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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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已是夕食時分,飛簷重殿聳立在淺淡日光中,連綿宮牆上未化的雪折射出冰冷的清光。
    一如多年前,江州渡頭紛飛的大雪。
    那個在大雪中追逐船隻的孩子長大了。
    謝嘉琅看著鄭觀,眸光沉靜,問“事出倉促,不知母親現在居於何處?我冒昧登門拜訪,是否合宜?”
    鄭觀臉色更加尷尬,他光顧著驚訝,忘了鄭氏現在是趙團練使的繼夫人,自然是和趙家人一起來京師的,住在趙家,他這麽大咧咧帶著謝嘉琅上門,不太合適。
    “是我唐突了!”鄭觀立即改口,“今天在宮裏站了一天班,腰酸背疼的,表弟一定累壞了吧?你先回去休息,等哪天有空閑了再去看望你母親。”
    說著,他問謝嘉琅住在哪家客棧,力邀他搬到自己家同住,他多年前隨升遷的堂叔來京師求學,在京師買了一所宅院。
    謝嘉琅推辭道“我是和幾位同窗一起來京師的,撇下他們不好。”
    鄭觀急著回去和堂叔商量,見他堅持不肯搬,隻得罷了,記下客棧的名字,告訴他自己住在崇和坊,和狀元樓離得不遠。
    “表弟,你初到京師,人生地不熟,我在京師幾年,認識了些朋友,你不要同我客氣,一定得讓我好好盡一下地主之誼!”
    謝嘉琅婉拒“表兄亦要應考,弟不敢勞煩表兄。”
    鄭觀拿出隨身帶的名帖遞給謝嘉琅,笑道“表弟不必拘泥,我那些朋友都是在國子監認識的世家子弟,你多和他們來往,一定會大開眼界。你是第一次進皇城吧?我已經是第二次了,我認識右相家的公子,隻要他一張帖子,我就能入宴會隨班朝賀。”
    接貢士的馬車來了,鄭觀意猶未盡地停下誇耀賣弄,兩人拱手作別。
    回到客棧,文宇一群人早伸長脖子等半天了,一起擁上來圍住謝嘉琅,七嘴八舌地發問。
    “皇宮是什麽模樣的?地上都鋪金磚嗎?”
    “你見到三師三公了?還有幾位宰相大人,是不是都很老啊?”
    “你們進大殿了嗎?宰執們上朝的地方有多氣派?”
    “各國和諸番使者都穿的什麽衣裳?是不是和傳說的一樣,他們都戴尖頂帽子?”
    文宇做了個恭敬的手勢,“你見到天子了?”
    謝嘉琅被十幾雙手按在火塘前。
    眾人催促他趕緊複述今天的見聞。
    他不喜歡吹噓誇張,說自己乘車入宮,和其他人一道進殿,文武百官朝賀,他們在後麵,隻能看到一片黑壓壓的腦袋,接著陛下賜酒,眾人謝恩領宴,宴散出宮。
    “玉帛雍容萬國來,鍾鼓聲喧百裏雷”,“千官聳轡爭朝路,騶士籠街宰相來”,大晉朝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場麵,到他這裏,仿佛隻是一場普通的宴會。
    眾人的羨慕嫉妒釀成一肚子酸意,恨不能按著他揍一頓。
    謝嘉琅回房換下士服,翻開昨晚沒看完的文章,繼續看下去。
    鄭觀的名帖被他隨手放在一邊。
    入州學那年,他給鄭氏寫過信,鄭家一直沒有回音。進州學後,他曾在一次詩會上見到鄭家大舅,舅甥倆默契地沒有相認,也沒有交談。
    當年鄭氏和謝大爺和離,謝嘉琅聽見鄭大舅向謝大爺提出要求以後兩家再無瓜葛,鄭家不承認謝嘉琅是他們家的外孫。
    那封報喜的信石沉大海後,謝嘉琅就沒再給母親寫過信。
    鄭觀回到家中,去隔壁拜訪堂叔,他能進國子監都是靠這位堂叔的蔭蔽。
    鄭侍郎聽他說了謝嘉琅的事,詫異道“既然是親戚,怎麽不請回來住?如今崔氏倒了,樹倒猢猻散,朝廷和地方有很多空缺,聖上連下十幾道旨意,提拔了一批年富力強的新人,明年選官應該也優先從新科進士中選拔。謝嘉琅可是解首,來年省試說不定大有可為,正該好好結交才是。”
    鄭觀道“姑母棄子和離,我這表弟可能懷恨在心。”
    鄭侍郎沉吟片刻,“這也不難,我去和你姑母談一談,她是謝嘉琅的母親,母子沒有隔夜仇。再者,謝家祖輩都是務農經商,幫襯不了謝嘉琅,我們鄭家就不同了,他若是高中,出仕謀前程,我們鄭家可以幫著疏通關係,他隻要不傻,就該好好和我們家親近。”
    讀書看才學,做官就不一樣了,人脈至關重要。
    鄭觀點頭“侄兒也覺得是這個道理,不過要是謝嘉琅不領情呢?”
    鄭侍郎冷笑“他不領情,那說明他隻是個見識淺薄、鼠目寸光之輩,日後不會有什麽出息,不值得我們多費心。”
    兩天後,鄭家的馬車停在客棧門外。
    鄭觀親自來請謝嘉琅,道“我去見過姑母了,姑母聽說你考中解首,不敢相信,拉著我問了好幾遍呢!表弟,姑母已經在家中等著了,快隨我來。”
    他說的家中是鄭家,不是趙家。
    青陽替謝嘉琅高興,忙收拾了一些禮物給他帶上。
    到了鄭家,繞過影壁,進垂花門,順著甬道往正堂的方向走,門口的丫鬟打起布簾子,一個穿湖色襖子的婦人站了起來。
    謝嘉琅踏進門檻。
    進門短短的一段路,幼年時的種種一一從他腦海裏劃過。
    鄭觀滿麵笑容,拉著他往前走,對婦人道“姑母,你看,表弟都長得這麽高了!”
    鄭氏笑了笑,神情略僵硬,仿佛是在猶豫該說什麽,過了一會兒,臉上擠出幾絲笑容“都要認不出來了。”
    她認不出謝嘉琅,謝嘉琅也認不出她了。
    他未曾在母親懷裏撒過嬌,總是站在遠遠的地方看著母親,其實對母親並不熟悉。
    謝嘉琅朝鄭氏行禮,鄭氏要丫鬟看茶。
    母子倆都坐下。
    鄭氏手裏捏著帕子,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看著謝嘉琅的目光很陌生,謝嘉琅也麵無表情,疏冷淡漠。
    鄭觀坐在謝嘉琅身邊,代鄭氏發問,對謝嘉琅噓寒問暖,問他什麽時候到的京師,在客棧住是否舒適,能不能習慣京師的口味。
    謝嘉琅一一答了。
    鄭觀能問的都問了,正堂很快安靜下來。
    “表弟中午留下吃飯吧,我叫灶房做幾道安州菜!”
    中午吃飯,鄭氏不怎麽開口,謝嘉琅也無話說,鄭觀搜腸刮肚找話題,一個人唾沫橫飛。
    飯畢,鄭氏才像是反應過來了似的,叮囑道“你們表兄弟都要應考,平時應該多往來。”
    鄭觀笑著應是。
    謝嘉琅隻是垂眸,告辭離去。
    鄭觀送他出去,剛走到階前,垂花門那頭傳來一陣說話聲和急促的腳步聲。
    “表哥,我母親今天是不是在你這裏?”
    一道少年的聲音傳來,家丁簇擁著一個衣飾華貴的小公子走進庭院。
    鄭觀臉色微變,正堂裏的鄭氏也嚇了一跳,神色慌張。
    小公子飛快往裏走,一眼看到站在堂屋的鄭氏,笑道“母親,你果然在這裏!我今天要出門玩,過來找你討一樣東西!”
    鄭氏快步走出堂屋,步下石階,強笑著問“你要什麽東西?我回去給你拿。”
    一邊說,一邊拉住小公子的手臂,徑直往外走。
    “我要庫房的鑰匙!”小公子道,目光掃過立在石階旁的謝嘉琅,回頭端詳他幾眼,問,“母親,他是誰?我怎麽沒見過?”
    謝嘉琅沉默。
    鄭觀支支吾吾。
    “你要去庫房找什麽?是不是又惦記你父親那把鐵弓?”
    鄭氏笑著問,岔開小公子的心思,拉著小公子走出庭院,沒有回頭。
    謝嘉琅站在階前,看著鄭氏和小公子走遠。
    鄭觀尷尬地朝他一笑,歎口氣,“表弟,你不要介意,姑母有她的難處,她是繼室,在趙家要事事小心謹慎。”
    謝嘉琅未作聲,走下石階,告辭離開。
    鄭氏和小公子還在門口,小公子鬧著要騎馬出城玩,鄭氏苦勸他多帶幾個人,別跑遠,現在城外的積雪還是幾尺厚,有些地方的雪很鬆軟,沒有凍結實。
    小公子敷衍地應一聲,又問“剛才那位眼生的郎君是什麽親戚?那一身氣度,比教我讀書的老師還威嚴!”
    “他……他是安州的一個遠房侄兒。”鄭氏小聲答。
    車輪軋過雪地,吱嘎吱嘎響。
    鄭氏和趙家小公子的車馬走遠了。
    謝嘉琅從門後走出,鄭觀從後麵追上來,要送他回客棧,他搖頭,“我還想去北街逛逛書肆,表兄留步,不必送了。”
    他留下禮物,去了北街。
    京師人文薈萃,寫書、刻書、看書的都多,官刻和私刻都很發達。
    他買了幾本新書,就在書肆裏坐著翻看,不覺間已是垂暮之時,門外又下起了雪。
    雪花飄飄灑灑,謝嘉琅提著書,冒雪步行回客棧,長靴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他一個人慢慢走著,肩頭落滿雪花。
    回到客棧,夜已深了,火塘的炭火隻剩發白的灰燼。
    謝嘉琅走上二樓,推開門,放下書,脫下長靴,抬眸。
    房裏點了燈。
    一室昏黃的暈光,一道身影背對著門口,盤腿坐在軟榻上,身上裹了厚厚的被子,隻露出腦袋,烏黑濃密的長發披散而下,燭火晃動,發絲間閃動著黑亮的光澤。
    謝嘉琅呆住了。
    冰涼的夜風從敞開的門口湧進室內,吹拂小娘子的長發,她似乎覺得冷了,發出一聲淺淺的低吟。
    謝嘉琅恍然回過神,反手合上房門,一步一步走到軟榻前。
    離得近了,一股清淡的桂花香氣鑽入肺腑。
    謝嘉琅站在軟榻前,垂眸,凝視著趴在案幾上睡著的小娘子。
    她一手拽著被子,一手伸出來,壓在算盤上,小臉枕著自己的胳膊,眼睛閉著,燭光從卷翹的眼睫篩下淡淡的暗影,朦朧燭火映照下,雙頰泛著桃花般的淺暈,小巧的唇微微嘟起,像殷紅鮮嫩的花蕊,透著水潤。
    謝嘉琅俯身,手抬起,要落到小娘子的發絲上時,突然停下,手指蜷握。
    “團團。”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夢境裏低語,手指隔著被子輕輕拍一下小娘子。
    小娘子雙眉微蹙,夢中迷迷糊糊地發出嬌細聲息,眼睫撲閃顫動,杏眸一點點慢慢張開。
    宛如一朵牡丹花緩緩在眼前綻放,明豔絢爛,讓人不敢逼視。
    謝嘉琅挪開了視線。
    謝蟬抬起頭,眸中燃起灼灼的驚喜之意,張開雙手,抱住他的胳膊輕搖幾下,“哥哥!”
    被子從她肩頭滑下來,順著榻沿墜地,她剛才趴著睡,衣襟領子鬆散開了,胸前線條起伏。
    謝嘉琅站著沒動,小娘子柔軟的身軀靠著他,他渾身僵直,很不自在,略退後半步,彎腰,撿起掉落的被子,抖開,披在謝蟬肩膀上,裹緊。
    “別著涼了。”
    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