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晉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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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謝蟬帶著何老二家的把鮓,糖絲線、蜜麻酥、韻薑糖回院子。
    謝嘉琅坐在窗前看書,坐姿筆直,一襲淺青士子袍服,因在家中,沒戴羅巾,木簪束發,鬢角烏黑整齊,側臉嚴峻,神情專注。
    謝蟬提著消夜點心,躡手躡腳地悄悄走到他身後,探頭看他在看什麽書。
    她發間的紅色絲絛垂下,落在謝嘉琅的肩膀上。
    很輕很柔。
    淡淡的桂花香氣。
    謝嘉琅常吃藥,房裏總有苦澀的藥味,從小聞習慣的味道,絲絲清香飄過來,衝淡了藥味。
    “回來了。”
    他翻一頁書,輕聲道,視線仍然在書頁上。
    謝蟬嗯一聲,“哥哥,我給你帶了好吃的,你嚐嚐。”
    謝嘉琅放下書,挪到外間來,嚐謝蟬帶回來的點心。
    謝蟬一邊和他說話,一邊叫青陽打開他的箱籠,看他的衣裳鞋襪,哪些要縫補,哪些要漿洗,哪些花樣舊了,明天要給他買布裁新衣,又問起他的主考官,問他有沒有買韋大人的詩集,他詩賦平平,而省試要考詩賦論。
    說著話,外麵天色漸漸暗下來,青陽送來晚飯,謝嘉琅問謝蟬“明天鼓門前鞭春牛,想去嗎?”
    謝蟬想了想,搖頭“不去了,每年鞭春牛,全城人都會去看,人山人海的,太擠了。”
    謝嘉琅低頭吃飯。
    他想帶謝蟬出去玩,但是他對京師並不熟悉。平時他隻去書肆買書,偶爾同窗聚飲,拉他過去,席間眾人隻知道吹捧誇耀,後來的邀約他都推了,專心讀書。
    白天謝蟬出門後,他去找文宇請教,文宇詫異過後,笑得跌足,建議他帶謝蟬去看鞭春牛。
    她對鞭春牛不感興趣。
    青陽和進寶卻對鞭春牛很好奇,你一言我一句地討論京師的鞭春儀式有多隆重。
    謝蟬揮揮手“明天你們都去看吧,都說看了春牛,一年順順利利,你們去看,也是個好兆頭。”
    第二天兩人換上新衣,歡天喜地看春牛去了。
    謝嘉琅仍是看書。
    謝蟬穿著家常衣裳,梳著單螺髻,帶著仆婦整理謝嘉琅的冬衣春衫,院子裏支起竹竿,被褥鋪蓋都被拿出去曝曬。
    謝嘉琅背對著走廊和庭院,看不見謝蟬,不過能感覺到她在忙忙碌碌,她知道他愛靜,腳步聲放得很輕,指揮仆婦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忙完了,她回房給謝六爺和範德方寫信,拿起算盤算賬,對著庭院畫一幅臘梅圖。
    謝蟬在的時候和她不在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她在這裏,連青陽都很高興,每天笑嘻嘻的,話多得說不完。
    夜裏,青陽和進寶興高采烈地回來。
    京師鞭春牛的儀式比江州安州的要盛大熱鬧多了,知府和禮部官員親自執彩鞭打春,全城百姓繞著春牛祈福,還有許多人摩拳擦掌等著搶春牛土,人太多,他們倆連鞋子都擠掉了,還好謝蟬提醒過他們,搶春牛土時他們沒往裏擠,不然十有八|九要受傷。
    謝蟬笑道“我就說人會很多吧!”
    青陽撓撓腦袋“九娘,你也是第一次來京師,怎麽知道那麽多?”
    謝蟬怔了怔,道“我聽範七哥他們說的。”
    謝嘉琅看她一眼。
    青陽和進寶想到範德方向謝六爺暗示過的事,交換一個眼神,偷笑。
    謝蟬回房,提筆繼續畫臘梅。
    上輩子,她被謝家從鄉下接回府後,就沒離開過京師,雖然她幾乎足不出戶,但京師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有種老朋友般的熟悉,不論痛苦還是快樂,一切在這裏發生。
    接下來幾天,謝蟬天天上午出門,買絲錦綢料,買詩集書冊、曆年省試程文,筆墨文具也買了新的。
    下午,她要謝嘉琅陪她去書肆,謝嘉琅看古書,她挑自己喜歡的雜書話本看。天黑前,兩人提著買的書回院子,順路去南街買些吃的。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十天一轉眼就過去了。
    謝蟬吩咐進寶收拾行李包袱,準備回江州。
    謝嘉琅看見她叫仆婦把在京師買的妝粉盒子都收了起來,她要帶回去送人。
    她要走了。
    臨行前的一天,謝蟬抱著書從書肆走出來,問身後的謝嘉琅“哥哥,你還缺什麽?想要什麽?”
    謝嘉琅看著她的背影。
    巷子裏很安靜,金烏西墜,雲霞鋪滿天穹,燦爛的夕光落在她烏黑的發鬢上,發絲間浮動著金光。
    他搖頭“我什麽都不缺。”
    回到家中,吃了飯,謝蟬接著收拾行李,她的屋子門窗都敞著,仆婦進進出出搬運箱籠。
    謝蟬明天就走了。
    謝嘉琅低著頭,手裏握著筆,聽著院子裏忙碌的聲音,筆尖滯澀。
    他寫了一會兒,思路混亂,放下筆,挪開字紙,翻開一本書冊看。
    院門前忽然傳來拍門聲。
    青陽提著燈去應門,不一會拿著一封信回來,去見謝蟬,“九娘,六爺的信。”
    謝蟬看完信,笑著擺擺手,要仆婦們不必忙了。
    她拿著信走到書房門口,沒進屋,站在門檻外邊和謝嘉琅道“哥哥,阿爹來信了,他說有事要耽擱幾日,過了燈節才能和我碰頭,我明天不走了。”
    謝嘉琅背對著她,手指攥緊書頁,淡淡地嗯一聲。
    謝蟬忙了一天,有些累了,掩唇打了個哈欠,“我去睡了,哥哥你早點休息,別看得太晚。”
    腳步聲走遠了。
    謝嘉琅放下書冊,提筆寫文章,這一次,思路清晰,筆尖下的字寫得很順暢。
    寫著寫著,他手上的動作停下來,坐著失神。
    謝蟬問他想要什麽,他沒辦法開口,也不能開口。
    他其實有想要的東西……想要她多留幾天。
    什麽都不用給他買,隻要留下來就夠了。
    所以,知道她明天不走了,一刹那,沉沉壓在心口的那股煩悶消散了許多。
    謝嘉琅閉了閉眼睛,靜下心來,接著寫文章。
    第二天,範堯登門,邀請謝嘉琅和謝蟬去範家過燈節。他也接到範德方的信,知道謝蟬要留在京師,過了上元節後再回去。
    “京師的上元燈會,朱欄畫棟金泥幕,卷盡紅蓮十裏風,人人都出門看燈,我家幾個姐妹也都要去。九娘一個小娘子出門觀燈,有兄長陪著,還是難免寂寞,不如你們兄妹到我家去,到時候九娘和我的幾個姐妹一起去觀燈,人多熱鬧。”
    謝蟬看向謝嘉琅。
    謝嘉琅也朝她望過來,看她杏眸裏笑意閃動,似乎很期待,點了點頭。
    她喜歡熱鬧,難得來一趟京師,這樣的盛會,她一定想去。
    範堯喜道“燈節那天,我來接你們。”
    謝蟬送他出去,回到正堂,問謝嘉琅“哥哥,你也去嗎?你想去的話我也去,你不想去,那我也不去了,我們買幾盞燈在院子裏看,一樣的。”
    謝嘉琅心想,那不一樣。
    她擔心他不想去,才會這麽說。
    他道“我也去。”
    謝蟬很高興,謝嘉琅天天讀書,她覺得他願意出去散散悶挺好的。
    “過節要穿新衣。”她盤算著,“燈節一定要穿白衣,不管月下還是燈下,白衣最鮮明好看。”
    她和進寶青陽去逛布鋪,選上好的白羅,順便打聽京師這邊的行情。
    來之前,謝六爺問她要不要在京師買鋪子,她回答說先不急著買,看看再說。他們在京師毫無根基,用不著太急,京師的局勢太複雜了,必須先打聽清楚行市。
    買好白羅,謝蟬已經把京師時興的樣式都記下了,回到院子裏,畫圖刻版,要仆婦裁衣。
    衣裳裁好了,她拿去給謝嘉琅試,她讓人給他也做了一套新衣。
    她要謝嘉琅站起來,展開袖子搭在他胳膊上比對,手捏捏他的上臂,“哥哥,這裏緊嗎?”
    香氣近在咫尺,直接熏入肺腑。
    謝嘉琅身上有些僵硬,垂眸,屏住呼吸。
    謝蟬踮起腳,把袍子搭在他肩上,手繞到他背後去,幾乎貼在他身上,問“小不小?”
    謝嘉琅扭開臉,後退半步“很合適。”
    謝蟬接著比了比袖擺和衣襟,記下長短大小,要仆婦拿去改。
    燈節那天,謝蟬換上特意做的白衣,頭上戴綴珠鬧蛾花冠,眉貼花鈿,肩挽披帛,走到謝嘉琅麵前,兩手一撒,轉了一個圈,裙裾上刺繡的纏枝花紋由淺至深,雜花交錯,閃爍著淺淺的銀光,似一叢曇花在月下怒放。
    “哥哥,好看嗎?”
    她笑著問。
    謝嘉琅眸底映著她嬌豔的麵孔,點頭,“好看。”
    謝蟬催他也換上新衣,站在他跟前,幫他穿外袍,拿起革帶給他係好,低著頭,把係了五彩絲絛的玉掛在革帶上。
    謝嘉琅眼眸低垂,她頭上戴的鬧蛾花冠輕輕顫動,時不時蹭過他的脖頸和下巴。
    “好了!”
    謝蟬退後一步,上上下下端詳謝嘉琅,臉上掠過一陣古怪的笑意,肩膀抖了幾下,鬧蛾花冠顫啊顫的。
    她不敢在謝嘉琅麵前笑,強忍著,轉身出去,剛跨過門檻,笑聲就從貝齒間溢了出來。
    謝嘉琅眉眼淩厲,平時穿黑色、青色,不覺得如何,乍一下換上白色,襯得他臉孔線條更剛毅,顯得更凶了。
    午飯後,院門外車馬響動,範堯按約來接兄妹倆,看到一襲白衣的謝蟬,晃了下神,目光不經意掃過旁邊的謝嘉琅,見他神情冷肅,一雙黑眸靜靜地看著自己,嚇了一跳,忙定下心神,含笑邀請他們。
    到了範家,兩人一起去拜見範家夫人。
    老夫人拉著謝蟬的手不住地誇讚,範家幾個小娘子擁上來和謝蟬廝見,序過齒,都叫她九妹妹。
    謝嘉琅在外麵和範堯吃茶說話,範堯坐得筆直,出了一身的汗。
    暮色沉下來時,大街小巷的燈樓早已經搭建好,長達數十裏的長街縛了燈山彩樓,燈樓高達數丈,有的比城牆還高,千盞萬盞花燈閃爍照耀,恍如銀河傾倒,滿地灼灼光輝。
    東風夜放,火樹銀花。
    等天黑下來,家家戶戶出門觀燈,這一天平時足不出戶的女子也能出門遊玩,街巷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謝蟬和範家小娘子一起出行,到了最熱鬧的禦街前,馬車不能進入,小娘子們下馬車,範堯和謝嘉琅跟在她們後麵,看著她們笑鬧。
    漫步到一處輝煌的燈樓前,範三娘想要那一盞盞懸掛在燈樓上的憨態可掬的魚燈,停下來,拉著範堯,要他猜燈謎。
    範堯笑著上前,細看貼在燈籠上的燈謎,答出答案。
    燈樓裏的老丈取下一盞魚燈給他,他遞給範三娘,範三娘一臉笑容。
    範堯回頭,看著謝蟬,問“九娘,你想要哪盞燈?”
    謝蟬搖搖頭,推著範家其他小娘子上前。
    小娘子們朝範堯擠眼,範堯無奈,先幫她們猜燈謎。
    他反應很快,人又生得端莊俊秀,周圍看熱鬧的人全都聚攏過來,看他猜燈謎,他每猜出一個,眾人便拍手叫好。
    猜燈謎的人越聚越多。
    老丈把新燈謎掛在長竿上,挑出燈樓,敲響銅鑼,讓猜燈謎的人給出答案,誰猜得最快,那些魚燈給誰。
    範堯和其他人比試,等範家每個小娘子都提了盞燈在手裏,他又問謝蟬。
    謝蟬不好說不要,指了一盞和範三娘一樣的燈。
    範堯一笑,抬頭看燈謎,很快答出,老丈取下燈,他接過,遞給謝蟬。
    謝蟬接了燈,提在手上,杏眸微斂,微紅的雙頰泛著笑意,她一身白衣,上元燈會無數道斑斕交錯的燈火光芒籠在她身上,清豔華貴,讓人不敢直視。
    範堯臉有些紅。
    謝嘉琅站在人群裏,麵無表情,他對猜燈謎沒什麽興趣。
    他身後不遠處,範家幾個隨從竊竊私語,“七公子今天這麽賣力,是不是看上謝家小娘子了?”
    “當然是,不然夫人怎麽會邀請謝家小娘子來咱們家過節?”
    “你看他們,郎才女貌,真般配。”
    一輪燈謎猜完,老丈命夥計取出其他作為獎賞的花燈,掛在彩樓高處,其中一盞燈取出來時,洶湧的人群不禁發出驚歎聲。
    那是一盞彩繪的宮燈,比之前所有的魚燈更精致,用不同顏色的絹紗堆出繁花細枝,鑲嵌貴重的玻璃,綴著長長的流蘇寶帶,玲瓏別致,富麗堂皇,才一捧出,眾人都覺得是今晚看過的最漂亮的彩燈。
    老丈捋捋長須,含笑朗聲道“猜中燈謎最多者,可得此燈!”
    謝蟬和範家小娘子一起仰著頭,觀賞那些彩燈。
    人群裏走出幾個書生模樣的公子,開始猜燈謎,範堯也走上前,加入競爭。
    誰都不想被其他人搶去風頭,一個個絞盡腦汁猜謎,一道道燈謎被解出,圍觀的人群裏時不時響起一陣叫好聲。
    謝嘉琅沒有上前。
    範家小娘子都擠到範堯身後,給他加油鼓勁。謝蟬也被扯過去,範三娘把她推到最前麵,範堯不用回頭都能看見她的倩影,抑製不住激動振奮,答題更賣力了。
    謝蟬擠不出去,抬頭張望,尋找謝嘉琅的身影,觀燈的人太多,她怕和他走散了。
    她清亮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謝嘉琅身上,粲然一笑。
    一瞬間,周遭鼎沸人聲變得模糊,璀璨燈火亦失去光彩,謝嘉琅感覺到心口抽了一下,繼而砰砰直跳,他極力克製,但實在平複不下來,身上微微起了汗意。
    謝蟬放下心,回過頭去。
    範堯站在她身旁,風姿俊秀,低頭和她說話,她回了一句,範堯頓時浮起滿臉笑,兩人並肩而立,如同一對璧人。
    台上的老丈揚聲讀出燈謎“烏龍上壁,身披萬點金星。”
    “秤。”
    一道清冷低沉的聲音響起。
    謝蟬驚訝地回頭。
    人群中,謝嘉琅答出燈謎,舉步上前,走到她身邊。
    老丈繼續出題,其他人尚在思考,謝嘉琅略一思索,給出答案。
    眾人叫好。
    謝嘉琅接著猜燈謎。
    幾個書生實在搶不過他,垂頭喪氣地退入人群,去其他地方看燈去了。
    最後,老丈取下那盞彩繪宮燈,遞給謝嘉琅“恭喜這位郎君了。”
    謝嘉琅看著謝蟬,手抬起,示意她把範堯為她贏來的魚燈交給自己。
    謝蟬放開魚燈給他拿著,歡歡喜喜地接過老丈的宮燈,提在手裏,範家小娘子都圍過來,讚宮燈好看。
    範堯有些失落,不過贏他的人是謝蟬的兄長,他不敢露出不快。
    他們繼續逛燈會。
    謝蟬一直提著謝嘉琅贏的宮燈。
    夜半時分,眾人在坊門前告別,範家小娘子回府,範堯堅持送謝蟬和謝嘉琅回院子。
    進院後,謝蟬手裏還提著燈,抬頭朝謝嘉琅笑“哥哥,你又送我一盞燈。”
    謝嘉琅嗯一聲,送她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