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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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山中濕氣重,階前苔痕幽綠。
    謝蟬聲音拔高了點“大哥哥!”
    傍晚的夕照透過茂密的樹冠,籠下婆娑斑影,謝嘉琅手執書卷,坐在浮動的光影中,目不斜視,背影凝定不動。
    他專心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是全神貫注。
    上輩子謝蟬在勤政殿看到他,他幾乎每次都要身邊太監提醒才起身行禮。
    謝蟬想了想,弓著腰,從籬笆縫往裏鑽,腦袋先順利地擠進去,然後是肩膀和腰……
    一刻鍾後,籬笆前響起小娘子又羞又窘的呼喚“大哥哥!”
    這次她喊得很大聲。
    小娘子嬌聲嬌氣的呼喊於淡金暮色中回蕩。
    謝嘉琅從書卷中抬起頭,轉過臉,眼眸漆黑,沉靜的目光落在籬笆上。
    籬笆縫間,黃衫紅裙的小娘子仰著小臉朝他微笑,垂落的絲絛穗子在晚風吹拂中輕輕晃動,脖子上兩條擦傷的紅印子。
    謝嘉琅坐著沒動,也沒有出聲。
    謝蟬臉上發紅,“大哥哥,我卡著了,動不了……”
    說著話,她試著掙紮幾下,身子晃動,籬笆也跟著一起搖晃,發出簌簌響聲。
    小胖團子夾在籬笆縫裏,進不了,退不得,卡得嚴絲合縫,結結實實。像一隻潛入農家偷吃果子,被陷阱掛住,動彈不得的胖狐狸。
    謝嘉琅……
    謝蟬有些懊惱明明腦袋過去了,身子怎麽擠不進去?難道她真的太胖了?
    她每天早上照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隻是有點圓潤而已。
    謝嘉琅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書卷,起身走到籬笆前,在幾步遠的地方站定。
    謝蟬抬頭看他。
    一個站在籬笆裏麵,背對著晚霞,一個卡在籬笆上,杏眼裏落滿霞光,亮晶晶的。
    謝嘉琅沒有繼續往前,目光從謝蟬的新書袋上一掃而過。
    她果然不要那個杏色舊書袋了。
    書袋用淘米水漿過幾遍,洗得很幹淨,烈日下曝曬過很久。
    謝嘉琅挪開視線,站著看了一會兒纏著謝蟬的籬笆藤,“往左邊側過身子試試。”
    冷硬的嗓音。
    謝蟬按他說的往左邊扭,費了半天勁兒,脖子橫在籬笆間,卡得更緊了。
    “哥哥,我動不了。”
    她朝謝嘉琅投去求助的目光。
    謝嘉琅沒吱聲,視線望向遠處。
    月洞門前的籬笆是他看著下人搭好的,仆婦想出來的主意,有籬笆攔著,其他小郎君小娘子再來園子裏玩,進不了後院,不會被他嚇著。
    他想叫人過來幫忙,可每個人都知道要避開這裏,周圍沒有仆婦身影。
    “哥哥……”謝蟬還在嚐試自己掙紮,左邊臉頰也被粗糙的藤條劃出幾道印子,“我往這邊用力可以嗎?”
    她皮膚雪白柔嫩,浮起的紅印很顯眼。
    謝嘉琅沒作聲,慢慢走上前,俯身,撥開幾根尖銳的岔枝,抬起手臂,一隻手掌心朝裏,虛蓋在謝蟬的頭發上,朝外用力,另一隻手繞過籬笆,扯開勾住謝蟬衣衫的藤條。
    離得近,謝蟬聞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藥味。
    “低頭,手收起來,往後退。”
    謝嘉琅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氣息冷淡,沒有一絲情緒。
    謝蟬聽話地往後退。
    謝嘉琅撐著籬笆竹藤,看她退出去,收回手。
    等謝蟬再抬起頭時,謝嘉琅已經退回幾步遠的地方。
    一個仍在籬笆裏,一個在籬笆外。
    從始至終,謝嘉琅的手沒有碰謝蟬一下。
    “哥哥……”
    謝蟬抬腳往裏走,謝嘉琅抽走了卡住她的藤條,這回她鑽進去不會卡著了。
    “別進來。”
    謝嘉琅道。
    除了他,其他人不該踏入這道籬笆圈出來的角落。
    謝嘉琅神色嚴肅,謝蟬隻好停在籬笆縫外,低頭從書袋裏掏出兩顆又大又圓的石榴。
    花宴上摟著謝蟬不放的婦人夫家姓張。不久前張大人夫婦回京述職,張夫人在途中染病,張大人無暇照顧妻子,路過江州時,把張夫人托付給舊交呂知州夫婦,自己繼續北上。
    張夫人送了謝蟬一盤南詔石榴。
    南詔石榴是稀罕東西,子大味甘,皮薄如紙。謝蟬分了些出去,給爹娘留了幾個,剩下兩個拿來送給謝嘉琅。
    “哥哥,給你的。”
    謝蟬胖嘟嘟的雙手捧著兩顆石榴,朝謝嘉琅的方向一遞。
    謝嘉琅站著沒動。
    石榴很大,謝蟬有些拿不住。她往前走兩步,“我進來拿給你。”
    她臉上的神情很認真。
    謝嘉琅頓了一下,抬手示意謝蟬別動,“別進來。”
    他一步一步走到籬笆前,眉眼低垂,手從籬笆縫間穿出,掌心攤開。
    謝蟬杏眼微彎,踮起腳。
    隔著籬笆,小娘子手中的石榴輕輕地落到小郎君掌中。
    石榴涼涼的,謝嘉琅輕輕握住,慢慢收回手。
    他不想觸碰到九妹妹。
    酥葉找過來,把謝蟬叫回去了。
    謝嘉琅拿著石榴,抬眸,在籬笆藤條切割出來的狹窄縫隙裏,看著謝蟬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金燦燦的夕光中。
    張夫人很喜歡謝蟬,不時派人接她過去玩。
    老夫人開始留意小孫女,這天把她叫到跟前細細端詳摩挲,發現她長高了,問過周氏,才知道謝蟬的生辰已經過了。
    “怎麽不早說?委屈了九娘。”
    老夫人埋怨一句,叫丫鬟取出一對臂釧給謝蟬戴上。
    周氏誠惶誠恐。
    二夫人也拉著謝蟬打量好一會兒,笑說她眉眼生得福相,要她沒事去找謝麗華玩。
    謝麗華站在一邊不吭聲。
    謝蟬常去呂家別院,免不了會碰上其他孩子。
    呂鵬已經放出話,不許別人和她說話。
    小郎君見了謝蟬就羞她,捉弄她。小娘子見了她,並不羞辱,隻是待她冷淡,不主動和她說話。
    謝蟬被所有人孤立了。
    連謝寶珠也不來找謝蟬玩了。
    謝蟬滿不在乎,隻在張夫人房裏玩。
    回到別院,她就背上自己的書袋,去找謝嘉琅。
    胡麻餅、時新果子、花梅球兒、辣花薑、豆黃糖……
    小娘子一次次站在籬笆外,手捧著好吃的好玩的,對著樹下的身影嬌聲喊“大哥哥!”
    謝嘉琅不應,謝蟬就眼巴巴等著。
    等謝嘉琅沉默著放下書走過來,謝蟬踮起腳,從籬笆縫隙裏把東西遞給他,朝他笑笑,轉身離開,不打攪他讀書用功。
    有一天,山中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天色陰沉,廊前掛著雨簾,水珠拍打石階,一地瓊珠碎玉滾動。
    謝嘉琅坐在廊下,翻開書卷,聽著雨聲嘀嗒,心想,今天九妹妹不會過來了。
    潮濕的水汽裹著寒意吹進回廊。
    林葉漸黃,天氣已經涼下來了。
    “大哥哥!”
    細雨聲裏,一道奶聲奶氣的歡快呼喊透過綿綿無盡的雨絲,飄了過來。
    謝嘉琅撩起眼皮。
    籬笆那一頭,灰蒙蒙的雨幕裏,熟悉的胖乎乎身影緩緩走來。
    下著雨,謝蟬手裏撐了把竹骨傘,腳下踩木屐,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地繞過水坑,停在籬笆前,“哥哥!”
    謝嘉琅放下書,撐傘走過去。
    籬笆上的藤蔓枝條被雨水澆得濕漉漉的,他的手伸出去,冰涼的水珠滑落,淌在他手心。
    謝蟬飛快拿出一包點心,塞在謝嘉琅攤開的掌心裏,看他的手打濕了,忙低頭抽出一張帕子,蓋住他的手。
    “哥哥,小心涼!”
    她像模像樣地叮囑,小大人似的。
    謝嘉琅收回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酥葉追了過來,拉起謝蟬的手,一臉防備地看著籬笆後的謝嘉琅。
    謝蟬朝謝嘉琅笑了笑,轉身回去,束發的絲絛穗子輕晃。
    她頭發厚密,平時都是絲絛纏頭發,赤白黃綠青藍紫,什麽顏色都有,天氣好的時候是赤色,丹紅,天氣晦暗時是淺青,鵝黃。長長的穗子垂下,風吹颯颯,輕盈俏皮。
    謝嘉琅回到廊下,拂去衣袖上的水珠。
    九妹妹一次次過來,他應該回送她一些東西。
    可是他送出去的東西,都嫌晦氣,誰會收呢?
    雨一直下著。
    夜裏,謝嘉琅坐在燈前喝藥,青陽拆開油紙包的點心,遞一塊麻糖給他。
    謝嘉琅含著麻糖,一股讓人口齒生津的酸甜迅速在舌尖彌散,融進苦澀的藥味裏,接著又泛起一絲絲辣。
    奇怪的味道,他不討厭。
    燈火搖曳,窗前雨聲沙沙。
    謝嘉琅翻出字帖和紙筆。
    先生說,他沒有讀書的天分,他不如謝嘉文反應快,寫的字沒有謝嘉文的漂亮。
    先生還說,他有病,能認真完成功課就很好了。
    長輩們對他沒有任何期望。
    謝嘉琅提筆蘸取墨汁,伏案寫字,一筆一劃,認真端正。
    謝大爺進屋,看到兒子端坐的身影,走上前,摸了摸他的腦袋,拿起他寫好的字看。
    謝嘉琅停下筆,站起身,仰視父親。
    謝大爺笑笑,頷首“不錯,比以前的寫得工整。”
    謝嘉琅薄唇輕輕抿了抿。
    謝大爺放下紙張,停頓了一下,笑著道“大郎,這幾天轉涼了,你祖母他們要搬回山下……我看山上清淨,景致也好,你的病沒好,多住些時日將養,好不好?”
    家裏其他人都搬回去,他得留在山中別院。
    謝嘉琅垂眸,看著手指頭磨出來的繭子,輕輕地道“好。”
    時雨時晴的天氣,謝蟬換上了厚實的襖子。
    小娘子學琴的地方從涼爽的水榭挪到老夫人院裏暖和的廂房。
    謝麗華學會了一整首曲子,謝寶珠勉強可以彈出一段調子,謝蟬手指柔軟,指甲還不夠硬,撥弦力度不夠,但是手指靈活,曲調完整。
    老夫人問起幾個孫女,女先生照例先誇謝麗華,順帶著也誇了謝蟬。
    以前女先生也誇過謝蟬,不過那時候沒人在意。
    現在張夫人三天兩頭接謝蟬出府,老夫人很留心謝蟬,把她叫到跟前,問“九娘想學古琴嗎?祖母這裏有一張好古琴。”
    謝蟬搖搖頭。
    比起古琴,她更喜歡另一樣樂器。
    謝麗華悄悄鬆口氣。
    謝寶珠很失望。
    晚上,謝六爺不知道聽了什麽閑話,問謝蟬“團團的琴彈得好,爹爹也請一個女先生教你?”
    周氏擔憂“這不好吧?二嫂愛多心。”
    “沒事。”謝六爺道,“我用自己的私房錢。”
    謝蟬坐在謝六爺膝上搖頭,“爹爹,我不要古琴,我想學別的。”
    上輩子她會古琴,因為謝家女郎都必須會,但是她一點都不喜歡,現在她想學自己喜歡的。
    謝六爺風風火火,很快叫人搜羅來各式各樣的樂器給謝蟬挑選。
    謝蟬挑了個自己喜歡的,又拿了一管九節紫竹洞簫,“爹爹,我想要這個,送給大哥哥。”
    周氏忌諱謝嘉琅的病,不喜歡她找謝嘉琅玩,她試著征求謝六爺的同意。
    謝六爺怔了怔,笑著親謝蟬一口,“好。”
    第二天,謝蟬站在籬笆前,把紫竹簫從縫隙間伸進去。
    “哥哥,我爹爹買的,送給你。”
    她以為謝嘉琅不肯要,沒想到他接過了竹簫。
    “謝謝。”
    他眼睫低垂,道了聲謝。
    謝蟬雀躍不已。
    謝嘉琅站在籬笆後,目送她走遠。
    謝蟬回到院中,院子裏人影晃動,一地箱籠,周氏指揮下人收拾行李,預備回江州謝府。呂家今天下山,二夫人立刻跟著動身。
    謝蟬被仆婦抱上馬車。
    馬車出發前,有人拍打車窗“九娘,郎君要我把這個拿給你。”
    謝蟬掀開車簾。
    青陽把一隻大木匣子放在她跟前,特意強調一句“這是大爺叫人買的,郎君沒碰過。”
    謝嘉琅送她的?
    謝蟬打開匣子,華光流轉。
    身邊的酥葉驚奇地道“好精致!”
    匣子裏是一隻彩色花燈,掛了長長的彩穗,做工別致,富麗堂皇。
    謝蟬看著花燈,呆了一呆。
    上輩子,謝嘉琅送過她一盞燈。
    皇後芳辰,文武百官朝拜恭賀,黃金美玉,奇珍異寶,看得人眼花繚亂。等太監把謝嘉琅的賀禮呈上,宮女不由得偷笑,說謝大人不愧清廉之名,果然窮酸。
    他的賀禮是一盞燈。
    而且那盞燈比謝蟬眼前的這盞花燈要樸素多了。
    謝蟬不禁想笑給皇後送禮是燈,給自己妹妹也是送燈,莫非謝嘉琅隻會送燈?
    等回家可以問他。
    回到家中,謝蟬卻被告知,謝嘉琅沒有回府。
    大家都回來了。
    隻有他被留在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