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書:探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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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書:探監
    誰能用智慧數算雲彩呢?塵土聚集成團,土塊緊緊結連。那時,誰能傾倒天上的瓶呢?
    辦理探視手續,再等到探視這天已整整過去一個月。
    黎州監獄在離市區四百公裏以外的山上,柳綿綿乘坐大巴輾轉幾乘,再步行近一公裏才到達。已然中午,隻能拿著排號,枯坐等到下午再見。
    已是深秋,山上氣溫更涼些。院子裏空落落停著幾輛車,梧桐樹開始掉葉子,一片蕭瑟。
    待到兩點,監區門打開,她走進去拿著號排隊過檢查。皮包和手機都放在寄存箱裏。隨著人流下樓,經過一個漫長的甬道,再上樓,轉進一個大廳,一排排玻璃迷宮似的繞啊繞,她依著號牌找位子。37號,她隔著玻璃坐下,兩頭放著電話。
    警鈴響起,獄警帶著一群光著頭,套著灰色馬甲的人,列隊走來。
    都已坐齊,卻不見吳海榮,柳綿綿四下張望,過了幾分鍾,一個駝著背的光頭男人趿著步子緩緩走過來。
    待他坐下,柳綿綿差點沒認出來,曾經呼風喚雨飛揚跋扈的吳海榮,被剃光了頭發,灰色馬甲上印著“黎州監獄”,他麵容憔悴,消瘦了不少,眼神空洞。
    “我猜了很多人,”吳海榮拿起電話麵無表情道:“卻沒想到第一個來看我的人會是你。我吳海榮真是白活一場!”
    “吳叔叔,我替正則來看您,”柳綿綿微笑道:“我知道您最在乎他,特來報個平安。正則移民加拿大了!”
    吳海榮抬起頭來,眼裏閃著淚花:“好,好!總算聰明一回。”
    “他很快樂,現在溫哥華學審計,閑暇時當義工,牛奶麵包將他養的很胖,”柳綿綿拿出一張照片貼在玻璃上給吳海榮看:“他入了基督教,有了信仰,狀態非常好!”
    照片裏吳正則呲著一口白牙,靠在一棵紅楓樹上,抱著胳膊,歲月靜好。臉圓了一些,發白的牛仔褲和黑白色斜紋t恤,越發像個中年人。
    “好,好,”吳海榮笑起來,眼裏都是淚:“還是和他那個男朋友嗎?”
    “是的,他叫管潤皓,骨科醫學博士,年輕有為,而且,”柳綿綿看著他道:“他很愛吳正則!承擔了正則在溫哥華的所有學費和開支。上個月他們已經結婚了。”
    吳海榮閉上眼睛,大約幾秒後,艱澀的睜開眼道:“他還恨我嗎?”
    “他有句話讓我捎給您。”
    吳海榮立即坐正,期盼的看著柳綿綿。
    “他說,雖然他從小到大都讓您失望,但是依舊與您血脈相通,他會永遠記得小時候陪他踢球的爸爸,然後努力過好自己坦然的一生,讓您放心。”
    吳海榮眉頭疏鬆開,釋然一笑:“原來他才是我一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我爸爸也問您好,說有什麽需要他辦的,您盡管說,他一定盡力。”
    “不必了,替我謝謝柳總。”吳海榮眼神立刻犀利起來,眯著眼睛看著柳綿綿:“你爸爸是最大的贏家。楊靜已經低價收購了海榮集團。”
    柳綿綿岔開話題:“天涼了,您注意身體。不論怎樣,我是感激您,感激海榮集團的。”
    “你還會再來嗎?”吳海榮問。
    “會的,”柳綿綿笑笑:“您多保重!”
    出門以後天空飄起了細雨,柳綿綿沿著人行道朝山下走,放眼望去山坳裏一片紅黃,她立在風裏,迎著雨,看著草木搖落而變衰。
    “嗶、嗶”一陣汽車鳴笛聲,她抬眼望去,黑色的豐田車停下來,焦急的人下車,撐起一把傘朝她奔來。
    “這麽遠你自己怎麽過來的?快上車!”文子期脫下夾克披在她身上,拉著她往車裏走。
    因路麵窄不好掉頭,文子期隻得超前開了幾百米。寬闊處掉好頭停下。
    他打開後備箱,從自己行李箱中取出毛巾,來到後車位上給發愣柳綿綿擦頭發。
    “不是說好等我出差回來一起來嗎?”文子期難得動怒:“雨都下大了,你不找地方避雨,傻愣愣站在路邊看什麽?底下是懸崖!”
    “你怎麽來了?”柳綿綿沒心沒肺的對著他笑。
    “打你手機不接,打家裏電話沒人接,打店裏電話趙琳說你不在,”文子期故意使勁揉了揉她頭發道:“我就沒回家直奔這了!”
    “子期,”她淒然道:“人活一世,生老病死,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萬劫不複,就如我媽媽那時離開一樣,像這棵銀杏樹,你看著她一點一點掉光葉子,她疼痛難忍,生不如死,我卻無能為力,還自私的拚命想用藥物多維持哪怕幾分鍾她的生命。”柳綿綿眼淚掉下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她,我再也沒了家,沒了媽媽,在這世上禹禹獨行,柳時軍想補償我,為什麽不還我一個媽媽呢?”
    文子期緩緩的抱住她。他知道,眼看著最親愛的人被病魔折磨而死,這樣的創傷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痊愈。
    車窗外雨開始下大,衝刷著玻璃,衝刷著柏油路,衝刷著整座大山,洗滌著塵土和曾經夏日裏的喧囂。
    柳綿綿或許從未生病,也或許是從未痊愈。她隻是努力把那些不堪的回憶塵封起來,將陽光的一麵盡力展現出來,她是那麽的善良可愛。
    隻是一旦被觸發,那些創傷和憂鬱就會席卷而來,占領她的全部身體和思想。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疾病,一種隨時被吞噬掉的恐慌和孤獨。
    “我們會有一個家,”文子期哽咽道:“就像以前我們租的那個五十平米的小公寓一樣,溫馨漂亮。我們還會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再一起把金寶養成一條肥碩的獅子王。”他吻著她的頭發,眼淚滴落下來:“我要你快樂,我要帶給你幸福。我要你清晨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黑夜降臨我們總是互道晚安。”
    柳綿綿望著他,亮晶晶的眸子裏閃著感動和喜悅。
    兩周後吳海榮在監獄自殺身亡。
    他撿到一根三十公分長的樹枝,藏在褲腿裏,躲過獄警和獄友,每晚在水泥地上悄悄磨樹枝,直到尖銳無比,他徑直從自己的右耳朵插進去。
    監獄通知段亞欣前去領認屍體,段亞欣打電話給柳綿綿,她正好在洗澡,文子期接通。
    “我反正是不想去!我怕有陰影!他活著我就怕他,死了更怕!正則又在國外,我隻好找綿綿商量對策。”段亞欣依舊尖聲尖氣,法律上她和吳海榮畢竟還是夫妻,所以監獄第一個通知她。
    “不要告訴綿綿,”文子期道:“也暫時別給吳正則打電話,我和律師帶著你的委托書去處理。”
    監獄裏一個姓魏的負責人帶著他到執勤室,搶救吳海榮的視頻放給他看完後,再去認屍體,屍檢報告簽字,同意就地火化。簽署了一係列文件,得到一個小小的陶瓷罐子,裝著黎州市曾經的首富吳海榮的骨灰。
    他打吳正則電話,還未等撥通急忙掛掉。想了想,撥給了管潤皓。
    說明原委,講清大致情況,電話那頭隔著一萬多公裏的人沉默了許久。
    “或許對他來說算是解脫。”管潤皓道:“他的年齡也不可能熬到服刑完。”
    “據獄警了解,從入獄那天他就在找尋各種自殺方式,但是始終想再見一次吳正則。”文子期道。
    “而且,”文子期思量幾秒鍾後說:“屍體腹部和腿部有明顯淤青,可見生前曾遭遇過欺淩。”
    “你息事寧人了?”管潤皓問。
    “是,再深挖下去就不是你我所能掌控了的事。”文子期道:“就讓這個案子結了吧!”
    “的確別無他法。”管潤皓道:“知道正則過的安全開心,他也算走的無牽掛了。”
    “你想好該怎樣告訴正則,盡量使他受到的傷害最小。”文子期擔憂道。
    管潤皓微笑著道聲謝謝,轉念問道:“綿綿可還好?”
    “挺好的,養花喂狗爬山,體質越來越好了,”文子期道:“不過,她還不知道這件事,我也不想讓她知道。隻求從此天災人禍,三衰六旺都與她無關,我隻想讓她按著天理循環,正常生活。”
    “好,”管潤皓讚同道:“人生苦短,抓緊幸福,結婚時要通知我,即使人不到,我禮物也一定要奉上。”
    “好說。”文子期笑。
    掛掉電話,管潤皓走到廚房熱了一杯牛奶,披上一件羊絨開衫,拉開玻璃廳門,來到院子裏。
    草坪依舊鮮綠,他沿著汀步朝著吳正則走去。
    吳正則窩在側立傘下的沙發裏,蓋著一條毛毯,煞有其事的捧著一本書,待管潤皓走進一看,書皮上印著“sca
    let?a
    d?black”。
    他將牛奶遞給他。
    吳正則不客氣的喝了一大口,視線從書轉移到管潤皓身上,開心道:“於連這小子泡妞的本事是真牛!小爺我服了。”
    管潤皓坐在他旁邊笑道:“可惜玩火者終**。欲望使人走向滅亡。”他看了看吳正則繼續道:“我很讚同瑞那夫人最開始的認知,男人除了金錢、權勢、勳章的貪欲以外,對於一切都是麻木不仁。?”
    吳正則奇怪的看著他,突然間好像洞悉了什麽一樣大叫:“你丫不會被洋鬼子開除了吧?說好的養小爺,什麽麻木不仁,有錢才有興趣,怎麽會麻木不仁!小爺告訴你,別整文藝青年那些磨磨唧唧的範兒,踏實給小爺我掙加幣去!”
    管潤皓哭笑不得:“你幾時才能長腦子。”
    “你今天怪怪的。”吳正則審視的看著他:“是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
    “黎州那邊打來電話,”管潤皓艱澀道:“你爸爸於11月4日上午9點23分去世。”
    吳正則看著他,不說話。
    他轉身端起牛奶大口大口喝。喝的太著急嗆住了,咳嗽的眼淚掉了下來,管潤皓趕緊給他拿紙巾,拍後背。
    半晌,他幽幽道:“壞人不都長命麽?他倒是走得早。怎麽死的?我記得他有高血壓,冠心病,還有糖尿病。”
    “自殺。”管潤皓看著他說:“或許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正則。”
    吳正則點點頭,苦笑道:“小爺還以為他能耐有多大呢!”
    “文子期在你媽媽的委托下已經處理好你爸爸的後事,骨灰葬在你爸爸鄉下老家。”管潤皓輕聲道:“如果你想回去,我們明天就可以買機票。”
    “不用了,”吳正則緩緩道:“當年背著一個破帆布包從農村出來闖蕩的少年,曆經世間繁華與苟且,杖鄉之年身敗名裂,名利雙失,一捧骨灰再還回故鄉。也算有始有終了。隻可惜了我那書香門第的外公,隻看到女婿精明能幹,卻沒料到他狼子野心,依靠著嶽丈起步發家,卻不曾把他掌上明珠般的女兒當人待。”
    他歎口氣:“死了好,死了換我媽出獄了!她被囚禁了大半生,從此再也不必偽裝,不必害怕。”
    半夜裏吳正則開始發燒,嘴唇發白,臉上卻燙的通紅,燒的迷迷糊糊,胡言亂語。
    管潤皓扶起他給他喂了國內帶來的退燒藥,用熱毛巾給他擦著汗,順便用棉簽蘸了清水幫他潤潤幹裂的嘴唇。
    “爸爸,”吳正則緊閉著眼睛囁喏道:“不要,不要,求求你!”
    管潤皓側在他一旁,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他的背溫柔道:“好好睡吧~”
    天亮以後,吳正則高燒已退,再測37度5,管潤皓匆忙熬了白米粥,烤了麵包片,取出一罐杏仁醬,放在餐盤上,直接端進房間。
    “小爺想吃披薩!”吳正則有氣無力的說道。額頭上還冒著虛汗,眼睛發紅。
    “粥必須喝掉!”管潤皓白他一眼,轉身去了廚房。
    冰箱裏有速食披薩,他依次擺放好,想了想,又把培根挑出來,重新放進烤箱。
    “小爺不吃海鮮不吃肉,病怎麽好!”吳正則看著單調的披薩抗議道:“還不如吃麵包!”
    “少廢話,小心我連杏仁醬都拿走。”管潤皓沒好氣道:“要麽就趕緊好起來,我帶你去吃sockeye,還有你最愛的cactlafe。”
    “被人包養的日子真他娘的爽!”吳正則咬一口麵包幸福道:“小爺樂不思蜀了!”
    “我得上班去了,你自己在家睡覺,記得多喝水,藥我放桌上了,下午記得再吃一頓。”管潤皓擔憂道:“學校那邊我已幫你請了假,有事打我電話。”
    “囉裏囉嗦,快走吧!”吳正則不耐煩的擺擺手:“小爺壯實著呢!”
    管潤皓看他吃相如故,放下心來。下班後特意開車轉到市區,買了兩隻他愛吃的烤鵪鶉。
    停好車子,大步跨上台階,打開門,房間卻一片黑暗,喊一圈也不見吳正則身影。他將紙袋子放在餐桌上,拿起鑰匙向外走去。
    他們住在近郊,此刻是晚飯時間,路上並無行人,隻有幾輛不急不緩的車子行駛在路上。
    路燈昏暗,樹影綽綽。大約走了七八百米,有一個小十字路口,管潤皓停下腳步,抱著胳膊巡視四周,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蹲在朝東的路口處,背對著他,不知道在搗鼓些什麽。
    管潤皓躡手躡腳走上前壓著嗓子道:“吳正則,你又在搗鼓什麽鬼?”
    吳正則大骸一聲,跌坐在地,抬眼看到來人是管潤皓,捂著心髒氣極道:“丫屬貓科動物,走路沒聲音!小爺心髒病快被你嚇出來了!”
    管潤皓好奇的朝地上瞅去,看他在畫些什麽符咒。
    吳正則連忙推開他,漲紅著臉,趕緊用腳擦地上的傑作,行為舉止怪異,反而令管潤皓更加好奇,拚著命也要上前看,兩人便當街撕吧起來。
    “好了好了,”吳正則甩甩頭發不耐煩道:“給給給,看吧看吧!”
    管潤皓也不客氣,湊上前,借著路燈看,才發現他用水溶筆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圓圈,裏麵寫了三個字:吳海榮。
    他抬頭奇怪的看著吳正則。
    吳正則扭捏道:“嗨,就是我老家的一種祭拜方法,在十字路口寫上死去的人名字,給他燒點零花錢而已。”
    “那為什麽要畫個圈?”管潤皓忍住笑。
    “畫個圈寫上他名字,就代表這是他的東西,別人進不來,也搶不走。”
    “那你這圈封的死死的連個口都不留,你爹本尊怎麽進來?”管潤皓玩味的看著他道。
    “嗯?…對哦,沒有留門他怎麽進來呢?我怎麽沒想到!可是,我也僅僅是小時候見過我奶奶在路口燒,留沒留口我倒是忘記了。”吳正則抓耳撓腮。
    “還有,你燒什麽?這兒可沒紙錢。”
    “嘿嘿,這個難不倒我,”吳正則從褲兜裏掏出一卷衛生紙道:“燒紙和衛生紙原料都是稻草,相差不多!將就給老吳燒點,好歹小爺自小跟著他倒是沒吃過物質上的苦,小爺也不能讓他在那邊短了錢花!”吳正則得意洋洋。
    “所以,你大晚上鬼鬼祟祟的跑這來,就是為了給你爹燒一卷國外的衛生紙?你不是入了基督教嗎?你這個假信徒!”管潤皓沒好氣的說:“我看你腦子被燒壞了!回家!”
    “別呀,畫都畫好了,不燒老吳該怪我了!”吳正則著急道。
    管潤皓拉起他的手唏噓道:“出來急忘記穿外套了,冷颼颼的。快回家吧,明天我打電話讓文子期在你爸墓前替你燒兩打!老吳要是收到你的衛生紙,非得飄一萬公裏過來揍你!”
    吳正則傻愣愣的由著他拉著,心想自己大概真傻了,吳海榮怎麽能找到這兒來收錢呢。
    “小爺餓了!”他嘟囔道。
    “知道啦!烤鵪鶉正在餐桌上等著您臨幸呢!”管潤皓用力揉著他頭發笑道。
    兩人打鬧攀附著朝家走去,身影逐漸變小,直到消失在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