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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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呂鵬還發現,被謝嘉琅警告的目光逼視著,自己居然有點怕了。
他可是知州家的公子!江州小郎君都要聽他的!
他怎麽會怕謝嘉琅?
“你有病,別碰我!”
呂鵬挺起胸膛,色厲內荏地喊出一句。
謝嘉琅不動。
被謝嘉琅護在身後的謝蟬聽到這句,從他背後鑽出腦袋,杏眼瞪得溜圓,怒視呂鵬,小胖手捏成拳頭,朝他揮舞。
謝嘉琅垂眸,看謝蟬一眼。
謝蟬訕訕地收回肉乎乎的拳頭。
丫鬟從遠處急匆匆走來“郎君,夫人喚你過去!”
謝嘉琅鬆開手。
呂鵬踉蹌了一下,穩住心神,手指著他和謝蟬,一甩袖子,冷哼“今天本公子先放過你們!”
他大步離開,走之前還狠狠瞪謝蟬一眼。
其他人跟了上去。
擋在謝蟬麵前的手臂挪開了。
謝蟬有點不好意思,抬頭看謝嘉琅。
平時幹淨齊整、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娘子,頭上發髻散了,蹭了雪和泥土的臉凍得發紫,蓬頭垢麵,形容狼狽,看著好不可憐。
謝嘉琅想拂開她鼻尖上的雪,剛抬起手,動作又頓住,淡淡地道“回屋吧。”
他轉身走開。
謝蟬懊惱地喔一聲,跟在他身後。
一路沉默。
“哥哥……”
謝蟬緊緊跟著謝嘉琅,鼓起勇氣,小聲說,“我平時很乖很聽話的,從不打架。”
謝嘉琅沒回頭,輕輕嗯一聲。
走了一會兒,謝蟬又道“我是個窈窕淑女。”
淑女是美好的女子,詩書裏傳唱的,舉止文雅、端莊溫婉的女子。
上輩子,謝蟬一直在努力做一個淑女。
無父無母,無所依傍,偏偏又是高貴的世家女,是謝家可以用來拉攏寒門、商賈的棋子,砧板上的肉,等著賣出一個好價錢。好的名聲是謝蟬唯一的出路,她沒有嫁妝,沒有兄弟依靠,但是她可以憑借名聲和家世找一個不錯的歸宿,擺脫家族桎梏。
對女子來說,那是謝蟬最好的選擇。
可惜,事與願違。
上輩子謝蟬嫁的人是被圈禁的李恒。
她被迫拿起刀,她滿地打滾撒潑,她在宮宴上哭哭啼啼,活下去的渴望讓她不得不放下自尊,變成人們茶餘飯後當笑料議論的潑辣皇子妃。
好不容易苦盡甘來當上皇後,還沒緩過神,又被姚玉娘和姚黨逼得喘不過氣。
謝蟬愁得睡不著覺,翻開曆朝曆代的皇後本紀,告訴自己要做一個賢良大度的好皇後,她善待後妃,帶頭裁減自己的用度,在姚玉娘公然挑釁的時候微笑以對。
每天臨睡前,她翻閱皇後本紀,看看賢後們的事跡,反省自己的不足,還認真做筆記,寫感想,列出自己要達到的目標。
最後,謝蟬把書撕了。
去它的循規蹈矩,賢良淑德!
規矩曾是謝蟬立足的根本,她學得很好,成了刻進骨子裏的習慣,舉手投足,用尺子量也找不到錯,可是她骨子裏其實不是個真正的淑女。
所以和皇帝李恒決裂時,謝蟬抓起長鞭,把他狠狠抽了一頓。
那是一場宮宴,闔宮妃嬪在場,皇親貴戚也都在,還有宰相三公,謝蟬突然發怒,一鞭接一鞭抽向李恒,在場所有人驚愕失措,撲上前攔她,她摘下頭上戴的牡丹花冠,擲在沉默的李恒腳下,一臉決絕。
當日,起居舍人提筆記下謝皇後勃然大怒,當庭鞭笞帝,帝不語。
謝蟬不在乎名聲了。
不過她還是有點慶幸,當時謝嘉琅告病離京,去地方任職了,沒有目睹她大庭廣眾下的狼狽失態。
謝蟬覺得,像謝嘉琅這樣清正嚴肅、一生克己的人,欣賞的一定是恬靜賢淑,知書達理,溫婉端莊,富有才情的女子。
前世第一次見謝嘉琅時,謝蟬仗勢欺人,蠻橫霸道,迫使他在烈日下暴曬。
後來,他被後黨刁難,對她的印象想必更加壞。
再後來,他更是見識到她狠毒的一麵。
跋扈,囂張,無恥,不擇手段……
謝蟬猜得出謝嘉琅怎麽看她。
這一世,謝蟬很想給謝嘉琅留一個好印象。
她沒有親人,深陷泥潭時,是謝嘉琅把她拉了出來。前世他沒做過她的老師,但是後來,她心裏一直把他當成可以信賴的師長。
可是剛才騎在呂鵬身上打人、威脅其他人的凶惡模樣都被他看見了。
就好像在學堂打架搗亂,被老先生告到長輩跟前一樣。
衣領裏的雪融化成雪水,謝蟬顧不上撣,身上冰涼,臉上卻燒熱。
“哥哥,我以後不打架了。”
謝蟬有些沮喪。
謝嘉琅仍是不做聲,走過長廊,在月洞門前停下,謝蟬的丫鬟酥葉過來接她了。
看到謝蟬凍得直打哆嗦,酥葉眉頭緊皺,帶她回去換衣。
謝嘉琅目送她們走遠。
九妹妹說她很乖。
他知道。
她乖巧懂事,剛回謝家的時候,人人都誇她。
九妹妹說她不打架。
她又漂亮又乖巧,討人喜歡,張夫人去了京師,還寫信給呂夫人問她的近況,青陽說老夫人對她越來越看重。
那天,謝嘉琅去老夫人院子裏請安,看到謝蟬和謝嘉文、謝寶珠在打雪仗。
丫鬟們簇擁著她,謝嘉文堆了個小雪人送給她,謝寶珠圍著她打轉。
她玉雪可愛,笑一笑,誰見了都心生歡喜。
他們都喜歡她,叫她團團。
她叫謝嘉文二哥,叫謝寶珠五姐姐,和小丫鬟堆雪獅子,笑成一團。
謝嘉琅站在院門後,肩頭落滿雪花,轉身離開了。
他一出現,滿院子清亮歡快的笑聲會像結冰的積雪一樣,凍得僵硬。
謝嘉琅知道,因為自己,謝蟬才會被呂鵬針對,才被迫和人打架。
她原本可以置身事外,和每個人都好好相處。
謝蟬不必同情他這個不討人喜歡的兄長。
她可以和其他人一起玩。
謝嘉文學問比他好,她找他解答疑問,謝嘉文會教她。
這一路,謝蟬窘迫地解釋。
謝嘉琅不理會她。
他這麽冷淡,謝蟬和酥葉走的時候,小腦袋一甩,氣呼呼的模樣。
九妹妹好像生氣了。
謝嘉琅站了很久。
融化的雪水從發間蜿蜒而下,淌過他的額頭、眉毛、眼睫,順著臉頰滑下。
真涼啊。
謝嘉琅回房,換下濕噠噠的衣裳,在火盆前烘了一會凍得麻木的手,翻開書卷。
看了幾頁,他合上書,提筆蘸墨,默寫文章。寫著寫著,心漸漸平靜下來。
窗外,豔陽高照,折射的雪光透過窗紗落在書案前,照在他手背上。
光線明亮耀眼,但他的手冰涼。
天色漸漸暗下來。
門口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青陽立在門外,“郎君,九娘非要進來!”
謝嘉琅怔了一會兒。
九妹妹為什麽還來找他?
“郎君,要不要攔著九娘?”
謝嘉琅背對著門口,點頭,想說攔著她,可是嘴巴張了張,卻沒有出聲。
謝蟬噔噔蹬跑進院子,踏上石階。
謝嘉琅的院子幾乎沒人看守,她很容易就進來了,以往她不敢這麽莽撞,但是現在謝嘉琅已經看到她凶悍野蠻的真麵目,她幹脆不顧忌那麽多了。
“哥哥。”
她一腳踩在門檻上,對著謝嘉琅的背影輕聲喚。
謝嘉琅握緊手裏的筆,冷淡地應了一聲。
謝蟬抬起下巴,兩手叉腰“哥哥,我的紅梅圖呢?”
謝嘉琅不吭聲。
謝蟬轉頭看青陽,“紅梅圖收在哪裏?我好些天沒塗梅花了。”
青陽臉上帶笑,走到隔壁,取下粉壁上掛著的消寒紅梅圖,絹紙上一朵朵塗滿顏色的梅花。
謝蟬展開畫,一朵一朵數,一直數到送灶日的這天。
從謝嘉琅搬回府後,他們就沒說過話,也沒見麵。可是畫上的梅花,每一天都塗了顏色,而且是照著她的習慣塗的,晴天大紅,雪天粉白。
塗梅花的人下筆很細致,顏色沒有越出花瓣,比謝蟬前一陣畫的梅花顏色更均勻。
謝蟬唇角翹起果然如此。
她不明白,為什麽謝嘉琅回到謝府就不理她了。
方才,酥葉過來接她,謝嘉琅立刻退開兩步,動作非常自然,自然到酥葉和謝嘉琅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謝蟬突然懂了。
在布鋪,沒有其他人在場,謝嘉琅願意和她說話。
回到謝府,就像回到冷酷的現實,謝嘉琅立刻疏遠她,和她拉開距離。
那道曾經把他圍起來的籬笆,也在他心裏樹起一道堅固的藩籬。
他在裏麵,謝蟬在藩籬外。
想明白這點,謝蟬先跟著酥葉回去換下濕衣。本來她想馬上過來的,酥葉看她頭發也濕了,怕她生病,抬來熱水服侍她沐浴洗頭,她等頭發烘幹,立刻趕過來。
看到一天都不缺的紅梅,她知道自己沒有想錯。
謝嘉琅會默默幫她塗好每天的梅花,怎麽會不想理她?
謝蟬捧著紅梅圖走到書案旁。
謝嘉琅低頭寫字,目不斜視,神色嚴肅,側臉看著冷冰冰的。
謝蟬把紅梅圖擱在他手邊的案上鋪平,踮起腳,故意越過他的胳膊,從筆架裏抽出筆,趴在案頭,一點一點塗梅花。
“今天的梅花我來塗!”
她笑著說。
謝嘉琅不語。
謝蟬塗好梅花,放下筆,下巴擱在書案上,眼睫一眨一眨,水汪汪的杏眼盯著謝嘉琅看,“哥哥,明天的梅花也是我來塗,好不好?”
靜默了好一會兒。
謝蟬望著謝嘉琅笑。
小娘子這麽笑盈盈地盯著人看,似雪後的晴光,暖得人心裏發酥。
少年眼皮低垂,點了點頭。
“好。”
他輕輕地道。
謝蟬想起白天他也被扔了不少雪球,衣裳裏麵肯定也濕了,問“哥哥,你喝薑湯了嗎?”
謝嘉琅輕輕搖頭。
謝蟬趕緊吩咐青陽“煮一碗薑湯,薑要切成細細的絲,加點紅蔗糖。”
第二天,謝蟬果然又來了。
謝嘉琅坐著看書,她就扒在一邊塗梅花。
畫筆塗抹紙張,發出沙沙輕響。
第三天,書案邊多了一張小凳子,正好是適合謝蟬坐的大小。
年底大家都不上學,謝嘉琅還是每天看書寫字。
轉眼就過年了,到處是歡聲笑語。
謝蟬穿得很喜慶,紅襖子,紅裙,紅鞋,挽紅披帛,頭上纏紅絲絛,胸前戴金項圈,手上金臂釧,眉間一點紅花鈿,坐在謝六爺身邊吃膠牙糖。
謝府懸燈結彩,各房照舊圍爐團坐,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處守歲。
謝嘉琅不在。
謝大爺派人去請他,他過來露了個麵,默默離開。
這似乎成了謝府心照不宣的過場戲,丫鬟去請他,他露個麵就走,眾人不約而同地鬆口氣,正式開始宴飲。
月上中天,謝六爺被謝二爺拉去吃酒賭錢。
謝蟬叫丫鬟盛幾盒點心,一盤剛從炭火裏扒拉出來的烤芋頭,用提盒裝著,自己舉著燈籠,去大房看謝嘉琅。
自從有了十二郎後,周氏一顆心都撲在小兒子身上,對謝蟬的管束鬆了很多。今晚下人在廊外放炮仗,十二郎很高興,手舞足蹈,周氏忙著照看他,以為謝蟬去找姐姐玩,沒有攔她。
除夕夜,府裏下人也要和家人團圓過年,連守夜的仆婦都不知道躲在哪裏偷偷吃酒。
主子們在前院,大房靜悄悄、黑魆魆的,隻有廂房透出一點微弱昏黃的燈光。
春滿山河,萬家團聚,處處喧囂聲浪,這裏卻冷清得像冰窟。
謝蟬納悶謝嘉琅這麽早就睡了?
丫鬟去叩門,好一會兒,青陽的聲音從幽暗裏傳出來“誰?”
“是我,我來看長兄在做什麽。”謝蟬提起燈,“長兄睡了?”
青陽扒在院門前,搖搖頭,臉色晦暗。
謝蟬攏緊衣領,看著窗前那點朦朧燈火“哥哥是不是發作了?”
青陽點頭。
“什麽時候發作的?”
“郎君下午就發作了。”
謝蟬驚愕“下午?”
青陽小聲說“下午郎君的手突然不能動了,大爺叫人過來請郎君的時候,郎君剛剛好了一點。”
謝嘉琅下午發作,剛剛恢複,丫鬟來請,他硬撐著出去打了個照麵,一回到房裏就倒下了。
一天下來,什麽都沒吃,隻喝了幾碗藥。
謝蟬心裏泛起酸疼。
她問“怎麽不去請大夫?”
“郎君說,大過年的,別打攪大家過年的興致。”青陽搖頭,“要是吵嚷起來,大家過不好年,明年誰運氣不好,又得抱怨說郎君晦氣,害他倒黴。”
謝蟬知道,這樣的事肯定不止發生過一次。
她問“長兄怎麽樣了?”
“藥是現成的,郎君吃了藥,躺下了。”
謝蟬想了想,“我進去看看哥哥。”
青陽猶豫,不敢放她進去,“九娘,郎君叮囑過,他發作的時候……不要讓你看見。”
以前的謝蟬聽了這話,可能會遲疑,她怕冒犯謝嘉琅。
現在的她隻躊躇片刻,道“不礙事,是我自己非要進去的。”
大過年的,不能打孩子。她任性幾次,謝嘉琅應該不會生她的氣。
謝嘉琅醒來的時候,屋子裏一股烤芋頭的香氣。
一道紅彤彤的身影坐在炭盆旁烤火,紅襖紅裙紅絲絛,像一塊軟綿綿的紅發糕,頭發漆黑如墨,臉龐被炭火烘得紅撲撲的。
屋中掛了盞燈,長長的穗子一直垂到地麵。
“哥哥,這是你送我的那盞燈。”謝蟬察覺到謝嘉琅醒了,挪到床榻前,“裏麵的蠟燭燒完了,我請人重新安了蠟燭,還能用很久。”
謝嘉琅低低咳嗽,他不習慣發作後看到生人在旁邊。
他渾身僵直、手腳痙攣的樣子……那麽醜陋,那麽古怪,小孩子看見會被嚇哭,連他母親見了都害怕。
謝蟬臉上沒有一丁點害怕的神情,扶住謝嘉琅的胳膊,幫他坐起身,走到桌案前,斟一杯熱茶,吹了吹,兩手捧著,送到他手邊,等他接過,蹬蹬跑開,灌了個湯婆子,塞到他腳邊的位置,又接著探出身子扯過床頭搭著的毛毯,用力抖開,蓋在他肩膀上,還輕拍幾下。
一套照顧人的動作下來,很賣力,也很麻利。
“哥哥,你還冷嗎?”她問,杏眼裏滿是關切。
謝嘉琅手捧茶盞,想趕謝蟬走的話咽了回去。
“不冷。”
他回答,一口接一口吃茶。
謝蟬坐回炭盆邊,拿起鐵鉗子扒拉一陣,翻出一隻大芋頭,在地上磕掉炭灰,捧著剝皮。
芋頭很燙,她剝幾下,燙得嘶嘶吸氣,吹吹手指頭,繼續剝。
青陽從外麵進來,見狀,連忙道“九娘,我來吧。”
謝蟬把芋頭遞給他,十根手指頭已經燙得紅通通的。
芋頭剝好了,青陽送到謝嘉琅跟前。
謝嘉琅沒什麽胃口,可是瞥一眼謝蟬通紅的手指頭,還是接過吃了。
芋頭烤得軟爛,綿甜香糯,輕輕一抿,慢慢在舌尖融化開。
很香。
遠處劈裏啪啦響,炮仗聲不絕於耳。
謝蟬帶了一大盒炮仗過來,叫青陽拿到廊簷底下放。
“哥哥,我們出去放炮仗玩!”
謝蟬伸手拉謝嘉琅衣袖。
大晉風俗,放炮仗除舊迎新,驅除一切病氣。
謝嘉琅披衣起身。
廊下的積雪沒化完,青陽掃出一塊空地,點燃引線。
地老鼠滿地亂竄,噴出長長的火星。麻雷子轟的一聲巨響,震得枝頭的積雪簌簌往下掉。還有一種花炮砰的一聲爆開時發出淺紅閃光,像遍地桃花綻放,煞是好看。
謝蟬叫青陽把炭火挪到廊前,披著暖被,就坐在廊下興致勃勃地看滿地花炮燃放。
一邊看,她一邊指著飛濺的火星問謝嘉琅“哥哥,你看那個像不像一朵花?”
謝嘉琅看過去,點點頭。
眼前是一地五彩斑斕的焰火,耳畔是謝蟬和青陽說笑的聲音,肩上蓋了厚實的暖被,手上握著一隻發燙的烤芋頭,盤坐的腿旁,臥著剛換了滾水的湯婆子。
謝嘉琅突然覺得腹中饑餓,眼皮垂下,咬一口芋頭。
香甜溢滿齒頰。
今年謝嘉琅在家過年,謝蟬還是給他寫了拜年帖子,從書袋裏拿出來,巴巴地給他看。
“哥哥,你覺得我的字寫得怎麽樣?”
謝嘉琅接過帖子,燈火籠下柔和的暈光,他眼睫低垂,濃眉,眼窩深刻,燈下看還是很凶。
謝蟬縮成一團,窩在暖被中,兩手托腮,等著他評價。
“寫得很整齊。”
謝嘉琅道。
謝蟬撲哧一聲笑了。
他還是他。
靜夜裏,忽然一陣鍾鼓齊鳴,接著,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四麵八方響起,摧枯拉朽,密密麻麻。
“新年了!”
謝蟬鬆開被子,精神抖擻,直起身,雙手平舉,笑容滿麵地朝謝嘉琅下拜“哥哥,新年好,福慶初新,壽祿延長!”
說完,她兩手攤開。
“哥哥,有壓歲錢嗎?”
謝嘉琅僵住,不知怎麽,順手把手裏的芋頭放在她柔軟的掌心裏。
謝蟬愣了一下,咯咯笑個不停。
她開始換牙了,前世記憶淡去,身體發育成長,性子反而比小時候更像個孩子。
青陽也捂著肚皮大笑。
謝嘉琅示意青陽去房裏拿吉語花錢,過年時各府都備有刻著吉語的花錢,“歲歲平安”,“福壽延長”,“平安吉慶”,他有很多。
不過他從來沒有送出去過一枚。
青陽拿著一匣子錢走出來。
謝嘉琅沒碰,要謝蟬自己拿。
謝蟬挑了幾個好看的裝在香囊裏,也拿出幾枚有吉祥字眼的花錢送給謝嘉琅。
滿城炮響,鍾鼓雄渾,冷寂夜空被映得發亮。
雪花飄灑而下。
謝蟬低著頭,紅絲絛垂在白皙耳畔,把精挑細選的錢幣放在謝嘉琅掌心,口中念著“平平安安,事事順遂……”
她真心希望眼前的少年事事順遂,一生無憂。
謝嘉琅手掌蜷握,錢幣微涼。
後來的每一年,他都記得這次守歲。
謝蟬回到正堂時,下人剛端來燙熱的屠蘇酒、椒柏酒。
謝六爺用筷子蘸了點酒,在年紀最小的十二郎嘴巴上點一下,接著是謝嘉珍,然後小娘子小郎君每人喝一口。
謝嘉文喝了後,輪到長孫謝嘉琅了。
沒人提要去把謝嘉琅叫來完成這個意義重大的正旦儀式,倒酒的丫鬟直接略過,把酒盞送到下一個人麵前。
謝大爺和鄭氏都沒出聲。
二夫人和謝二爺對望一眼,眉飛色舞。
最後一杯酒自然是年紀最長的老夫人喝。
初一,同姓宗族互相拜年,貼鍾馗像。初二拜世交親朋,初三省親,初四迎灶王,初五迎財神,初六送窮……展眼就到了正月十五。
謝蟬收到一盞新的彩燈,青陽送來的。
十五上元節,城中沒有宵禁,全城男女老少都出門上街看燈。
青陽道“郎君說以前那個燈舊了,竹骨容易散架,九娘夜裏出門玩,不如提這個新的。”
彩燈依然金碧輝煌,八角棱上掛著長長的穗子。
謝蟬再一次懷疑,謝嘉琅是不是隻會送燈?
“長兄在做什麽?”
謝蟬知道謝嘉琅今晚不會去燈市,每年上元,外麵街市比肩接踵、人流如織,他不喜歡熱鬧,也怕突然在街市發病。
“郎君在收拾書箱,整理出門的行李包袱。”
謝蟬猛地抬頭“長兄要去哪裏?”
青陽小聲答“過完年縣學招新的生徒,大爺在那邊租了院子,郎君準備好考試用的東西,明天就搬過去。”
縣學是祭祀孔聖人的地方,也是學校,教授四書五經,培養本縣學子,縣學中出類拔萃者可選送州學。
謝二爺就在縣學裏任職。
想要進縣學上學,必須先通過幾場考試,再由縣學教授當麵考校學問。
如果學生由有功名的士子引薦,那可以先取得入學資格,考試隻是走個過場。
過年期間,謝家人都在討論縣學考試。
不過他們討論的人是謝嘉文。
謝二爺是縣學的學官,謝嘉文的才學又出色,肯定能順利入縣學讀書,名額早已定下,隻看考試他能奪得什麽名次。
至於謝嘉琅,謝二爺和二夫人對老夫人說,隻要謝大爺開口,謝二爺可以舍下臉麵為謝嘉琅討一個名額。
謝大爺拒絕了。
府裏人說,謝大爺這是怕謝嘉琅去縣學出醜,丟謝家的臉。
其實謝大爺年前正打算求謝二爺幫忙,是謝嘉琅攔住了父親。
他對謝大爺說,他想自己參加考試。
“我若沒有那個本事,進了縣學也是惹人恥笑。”
謝大爺猶豫,問“假如考不上怎麽辦?”
謝嘉琅答“那就明年接著考。”
父子倆的對話傳出來,有人為謝嘉琅感到可惜,有人嘲笑他口氣大,有人說他死心眼,太倔強,還有人諷刺他不識好人心,嫉妒謝嘉文,讓謝二爺難堪。
二夫人私底下笑對謝二爺道“就憑他也想考縣學?本來就差我們二郎一大截,又多災多病,三天兩頭癱著,沒人教,能寫字就不錯了。我看明年大爺肯定要置辦酒席,請你出馬!”
謝二爺喝一口酒,“怎麽說也是我侄子,大哥要是來求,這個忙我還是要幫的。”
不管別人說什麽,謝嘉琅在縣學報了名。
青陽也拿不準謝嘉琅考不考得上縣學,怕萬一考不上被人笑話,所以在外麵不敢高聲談論這件事。
上元之夜,燈火如晝,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燈樓照耀璀璨,遍處輝光。
謝府包下一座視野極佳的酒樓,各房女眷簇擁著老夫人,乘坐馬車,登樓觀燈。
女眷在樓上看燈,小郎君小娘子愛熱鬧,由仆從領著下樓去燈市玩。
謝嘉武一下樓就和狐朋狗友勾搭到了一起,謝蟬沒看到呂鵬的身影,謝寶珠告訴她,呂鵬明年要去縣學,被知州大人拘在府裏讀書。
從午夜到天明,狂歡的人群才漸漸散去。
謝蟬回家時在馬車上睡著了,第二天聽到院子裏啪啪響的炮仗聲才醒。
十二郎喜歡聽炮仗聲,周氏讓人放炮仗哄他。
謝蟬匆匆梳洗,趕到大房時,廂房空蕩蕩的,下人說謝嘉琅已經出發了。
謝大爺昨晚把謝嘉珍扛在肩膀上,逛了一夜燈市,還未起。
謝嘉琅自己去縣學,青陽和一個做飯的老仆跟著。
謝蟬怏怏而返,等謝六爺去鋪子查賬時央求他帶上自己,路過縣學那條街巷,找人打聽謝嘉琅的住處。
青陽開門,看到謝蟬,呆了一呆。
一地散亂的書箱箱籠,他們還沒開始收拾。
謝蟬的目光越過他,落到坐在樹下執卷看書的謝嘉琅身上。
“你們怎麽一大早就走了?”她問。
青陽道“郎君說早點走,不會驚動人,路上車馬也少。”
謝嘉琅從書卷中抬眸,瞥見門口的謝蟬,也有些驚訝。
謝蟬走進去,“哥哥,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拿出一張吉符。
“昨晚觀燈,我們在廟裏燒香,三姐她們都求了符,我也給哥哥求了一張,聽說很靈驗,哥哥考試的時候可以戴著。”
燈市上江州大戶人家的小娘子們聚在一起,互相攀比衣衫首飾,然後一起去廟裏燒香,幾乎都有要參加縣學考試的兄弟,人人求了符,據說是江州這裏的風俗。
謝嘉琅看著符,沉默。
謝六爺還在巷口等著,謝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到底靈不靈驗,不過人家有的,我家哥哥也要有!哥哥不戴它,放在屋裏也可以。”
謝嘉琅一手執卷,一手慢慢攤開。
吉符落在他掌心。
“哥哥,你夜裏早點睡,養足精神……你平時這麽刻苦,一定能答得出題目……”
進寶在門外探頭,無聲催促,謝蟬隻能匆匆離開。
謝嘉琅起身,目送她登上馬車。
因為別人家都有,所以她也要給他求一張,追過來送到他手裏。
他輕輕握住。
縣學考試當天,春風和暢,柳條冒出米粒大小的嫩芽。
學官站在大門前點名,考生們挎著考籃,依次踏上石階。
垂頭喪氣的呂鵬被家人送到考場,聽著身邊少年彼此對答題目,一個個胸有成竹的模樣,他急得抓耳撓腮,一張臉時而發青,時而發紫。
他環顧四周,沒有看到平時跟在身邊討好自己的人,心裏更加不耐煩。
看到謝嘉琅的身影出現在巷口時,呂鵬更是瞪大眼睛,怒火中燒。
這人有病,怎麽也來參加考試了?
身旁仆從解釋說“二郎、四郎的爹是縣學的學官,謝家郎君想入學,學官一句話的事。”
呂鵬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難怪一個廢人也來考試。
知州公子眼珠轉了一圈,樂得直拍手“太好了,本公子不會墊底了!”
呂鵬身為父母官兒子,想進縣學輕而易舉,連考試都不用參加,可是前不久知州大人抽背文章,他支支吾吾,什麽都背不出,把知州大人氣得直接撅了過去。知州大人一怒之下,強迫兒子參加入學考試,要他好好丟一回醜,長個教訓,知恥而後勇。
這幾天呂鵬被關在府裏讀書,讀得頭都大了,到了考場,腦子裏暈暈乎乎,全是漿糊。
不過一想到謝嘉琅也在考場上,呂鵬頭不暈了,眼不花了,昂首挺胸找到自己的席位和書案,提起筆奮筆疾書,他再怎麽差也比謝嘉琅強吧?
縣學考試考的是基礎,四書五經裏主要考《論語》《孟子》,大量默寫,詩,賦,策,論,幾道簡單的釋義題,算學考《九章算術》,再有聖人之言。
仆役敲響銅鍾,開考了,先發下來幾張草紙,做起草之用。
謝嘉琅入座,首先在心裏複述一遍要避諱的地方,提筆書寫。
工整的字跡從筆尖流淌而出。
他一筆一劃,寫得專注。
鍾聲再敲響時,考試結束了。
考生們或自信滿滿,或失魂落魄,或愁眉不展,大門一開,所有人魚貫而出。
能供子弟讀書的人家,大多家境殷實,各家派了馬車來接,看到考生出來,仆從爭著上前噓寒問暖,巷子擠得水泄不通。
謝嘉文剛走出大門,仆役立刻擁上,簇擁著他上馬車。
“家裏備了郎君最愛吃的菜,就等著郎君回去,老夫人問過好幾遍了。”
謝嘉文笑著上車,看到謝嘉琅走過去,頓了一下。
他住府裏,和謝嘉琅不同路,而且關係也尷尬,平時兄弟倆甚少來往,考場相見也隻是點點頭,就算招呼過了。
謝嘉文心想,自己樣樣比長兄強,長兄性子陰鬱,必定十分嫉恨自己,還是別自討沒趣。
二夫人提醒過他,在外麵要離謝嘉琅遠一點,免得被帶累名聲。
馬車走遠了。
謝嘉琅交代過青陽不必到門口來接,從考場出來,直接回租住的院子。
走到門前,裏麵有說話聲傳出,帶著笑意,聽起來又甜又脆。
他推門進去。
“郎君回來了!”
“哥哥。”
青陽迎上來,和他說話的謝蟬也笑著上前,一個接過謝嘉琅的考籃,一個扯住他的袖子,拉他坐下,捧起一碗甜漿水。
“哥哥辛苦了,喝碗甜漿。”
甜漿水摻了蜜,很濃很甜,謝嘉琅平時不喝這麽甜的漿水,但是從考場出來,他頭腦空空,渾身虛軟,正需要飲一碗這樣的甜水。
一口氣喝完,謝嘉琅氣色好了點。
謝蟬關切地道“哥哥,東西都收拾好裝上車了,你在車上躺一會兒吧。”
今天謝大爺有事纏身,托謝六爺順路過來接謝嘉琅回府,謝蟬知道了,一大早跟過來,和青陽一起等謝嘉琅出考場,其他人在後麵收拾套車。
謝嘉琅很累,上了馬車,躺下就睡。
他隻睡了一刻鍾就醒了,馬車輕輕晃動,他身上蓋了厚實的毯子,車廂裏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香氣。
謝嘉琅翻過身。
靠坐在車窗旁看珠算心決的謝蟬立刻湊近看他,拍拍自己的書袋,一張圓圓的笑臉,杏眼黑亮“哥哥,你餓不餓?我帶了點心,有麻糖餅。”
謝嘉琅搖頭。
謝蟬壓低聲音“那你接著睡,到家了我叫你。”
謝嘉琅閉上眼睛。
九妹妹很貼心,沒問考試,沒說什麽寬慰的話。
可是莫名的,他心裏的緊張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