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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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老夫人歪坐在榻上,眉頭緊皺。
    謝大爺、謝二爺站在一旁,臉色不怎麽好看。
    三人都看著站在榻前的小謝蟬。
    謝蟬小圓臉緊繃,神情嚴肅,迎著長輩審視的目光,緩緩地道“大哥哥坐在樹下看書,呂家哥哥和四哥他們朝大哥哥扔石頭,自己從梯子上摔下來了。”
    這句話她已經說了很多次。
    她告訴周氏,周氏不想多事,直接抱她回房,“團團,大人的事,你不要多嘴。”
    謝蟬隻好和其他人解釋,可她年紀小,沒人在意。
    知州公子摔傷了胳膊,知州夫人帶著仆婦把兒子抬了回去。
    謝大爺、謝二爺和二夫人去知州府上賠禮道歉,知州夫人兩道柳眉緊擰,笑了笑,說“算了,府上也有難處,總不能和一個有怪病的孩子計較。”
    天還沒黑,知州夫人的話已經傳遍山中各府別院。
    人人都聽說了謝家大房有個嚇人的、天生怪病的小郎君。
    謝蟬知道,事已至此,知州公子到底怎麽摔的已經不重要了,即使老夫人相信她說的話,也不會因為謝嘉琅去得罪知州夫人。
    可她仍然要當麵把事情原委告訴老夫人和謝大爺。
    因為真相如此。
    所以謝蟬傍晚一直站在回廊下,堅持求見老夫人。
    周氏氣得拍了謝蟬幾下,她仰頭看著母親,輕輕地道“阿娘,我看到了。”
    她還小,不能驅趕那些欺淩謝嘉琅的小公子,不能為謝嘉琅主持公道。
    至少,她可以說出自己看到的事實。
    小團子不哭不鬧,安安靜靜地等在門前,一雙黑亮杏眼,白裏透紅的紅潤臉龐,看著嬌柔乖巧,可是不管誰來拉她、哄她、勸她,她都不走。
    老夫人聽了丫鬟稟報,有些詫異,把謝蟬叫進屋裏,聽她說話。
    謝蟬說完,望著老夫人。
    粉妝玉琢的小女孩,眼神清亮,口齒清晰,看著小小年紀,眉宇間已隱隱有一絲落落大方的英氣。
    老夫人和謝大爺對望一眼,沒有多問,心裏已經信了謝蟬的話。
    屋中一陣靜默。
    老夫人示意丫鬟領著謝蟬出去,歎口氣,看向謝大爺,道“小兒家玩鬧罷了……”
    謝大爺明白母親話裏的暗示,垂下眼皮。
    謝二爺瞥一眼長兄,板起麵孔道“四郎被他娘慣壞了,驕縱頑劣,也不知道幫著他哥哥……我這就把他叫來,要他給大郎賠不是!”
    一邊說著話,一邊揎拳捋袖,作勢要去叫人。
    老夫人坐起身,皺眉說“這事我們幾個知道就行了,別鬧起來,免得下人嘴碎,傳出去呂夫人臉上不好看。”
    呂夫人是呂知州的繼室,和二夫人差不多的年紀,愛出風頭,好麵子。
    謝二爺連聲答應,斜眼看謝大爺。
    謝大爺心知這事隻能糊塗,沒有反對,點頭應是。
    兄弟倆退出屋,謝二爺朝謝大爺拱手“大哥,今天委屈大郎了。等他好了,我帶著四郎去給他賠罪。”
    謝大爺擺了擺手,示意無事,回到自己院子。
    謝嘉琅癔症發作過後身體僵硬癱瘓,被仆婦抬回房,昏睡了過去。大夫已經趕來看過他,喂他吃了緩解驚厥的藥丸,開了藥方。
    一個仆婦一手掩著鼻子,一手端著煎好的藥,迎麵匆匆走來。
    空氣裏飄來一股讓人聞之欲嘔的嗆鼻氣味。
    謝大爺接過藥碗,推門進屋。
    屋中靜悄悄的,窗扇緊閉,光線昏暗。
    謝大爺走到床頭前,放下藥碗。
    床帳模糊的輪廓暗影中,一道幽涼眸光望過來。
    謝嘉琅已經醒了。
    他躺在枕上,麵色蒼白,兩頰還有些泛青,漆黑眼眸注視著父親,薄唇抿著,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謝大爺嚇一跳,定了定神,扶謝嘉琅起來,讓他靠坐著吃藥。
    謝嘉琅自己端起藥碗,不等謝大爺勸哄,一口氣喝完藥。
    謝大爺看一眼空了的藥碗,心裏暗暗歎氣。
    這些年他帶著兒子四處求醫,什麽偏方秘法都試過了,兒子從小吃藥,沒有叫過一聲苦,病症卻沒有好轉過。
    即使他不想承認,也不得不麵對現實兒子這一生,隻能做一個廢人。
    就算華佗在世,也治愈不了癔症。
    謝大爺注視著謝嘉琅發青的麵孔,臉上不禁透出幾分頹喪。
    假如兒子沒得這個病,該多好?
    “阿爹。”謝嘉琅看著謝大爺,“我沒有嚇人。”
    謝大爺心裏更覺得惆悵,點點頭,“我知道,今天的事不怪你。九娘說了,是呂家小郎和四郎自己摔的。”
    謝嘉琅眼睫低垂。
    發作之時他神智混亂,意識模糊,想不起是怎麽倒下的,不過他記得九妹妹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始終擋在自己麵前。
    她喚他大哥哥,奶聲奶氣的嗓音,軟糯,嬌柔,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安慰他。
    而他躺在地上抽搐,醜陋可怕,對她說滾開!
    門上幾聲叩響,仆婦過來稟報事情。
    謝大爺起身出去。
    謝二爺和二夫人派仆婦送來幾包滋補的藥材。
    謝大爺讓下人收著,抬腳向正房走去。
    鄭氏在屋裏抹淚,陪嫁的丫鬟仆婦正勸著。
    丫鬟掀起門簾,鄭氏哀怨的哭訴聲斷斷續續傳了出來,謝大爺站在簾下聽了一會兒,心中愈加煩悶,轉身去了侍妾竹娘那裏。
    竹娘是謝大爺房裏那個懷孕的侍妾。
    謝大爺進屋,問竹娘胃口好不好,有沒有什麽想吃的,缺不缺什麽。
    竹娘一一答了,想起這兩天聽到的一道流言,嘴巴張了張,抬眼看謝大爺,見他愁眉不展,滾到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
    兩天後,謝嘉琅吃過藥,可以下床走動了。
    他要青陽把自己書箱搬過來。
    那天他突然發作,青陽來不及整理書箱,書卷淩亂堆放在箱中,紙頁間還夾了不少鬆針。
    謝嘉琅低頭整理書卷,拂開鬆針。
    身旁青陽突然啊了一聲,從箱底翻出一個皺巴巴的綢袋“郎君,這好像是九娘的書袋。”
    謝嘉琅抬眸。
    青陽手裏提著一隻杏色對鴨紋水綢書袋,晃了晃,抽開係帶聞了聞。
    “裏麵有東西。”
    他鬆開係帶,伸手往裏探,掏出一團冰冰涼涼的東西。
    “郎君,你看,是葡萄!”
    青陽找了隻幹淨的大碗,翻開書袋,把裏麵的東西都倒了出來。
    一顆顆葡萄滾進碗裏,又大又圓,晶瑩剔透,紫如瑪瑙,散發著濃厚的香甜氣,可惜壓壞了一半,又在書袋裏悶了幾天,爛了許多。
    葡萄可是稀罕東西,在江州,非官宦富戶人家,吃不到葡萄。自從引進葡萄後,江州也栽植過這種西域珍饈,但是江州氣候不適宜,葡萄苗難以存活,即使能存活,結的葡萄顆粒很小,滋味酸澀,難以入口。
    前幾天謝府得了一簍葡萄,各房也隻分到幾串而已。
    青陽挑揀半天,心疼地道“都壞了。”
    謝嘉琅的視線落在書袋上。
    他看到過九妹妹背著這隻綢緞書袋去學堂上學,明亮柔軟的杏色,繡了一對斑斕的鴨子。
    她曾站在鬆樹下,從書袋裏掏出一枚鬆果筆擱送給他。
    謝嘉武和呂辰他們朝他扔石頭的時候,她背著這隻鼓囊囊的書袋,擋在他麵前。
    後來他癔症發作,下人嚇著了,要抱走她,她不肯走,書袋掉落下來,可能被仆婦當成他的東西,一起收進書箱裏了。
    書袋裏側被葡萄汁水浸濕,黏成一團。
    謝嘉琅問青陽“能洗幹淨嗎?”
    青陽答道“郎君放心,用淘米汁多漿幾遍,能洗幹淨!”
    下午,青陽拎著仆婦淘洗幹淨、烘幹的書袋回房複命“郎君,洗幹淨了!我給九娘送去?”
    謝嘉琅想了想,“等曬好了再送去。”
    他記得仆婦入冬前漿洗晾曬舊被褥,要在大太陽底下曝曬幾天才能用,這書袋在他房裏放了幾天,還是先曬一曬再還給九妹妹。
    第二天正好是個大晴天,青陽把書袋晾在樹下。
    謝嘉琅吃了藥,夾著書卷出門,在院子裏找了個僻靜地方坐下看書。
    鬆園他不能去了。
    鄭氏要他沒事不要出門。山中冷清,附近別院的小郎君小娘子常上門做客,謝嘉文和謝麗華會帶著他們逛園子,現在人人都知道大房大公子有怪病,客人要是不小心撞上他,會被他嚇著。
    謝嘉琅知道母親不想看到自己,所以前院也不能去。
    他在廊前樹蔭底下坐定,翻開書卷。
    坐了沒一會兒,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兩個婦人穿過甬道,走到幾叢一人高的美人蕉前,小聲交談。
    一道蒼老的聲音問“你覺得身子怎麽樣?”
    一道年輕些的聲音回答說“還是老樣子,嫌膩味,什麽都吃不下。”
    蒼老婦人道“你懷著身子,吃不下也得多吃點,好好補養。老夫人和大爺就指望著你給大房添香火了,山珍海味,甭管你想吃什麽,保管都能給你弄來。”
    年輕婦人嗯了聲,停頓了一會兒,輕聲說“我這幾天總做噩夢,有點害怕……”
    “怕什麽?”
    “我怕……啊!”
    年輕婦人的話還沒說完,視線無意間掃過長廊,看到樹蔭裏端坐的謝嘉琅,渾身篩糠似的一抖,一陣失聲尖叫,兩眼上翻,竟直接暈了過去。
    “竹娘!竹娘!”
    蒼老婦人唬得臉都白了,一把抱住竹娘,大聲喊叫。
    仆婦丫鬟聽到聲音,趕了過來,抬起竹娘送到房裏,謝大爺和大夫急匆匆趕來,沒一會兒老夫人也來了。
    竹娘不省人事,冷汗淋漓。
    大夫給她診過脈,說她胎相有些不穩的跡象。
    謝大爺麵皮抽動了幾下。
    老夫人兩眼火星直冒,怒道“怎麽回事?好端端的怎麽嚇成這樣?”
    和竹娘說話的蒼老婦人是院裏灑掃的婆娘,聽見問,哆嗦著跪倒在地,嗚咽著說“老奴和竹娘說著話……她看了一眼樹底下……看到大郎在那……就成這樣了……”
    院子陷入一片沉寂。
    花叢下,謝嘉琅撩起眼皮。
    剛才他在樹下看書,忽然聽到婦人尖叫,院裏擠擠攘攘,忙亂成一團,他的書箱都被擠翻了。仆婦都在忙,他不想多事,自己蹲在花叢前,把滾落的東西一一撿回來。
    灑掃婆娘抬起手,顫巍巍的指頭對準謝嘉琅。
    眾人沉默。
    謝嘉琅捧著自己的書卷,慢慢站起身。
    死一般的靜。
    沒有人開口說話,老夫人和謝大爺都沉默不語,甚至沒有轉頭往謝嘉琅這邊看。
    可謝嘉琅卻覺得仿佛有無數道譴責的目光落在自己肩頭,山一樣的沉,壓得他抬不起頭。
    他什麽都沒做,隻是坐在那裏看書。
    他沒有嚇唬竹娘。
    謝嘉琅抿唇,漆黑的眼睛看向守在門前的謝大爺。
    謝大爺長歎一聲,朝仆婦擺手。
    仆婦會意,走上前,拉謝嘉琅回房。
    房門合上了。
    謝嘉琅站在門後,手指捏緊書卷。
    他是個怪物。
    隻有閉門不出,他才不會嚇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