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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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
園裏五六小孩正在踢鍵子,喧鬧聲一陣陣傳來。我想起上午剛洗的衣服,如果給他們碰到地上,可就糟糕了。忙出去收拾,卻見房東王太太夫妻倆送三個人出來,笑容滿麵,不住哈腰點頭。心裏好奇,不免多瞅了兩眼。
走在最前麵的那個人身材極高,臉部的線條似刀斧削成,穿一件淺灰色風衣,款式頗新。雖時近中午,日光當頭,他身上卻隱隱散發出幾許冷洌寒意。小孩子前後追逐,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王先生臉色微變,連聲說對不起,又用力拍打孩子。那人淡淡道:“沒事。”眼光轉處瞧見我,怔了一下。
鷹一樣犀利的目光,我微微吃驚,收了衣服,徑自回屋,不一會兒,房東王太太便來敲門。
她隨便閑扯了幾句,然後問:“雲小姐還沒回來呀?”
我給她倒了杯茶,問“有什麽事麽?”
“說實話,你們兩位小姐這樣能幹,真不用擠在這種又髒又亂的地方。”她呷了口茶,大聲讚好,又道:“像這種茶葉,我們小門小戶就喝不起。”
“王太太說笑了。”我淡淡的,“也不過江湖上混口飯吃,沒什麽好講究。”
“不,不,實在是委屈了二位。”
“王太太有什麽話,盡管直言。”心想她八成要淡加房租的事,現在珠薪米桂,物價飛漲,如果要求不太過份的話,應該可以接受。
“莫小姐真是爽快人。”她咂咂嘴,似在思索如何措辭,“其實我們也不想的,不知哪裏來的一群人,說要收購這塊地,建什麽□□,這回連我們也得搬,唉,婆家娘家都是一大家子,親戚遠了香,誰能容你長住,這幾天急得我……”
“給我一個月時間。”我打斷她。
王太太眉頭一皺,“哎喲,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那個人說……”她聲音漸低,“隻給三天。”
“什麽?”我吃驚,“三天連收拾都不夠,何況我們還得找房子呢!”
“我也這麽說來著,不過看他們凶神惡煞似的,不是好相與的。”她陪笑,“兩位小姐都是見過大世麵的,想來一定有辦法。要不這個月的房租就算了。”
我無心與她羅嗦,她也知趣告辭。他們再怎麽為難,也總有娘家婆家可去,我和雲岫舉目無親,短短三天,難道要露宿街頭不成?王氏夫婦都是門檻精到九十六的人,必然是有所補償,才肯這般盡心盡力,我們住人家的房子,一味硬賴著不走也不是辦法。
老陶送阿岫回來,我已經吃完飯了,最近,她回家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我也索性不等她。她進門就喊:“盈姐,你瞧我給你帶什麽回來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藕還有蟹殼黃。”
我告訴她房東讓我們搬家的事。她倒沒有一絲詫異神色,笑說:“就算沒有這件事兒,也早該搬了。聽說華山路的枕流公寓不錯,咱們明天去看看。”
這一驚比剛才猶甚,“那地方很貴的,咱們怎麽住得起?”
“貴點兒怕什麽,隻要環境夠好。”她扶住我肩頭,“錢賺來總是要花的。”
我冷冷地,“我告訴你,要是什麽老陶,老瓷的出錢,我可不去。”
“是,是。認認真真演戲,清清白白做人。”她在我耳邊嬌聲說,“好姐姐,你的金玉良言,我永銘肺腑,還不成麽?”
我回頭望著她,在心底歎口氣。自那件事後,她似變了個人,難說好壞,人總是要長大的。
半夜起身如廁,卻見露台上隱約有人影,輕輕走過去,果然是阿岫,她隻穿薄薄的一件睡衣,一動不動地坐在月光下,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靜靜地說:“我今天看見他了。”
“誰?”我問,心中已隱隱猜到。
“葉萍舟!”
三個字甫出口,我不由心中一震,澀然問:“你還忘不了他?”
她轉過身子,月光照著她清亮明潔的一張麵孔,眼眶中深深地汪著水,“我也以為忘了,誰知一見他,過去的樁樁件件都想起來。”
“也不過是想起而已。”我寬慰她,“明天一早就忘了。”
“當然。”她甩甩頭,仿佛一切都能甩開似的,“戲還是要照唱,飯還是要照吃,沒了誰,日子都一樣過下去。其實我現在過得比以前好,何況有你陪著我。”
“我?”我失笑,“我總不成陪你一輩子,還是把眼光放亮找個老實人。”
“難不成姐姐有了人,嫌棄小妹不成?”她一臉委屈,見我一掌拍到,連忙告饒。
我瞪她一眼,“我勸你好話,你倒消遣我。”
她粲然一笑,“是好話,可惜不好找啊。老實人大多是沒錢的,沒錢的老實也未見得是真的老實。”
我也忍不住好笑,“這可難了。”隻覺夜風襲人,對她說:“冷了,回屋睡吧。”
她拉住我,“睡不著,你陪我再說一會兒話。”
我回屋抱來被子,她笑,“真應該買一個大床。”
“算了吧。”我笑,“你踢起人來可不是好受的,隻此一回,下不為例。”
“我保證今天晚上一定老老實實的。”
躺下是局促了些,不過秋涼時分,手足相抵,倒憑添了幾分暖意。
我沒想過一生中還會跟一個人這般親近,記憶裏還是六七歲的光景,偎在祖母的懷裏,聽她講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此際想來卻似蒙昧前生,隻有孤獨、饑餓、屈辱永遠是身體的影子,片刻也甩不開,就像阿岫說的,每每以為忘記了,赫然間又樁樁件件蹦到你的眼前來。
我翻了一個身,側望著阿岫清月般皎潔的麵龐,長長的睫毛上綴著兩顆晶瑩的珠淚,靜謐的空氣中隻有彼此的呼息聲,不自禁地想,如果那天我不大半夜的去百樂門把葉萍舟找過來,事情又會怎樣?也許那時就完全結束了,也許葉萍舟哪天心血來潮,又跑來糾纏,這種公子哥那裏說得準呢?
而阿岫是全然無力抗拒的,至今我也無法理解她這份渾忘一切的癡迷,縱然這個人多幾分斯文,多幾份溫柔,終免不去他的紈絝本性,哪裏值得她芳心相許,為他狂喜如瘋,哀痛欲死。
還記得那天小聚,翎鳳她們扯住葉萍舟,不放他走。酒酣耳熱之際,便任情高唱。接著,不知哪一位嚷起來:“讓葉公子反串唱《梁祝》,我家有個小九妹!”
葉萍舟連連拱手,“眾位好姐姐,行行好吧。反串一段碧玉簪的婆婆‘叫聲媳婦我格肉’,還差不多。”,她們都哄笑起來。
張屏花道:“悲悲切切的當然不行,而且最好是兩人對唱,有了,就唱《□□》裏的‘愛歌’。”眾人都齊聲叫好。葉萍舟和雲岫不管多不好意思,也得聽吩咐,於是一替一句的開始唱:“我變那長安鍾樓萬壽鍾,你變槌兒來打鍾。”
阿岫的臉比石榴還紅,聲如蚊呐,葉萍倒放得開,笑嘻嘻地唱:“我變天上銀河水,你變地上江和海,就算那千年大旱也曬不幹,海水源源天上來。”
“變水哪有鳥兒好,我要變,雙宿雙飛鴛鴦鳥,飛躍青山綠水間,飛上高空上九雲宵。”
當唱到“但原天下有情人,都變同命鴛鴦鳥,其中一對你與我,自由自在樂逍遙。”我看見他們對望的眼中滿是柔情,這一刻,連我也相信葉萍舟是有些許真心的。
但願百年如今宵,但願百年人不老,我們多麽貪心,其實連眼底的溫馨都留不住,還奢談什麽百年?
戲裏的敫氏女咽不下一口怨氣,舍了性命,去尋負心人質問,演戲的人也險些效仿,那幾天,我時刻緊盯著她,所以能及時奪下她手中的金墜。
我硬逼她吃飯,上戲。她望著我苦笑:“你不怕砸了天喜班的招牌麽?”
我冷冷地,“你砸了牌子,自有新人頂上,別半死不活地占著位子。”
“嫌我半死不活,為什麽不讓我死了幹淨?”她瞪著我,眼中充血。
“死在這裏,你倒是幹淨了,我豈不是惹一身麻煩?”
她嘿嘿笑起來,搖搖晃晃向外走,我用力拽回她,一耳光扇過去,“連你自己都作踐自己,還有誰憐惜你。”她怔怔地望著我,忽然放聲大哭,我上前一步,緊緊抱住她。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小了,半晌,她柔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得很重哎,你知不知道?”我忍不住笑了。
關係就這樣親密起來,唱戲的人都是很信緣份的,我和阿岫該是有緣人吧。我素來孤僻,懶於人共,在班子裏有“冷二郎”之稱,她們見我與阿岫這般要好,都說我們前世可能是親姐妹。翎鳳變本加利,笑著打趣,“好到這份上,前世是夫妻也說不定。”
“你笑什麽?”阿岫問。
“我笑了麽?”說完才發現自己嘴角不自覺彎了弧度。“這兩天得抓緊時間搬家呢,你別再往外跑了。”
“你放心吧!”她搖著我的手臂,“對了,老徐要請的新編劇,選定人了麽?”
“他那種人一毛不撥,好的請不來,二三流他又瞧不上,隻怕難了。”
“要和芳蕙班別苗頭,也許肯下血本呢?”
“聽說芳蕙班的藍如玉唱得不錯,找一天咱倆去聽聽。”
“盈姐!”她忽然抓緊被子,“我最近常常想起水月仙,她就是我的影子。所以我現在很怕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一朵朵水靈靈的鮮花,我呢,真已經‘開到荼蘼’了。”
“荼蘼個頭,你才幾歲?好時光最少也有五年,戲飯當然不能吃一輩子,可也沒必要這麽杞人憂天。”我拍拍她,“別胡思亂想,早點兒睡吧。”
幾天後,和阿岫搬到枕梳公寓,這裏的環境確實不錯,隻是阿岫不在的時候,更覺得空曠。好在我是一個人孤獨慣了的,悶的時候看看通俗小說也就打發了。
煙癮似乎越發大起來,我比不得水月仙抽水煙那份紙撚浸香,齒頰流芳的優美,隻抽平常的煙卷,而且不論牌子。半倚著沙發,於一圈一圈的氤氳中,細品《紫羅蘭》裏癡男怨女的恩愛纏綿,蕩氣回腸。為吸煙的事沒少跟阿岫吵架,我也曾經幾次發狠想戒,常常的,不到半個月一盒新的又捏在手裏了,最終兩人都放棄,不過每當阿岫用那種眼光瞅著我時,心裏便潮漉漉的,雲霧吞吐著也不暢快。
一次大吵後,她淒涼地笑:“盈姐,如果我們上輩子是夫妻,一定是對怨偶。”
想起《醒世姻緣》那句話,夫妻是緣,善緣惡緣,無緣不聚。那麽我和阿岫今生,是善緣還是惡緣呢,隻付與冥冥蒼天吧!
編劇雖然一時沒請到,但最近上了不少新戲。其中一部《瑤瑟引》很是叫座,場場爆滿。
我剛下場,就見阿岫臉色不大對。梅琴琴對我一努嘴,順著她的眼光瞧去,桌上放了張報紙。我拿起來掃了兩眼,見上麵赫然寫“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心頭一凜,忙細讀下文,通篇文章罵《瑤瑟引》這出戲不脫才子佳人的窠臼,重複鴦鴛蝴蝶派肉麻小說,正值國家內憂外患,此劇低俗委靡,全無可取。字裏行間筆挾風雷,措辭犀利,連戲帶人寫得十分不堪,作者名叫張一鶴。
張屏花勸道:“阿岫別氣了,想想讚好的那麽多,這個人你就當他放屁。”大家都笑起來。
“就為這個也值得?”我不以為然。
“被人罵幾句算什麽。”阿岫愁眉苦臉,“糟糕的是,我覺得他說的有理。”
“你還真受教。”翎鳳嘖嘖連聲:“不罵達官,隻罵商女,這不是挑柿子撿軟的捏嘛。”
“你可說錯了。”梅琴琴插口道:“這個記者我聽說過,是個有名的愣頭青,什麽人都敢寫,沒少讓人家堵著打,奇怪的是到今天也沒打死他。”
“哪個在上海灘混的沒兩招閃展騰挪。”張屏花笑,“你呀,有時間多背背台詞,少操那份閑心了。”
“喂喂,誰起的話頭兒,就像你台詞比我背的熟似的。”
兩人一拌起嘴來就沒完沒了,大家笑鬧一番,也就散了。我未曾想過張一鶴這個名字會走進我們的生活,一如他的文章,閃電驚雷,全無預兆。
那天和阿岫逛完商店,踱進老正興,這家菜館最拿手的名菜是蛤蜊汆鯽魚,門口設有活魚池,由客人自選,現殺現燒。清水飼養的烏背白肚鯽魚是上選之材,油脂滑膩,與蛤蜊同煮,湯汁清晰鮮香,沒有一點兒腥味,端上桌來,聞香先酥倒半邊。另有油爆蝦也極好,隻隻鮮活河蝦,殼脆肉嫩,晶瑩如琉璃,紅豔似瑪瑙,色香俱佳。佐以清淡爽口的香梗米粥,便是人間至味。
我倆致力於美食,聽到旁邊有爭執聲,初時也沒留意,忽見一人拍案而起,大聲喊道:“張一鶴,你也太狂了吧,連他老人家的麵子也不給!”不由得對望一眼,側頭傾聽。
那人話甫出口,立遭同伴沉聲喝止:“老胡!”。想來這種場合提及某人的姓名,很是不妥。他對麵的那個年輕人好整以暇望著這一幕,但笑不語。那老胡漲紅了臉,緩緩坐下,悶聲道:“你要多少,才肯罷手。”
“稿子已經送去報館了。”年輕人聳了聳肩,“老兄,下次請早。”伸伸懶腰,好似酒足飯飽的樣子,起身便要離開,老胡急了,一把扯住他,“姓張的,你別敬酒不吃罰酒。”
張一鶴仰頭斜睨,微微冷笑:“莫非你們還想要綁我的票?我這副臭骨頭值幾個錢,竟勞動得起浦東幫和警衛隊長的大駕?”
那兩人臉色齊變,環視周圍一遭,眾人見他們橫眉立目的樣子,一個個都低著頭假作不聞,雖說如此,倒底是大庭廣眾,不便揎袖揮老拳。老胡狠狠道:“小子,算你有種!”一口怒氣難忍,抬手把桌子掀了個底朝上,碗碟劈裏啪啦碎了一地,憤憤而去。張一鶴也待走時,卻被夥計攔住索賠。
張一鶴啼笑皆非,“這倒奇了,又不是我砸的。你怎麽不去追他們要?”那夥計一來追不上,二來也不敢追,隻一個勁兒跟他纏雜不清。他被磨得沒辦法,擰著眉頭開始前後左右翻口袋,掏出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票子,還有銅板,叮鐺作響,那夥計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該上前一張張去數清楚。
張一鶴也瞪眼,“發什麽愣,難道要我數給你不成?”
阿岫走過去,將錢塞給夥計,低聲笑:“不用數,也不用找。”那夥計瞅了一眼麵值,欣欣然招呼客人去了。張一鶴詫異地望著我們,應該說彼比打量吧,這位赫赫有名的記者不過二十出頭,淺米色西裝,褲角裹泥。頭發淩亂,眼眶微凹,像是數夜未眠的光景,隻是一雙眸子黑白分明,熠熠有神。
我以為阿岫會說什麽,她卻什麽也沒說,拉著我離開,未走出門口,便聽到身後的張一鶴喊道:“小姐,小姐,我怎麽還你錢!”
阿岫笑著撇下一句:“到蘭心戲院來還吧。”
這天晚上,《瑤瑟引》已經連演到第九場,這樣一來,他自然知道了我們的身份,見到阿岫,頗有幾分尷尬,剛招呼了一聲,便有人擠湊過來,滿麵春風,“雲老板,這幾天可夠辛苦的了。”依稀記得是某洋行的董事,瞥見張一鶴,竟是認識的,訝然道:“張大記者,原來你也是雲老板的戲迷啊,這出戲可真不錯,我已經陪太太看了三場了,她可是雲、莫二位的忠實崇拜者。”
張一鶴淡淡接口,“是啊,燈光和舞台布景都挺不錯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待那人走開,便冷冷道:“張先生言外之意是,戲不怎麽樣了?”
他不卑不亢,“文章措詞過激,我可以道歉。但是這種戲,叫我說好,隻怕有點困難。”
雲岫小聲嘀咕,“越劇本來就適合演這類情節,難道不在戲裏加上抗戰意識,就算低俗委靡?”
張一鶴微微一笑:“那是你把越劇的戲路界限得太窄了,如韓世忠,梁紅玉夫妻攜手抗金,不也是一段佳話?無情未必真豪傑,怕就怕兒女之情,墮盡青雲之誌。”
我冷哼,“那我們不成罪魁禍首了。”
張一鶴不答,還了錢,跟我們告辭。回來的路上,阿岫對我說,“我想把韓世忠的故事演出來,既切時事,也不算太出格,你說怎麽樣?”
我笑,“你中了那家夥的毒了。”
其實我豈不知他的話有理,街上不止一次抗日□□,我們雖不能跟著搖旗呐喊,排這樣一出戲也是好的,阿岫對這件事很上心,劇本出來後,特意去找張一鶴潤色,不到兩個月,《雙烈記》就搬上舞台了。
老徐也覺得這類“小姐贈金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的戲碼演到盡頭了,不肯放過一切賺錢的機會,央阿岫去請張一鶴做編劇,阿岫說:“我才不去碰釘子呢?”可倒底還是去了,他態度算不錯,答應閑暇時幫忙改劇本,隻是平時要跑新聞,自己是沒時間動筆寫的。
和張一鶴漸漸熟撚,才知道過去聽到的那些傳聞並非空穴來風,老正興遇到他那次,就是因為他在報上揭露一起綁架案惹的事。阿岫好奇,他便告訴我們,原來上海的綁架案不僅隻是“匪綁”那麽簡單,還有“軍匪綁”、“警匪綁”,情節更加惡劣,匪綁直來直去,無非是給錢贖票,不給撕票,而“軍匪綁”與“警匪綁”有的裝紅臉,有的裝白臉,倒像是戲台演戲一樣,因為當事人位在權要,更怕泄露身份,往往收錢後,便即撕票。
我們接觸的人三教九流,卻很少遇見張一鶴這一類的,不知累,也不知怕,熱情地持著冷筆,笑罵世間。阿岫默默傾聽的樣子,常使我想起葉萍舟,兩人都是讀過洋書的青年,但氣質迥異,葉萍舟清貴儒雅,張一鶴豪邁不羈,如果葉是一隻玉玦,張就是一塊頑石,雖然粗糙,卻很堅硬。
《雙烈記》首演那天,張一鶴也來了,正和阿岫說話,老徐把她叫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阿岫使勁兒搖頭,“不去,告訴他我有事。”
老徐臉沉下來,“你別犯糊塗,這個人今非昔比,位高權重,咱們得罪不起。”
阿岫不理他,低聲哼唱:“位高何如才高好,權重怎比德望重。”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我分明瞧見張一鶴動容的神情,事後問起阿岫,她一臉茫然,“怎麽可能?”
“無情未必真豪傑,有什麽不可能?”
阿岫嘻嘻一笑,“就怕兒女之情,墮盡青雲之誌。你說他會明知故犯麽?”
阿岫對演戲以外的事,素來有些糊塗,但我旁觀者清,多少看出些端倪。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即使嘴上不說,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張一鶴人品才學,都是上上之選,如果在太平盛世,應該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對象,可換做風雲變幻的上海灘,跟著他,隻怕要有做寡婦的打算。
或許,潛意識裏我根本無法接受阿岫離我而去,然而天下哪有無不散之筵席?
我出去買了點兒東西,回來不見阿岫的影子,張屏花她們小聲說著什麽,見了我便噤聲垂首。我問阿岫去哪兒了,一個個麵麵相覷,梅琴琴猶疑道:“你別衝動,她被唐三爺請去吃飯了。”
“唐三爺,哪個唐三爺?”
“上海還有幾個唐三爺?”張屏花皺眉歎氣,“唐元龍,青幫裏赫赫有名的一號,聽說和杜月笙、張嘯林都稱兄道弟呢!”
她還忘說一句,這人好色也是赫赫有名的,我眼前一黑,急問:“他們去了哪家飯店?”
“你放心吧,有人比你緊張,張一鶴已經趕去了。”翎鳳拉住我。
他趕去有什麽用,真能筆尖兒橫掃五千賊兵不成?我問清地址,急往外衝,迎麵結結實實地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扶住我,我用力甩開,如避蛇蠍,討厭男人的碰觸,因為過去的經驗太壞。
老徐擠進來,笑咪咪地介紹:“莫盈,這位是梁樵梁先生,輝煌□□的總經理,可是上海灘的頭麵人物。”
他向我晗首:“莫老板,幸會。”略怔一怔,“我們以前見過麽?”
輝煌□□正是唐元龍的產業,這梁樵的身份不是昭然若揭麽?我輕哼,“第一次見麵,就丟了房子,第二見麵,連人都丟了,可當真是幸會啊!”
老徐氣得臉色鐵青,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諂笑道:“莫盈就喜歡開玩笑。”
“房子麽,我可以馬上賠給莫老板一處,至於人——”他掏出一根煙,兩根手指夾住,望著我說,“能借個火麽?”
梅琴琴忍不住噫了一聲,“你怎麽知道她抽煙?”
梁樵高深莫測地笑笑,又重複一遍,“能借個火麽?”
我幫他點燃,煙氛緩緩升騰,朦朦朧朧浮現他不現喜怒的一張臉,此人絕對是厲害角色,但眼前不是鬥智的時候,我心裏惦記著阿岫,哪有時間跟他周旋。
這時阿岫回來了,張一鶴陪著她,一個低著頭,一個白著臉,我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事,但她不說,我也不問,晚上,她到我房裏,默然良久,咬唇道:“他想帶我離開這兒。”
“你答應了?”
阿岫搖頭,蹙眉道:“可是,如果今天他沒趕去,我真不知道——”
“阿岫,你是感激他還是喜歡他?如果喜歡——”我澀然地,“就跟他走吧,這裏不太平。”
她微微苦笑,“現在還有太平的地方麽?何況我的心早就死了!”
我握住她的手,喃喃自語,“張一鶴也好,唐元龍也罷,都是和跟咱們不相幹的人。”我口中安慰阿岫,心裏卻隱隱地恐懼,這些青洪幫頭目中有不少是專喜歡討名伶做小老婆的,一旦被看上,跑固然跑不了,想死隻怕也不大容易。
我開始收集唐元龍的一切資料,得知他所轄的賭場舞廳大多由手下劉慶東和梁樵分別管理,這兩人是他左膀右臂,但素來不合。劉慶東跟隨唐元龍十餘年,深得信任,梁樵年紀雖輕,但精明幹練,大有後來居上之勢,兩人旗鼓相當,明爭暗鬥非隻一次,唐元龍外表粗莽,其實在江湖上打滾這麽多年,深諳禦下擒縱之道,隻要他們鬧得不太出格,便不深究。
為了防患於未然,我和阿岫下場便走,但還是在後門口被他們截住一次,我寸步不離地跟著阿岫,好在對方想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總要三兩回合後才能露出虎狼麵目。
這幾天焦燥失眠,上場前忽然失聲,我過去從未有過這種情形,一時間心頭惘然,竟似大禍臨頭的感覺,雖然第二天便好了,不過心裏知道不妥,背著阿岫,跑去看醫生。醫生說我嗓子被煙熏壞了,治療的同時,必須保證兩件事,一是不能再吸煙,二是不能再唱戲,我慘笑,這兩年事我竟一件也做不到。如果不能唱戲,不能和阿岫同台,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
漫無目地地在街上逛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以前的住處,富麗堂皇的建築物矗立在眼前,夜色裏霓紅閃爍,我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向裏走,台上的歌女正在柔媚地唱著:“給我一個吻,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臉上,留個愛標記——”
我有些失笑,跑到這兒做什麽?來祈求他們不成,這些人又怎麽會有惻隱之心?
拖著身子向回走,卻聽到唐元龍哈哈大笑聲,我側眼瞥去,果然是他,眯眼咧嘴齜牙,昏暗燈光下晦暗扭曲的麵孔。
“老子眼光不會錯的,絕對是個清水貨。”笑聲愈響,“他奶奶的,你們別忘了我有一樁本事,但凡瞧了一個女人臉蛋兒,就知道她全身上下長什麽樣,啊?。”身邊幾人齊聲大笑,下流的話一句接一句往外冒。
若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敢相信世上有這樣無恥的人!
梁樵忽然望見我,起身向我這邊走來,我恍若不見,徑直奔向門口,他追上問:“知道他們說的是誰嗎?”
我強忍著憤恨,悶聲道:“我沒興趣知道。”
“你該猜到,是雲岫。”
“什麽?”不由得驚怒交迸。
他麵無表情,“唐三爺要的女人是絕對跑不掉的,我勸你們不要做些無畏且無聊的事,隻會吃更多苦頭,我們兄弟也麻煩。
“你的意思是——”我咬牙,“我們隻能像砧板上的肉一樣任人宰割?”
他睨了我一眼,“女人,一定要把那點事兒看得那麽重麽?就算唐三爺是個難侍候的主兒,也不過個把月光景,最多不過三個月,他很容易膩的,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熱血衝上腦,再也控製不住,“忍,為什麽要忍?就因為你們權錢在手,就可以恣意糟踏女孩子,難道你沒有姐妹,難道你會對她若無其事的說——”
“住口!”他厲聲打斷我,我望著他猙獰的臉色,一時間以為他會衝上來捏碎我的骨頭,或者立時喊來手下,把我扔到黃浦江裏去。但他隻是死死地盯著我,我也狠命地瞪視著他,任何一絲的畏怯都是對我自己的羞辱。
他的臉色慢慢平和,竟然咧嘴笑了起來,“有趣,有趣。”他嘟喃了兩聲繼續說,“你該慶幸這番話是對我說的,而且我今天心情不錯,否則,你的頭恐怕就不能那麽穩當地呆在脖子上了。”
“對,說不定會在唐三爺的餐桌上。”
“你還真不怕死?”他嘿了一聲,“你以為這是戲台,容你慷慨陳辭,做大英雄。”
我像遊魂一樣飄離,心底一個聲音不停地逼問,你該怎麽辦?你該怎樣做才能保護阿岫?
事情正如他說的一樣,唐元龍終於不耐煩了,那天他們的大鬧劇場,凡是能砸的都砸得稀巴爛,張一鶴是個比我更不怕死的,一見他們要強拉阿岫上車,立時衝上去拚命,被揍得鼻青臉腫,倒在地上起不了身,倚在門邊的梁樵淡淡掃了我一眼,“莫老板,看來我的話你是沒帶到啊。”
阿岫嘴唇幾乎咬破,“我跟你們走便是。”
“時間晚了,三爺肯定已經別尋節目了。”轉向噤若寒蟬的老徐,舉重若輕,“希望明天不至於這樣敗人興致,徐班主你說是不是?”
老徐不迭地點頭,除了是字什麽也說不出來。
惡煞星走後,我們陪著張一鶴去了醫院,雖未傷到筋骨,被打得也著實不輕,他卻咬著牙跟大家說笑,堅持要回家,說聞不慣醫院的味道。阿岫一言不發,直到臨走時再對我說,“盈姐,你先回家吧,我留下來照顧他。”
張一鶴忙道:“不成不成,你們幫我打電話給報館的同事。”
翎鳳笑道,“這人真奇怪,現鍾不打,倒去煉銅。”
張一鶴也急了,漲紅了臉,“夜裏要換藥,是她女孩子做的事麽?”
屋裏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阿岫身上,阿岫淡淡一笑,“你把我當護士不就成了?”張一鶴還想說什麽,可望著阿岫溫柔的神情,竟癡癡怔住了。
他是為了阿岫受得傷,阿岫的態度又如此堅決,我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阿岫到第三天晚上才回來,這中間我不是沒想過去找她,但一轉念,覺得張一鶴那裏不失為一個避難的好地方,唐元龍手下未必能很快找到,且躲一天算一天吧!
阿岫回來後神情頗為異樣,迷離的雙眼,魂不守舍,我是過來人,心裏隱隱猜到什麽,竟被自己的念頭嚇住了,怎麽也不敢相信是真的,抓住她的肩頭不住搖撼,“阿岫,告訴我怎麽了?阿岫你說話!”
她有些躲閃地推開我,我猛然瞧見她頸邊的淤痕,腦子裏轟地一聲,禁不住發抖,“被他們找到了是不是?老徐漏的風是不是?這些混帳王八蛋!”
她睜大惶惑的眼睛,“沒有,沒人找到那裏。”
“難道——難道是張一鶴這個衣冠禽獸用苦肉計?”我大悔,用力捶打自己,“我怎麽就沒防他呢?”
“盈姐!”她抱住我,淚如泉湧,“你別這樣,不幹他的事,是我願意的。”
我心裏一陣迷茫,喃喃道:“你願意的,你願意的!”
她清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覺得我逃得掉嗎,我為什麽要把清清白白的身子給那個老畜牲糟踏,張一鶴——”她低聲,近乎自語,“他至少是真心對我好的人。”
我們對望著,刹那間我明白了她的心思,隻恨我沒有早一點兒想到,張一鶴不過是適逢其會,不過是雲岫不甘心的最後一點掙紮。
張一鶴尋來,阿岫不肯見他,門外人不停砸著喊著,我開門,冷著一張臉,“你想怎麽樣?”他灼灼地望著我,語氣堅定,“我要娶阿岫。”我心腸一軟,阿岫阿岫,既不愛他,又何苦招惹他!
阿岫衝出來,冷笑道:“要負責麽,不必了,張先生,你到今天還不明白嗎?”
張一鶴慘白著一張臉,啞聲問:“明白什麽?”
“好一個正人君子,好一個熱血青年,昨晚我可見識到了。”雲岫嫵媚地一笑,笑得不像我所認識的她,“我演不演風月戲文,肉麻不肉麻與你什麽相幹?雲無出岫心,鶴有還巢夢,還嵌著兩個人名字,你不肉麻,寫這些勞什子做什麽?張大記者,我現在告訴你,從頭到尾,我都是在耍著你玩呢,不過你也占了便宜,就不要再跑到我這兒來賣乖了。”
我再也聽不下去,喝道:“阿岫!”
她朝我笑笑,“盈姐,這種人,你不跟他徹底說清楚,他還真當自己有幾斤幾兩重呢!”
再沒骨氣的男人受不了這樣的羞辱,何況張一鶴,我眼見他額上青筋迸現,肩膀不停地發抖,咬牙道:“你為了報複,就可以,就可以——”喉頭幹澀,竟不能畢其詞,然後仰天長笑,轉身大步而去,臉上卻早已淚痕狼藉。
他一走出門,阿岫便如斷了線的風箏的似的,頹然坐在地上,我歎了口氣,上前抱住阿岫,低聲問:“你是怕連累他麽?”阿岫緩緩搖頭,聲聲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大概在幫會裏出了什麽事,這一個月來唐元龍沒來找麻煩。我卻常在附近看見另一個徘徊的身影,相信阿岫也看到了,隻是狠著心腸,打碎牙齒往肚裏咽。我下樓,張一鶴告訴我他要離開這裏,延安或重慶,總之是抗日的地方,昂揚鬥誌掩不住落拓頹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怨恨著阿岫,但我知道他忘不了她,來這裏,不過是想見她最後一麵。
阿岫站在窗簾後默默望著他離開,茫茫然問我,“他會死嗎?我要害死他了?我怎麽會那麽任性?”
“阿岫,清醒一下。”我大聲喊,“既使他不認識你,也會走的,他本來就是這種人。”
張一鶴走了,事情卻沒有結束。不久我就發現阿岫經常的惡心嘔吐,顫聲問:“阿岫,是真的麽?“
她臉色白得透明,聲如薄磬,“可能是真的。”
事情已經不能再糟了,我反了沒有初時那麽慌亂無措,唐元龍閑下來,又開始糾纏阿岫,我們逃得了麽?八一三之後,上海已成了一座孤島,我們兩個女人,又無謀生之技,能逃到什麽地方去?這個孩子,雖然我不曾盼望他來,但是他真的來了,我就要愛阿岫一樣愛著他。
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在腦海中浮現出來,愈來愈清晰,我的胸腔裏仿佛有一把火在熊熊燃著。
我深夜去輝煌找梁樵,為怕旁人發覺,特意改扮了男裝,禮帽壓低,隻露出半邊臉,他審視我,大概是覺得我很麵熟,卻又一時叫不出名字,我見房裏再無旁人,就摘下帽子,露出一頭長發。
“真是稀客,請坐吧。”他微微詫異,伸手肅客。
“不必。”我開門見山,“不知道梁先生有沒興趣談一筆買賣。”
“哦,什麽買賣?”
我一字一句,“唐元龍的命。”
他巨震,望向我,目如冷電,“你知不知道,憑你這句話,我就可以立即斃了你。”
“我隻知道,梁先生不會輕易殺一個對你有用的人。”我微笑,將身俯向他,緩緩道:“所謂權高震主,就算你不動手,到時他也未必會放過你。”我敢這麽說,一半是因為做了周密調查,知道唐元龍對他已有猜忌之心,一半是孤注一擲,賭他的野心和我的運氣。
他眼中精光四射,一瞬不瞬地望著我,嘴角微撇,“女人的義氣,我怎麽能相信?”
“事實會讓你相信。”
“你想過沒有,事敗你固然沒命,就算事成你也活不了。”
“今晚我敢來這裏,就已經決定一命換一命。”
他默然不語。我冷笑,“優柔寡斷,如何能成大事?算我瞎了眼睛!”
他笑了,“衝動莽撞,一樣成不了大事!”
這一笑便是默契,做了詳細計劃後,梁樵唯恐夜長夢多,時間地點很快敲定,為唐元龍約了阿岫,姓唐的做夢也猜不到我要取他的性命。晚上出來時,特意在阿岫的牛奶中放了片安眠藥,等她睡下,我換上一件淺綠色絲絨旗袍,淡淡化了妝,把頭發從新整理了一下,換成阿岫平素常梳的發式,早半個時辰來到那間屋子等候,這酒店也是他們的地盤,我須得加十二分小心才行,說不緊張是假的,一張手,滿滿的盡是冷汗。
門聲響處,我身子一僵,便要抽槍,卻原來是侍者送酒,長籲一口氣,上前喝了兩杯,果然心頭寧定了幾分,終於聽見唐元龍的說話聲,他笑吟吟道:“寶貝兒,可等急了吧!”
我倏地站起,正麵瞄準,還沒來得及扣動板機,他已將我踢翻在地,他的反映和手腳都極快,夾手奪過□□,抵住了我的太陽穴,嘿嘿冷笑,“小姑娘,這不是你玩得起的遊戲!”
砰地一聲,心膽俱裂。不,我將手放在胸口,它還在怦怦地跳動,我還活著。唐元龍的一雙眼凸出來,至死不暝,他怎麽也想不到我是準備了兩把槍的,被奪過去的那一把沒有裝子彈,在他扣而不響愣神的一霎那,我開槍,緊貼著他的小腑,連開三槍。無所謂槍法準頭,槍當刀使,這一招當然是梁樵教的。
鮮血從他身上汩汩流出,豔豔的,像我今晚剛抹的胭脂。
人們已經聞聲衝進來,劉慶東與梁樵幾乎是同時,身後跟著他們一大幫手下。我坐在地上,眼光漠然的掃過他們。劉慶東嘶聲喚:“三爺,三爺!”然後向我衝過來,罵道:“我宰了你個臭□□!”
梁樵一旁不冷不熱地說:“就是要殺人滅口麽,也不必這麽性急吧!”
“姓梁的,你他媽的放什麽狗屁。”
“我隻是納悶,什麽大事也顧不上,隻巴巴竄掇三爺找女人,原來用心在此。”梁樵長歎口氣,“其實你又何必這麽著急,這位子早晚是你的。”
“你他媽的夠狠!”劉慶東跳起來,眼中凶光畢露,揪住我一勁搖晃:“是不是他找你陷害我,你快說,是不是?”我的臂骨格格作響,一陣急痛,便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身在巡捕房裏。想來是梁樵已經打點好了,那個探長盡問些不痛不癢的問題。至於梁樵和劉慶東什麽結果,那跟我全不相幹,反正我要做的差不多做完了,他們忙著窩裏反,也沒必要去找戲班和阿岫的麻煩。
晚飯糙得實在難得下咽,我沒吃,看牢的婆子走過來,絮絮叨叨罵了幾句。我躺在那兒,一閉眼,就想起唐元龍的渾身是血的樣子,沒有恐懼,隻是惡心。第一次殺人,我覺得自己冷靜的可怕,或許是因為那個人太該死了吧!
大半個月,梁樵才露麵,外麵該已經塵埃落定,交椅穩坐了。他打量我,“好像瘦了。”
“你還來幹什麽,不放心我的嘴巴?”
“如果我說,是不放心你的人呢?”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慨然道:“莫盈,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對。”
這或許是個迅息,他們都有通天的手段,拿個女死囚替換,那麽我不無生機。可是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呢,我要隱姓瞞名,再也不能回到舞台(當然沒有這件事,我的嗓子也已經完了),不能見阿岫,要依附著梁樵活著,每天擔心他什麽時候反麵無情殺我滅口。除了苟且偷生,我想不出更適當的詞來形容。
我淡淡地,“你會後悔的。”
“也許!”他長長歎了口氣,“可你竟不肯試一試!”我默然。
他問我最後還什麽要求?我告訴她我想見阿岫,這件事肯定已經鬧得沸沸揚揚,阿岫不知急成什麽樣子。梁樵答應了,第二天的下午就見到了阿岫,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在想我該以什麽態度來麵對阿岫,才能使她不至於更傷心,可是當見了麵,四目膠在一起,心裏立時亂成麻團,
她的肚子已經隱隱凸現出來,眼睛有些腫,樣子竟比獄中的我還憔悴邋遢,用手捂著嘴,極力想抑住哭聲,偏又仰不住,哭得氣咽喉堵。
我硬著心腸裝沒看見,問,“取了名字嗎?”
“還沒。”
我想了想說:“如果男孩,就叫雲斌,文武雙全;如果是女孩,就叫雲慧,聰明伶俐,好不好?”
“好!”她使勁兒地點頭,淚光盈盈,“不如讓他姓莫吧。”
“姓莫?”我笑,“莫斌,不要文武雙全,莫慧,不要聰明伶俐,這怎麽成?
她也笑,然後嘴角慢慢咧歪,哇地一聲哭出來,我緩緩上前,攬住她的肩頭,她抱著我不停地哭喊,“為什麽不讓我去?為什麽要這麽做?你們一個個都說愛我,為什麽一個個最後都撇下我?”
我捧著她的臉,望盡她的雙眸,“別忘了你發過誓的,決對不會再尋短見,你還有雲斌,或是雲慧,阿岫,答應我,好好扶養他長大。”
終於開庭,我被處以絞刑,阿岫當場便暈了過去。
他們領我進那間小屋,一個綁好的套子垂在半空中,那端通向另一個世界,或許刀山火海,層層煉獄,或許鳥語花香,落英繽紛。生與死的瞬間,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溫馨的,瑣碎的,孤寂的,憤恨的,種種皆化塵埃,我踏上一步,今朝該是大解脫了。
頰邊有一滴淚滾落,不知是阿岫的還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