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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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暮春,柳綿飄白東風老,辛夷花盡杏花飛。
謝嘉琅在宮門前下馬,幾瓣嫣粉杏花飄落,灑在他緋紅色的官袍上。
他低頭,從袖中取出昨晚寫好的折子,斟酌揣摩。
大晉科考製度沿襲前朝,其中有很多弊病,改革刻不容緩,但是科考事關重大,牽動各方利益,甚至動搖社稷根基,稍有變更就會遭到各方的強烈反對,他的折子一遞上去,一定會遭到不同黨派的猛烈抨擊。
又或者,這封折子會被皇帝扣下。
他思索著,長靴踩在落滿紅英的石階上。一個小太監攔住他,告訴他皇帝今天在晚香亭接見他。
陣陣清風徐來,花香濃鬱,鶯飛蝶舞。
謝嘉琅穿過甬道,宮門前的花樹下忽然竄出一道人影,鮮衣麗裙,滿頭珠翠,眉心花鈿欲飛,雙眸含笑,直視著他的眼睛。
“公主殿下。”
謝嘉琅退後一步,向她行禮。
“謝大人……”李蘊欲言又止了一會兒,含羞帶怯地回禮,“我有幾句話對謝大人說。”
謝嘉琅想著折子上的措辭是否合適,漫不經心地道“臣要去覲見聖上。”
“不會耽擱你太久,隻說幾句話罷了!謝大人……我聽說你還沒有娶妻,也沒有婚約在身……”
李蘊塗了脂粉的雙頰騰起暈紅,咬了咬唇,鼓起勇氣,“謝大人,你願意做我的駙馬嗎?”
謝嘉琅的思路被打斷,回過神,環顧一圈,庭院空蕩蕩的,侍立的禁衛不知道去了哪裏,公主身後也沒有太監宮女跟隨。
“公主厚愛,臣惶恐。”他直接道,“恕臣得罪,臣無娶妻之意,請公主另擇佳婿。”
他說完,轉身就走。
李蘊來不及惱怒,先呆了一呆,反應過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提著裙子追上他,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謝嘉琅!本公主身為皇女,舍下臉麵和你說這些話,你什麽意思?!”
謝嘉琅眉頭輕皺,想抽回自己的袖子。
李蘊滿麵漲紅,緊攥著他不放,又是震驚,又是氣惱,又是傷心,質問道“你又沒有娶妻,為什麽拒絕我?我可是堂堂公主!你是不是嫌我不好看?”
她羞惱難過,聲音幾乎是哭著喊出來的。
更讓她感到難堪的是,謝嘉琅的麵色很平靜,除了因為袖子被她拽住而感到些許不悅之外,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觸動之色。
“公主自重。”
他不卑不亢,恭敬而生疏地道。
李蘊的眼淚掉了下來,手指用力拉扯謝嘉琅的官袍“你是不是擔心別人說你攀附?還是覺得我太驕縱了?”
謝嘉琅麵容嚴峻,抽出自己的袖子。
李蘊眼含淚光,又撲了上來。
爭執間,一道色澤鮮豔的鬱金裙裙角拂過謝嘉琅的眼角。
“蘊娘,你做什麽呢?”
女子清亮而又柔和的聲音傳來,淡黃裙角和刺繡披帛像一泓水波,由遠及近。宮女太監簇擁在她身後。
謝嘉琅身上不由得一僵,沒有抬頭,往後退一步,行禮。
李蘊也跟著朝走過來的女子行禮,委屈地喊道“阿嫂!”
謝蟬臉上含笑,走近他們,指尖塗了花汁的手摟住李蘊的胳膊,“我正找你呢,杭州府的珍珠泉和瓊花露送到了,我給你留了一些,你跟我去嚐嚐。”
說著,像是才注意到謝嘉琅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一時間,謝嘉琅感覺如芒刺在背。
“謝大人,皇上在晚香亭和小世子對弈,大人快過去吧。”
謝蟬笑著道。
謝嘉琅垂眸看著地麵上的杏花花瓣,應了聲是,沒來由的,心中覺得十分狼狽。
謝蟬拉著李蘊走了。
謝嘉琅站在原地,等腳步聲遠去,方抬起頭,朝著晚香亭走去。
李恒和小世子在亭中下棋,看他來了,揮手示意不必行禮,要他教小世子下棋,自己先看折子。
謝嘉琅脫靴入內,坐在席子上,看小世子和李恒的棋局。
李恒看完折子,合上,要長吉收起來,“朕也有此意,提過一次,第二□□中那幫腐儒聯名上奏反對,難得他們放下了平時的黨派之爭,都極力反對。”
謝嘉琅道“朝官都是科舉出身,若改革科目,等於否決從前的取士,諸位大人反對是必然的。”
李恒點頭,提起治理水患的事。
君臣兩人討論了一會兒,太監過來稟報說左相到了,在殿中等著。
李恒去見姚左相,要謝嘉琅接著教小世子下棋。
謝嘉琅擺出一副簡單的棋局,教小世子“夫弈棋者,要專心、絕慮、靜算……”
亭前百花齊放,萬紫千紅,花枝燦爛如雲霞。
謝嘉琅一手執白子,一手執黑子,全神貫注地在棋盤上演練攻守,棋子落在棋盤上,一聲聲清脆輕響。
一局畢,落子。
他抬起頭,忽然聞到一股清淡的桂花甜香。
亭子裏格外安靜,侍立的宮女太監都跪在地上,小世子小臉緊繃,坐得筆直,席子邊沿,一角鬱金裙角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著雍容的光彩。
小太監輕咳幾聲,提醒謝嘉琅“大人,皇後娘娘在此。”
謝嘉琅站起來,朝站在小世子身旁觀棋的謝蟬行禮。
謝蟬示意眾人起身,輕聲說“打擾大人教授學生了。”
謝嘉琅眼睫低垂。
謝蟬問小世子“三郎學會了嗎?”
小世子一板一眼地答“回娘娘,老師教得很好,侄兒受益匪淺。”
謝蟬笑了,摸摸小世子的小腦袋,叫宮女把糕點果子拿進來,要小世子休息一會兒。
小世子謝恩,坐下吃糕點。
謝蟬示意宮女太監退出去,走到謝嘉琅麵前,道“大人,十公主今天在宮門前攔下你,不是任性妄為,皇上也有指婚的意思。我問過十公主,她對大人是真心傾慕,所以才莽撞攔下大人。”
謝嘉琅望著腳下的席子,道“謝皇後娘娘告知,若皇上相問,臣也是一樣的回答。”
謝蟬愣了一下,驚訝地看著謝嘉琅。
謝嘉琅眼睛低垂。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謝蟬道,神情依然驚訝。
謝嘉琅沉默。
謝蟬和小世子說了一會兒話,囑咐小世子別累著,在宮女太監的簇擁下離開。
謝嘉琅繼續教小世子下棋。
謝蟬離開晚香亭,想著李蘊和謝嘉琅的事,問太監“皇上在哪兒?”
勤政殿,李恒和姚左相談完事,長吉一溜小跑進殿。
“皇上,皇後娘娘求見!”
李恒怔了一怔。
謝蟬很久沒有主動找他了,哪怕是被人密告和蕭仲平有私情的那段日子,她也沒有找過他。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李恒感覺兩人之間好像橫了一堵看不見也摸不著的牆,他在這頭,謝蟬在另一頭。她會和他說話,對他笑,可是李恒知道,她不是從前的謝蟬了。
她來找他了。
李恒情不自禁地站起身。
長吉笑眯眯地看著他。
李恒劍眉一擰,又坐下了,道“請皇後進殿。”
謝蟬入殿,朝李恒行禮。
“皇後不必拘禮,坐吧。”李恒低頭批改奏章,“皇後來找朕,有什麽事?”
謝蟬坐下,“皇上,我聽蘊娘說,你有意為她賜婚,選中的駙馬人選是謝侍郎。”
李恒沒有抬頭,嗯一聲。
謝蟬道“皇上,蘊娘已經問過謝侍郎,此事隻怕不成。”
李恒一笑,“這有何難?朕一道賜婚旨意頒布下去,侍郎自會領旨。”
謝蟬蹙眉,“皇上,這事還是慢慢來吧。若旨意頒布下去,謝侍郎還是拒婚,傳出去,蘊娘臉麵上不好看,也有損皇上和謝侍郎的君臣之誼。”
李恒抬起頭,看著謝蟬“那皇後覺得該怎麽辦?”
謝蟬認真地道“臣妾知道皇上真心疼愛蘊娘,正因為如此,她的婚姻之事更要慎重,若他們不能情投意合,強令他們成婚,以後公主未必順心如意……”
話說出口,殿內安靜下來。
謝蟬突然意識到,她說的不就是李恒和自己嗎?
先帝的一道賜婚旨意,讓她夾在了李恒和姚玉娘之間。
李恒性情陰晴不定,她不想惹他動怒,停下來,自嘲地一笑。
李恒還等著她說下去,看她忽然停下不說了,眉頭皺起。
“娘娘!”
小太監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公主說要削了頭發!”
謝蟬一驚,來不及說什麽,起身朝李恒匆匆致意,出去了。
謝蟬及時趕到,李蘊絞頭發的事情沒有傳揚開。
鬧成這樣,李恒不得不親自過問,他召見謝嘉琅,給他兩個選擇當駙馬,去地方任知縣。
謝嘉琅想也不想,選了任知縣。
李恒隻是試探他的決心,不是真的要因為這種事情貶謫大臣,見他意誌堅定,隻得罷了。
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人多口雜,還是有消息靈通的人聽到一些傳聞。
好事者私底下找謝嘉琅求證,他沒有理會。
眾人心想十公主青春貌美,又是崔貴妃養大的,有公主府和封邑,娶了她,等於一步登天,若有這樣的好事,一貧如洗的謝嘉琅怎麽可能拒絕?傳聞一定是假的!
不管別人說什麽,謝嘉琅一切如常,上朝,教小世子詩書,下朝,去書肆買書,回家,閉門看書。
月末,他休沐在家,坐在廊前席子上看一卷書,老仆打了一壺蘭陵酒,他看著書,不知不覺喝了大半壺。
院中一叢翠竹,暗影森森,月色朦朧,庭院似沉浸在一池瀲灩的霜華中。
謝嘉琅的意識也朦朧起來。
他聞到淡淡的桂花香氣。
鬱金裙裾窸窸窣窣,拂過石磚地,一道女子的身影出現在隱約的月華下,肌膚雪白,發鬢烏黑,杏眸如蓄著一汪春水,豐姿婀娜綽約。
她頭梳高髻,身著一件齊胸的鬱金長襦裙,外罩一件半透的沉香色絲羅披衫,肩挽的白地披帛和裙角拖曳在地上。
月華籠在她身上,披衫下的肌膚線條柔和又清晰,透著一種嬌嫩細膩的光澤,仿佛有一絲絲香氣滲出。
她緩步走到欄杆邊,胳膊撐在欄杆上,寬大的衣袖滑落,露出半截瑩白手臂。
一個男人朝她走過去。
女子回過頭,看到男人,麵露驚訝之色。男人走近,她下意識後退,背靠在欄杆上,薄薄的披衫從肩膀滑落,雪胸起伏,柔白圓潤的肩頭微微聳起,輕輕顫抖著。
男人站在她麵前,抬手,握住她的胳膊,俯身。
他滾燙的唇落在那輕顫的雪白肩頭上。
柔軟,細滑,嬌嫩,泛著粉色,熟透的櫻桃,輕輕一吮,嬌得能滴出來。
她很涼,頭發上的光澤是涼的,香氣是涼的,雪肩也是涼的。
男子很熱,他禁錮著她,收緊雙臂,想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她,唇細細地吮下去。
掌心裏的手臂劇烈發顫,她一點一點熱起來,肌膚泛起一層細汗,暈紅透出來,如牡丹盛放,清淡的甜香變得馥鬱濃厚。
男子高大挺拔,她無力掙紮,盈滿水潤的杏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臉。
一張眉眼濃烈嚴肅,冷峻無情的麵孔。
女子拽住他的衣袖,唇中溢出一聲低吟“謝大人……”
涼風拂過。
伏案而睡的謝嘉琅猛地驚醒過來,一頭的汗水。
庭階寂寂,院角翠竹隨風輕輕晃動,一地搖動的暗影。
月華隱去,夢中的香豔旖旎也消散無蹤。
隻剩他一人,獨坐在案前,心口劇烈跳動,書卷跌落在席子上,幾上酒壺酒杯傾覆,酒已經幹了。
夢醒了。
然而他恍惚還能聞到皇後發絲間桂花的香氣,能感覺到唇落在雪肩上的一瞬間,不禁渾身緊繃、毛孔豎起的觸感。
一種無法自控,滅頂般的本能。
夜色沉沉,涼風陣陣。
謝嘉琅坐在廊前,等心跳慢慢平複下來,身上的熱也退下了。
幼時,他身患癔症,父母不喜,族人鄙夷。
他刻苦勤學,父親母親依然視他為恥辱,母親和離改嫁,父親納妾生子。
他終於被縣學錄取,但考取州學時,因為患癔症被斥退,三次之後才獲準入學。
磕磕絆絆長大,一個人走到今天,身患不治之症……又在這個冷清的春夜裏,發現自己對一個最不可能接近的女子動了不可說的欲念。
她是皇後,是一國之母,他隻是臣子。
不忠,不信,不義,不禮,大逆不道,有悖人倫。
謝嘉琅閉上眼睛。
他向來理智清醒,冷靜克己,沒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
蕭仲平的案子還是他親自審理的,是他一筆一劃寫下對蕭仲平的判決。
謝嘉琅坐了很久。
夜色越來越沉。
細雨般的風聲裏,他睜開眼睛,拾起書卷,抬眸,望著夜色下清冷的幽竹,棱角分明的剛毅麵龐上掠過一絲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
他這一生,大概注定如此。
所求一切,皆不可得。
第二天,謝嘉琅和往常一樣,在院中練一套拳,換上官袍,戴上腰牌,入宮。
出門之前,他吩咐老仆“以後家中不必備酒了。”
從這一天起,不論是宮中宴會還是同僚朋友私下小聚,謝嘉琅滴酒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