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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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是因為第一天上課的緣故,曾凡第二天老早就來了學校,可他剛進教室,就發現顧茗已經在了。他便過去和顧茗一起坐下。
    曾凡悄悄瞥了顧茗一眼,見他正襟危坐,便也沒有搭話,隻掏出一本語文書看。看完一篇魯迅的散文,曾凡才發現教室裏已坐滿了人。
    早操結束後是早餐時間,曾凡拿出兩個饅頭,又沒有開水,隻好幹嚼。他見顧茗在旁邊不動聲色地坐著,便遞給他一個饅頭。
    “我在家裏吃過了;你都不夠吃,還給我一個?”顧茗好像並不領情。
    曾凡尷尬地笑笑,將伸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來。
    第一天上課,並沒有發課程表,每當老師進來說上什麽課的時候,下麵學生才急急忙忙地掏書。
    第一個來上課的是語文老師,語文老師真是“老”師,個子不高,戴一副不知什麽鏡,頭上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根銀絲仍然精神抖擻地挺立著;牙齒卻還齊整——盡管多數是假牙。語文老師說了句“自己看書”,便不再搭理學生,隻顧自己搖頭晃腦地看書。曾凡心裏驚奇,很懷疑他是不是清朝遺老,不過見他沒有辮子,也就放了心。
    倒是數學老師文質彬彬:中等身高,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剛進教室便在黑板上刷刷兩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張逸才。下麵學生們都遺憾,為什麽不是這個長得又帥,字寫得又好的張逸才上語文課。他們哪裏知道,人長得帥不一定就課上得好,字寫得好也不一定語文好。也就好比某些大牌,簽名寫得瀟灑好看,讓人以為他功力深厚,再看他寫的其它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學生寫的。
    陳芳來上課,一開口就講英語,唬得下麵的學生暗想:初中的英語老師果然不同凡響。陳芳卻是越講越緊張,頭兩句還能聽懂她在做自我介紹,後來就學早期的周傑倫唱歌,基本上聽不懂一句;最後幹脆學阿杜,學生都誤以為她嗓子有問題,暗地裏替她難受。偶爾聽她冒出一兩句“u
    de
    sta
    d?”學生們就忙著喊“yes!”
    下課後,陳芳說明地理老師有事不能來上第四節課,讓學生們自己看書,再讓曾凡維護課堂紀律。上課後,有不少人人吵鬧,曾凡卻隻管維護自己的紀律,不敢打擾人家吵鬧。到了中午放學,整本語文書已經被曾凡翻完了。
    曾凡的語文老師不僅長得有點像前清遺老,說話做事也像。他上課喜歡以“寡人”自居,久而久之,曾凡他們也就對他的“大逆不道”見怪不怪了。盡管語文老師一身書生氣,可教出來的學生全不像他,一個個南腔北調。
    平常老師來上課的時候,學生都喊“老師好”,語文老師卻變了個規矩,上課的時候和學生對切口。他一進教室就喊:天王蓋地虎,下麵的學生就對:寶塔鎮河妖。這都是被《林海雪原》給害的。這書害得人有多慘呢?班裏從不看小說的一個人竟然買了本《林海雪原》看,上課連覺都不睡了,而且時不時地對著黑板傻笑。後來講課的老師看到他的笑,以為自己的學生悟了,感動地老淚縱橫,心想誰說爛泥扶不上牆,這不就上了嘛。
    語文老師講解文言文和古詩詞,最喜歡用據說是自己創造的一套理論,其名曰:顛三倒四法。就是對於詩詞翻譯不通的地方,一句之中,前移後,後挪前;一篇之中,前句變後句,後句變前句。所以這種方法也被稱為“乾坤大挪移”。譬如他講《燭之武退秦師》中“夫晉,何厭之有?”
    “哎呀那個晉國,什麽滿足的有?‘什麽滿足的有’,這不是翻譯成日本話了嗎?用我講的‘顛三倒四法’,就是:那個晉國啊,有什麽滿足的呢?這才對啦。”
    語文老師教完文言文,下麵果然一片顛三倒四,人人以“寡人”自居,恨不能學宋太祖黃袍加身。
    語文老師除了喜歡文言文和《紅樓夢》,和其他古代文人一樣,還喜歡女人。這就如同沒有緋聞的明星根本就不算是明星,不喜歡女人的文人也根本就算不了文人;而沒有和名妓什麽的有名的女人傳出點佳話的文人,就更算不得什麽有名的文人。
    語文老師的喜歡女人,也就是什麽《笑傲江湖》裏麵任盈盈這樣的角色,而且施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逆否命題,將自己收藏的《笑傲江湖》借給女生看。可他並不喜歡古龍小說裏麵的女人,因為古龍小說裏麵的女人老喜歡脫衣服。其實這也是大多數男人的通病,不喜歡老脫衣服的女人,可又恨不能所有的女人都隻在自己麵前脫衣服。
    文人自然是要喝酒的,而且酒量還不能差。語文老師喜歡喝酒,可酒量不佳;喝完還有個文人通常都有的壞毛病,就是作詩。語文老師喝完酒,立刻就能詩興大發,仿佛餘光中詩中的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嘯成劍氣”。可酒喝得少,不足一鬥,釀成的月光也仿佛摻了銅的黃金,成色不足;劍氣也缺少底氣。語文老師作了詩,也不發表,隻交給自己的學生看。他最引以為傲的是一首古體詩:
    昨夜月正明,我醉意蒙朧。
    忽有飛鶴至,邀我拜葛洪。
    起身披衣行,移步過戶庭。
    乘鶴身頓輕,彈指穿層雲。
    登峰造極處,森然立老鬆。
    爐火純青旁,仙人意正濃。
    贈我駕霧丹,攜手遊天宮。
    拂塵揮灑畢,道袍禦滿風。
    地上人往來,行忙色匆匆。
    但見所奔處,無不有利名。
    已如聞獅吼,醍醐還灌頂。
    轉首別仙翁,影蹤無可尋。
    感此驚坐起,惟見夜昏昏。
    曾凡讀完此詩,覺得語文老師大有看破紅塵之嫌,怕他就此入了空門,再也沒人教唱《紅豆曲》。可曾凡隻是“枉凝眉”,因為詩隻是詩;語文老師夢中看淡名利,醒來畢竟還得教書度日。一個詩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沒錢吃飯。從此曾凡得出一個結論:詩人的話信不得,尤其是醉話,酒後作的詩也隻適合當小說看。
    語文老師常向自己的學生誇耀自己有兩絕,一為書法,一為象棋。語文老師的書法走的是宋徽宗的“瘦金體”路線,瘦地都快要營養不良了;盡管他本人就瘦得“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一樣,還是一如既往得練下去。語文老師實在是曾凡見過的最“字如其人”的人,就算是宋徽宗本人,都未必有語文老師的字如其人。其實曾凡也見過很多擅長寫“狗爬體”的人,可他們卻也人模人樣,並沒有半點哈巴狗或者哈士奇的樣子,甚至連個土狗的樣子都沒有,可見“字如其人”這種事根本就是湊巧,當不得真。
    語文老師後來給曾凡一個課上朗讀課文的“美差”(曾凡私下覺得是老師自己懶得朗讀),隻是因為曾凡連抄襲帶編造地寫了一篇貌似文言文的東西。也幸好語文老師滿口假牙,這才沒有被曾凡的文章酸倒。此文如下:
    餘憶去暑打工時,因工作所係,需石槽材料些許。遂從吾老板,購此物於另一老板。乘老板磚機,噠噠聲響之後,風聲之外,不聞其它。須臾,磚機停,萬籟俱靜。老板遂運起丹田之氣,數呼之後,隻見一紅臉漢子,濃眉大眼,中等身材,約而立之年;身穿密彩服,手拿小柳枝,於綠柳白楊之間,亂石雜草之旁,吟嘯踏歌而來。傾耳聽之,“花謝花飛飛滿天”之句也,此非《葬花吟》耶?餘立刻肅然起敬,驚為神人。草莽之間,竟藏雅士,餘不虛此行矣。此子見吾老板,抱拳作禮,微微一笑,說些兄弟久違之言。此子甚是豪健,複歸寓所,攜來青島啤酒若幹,痛飲兩瓶之後,談笑風生,旁若無人。不料片刻之後,與吾老板磋商失和,複有酒精作怪,竟與吾老板惡語相向,甚有大打出手之勢。餘獨立一旁,默然不敢言。夫能吟《葬花吟》者,非盡林妹妹之輩;李逵之流,操斧之餘,亦難免有此雅性。於是餘有歎焉:人不親曆耳聞,而臆斷其雅俗,可乎?
    其實這文章大有取巧的地方:語文老師本來喜歡《紅樓夢》,平時就喜歡哼什麽“花謝花飛飛滿天”“遊絲軟係飄香榭”之類的歌詞,曾凡此舉,正是投語文老師所好。語文老師對《紅樓夢》的喜好幾乎達到癡迷的程度,後來,演過林黛玉的陳曉旭患癌症去世,他進教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講台上宣布這件事,說完唏噓不已,直歎自古紅顏多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