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夜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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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細雨瀟瀟。
    夜色沉下來,燈火照耀中,驛站院門前垂掛的霏霏雨線閃閃發亮,似萬點銀芒灑落。
    謝蟬眼簾低垂,臉上血色褪盡。
    隔著雨幕,她仍然能感覺到李恒銳利的視線望了過來。
    一刹那,謝蟬心神恍惚了一下,呼吸屏住,寒意從心底冒起。
    看到李恒,就想起皇城巍峨高大、連綿不斷,一重接著一重,怎麽也看不到頭的宮牆,如一座牢籠,不僅禁錮她的身體,還一點一點吞噬她的靈魂。
    前世的她最終絕望,拋下自尊,跪下哀求李恒放她離開,被他拒絕。
    “阿蟬,你是朕的妻子。”他俯身,把她抱回床,不容分說,將她交出去的鳳冠重新為她戴上,扣住她雙手,“答應我,不要再提以前的事。”
    謝蟬幾乎發了瘋,踢他、打他、罵他、嘲諷他,他來一次,她就罵一次,直到他惱羞成怒,不敢來了。
    他曾說,最厭惡她撒潑的樣子,她就對著他撒潑。
    最後一次相見,也是雨天,隔著一道厚厚的帳幔。轟隆隆的雷雨聲裏,李恒一步一步走到帳幔前,水珠從他的靴尖滾落。
    今生,乍然相逢,他在雨中回眸,目光透過雨絲,落在她身上。
    近在咫尺,但是中間已橫亙了一生一世。
    謝蟬手指緊攥馬鞭,身上一陣陣發冷,心跳急驟如鼓。
    她突然很想把臉埋進泥濘裏,河東汛情嚴峻,出於慎重,前些天她都是穿男裝出行,這兩天想著也許會見到謝嘉琅才換回女裝,月白暗花素衫,顏色嬌豔的鬱金裙,今天還特地裝扮過,鬢邊簪了花,發帶上係了濂珠。
    以前去見謝嘉琅,謝蟬不會刻意打扮,有時候清早起來,臉沒洗,頭發也沒梳,趿拉著睡鞋,趴在窗前和早起練拳的他說話。現在想到要見他,出門前不禁攬鏡照了照,想穿得漂亮點,氣色好一點。
    想到謝嘉琅,一陣夾雜著酸楚和苦澀的柔情湧上心頭,謝蟬激烈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
    那道冷淡的目光未做停留,一掠而過。
    李恒轉頭,高挑的背影在護衛的簇擁中行遠。
    哐當一聲響,驛站的院門從裏麵合上了。
    謝蟬聽著雜亂的腳步聲遠去,身子仍舊僵直,認出李恒的一瞬間,她用盡力氣才硬生生將驚駭壓下,渾身脫力,沒法動彈。
    “九娘?你看送誰的帖子過去?”
    範德方的聲音響起。
    謝蟬回過神,緊繃的心弦鬆弛些許,恢複了些力氣,握著馬鞭慢慢站起身。
    冰涼的雨水打在她臉上,她紊亂的心緒沉靜下來。
    她是謝蟬,一個普普通通的民間女子,不是八皇子妃謝十九,李恒不認識她,他們隻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這一世,他不用忍辱娶她,她也不必嫁他。
    “四哥,他不是欽差汪侍郎,我聽說過汪侍郎,汪侍郎年近花甲之年。”謝蟬轉身,語氣平靜地道。
    範德方皺眉,聲音壓低“那他怎麽打著欽差的旗號?我看他們人強馬壯,衣著不凡,一看就不是尋常人,為什麽要假冒欽差?”
    冒充朝廷欽差可是死罪。
    謝蟬拂去馬鞭上的泥,“也許他認識汪侍郎,和汪侍郎一道來河東主持河汛,隻不過一個在明,一個在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李恒是皇子,不能隨意離京,他此來河東很可能是以皇子的身份監督欽差,又或者他有其他要務在身,需要掩人耳目,借汪侍郎的名號遮掩。
    “四哥,帖子不必送了,我們再等幾天。”
    不管李恒來河東的目的是什麽,謝蟬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範德方回頭望著大門緊閉的驛站,不甘心地道“他來河東前說不定和謝大人見過麵,不去拜見一下?”
    “四哥,你也說了,這些人一看就來曆不凡,他們一來,驛站就不準人出入,我們還是不要貿然去打擾他們,先回去,找個機靈的夥計去驛站打聽一下。”
    謝蟬搖頭,勸住蠢蠢欲動的範德方。
    範德方點頭應下。
    謝蟬派人繼續去路口守著。
    兩人剛回到客棧,一個本地富商的家丁飛快跑進院“範公子,驛站的人說,謝大人到了!”
    範德方呆住。
    旁邊一聲脆響,謝蟬放下茶碗,飛快起身。
    範德方剛想追上去,前麵的謝蟬忽然停下來,眉頭緊皺。
    “九娘,怎麽了?”
    謝蟬看著驛站方向,示意隨從送家丁出去,轉頭,麵無表情,“不是他。”
    範德方一臉茫然。
    這時,派出去打聽消息的夥計回來了,“四郎,驛站的人說剛才那位公子是汪侍郎的副手,姓謝,他們帶著文書,不會錯,現在外麵的富商都說謝大人到了!”
    範德方不禁張大嘴巴,朝謝蟬看過去,恍然大悟原來剛才驛站那行人假冒的不是汪侍郎,而是謝嘉琅!
    謝蟬沉默不語。
    李恒帶著謝嘉琅的文書,他們見過麵了。
    她想起前世的李恒和謝嘉琅,謝嘉琅在地方政績斐然,後來入政事堂,躋身宰執之列,和李恒政見不合,君臣間時有摩擦,謝嘉琅最終大權在握卻身敗名裂,從百姓口中的直臣變成權臣,而李恒在崔季鳴死後大病一場,開始沉迷神仙方術,舉止有些癲狂。她沒有看到他們的結局。
    隻要謝嘉琅入朝為官,遲早會和李恒有交集,兩人終究會有衝突,謝蟬早就想過這一點,並為此感到憂慮。
    雨水嘀嗒嘀嗒,敲打屋頂瓦片。
    謝蟬一口一口地喝茶。
    她想謝嘉琅,想前世初見,他站在烈日下,曬得官袍濕透時依然挺直的背,想這一世無數個深夜,他專心致誌地翻看書卷,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想著想著,謝蟬的憂慮漸漸淡了。
    謝嘉琅有他的誌向和抱負,她敬佩他,不會試圖去改變他,不管他仕途順利還是坎坷,她都會陪著他。既然如此,他早點或晚點與李恒相識,有什麽區別?
    沒什麽好憂慮的。
    範德方問謝蟬下一步的打算。
    “我在這裏等謝嘉琅。”
    謝蟬沉思半晌,做了決定。
    是夜,謝蟬解開發髻,換了個發式,重新穿上男裝,和衣而臥。李恒明天就會離開,等他們走了,她再換回女裝。
    想到李恒此刻就在不遠處的驛站,她翻來覆去,睡得不沉,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屋瓦上傳來一陣腳步聲。
    謝蟬倏地清醒,凝神細聽,隻聽見蒼涼的風聲。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
    若是平常,謝蟬不會多想,隻當是夜風吹過瓦片,但是今天見到李恒,讓她比平時更加警醒,她側過身,手摸索著靠近枕邊,握住一柄匕首。
    窗外靜悄悄的,萬籟俱寂,再沒有一絲異響。
    謝蟬暗暗鬆口氣,以為剛才是自己的錯覺,正欲鬆開匕首,突然一道昏黃亮光透過窗紙,照在床前地上。
    已經天亮了?
    不,是火光!
    謝蟬反應過來,沒有驚叫,握著匕首下床,叫醒門外的護衛隨從,搖醒呼呼大睡的範德方,“四哥,出事了。”
    此時,窗外火光熊熊騰起,嗆人的燃燒氣味已經飄了過來。
    護衛背著範德方下樓,夥計拍門叫醒客棧其他人,火光越來越亮,映得客棧一片通明,劈裏啪啦的巨大燃燒聲劃破黑夜,沉睡的人全都醒了過來,披衣跑到院子裏,朝不遠處的驛站看去。
    驛站已經包圍在一片火海之中,火勢極大,黑煙滾滾,隔著很遠都能感覺到炙烤的熱度,火光照亮了半邊漆黑的夜穹。
    驛站的大門始終緊閉著。
    眾人呆若木雞。
    火勢太大,他們根本無法靠近,更別提救人。
    靜默中,一陣接著一陣高亢慘烈的馬嘶聲驟然響起。
    範德方失神地道“那些都是一匹千金的好馬啊……”
    一人抱著雙臂瑟瑟發抖,疑惑地問身邊人“火燒得這麽大,怎麽沒人跑出來?”
    沒人敢應聲,火燒得這麽蹊蹺,必然是有人故意縱火,欽差剛住進來就失火,牽涉太多,他們不敢妄議。
    範德方看一眼謝蟬,心有餘悸。還好,今晚住在驛站的人不是謝嘉琅。
    謝蟬臉色蒼白,火光在她眸子裏閃動。
    今晚這把火不是為了刺殺欽差,本地官員和富商大戶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對欽差下手,他們還等著欽差來替他們擔罵名,那些人的目標極有可能是身為皇子的李恒。
    李恒身邊的護衛是從禁衛軍裏挑出來的,每一個都能以一當十,應該不會這麽輕易讓人得手。
    “別管驛站那邊了!”一個光著身子跑下來的商人神色驚恐,指著客棧後麵的柴房,“火就要燒過來了!”
    其他人定睛看去,火苗從柴房往外湧,火勢果然已經蔓延到客棧這邊來了,慌忙衝回房,匆匆收拾值錢的細軟,離開客棧。
    混亂中,謝蟬朝範德方使了個眼色,小聲道“四哥,我們不能和其他人一起走……今晚我聽到一陣腳步聲,有人悄悄離開客棧,這些人都有嫌疑。”
    這些整天守在驛站外打聽欽差行程的人身份混雜,各懷鬼胎,縱火的人很可能就藏在其中。
    範德方眼睛驀地瞪大,頭皮發麻。
    謝蟬清點人數,確認沒有落下誰,辨認風向,商隊一口氣跑到背風的山坡上。
    範德方停下,回望驛站方向。
    火光裏隱約可以看到晃動的黑色人影。
    商隊的人交頭接耳。
    “不知道有沒有人逃出來……”
    “這麽大的火,爬也該爬出來了。”
    “我看啊,火燒起來之前他們就被人害了性命,所以沒往外跑,殺人後放火是為了毀屍滅跡!”
    一道念頭電光石火般閃過,謝蟬眼皮直跳,一股涼意從腳底竄起。
    “四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她連聲催促範德方。
    夥計說得對,縱火通常是為了毀屍滅跡不留把柄,那今晚住在客棧的人都有性命之危!他們說不定都見過縱火的人。
    不等範德方回答,山坡之下,忽地傳來一陣喊殺之聲,夾雜著驚呼慘叫。
    那些人動手了!
    馬蹄聲由遠及近,有人追過來了!
    範德方在苗家寨嚇破了膽,最怕打打殺殺,嚇得哆嗦一下,再不敢耽擱,“他們想殺人滅口!快走快走!護住九娘!”
    護衛都圍上來,謝蟬被幾個人護在當中,隊伍在彌漫著燃燒焦臭的夜色下狂奔。
    翻過山坡,遠遠將燃燒的客棧甩在身後,馬蹄聲慢慢遠了,範德方還沒來得及鬆口氣,一陣劃破空氣的尖銳響聲從耳畔擦過,一支利箭貼著他飛掠過去。
    範德方幾乎魂飛魄散,胡子直抖,一驚之下滾下馬鞍,他帶著傷,沒法站起身。
    謝蟬立刻策馬朝他跑過去,下馬攙扶他。
    嗖嗖幾聲,數支利箭飛竄過來,一支七八個人組成的隊伍策馬疾馳而至,泛著寒光的箭尖對準他們。
    範德方下意識扯過謝蟬護在身後。
    謝蟬按住範德方的胳膊,抬起臉,看著那幾個持弓的人,用帶著口音的官話道“我們是今晚住在客棧的商號,姓範,今晚驛站突然失火,客棧也燒著了,後麵還有人在追殺我們!”
    幾人打量她幾眼,看出她是個女子,對視一會兒,抬起弓,直接越過他們,驅馬往前方奔去。
    沒有喊殺聲,他們拔刀,迎麵和追殺商隊的人撞在一起,沉默而利落地廝殺,刀刀見血。
    範德方回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謝蟬。
    “他們是驛站的護衛。”
    謝蟬扶範德方坐起身,杏眸望著驛站方向,麵色沉靜,小聲說。
    她認得他們身上的弓和佩刀,他們是李恒的人。
    “他們是來救驛站那位大人的?但願他還活著。”
    範德方拍拍胸脯,喘勻了氣,小聲道。
    謝蟬沒說話。
    禁衛的箭突然出現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李恒一定還活著,不然禁衛不會埋伏在此處,他知道有人會刺殺他,以自己為誘餌,等著那些人下手。
    遠處的廝殺很快分出結果,地上橫七豎八,屍首倒伏,八個人的隊伍倒下一人,六人繼續朝著驛站飛馳,還有一人不知道想到什麽,和其他人低語幾句,一扯韁繩,掉頭來找謝蟬和範德方。
    “昨晚有人意圖縱火刺殺欽差,你們都有嫌疑。”護衛看著謝蟬,抬起手,露出被鮮血染紅的佩刀,“隨我走一趟。”
    範德方變了臉色。
    謝蟬按住他,眼神示意他不要衝動,李恒的護衛上過戰場,殺人如殺雞宰羊。
    她站起身。
    護衛滿意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