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咬牙切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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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像謝大人這種書讀得好的人是不是都這樣?平時寡言少語,像隻悶葫蘆,拿起筆寫文章卻可以長篇大論,寫個沒完,我看你寫了半個時辰,茶都沒有喝一口,你這隻葫蘆是不是滿肚子墨水,除了寫字不開口?”
深夜,呂鵬推開房門,摸了摸已經冰涼的茶壺,望向燈前伏案寫信的謝嘉琅端正筆直的背影,笑著嘲謔。
謝嘉琅沒有回頭,放下筆,完全不理會他的調侃,問“禮備好了?”
呂鵬對著他的背影暗暗搖頭。
男人之間不愁沒有話說,酒,前程,名望,女人……呂鵬隨便在客棧裏找一個剛認識幾天的人都可以把盞言歡,和認識多年還一道跋山涉水進京的謝嘉琅卻很少交談。酒,謝嘉琅從不貪杯,前程名望,他處之淡然,至於女人,不管呂鵬怎麽揶揄嘲弄,他都不接話茬。
呂鵬是官家子弟,見過很多當官的,有的官員好財,有的好色,有的好名聲,也有一些目光長遠的官員深藏不露、不讓人猜出自己的喜好,但是像謝嘉琅克製律己到如此地步的,他還沒見過。
難怪縣學裏那麽多學生,隻有他燒尾登第。
呂鵬嘴上答應一聲,摸出禮單,“定下了,店家過幾天會送去範府……不留下參加範七郎的婚宴?”
“未必能留到那時候。”
呂鵬心中一動“宮裏有旨意?我們什麽時候啟程?”
謝嘉琅搖頭,“還沒有定下。”
呂鵬皺眉,按禮部主事之前露出來的口風,殿試結束後謝嘉琅就可以返回平州城,不用等朝中再差遣,現在沒有消息,莫非皇上另有打算?
“要寫信告訴六爺他們嗎?”
謝嘉琅提筆蘸墨,“我在信中說了。”
呂鵬一笑,原來謝嘉琅在給平州城那邊寫信,難怪寫了這麽久。他去樓下找店家討了壺熱茶送到房中,退了出去。
謝嘉琅接著寫信。
“……雖陰雨冥冥,京中百姓仍爭相觀睹,摩肩接踵……”
他在寫瓊林宴當日京中的熱烈盛況。
瓊林宴後,禮部主事找到他,說他的離京文牒還沒備齊,要他等幾天。他回來便給平州城那邊寫信,告知謝六爺此事,叮囑文宇、謝嘉文幾人照應好內外事務。
然後是寫給謝蟬的信。
提筆寫下“吾妹”兩個字,他手裏的筆停下來,出了一會神,換了張紙,這一次沒有寫謝蟬的小名。
他告訴她自己已經順利通過殿試,隻等正式任命下來,說完正事,想著她可能對京中的事感興趣,寫了一些平時起居、市集行情和瓊林宴的見聞。
平時寡言少語的人,不知不覺間,寫了封長信。
寫完最後一個字,謝嘉琅想起呂鵬的揶揄,眉頭輕皺。
他話不多,給別人寫信也盡量簡潔,像寫公文一樣,明確,簡略,格式嚴謹,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唯獨給謝蟬寫信時會不由自主地寫長,而且因為寫了很多瑣事,看起來略顯散漫,像和她對坐窗前,閑話家常。
搖曳的昏黃燭火映在紙上,墨跡未幹,散發出淡淡的墨香。
夜已深了,細雨蒙蒙,雨絲在屋瓦上匯集成雨線,順著凹凸的瓦壟蜿蜒,窗外,一陣陣綿密的沙沙輕響。
謝嘉琅揉皺自己剛寫好的信。
這些天平州城那邊送過來一封信,是謝蟬寫的,殿試隻能補考一次,她擔心他這一次殿試再出波折,信寫得簡短,除了報平安之外,沒有多寫一個字,唯恐他分心。
她沒在信中說範四郎路過平州城的事,更沒提範堯問的符合她要求的意中人。
燭芯燒得滋滋響,閃爍的燭火中,謝嘉琅平時看著凶厲的眉緊擰著,麵龐蒼白清瘦,神色冷峻。
看到範堯拿出請帖的那一刻,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難看到範堯被嚇得六神無主,恨不能對著他指天發誓說自己不是負心漢。
其實謝嘉琅沒有生氣。
他隻是想到很多事,心潮起伏,一時間難以平靜。
範堯能知難而退,而他連奢望的資格都沒有。
她有了意中人。
燭火越來越暗,謝嘉琅垂下眼眸,把揉皺的紙伸到快要燃盡的燭火前,看著驟然騰起的火光吞沒他一筆一劃寫下的信。
他不能放縱自己。
翌日,呂鵬把謝嘉琅昨晚寫好的信送出去,每封信都很薄。
回來時,他手裏捧著一封帖子“太常博士的女婿龐大人家的管家送來的。我前幾天聽一幫書生說起過這位龐大人,他老師做過帝師,很有名望,收了很多學生,聽說他們會定期舉行詩會。”
謝嘉琅翻開帖子,合起放在一邊,鋪紙磨墨。
很快,龐大人收到謝嘉琅的回信,他婉拒了詩會的邀請。
“傳聞不假,這個姓謝的後生不識抬舉。”
龐大人冷笑一聲,把回信拍在桌上,冷冷地道。
周圍幾人對視幾眼,小聲議論。
“他竟然連梁公的詩會都推?”
梁公是龐大人的老師,出身世家,曆仕三朝,官至尚書左仆射,因得罪崔家而被罷免,回鄉後專心著書教學,門下子弟眾多,桃李天下,德高望重,世人尊稱他為梁公。崔家覆滅後,梁公回到京師,深居簡出,閉門謝客,隻偶爾在學生主持的詩會上露個臉。
一人猜測道“謝嘉琅是地方小戶出身,見識不多,也許他不知梁公大名,沒領會到大人對他的提攜之意?”
在幾人看來,謝嘉琅功名有了,名聲也有了,還得皇上青眼相看,隻缺家世和人脈,這一點可以通過聯姻來彌補,聯姻不合適,還可以拜師,同門情誼也可以迅速幫他擴展人脈。隻要他願意拜在梁公門下,朝中梁公的學生都願意拉他一把。
梁公想在龐大人的詩會上收學生的消息傳出去,多少人擠破腦袋也想鑽進來!謝嘉琅不僅不對龐大人的示好感恩戴德,還推辭邀請,一定是因為眼界太小,不識梁公真麵目。
其他幾人點頭附和,他們也覺得隻有這樣才說得通。
龐大人沉下臉色,“梁公大名,婦孺皆知,他怎麽會沒聽說?瓊林宴上他的席位在國子監主簿旁邊,主簿暗示過他。”
幾人大為詫異。
“看來這謝嘉琅確實是不識抬舉。”
“大人息怒,謝嘉琅有眼不識泰山,這樣的人拉攏過來也無用。”
“對,他就是個愣頭青。”
“要不是因為四皇子那天問起他,我怎麽會去注意一個無名小卒?”龐大人嗤笑一聲,不屑地道。
在座幾人心領神會,現在除了八皇子,其他幾位皇子都在明裏暗裏拉攏人才,謝嘉琅年輕有為,又勢單力薄,真正想將他收為己用的人是四皇子。
這麽看,謝嘉琅也許不是不通世情,他不願依附龐大人,是因為他不想成為哪位皇子手中的棋子。
龐大人越想越生氣,他認為像謝嘉琅這種初出矛頭的年輕官員大多年輕氣盛,急功近利,隻要拋出老師梁公的名頭,一定召之即來,不料竟碰了釘子。
傳出去,他龐祿定會遭人譏笑。
龐大人陰沉沉地掃一眼謝嘉琅的回信,“本官好意照拂,他卻不識好歹!既然他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本官手辣!”
京中春雨迷蒙。
遠在千裏之外的大渡口,也陰雨連綿。
天色昏黑晦暗,潑墨一般,不見一絲天光,人離開幾步遠,連人影都看不清。
官道浸泡在雨水中,泥濘不堪,馬走起來很吃力,沒法疾走,下馬步行,長靴踩下去,半天抬不起腳。
範德方掀開車簾往外看,皺了皺眉。
“這雨看來一時半會停不了。”
他朝隊伍前方看去。
騎馬走在前麵的人也正好回頭看他,竹篾鬥笠下一張鮮妍的臉,“四哥,董六說前麵再走十裏路就是驛站。”
隊伍裏的人都聽到謝蟬這句話,打起精神繼續冒雨趕路,走了大約十多裏路,前方果然有座驛站,眾人歡喜地上前叩門。
他們人多勢眾,驛站的小吏不敢應門。
謝蟬下馬,示意其他人後退,拿著文書走上前,“勞駕,我們是過路的行商,要進京去,隻借個地方避雨,糧食我們自己備了。”
小吏透過門縫打量她幾眼,聽她口音不是本地人,這才拉開門,檢查文書,讓他們進院避雨。
護衛架起爐子煮薑湯,把馬匹牽去馬廄喝水。
範德方被人抬進屋,仰頭環顧一圈,“這些驛站幾乎都空了,馬吃的草料也沒剩多少。他們剛才不敢開門,怕我們是來搶口糧的。”
謝蟬端一碗熱薑湯遞給他,“這種天氣,道路難走,加上今年是武開河,到處受災,各地抽調人手去守大堤,縣衙都要空了,現在除了商隊,應該沒人敢運送糧食。”
範德方驚訝地抬眼看她“九娘怎麽知道武開河?”
“從謝嘉琅寫的治水論文章裏看到的。”
範德方眼皮跳了兩下。
以前謝蟬提起謝嘉琅,總是稱長兄,這一次別後再見,謝蟬好像和謝嘉琅生分了,不是直呼其名就是謝大人。
他不由納悶謝嘉琅不聲不響的,到底做了什麽,竟然把脾氣好的謝蟬氣成這樣,不遠千裏要去京師找他興師問罪?
偷偷瞥一眼謝蟬,他不敢多問,抿一口辛辣的薑湯,長長地歎息一聲,“天天下雨……”
但願不會決口。
謝蟬去樓上換下濕衣,喝了一碗薑湯。商隊的郎中過來給範德方換藥,她捧著一盞油燈在旁邊為他們照明。
範德方疼得額頭浮起薄薄一層汗,故作輕鬆地朝謝蟬一笑,胡子直翹“九娘,耽擱你進京了。”
謝蟬搖搖頭,“四哥見外了,現在渡口都封了,不能坐船,我隻能繞路,況且和四哥一起走更安全。”
“我正想問你。”郎中手裏的木片刮過傷口,劇痛之下,範德方強壓下去的好奇心湧了上來,“謝大人怎麽惹你生氣了?”
謝蟬看著手裏的油燈,“他沒有惹我生氣。”
範德方白她一眼,他不信。
謝蟬笑了笑,微弱燈火照在她側臉上,她神情平靜柔和,眉眼間沒有確實憤懣之意,可她說起謝嘉琅三個字像是有些咬牙切齒。
範德方心下狐疑,還想接著盤問,對上謝蟬含笑看過來的目光,頓時回想起前天她談笑間救出自己的模樣,悻悻地摸摸胡子,嘴巴閉上了。
等郎中幫範德方換好藥,謝蟬讓值夜的護衛各處巡查一遍,確認所有人都安頓好了,上樓休息。
雨勢越來越大,豆大的雨滴密集地拍打著院裏的枯樹。
謝蟬望著隻能罩下一圈朦朧光暈的油燈,久久無法入睡。
從離開平州城到渡口的這些天,她想了很多事,模糊混亂的前世記憶,鏤骨銘心的今生歲月,潮水一樣起伏漲落,心如亂麻,柔腸百結。
她知道了。
可是大哥哥什麽都不知道。
意識到這一點,悲涼和酸楚漫天掩地,淹沒了她。
她想見謝嘉琅。
思緒混亂,那就索性讓它混亂著。
隻有見到他才能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