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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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天亮得很早,晨曦初照,朝暉剛落在柿子樹樹冠茂盛的枝葉上,謝嘉琅就醒了。
    他和往常一樣,先在院中練一套拳,洗漱換衣,翻開一卷書聚精會神地看,聽見城樓方向隱約傳來開坊的鍾聲,收拾好書案,起身去謝蟬的臥房,準備叩門叫她起來。
    一年到頭,除了上元燈節,就數為王爺賀壽的慶典最熱鬧,謝蟬很期待,這幾天提了好幾次,慶典上要吃什麽都想好了。
    謝嘉琅站定,手剛抬起來,平時執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抽搐一下。
    他垂眸,看著自己的右手,濃眉微皺,站了片刻,轉身回房。
    青陽忙去煎藥。
    謝嘉琅低頭,右手收進寬大的袖擺裏,道“別驚動九娘。”
    他端坐著,聽見謝蟬拉開門的聲音,小娘子一邊和仆婦說笑一邊梳頭換衣,踏著輕快的腳步去廳堂用早飯,問青陽“哥哥早上吃過了沒”,背著手去泥爐前看有沒有哪裏漏煙,出出進進,忙裏忙外,聲音裏透著雀躍。
    文家的馬車來了,謝蟬走到書房門口,腳步聲停下,她扒在門前,發間的絲絛一直垂到門檻上,穗子在晨暉裏搖晃。
    “哥哥不去?”
    謝嘉琅左手執卷,背對著謝蟬,強忍不適,搖搖頭,袖中的右手還在痙攣。
    她今天應該開開心心地和文家小娘子一起玩耍。
    小娘子的腳步聲遠去,馬車車輪軲轆軲轆地軋過青石板。
    院門剛剛合上,砰的一聲,書卷從謝嘉琅的手掌跌落下來。
    青陽趕忙衝進屋,攙扶他躺下,他吃了藥,昏睡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謝嘉琅身體僵直,一動不能動,目光落在半敞的窗前,柿子樹翠綠的葉片上浮動著明亮的日光。
    天色還早,謝蟬應該正和文宜娘看雜劇。
    房裏有沙沙的筆尖摩擦紙張的輕響。
    謝嘉琅眸光轉動,循聲看去。
    一道身影盤腿坐在席子上,側對著他,伏在案前寫字,發鬢漆黑如墨,嬌紅絲絛垂至腰間,卷翹的眼睫上金色微光閃爍。
    謝嘉琅怔了怔。
    謝蟬察覺到他的注視,撒開筆,挪到床榻前。
    “哥哥。”她絞了張帕子,輕輕地為謝嘉琅擦拭汗濕的兩頰,“你哪裏難受?”
    謝嘉琅眉頭皺著“青陽叫你回來的?”
    謝蟬搖搖頭,“我自己回來的。”
    青陽什麽都沒說,謝嘉琅也掩飾得很好,她沒有發現異常,不過逛了一會兒慶典,突然反應過來,謝嘉琅既然答應過今天帶她出去玩,那就一定會做到,不會因為要寫一篇文章讓她失望。
    他肯定是病了。
    隻有這個他無法控製。
    謝嘉琅笑了一下“我沒事,你去玩吧。”
    謝蟬還是搖頭,“哥哥不在,我不想去玩。”
    謝嘉琅看著她清亮的杏眼,語氣加重了點,聲音暗啞“聽話,叫青陽陪你去。”
    謝蟬一口拒絕“那不行,哥哥你病了,我要留在家裏照顧你,陪你說說話。”
    謝嘉琅每次發病都不會告訴別人,一個人悄悄地待著,她想到他一個人孤零零躺著的樣子就覺得胸口悶悶的,難受又心酸,哪還有心情玩耍。
    謝蟬起身,倒了一盅茶,送到謝嘉琅唇邊,輕柔地道“哥哥,像慶典這樣的盛會多的是,比這個更好玩更熱鬧,以後再去其他慶典玩就好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謝嘉琅沉默地注視她,目光變得嚴厲。
    謝蟬端著茶盅,倔強地看他。
    他從她烏黑的眼瞳裏看出她的堅持,一時無奈,沒有再說什麽,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茶。
    她把手背貼在茶盅上試過水溫,茶水入口溫熱,不太燙,也不涼,正好是最舒服熨帖的茶溫,喝下去,茶水滋潤肺腑,周身舒適。
    謝嘉琅躺回枕上。
    謝蟬放下茶盅,俯身幫他擦臉,抓起他的手,用柔軟的帕子一根一根逐根擦拭他的手指,輕輕按揉,“哥哥,這樣會不會疼?”
    謝嘉琅搖頭。
    謝蟬便低著頭繼續揉,柔軟的指腹按壓他的手背手掌,認真又耐心,直到感覺他手心熱起來,輕輕放下,看他冷汗涔涔,頸肩都是汗,心想他肯定不舒服,重新絞了帕子,探起身幫他擦拭,微微掀開他衣襟。
    她的目光落在謝嘉琅身前,愣住了。
    他平日衣著整齊,最熱的酷暑天也不會鬆開結紐,她沒事也不會刻意去看他的身體。
    這會兒,她手裏的帕子拂過他肩胛和頸間突出的橫鎖骨,如遭雷擊,杏眸一點點睜大。
    “哥哥……”謝蟬心頭亂跳,聲音有點顫,“你這裏有一塊疤。”
    謝嘉琅嗯一聲,見她一直盯著看,道“從小就有。”
    謝蟬怔怔地出一會兒神,聽他虛弱地咳嗽了一下,驚醒過來,連忙為他合上衣襟,拉高被子蓋好,心裏翻江倒海。
    這塊疤,她前世見過。
    她記得是上元燈節的時候,京師不設宵禁,從正月十四到十八,城中張燈結彩,歌舞百戲,通宵達旦。十五當日,崇德樓下搭建彩燈高台,樓上禦座彩棚,帝後妃嬪齊至觀燈,與宮牆下人山人海的百姓同歡。
    後來不知道怎麽回事,輝煌的彩樓遽然濃煙滾滾,崇德樓前火光衝天,宮女大叫著走水了,人仰馬翻。
    謝蟬被狂卷的火苗困在後殿,嗆了煙,失去意識,朦朧中感覺到有人揮開砸向她的燈架,托起她的肩膀,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把一張浸濕的帕子蓋在她口鼻上,然後她被一雙堅實的手臂抱了起來。
    火光熊熊,彩燈木架劈裏啪啦燃燒,男人一聲不吭,抱著她衝出火場,紛飛的火星飄灑而下,落在他臉上身上。
    謝蟬抬眼看去,男人一張黑乎乎的臉,分辨不出樣貌,眼睫上覆滿灰白的煙灰。
    她胡亂攥著他的衣襟,看到他頸下鎖骨上一道細長的疤。
    不一會兒,她聽見李恒暴怒的聲音,穿著金線龍紋常服的皇帝衝上來,接過她,一言不發地抱緊,勒得她喘不過氣。
    謝蟬暈了過去。
    第二天她醒過來,妃嬪們圍著她,喜極而泣。
    謝蟬想起衝進火場的人,問是哪個侍衛。
    妃嬪擦幹眼淚,都搖頭說不知道,崇德樓突然失火,李恒不顧崔季鳴的勸阻去後殿找她,金吾衛、虎賁衛、羽林衛嚇得魂飛魄散,攔人的,提水的,滅火的,罵人的,驅散百姓的,擠成一團,親衛跑來跑去,場麵太混亂,救她的人沒顧得上領賞就退下了,不知道是哪個親衛,他又沒穿外裳,沒人知道他的官階。
    謝蟬仔細回想,實在想不起親衛的相貌,隻記得他臉龐似乎很堅毅。
    上輩子,直到謝蟬病逝,她都不知道火場裏抱起她的人是謝嘉琅。
    他一次都沒提起過。
    謝蟬依稀記得,燈節之後,李恒傳召謝嘉琅寫一份封爵的詔書,內侍回稟說謝嘉琅告假了,他下朝回家時不小心從老馬背上摔了下去,胳膊受了點傷,來往官員都瞧見了,張鴻也在場,笑得跌足,揶揄他應該換一匹好馬。
    幾天後謝嘉琅的傷好了點,出現在勤政殿,謝蟬挽著金繡披帛從他身邊走過,他正襟危坐,肩背筆直,左手紗布纏裹,右手執青筆,全神貫注地擬旨,眼皮都沒抬一下。
    哐哐幾聲,忽然有人敲響院門。
    青陽去應門,隔壁鄰居笑問今天的燜爐鴨烘熟了沒有,一大早,香氣已經飄過去了。
    屋裏,謝蟬回過神,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手指撫撫謝嘉琅的被角,把角落壓平。
    她想讓他好受一點。
    謝嘉琅知道趕不走她,眼睫垂下,由著她擺弄。
    謝蟬拿起他昨天看的書卷,翻開到他做記號的地方,“哥哥,我讀書給你聽吧。”
    謝嘉琅嗯一聲。
    謝蟬一字一句讀出書卷上的內容,聲音清亮亮的,幹淨明澈,又很柔軟,像煙花三月裏駘蕩的春風,能吹化一冬的積雪,吹綠幹枯的老枝。
    謝嘉琅靜靜地聽著。
    其實他發病的時候不喜歡有人待在身邊,連青陽都會被他趕出去,不過眼前的小娘子可不會像青陽那樣聽話。
    他不想讓她掃興,更不想讓她見到他這副模樣。
    她還是見到了,坐在這裏念書給他聽。
    微風拂過庭院,送來一陣淡淡的鬆針清香,小娘子的絲絛被吹起,落在謝嘉琅手邊,時不時蹭一下他的手背。
    慶典喧囂鼎沸,香車寶馬,人流如織。
    一隊佩刀華服的人馬逆著洶湧的人潮,離開安州,登上渡頭的大船。
    “查清楚了,十二年前確實有大家仆婦抱著一個女嬰坐船經過安州,大約是朝著洪州那邊去了。”
    大船直奔洪州而去。
    到了地方,這隊人馬分散開來,去沿岸各個村子打聽,一直找到一個村莊。
    莊頭看到來人拿出的銀錠,興奮得直搓手,苦思冥想半天,道“十二年前老漢好像是招待過那樣的貴客,真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說話都和我們莊裏人不一樣,用的東西也不一樣,那頭上的珠釵比日頭還閃,所以老漢一直記得,不過那位貴夫人好像身體不好,住在老漢家時,夜裏一直在咳嗽,還有個娃娃,哭了一宿……”
    “她們去了哪裏?”
    莊頭兩手一拍,“老漢想起來了,貴夫人好像說要坐船回鄉……老漢幫貴夫人擔行禮,送她上的船。”
    一行人按著莊頭說的渡頭一路查下去,最後查到鄉間。
    “不會錯了,縣衙裏有文書,這些良田和茶山是陳郡謝氏的產業,管茶山的是謝氏年老的家仆。”
    他們換上親衛的綠色錦袍,叩響田莊大門,亮出牙牌,遞上一封信,道“我們是京師來的,奉命去嶽州送一封信,順路經過這裏,你們府上三房的謝七郎如今是雲騎尉,他托我們來打聽一下,十二年前有個仆婦帶著孩子歸鄉,如今身在何處?那孩子雖然父母沒了,怎麽說也是謝家血脈,不能丟在鄉下不管,他要接她回京師教養。”
    老仆在鄉下看守產業,多年沒見京師來人,乍一下聽見熟悉的京師口音,忙請進正堂,好茶款待,看過謝七郎的信,知道眼前一行人是京中戍守皇城的親衛,不敢怠慢,仔細回想了一下,臉上現出猶疑之色,欲言又止,躬身長揖。
    “不瞞諸位大人,十二年前確實有一房仆婦帶著一個小娘子歸鄉,不過那仆婦得了重病,才來到莊上就病得爬不起身,那年人就沒了。”
    幾人對望一眼,問“那個孩子呢?”
    老仆搖搖頭“小老兒沒見到那孩子,那仆婦說小娘子在路上就病死了,當年京裏來信問過,小老兒據實回稟了,京裏還送了一錠銀子過來,說小娘子還未上族譜就夭折,要小老兒給小娘子做一場法事,七郎想是忘了?”
    幾人交換一個眼神,道“許是七郎記混了。”
    老仆命雜役備下一桌豐盛的酒菜,幾人抱拳謝過,說有要事在身,不便耽擱,轉身走了。
    離了田莊,為首的人對其他人道“陳郡謝氏在各地的產業,我們全都走了一遍,這是最後一處,和我們從謝家那裏打聽到的消息一樣,他們三房有個小娘子,早就夭折了。”
    眾人點頭附和。
    一人抱怨道“謝家有多少小娘子、小郎君,怎麽序齒,族譜上一查就是,我們在京師查了那麽多遍,還找謝家幾個郎君反複確認過,謝家沒有什麽十九娘,排行十九的是一個小郎君,大娘不信,非要我們走這一趟!全是白費功夫!她嘴皮子一碰,吃苦的是我們!”
    “好小子,你少說兩句吧!大娘是大人的掌上明珠,能在崔貴妃跟前撒嬌的,你這話傳進她耳朵裏,就等著挨棍子吧!”
    “挨棍子也好啊,隻要能回京師!我領了這趟苦差事,在外麵跑了幾個月,我那相好的肯定把我忘了!”
    “你回京領了大娘的賞錢,還怕找不到好皮肉的相好?”
    一行人總算完成差事,說笑著離了洪州,在驛站換上最好的馬,快馬加鞭趕回京師。
    剛進城門,姚家仆從已經等候在那裏,叫住為首的親衛。
    “大娘子要你去回話。”
    親衛風塵仆仆,趕到姚府,跪下道“大娘,小的各處都查遍了,謝氏沒有流落在鄉野間的公子小姐,前幾年有幾個年紀小的被送回鄉下,不過全都夭折了。”
    屏風後盛裝華服的少女點點頭,示意左右賞賜親衛,起身走出去。
    進宮的轎子在垂花門前等著,宮中女官滿麵堆笑,上前攙扶少女,讚歎道“玉娘這一打扮起來,當真是天香國色,我都看花了眼。”
    姚玉娘笑得矜持,坐進轎子,等簾子放下,她臉上的笑容立刻淡去,麵色沉凝。
    謝家沒有一個十九娘。
    那她夢中的謝十九是怎麽回事?
    她閉上眼睛,攥緊垂在裙角的宮絛,腦海裏浮現出一張盛怒的臉。
    那張臉和李恒很像,可是要年長很多,他穿著皇帝常服,提劍一步一步走出椒房殿,大雨滂沱,劍上的血和雨水一起淌下來,他在大雨中抬起頭,雙眼赤紅,仿佛血淚齊下,冰冷的視線落到她臉上。
    “是不是你?”
    他問,聲音很輕。
    一道驚雷在他頭頂炸響,他雙眸血紅,俊朗的臉孔青白如鬼魅。
    姚玉娘跪在雨中,嚇得渾身發抖。
    轎子晃了一下。
    十五歲的姚玉娘睜開眼睛,從可怕的夢魘中驚醒。
    隻是一場破碎的夢。
    她安慰自己。
    沒有什麽謝家十九娘,她和李恒從小一起長大,他不會用那種冷漠的眼神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