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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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不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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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覺察到幾分怪異,但此刻我無暇去細想。
“打個商量可好,你幫我把穴解了,我再講?”
“你少起歪心思。”我警覺地看了他一眼。
“少主多慮了,我隻是覺得一直躺著不太舒服,”他的語氣中隱隱有著抱怨之意,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不適合他做這種挑剔,“而且我這個樣子就算不被封穴也是逃不過少主的手掌心的,所以不知少主可否寬宏大量讓我換個姿勢?”
我選擇性地忽視了他的連篇鬼話,毫不手軟地將他提起來倚坐在榻上,還大發慈悲地給他身後墊了個軟枕。
見勢他沒有再說什麽廢話,我尋了個就近的坐處,他卻先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覺得薛青城是個什麽樣的人?”
薛青城?
我的腦海中瞬間閃過許多場景,有幼時去青雲莊玩耍他招待時的友善笑意,有他在與人商議正事時的嚴肅麵孔,有他私下找我談及薛流風時憂心忡忡的眉目,最終停留在他跌落在地沾染塵埃後還未瞑目的麵孔上。
但我隻說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好人?可能是吧。”他眼睛都沒抬,語氣很是稀鬆平常,“我爹為了一個好人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對吧?”
我愣了半天才從記憶中找到這個久遠到幾乎要被人忘記的名字,薛以誠,凝姨的丈夫,也就是荀九的父親,當年薛青城遇襲的時候若不是薛以誠以命相救,薛青城恐怕根本活不下來。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要提起薛以誠,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並沒有什麽特別,沒有傷心,也沒有怨憎,我無法揣度他此時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如何。
“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選擇,我沒有立場置喙太多。”我淡然道。
“‘各人有各人的命’?少主天生貴人,自然是能毫無負擔地說出這句話,但這話若是換我來說,大抵算得上是我低頭認命了吧。”
他這話隱隱有嘲弄之意,我本以為他是在嘲諷我,但觀他眉眼,卻是自嘲更多一些。
“我父親自祖上便是他們薛家的家仆,但我一直挺不待見我爹的,特別見不得他那副對薛青城言聽計從的模樣,大概在他心裏,妻也好子也好,都還不如薛青城的一根毫毛重要。”
“既是家仆,忠心乃是本分,倒不會因此就輕視至親,許是你自己誤解太深。”無意義的廢話逐漸消耗著我的耐心,連帶著我的話中都盡是涼薄。
“我不該說這些的,你又怎麽會懂?”他笑了笑,“薛青城遇襲的那次,青雲莊正設宴待客,當時父親正陪在我和母親身邊,出事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鬆開了我和母親的手,朝薛青城跑去,將我們留在一片混亂之中,不管不顧。”
他的神情平淡,像在說什麽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
“他完全是自己找死的,刺客離他不知多遠,是他自己撲上去硬生生地替薛青城挨了一劍,薛青城若是挨了這劍興許隻是個重傷,但他卻是確確實實地當場斃命了,就在我眼前,母親捂住我眼睛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為了他所謂的‘忠’,就將我和母親徹徹底底地拋棄了,不過賤命一條罷了,誰會在意?就連薛青城,之後也跟個沒事人似的,假惺惺地給母親送來了安置費,抹了幾滴虛偽的眼淚就一身輕鬆地走人了,而我們還要為他對我們孤兒寡母的照顧感恩戴德,若不是他那條命是我爹拿自己的命換下來的,我可能拚了自己的命都想殺了他。”
這事我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隻是並不清楚那麽多細節,這事足夠悲哀,隻能說造化弄人,薛青城在我看來確實沒什麽錯處,但看向荀九幽深的眼底,我並沒有開口。
“我當時想帶著母親離開薛家,可母親說什麽都不願,她說父親是薛家的人,她嫁給父親,所以無論是生是死也都是薛家的人,怎麽也不肯離開,即便她唯一的兒子獨自跑出去闖蕩江湖,她也沒有離開薛家半步,去尋她的兒子。”
“按理說我也該姓薛的,可是我惡心,所以後來隻要是和薛家對著幹的事情,我都做。”
“那時候紅蓮教的惡名在江湖中已經傳開了,我慕名而去,不過就是想報複薛家,我都快忘了當初我怎麽一個人摸爬滾打到南疆,找到紅蓮教的。你知道當我看到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寨民之後覺得有多可笑嗎?這個江湖,從來都沒叫我快活過。”
我垂下眼,心情複雜極了,荀九似乎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情緒之中,並沒有注意我。
“他們收留了我,我也就先在南疆安頓下來了。那時沒忍住給母親傳了信,還妄想著她來南疆找我,而我等來的回信,卻是她讓我回青雲莊,回到薛家安安分分地繼續當一個家仆。”
他們的信件我幾乎全都看過,所以我知道在此後的十幾年中,他們一直做著這個無意義的拉扯,誰也沒有妥協,誰也沒有讓步,直到青雲莊覆滅,凝姨身死,也終究沒分出個輸贏。
“我那時候想著,若是青雲莊不存在就好了,隻要薛家不在了,母親就一定會來投靠我,所以當秋莊主帶人襲來的時候,我便選擇追隨他去了,我看得到他的野心,我知道他想做什麽,我知道隻要我跟著他,薛家最後一定不會好過。事實證明,我賭對了。”
我沒忍住開了口“可是現在你也不是很好過。”
“那又如何,至少我的目的達到了。”說完他便沉默下來,我片刻後也反應了過來。
“你的目的?”我冷哼一聲,唰地直起身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想帶凝姨走嗎,可是你帶走了嗎?你若是達到了你的目的,那凝姨現在在哪兒呢?薄棺一口,孤墳一座,墳上最後一抔土是我撒的,墳前最後一杯酒是我祭的,而幫她入了墳的人,是你!”
“閉嘴!”他驟然暴怒,大吼了一句,額上青筋直跳,還封著的穴位令他無法爆發,讓這副在榻上躁動顫抖的身軀顯得滑稽又可笑。
我坐回椅上,呷了一口桌上的冷茶才冷靜下來,而荀九的臉色風雲變幻,最終隻留下一副扭曲而快意的笑容,讓我又開始心神不寧。
“我有罪,是又如何?可是又有誰是無辜的?”
我握緊了手,沒說話。
“沒有人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