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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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宗!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嘎吱,嘎吱。”
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裏,弗雷德裏克公爵大口大口地咀嚼著烤羊排。
公爵閣下滿手和臉上沾滿了油脂和調味料粉,吃完一塊肉排後還伸出舌頭認真嗦幹淨每一根手指,突出一個勤儉節約。
日耳曼人(哥特人也是日耳曼蠻族的分支)和斯拉夫人一向被自詡文明的法蘭克人、拉丁人以及希臘人視為“擠進文明世界的蠻夷”。
日耳曼人耗費千年的時光才逐漸在文明世界占有一席之地,而比日耳曼人更外圍的斯拉夫人更是多年的文化歧視重災區。
意大利人歧視日耳曼人,就像清朝人歧視西洋人一樣自然。都是抱著文明的優越感尋求心靈的慰藉——雖然我淪為砧板上的魚肉,但是我比你文明,所以輸是贏,贏更是贏兩次,雙贏。
弗雷德裏克把桌子上的美味肉食一掃而空,假裝無視了旁邊威尼斯帶路黨略帶鄙夷的視線,笑著對屬下問道
“博羅諾夫,偵查隊的情報送回來了嗎?安科納有多少敵人,現如今是什麽情況?”
他看著博羅諾夫一瘸一拐的大腿,內心感到不妙。
采邑男爵博羅諾夫連忙俯下身子“臣下正有緊急軍情要告知公爵……屬下無能,請大人恕罪!”
弗雷德裏克聽到“恕罪”兩字,心裏便漏了一拍,但他還是強作鎮定地道“無妨,你且細說。”
“是,公爵大人。”
博羅諾夫顫巍巍地站起身子,向呈上一張紙質文件。
公元14世紀,“中國造紙術”傳入歐洲,這種中國發明的紙張一經傳入便火速風靡全歐,迅速取代了製造繁瑣,產量低下的羊皮紙,成為平民和貴族日常使用的書寫媒介。
現如今,除了某些特定的宗教儀軌要耗費少量羊皮紙,已經沒有人會花冤枉錢買那種落後玩意兒了。
“稟告大人,十天前,向南部散遣的騎兵偵察隊就出現了嚴重的損失,在下察覺異常,因此率軍前往圍剿,卻……卻戰敗了,沒能消滅安科納的別動隊。
這幾日,臣繼續派出偵查隊,但屢次被剿,因而……偵察工作近乎停擺,尚不清楚安科納的守軍人數。”
“損失如何?”
“損失……損失了八百名士兵,大約五百匹馬……”
博羅諾夫看見弗雷德裏克的胡子在聽到“五百”這個數字時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連忙繼續道
“但是我已經確認了獵殺我軍的罪魁禍首的位置,他們人數不多,就駐紮在附近一座名為卡利的市鎮……”
弗雷德裏克終於忍無可忍,對著博羅諾夫咆哮道
“朕的馬!你說他們人數不多,卻搶了我五百匹馬!你知道我們一共才有多少匹戰馬嗎!沒用的東西,我砍你的頭!”
博羅諾夫跪在地上連連謝罪。
“呼……”
直屬於自己的男爵嚇得兩股戰戰,弗雷德裏克也不想繼續深究。
在歐洲分封製的基礎下,直屬於自己的封臣,尤其是小封臣,是最值得信賴的。
他們封地小,財產少,又沒有大家族作為後盾,為了得到君主更多的嘉獎,往往在戰鬥中身先士卒,在政治上忠心不二。
博羅諾夫是弗雷德裏克最器重的男爵,即使能力上有所欠缺,也遠遠比某些強而不忠的貨色值得托付。有限的敲打已經足夠,以後有大大小小的事,他還得依賴人家呢。
“罷了,我再給你三天時間。”
弗雷德裏克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之內,我要看到那隊敵人覆滅的戰報,還有他們頭領的腦袋,否則……”
他故意拉長音調,博羅諾夫咬牙回答道
“否則臣下提頭來見!”
“好!”
弗雷德裏克寫下一張調兵令,蓋上自己的印章“我再給增派你三百輕騎兵,外加我貼身的十名騎士隨行,你務必殲滅敵人。我安坐在營寨,等著為你慶功。”
博羅諾夫雙手高舉手令,麵對著公爵,緩緩倒退出營帳。
“這一次再敗,就不要回來見我了。”
男爵的手抖了一下,險些沒拿住手令。
他退出營帳後,一直沉默寡言的威尼斯帶路黨突然開口“公爵大人,在下吃過晚飯後腹中翻騰,還請允許在下出門如廁。”
弗雷德裏克輕輕“嗯”了一聲,隨口道“麻煩你告知總督大人,我軍人手不足,請威尼斯軍隊盡快前來匯合。”
威尼斯人眉間輕挑,恭敬地道
“是,在下遵命。”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威尼斯人走到一處遠離人煙的牆角,在確認四下無人後,有節奏地敲擊了三下木圍欄。
牆外響起了三聲有節奏的咳嗽聲。
他便倚在營地柵欄上,用日耳曼人不屑學習的捷克方言自言自語起來。
“奧地利的弗雷德裏克言過其實,不堪大用,未進安科納就折損了五百匹戰馬——教皇國的軍力不像大總督推測的那般衰弱啊。”
他說罷,牆外也響起蹩腳的捷克土話“您的建議是?”
“弗雷德裏克要求我軍盡快和奧地利軍匯合,不過我建議總督大人作兩手準備。”威尼斯人低聲笑道“跟隨皇帝陛下劫掠羅馬的準備,以及……”
“痛打落水狗的準備。”
深夜裏,羅貝爾·諾貝爾忽然驚醒。
他身邊的同僚士兵們全都睡得像死豬一樣,鼾聲如雷。羅貝爾一開始還不習慣吵鬧的環境,如今已經能在鼾聲的包圍下美美睡上一覺。
他輾轉反側,隻感覺心中悸動不已,難以入眠。
既然睡不著,他便坐在親手製作的木椅上看書。
這是從一戶逃亡的富裕人家翻出來的詩集,作者是意大利十四世紀的著名詩人但丁·阿利基埃裏,詩集用極長的篇幅記載了著名的長詩《神曲》。
因為在長詩中極力諷刺教會的腐敗墮落,把從教皇到神甫都陰陽怪氣了個遍,這首詩一度被教會列為禁止讀物。當然,隻要你別當著審判庭戰士高聲朗誦,普通神甫看見你讀《神曲》,大多時候也隻會付之一笑。
然後默默把你舉辦給審判庭燒死。
燭台的燈火伴著福音書的章節搖曳,點亮了黑暗夜晚的唯一一縷溫暖。
隻是若燈光沒有如眾人期盼的那樣帶來溫暖,反而帶來了五彩斑斕的黑,沒有罹患夜盲症的少數人,是否有責任掐滅這縷光呢?
雅各布被燈火的光芒喚醒。
他又做了噩夢。
他夢見冬天的某一天,撒旦降臨自己家徒四壁的房屋,要奪走自己唯一所擁有的一切——他摯愛的妻子。
就在撒旦手中的刀切斷妻子喉嚨的一瞬間,他悚然驚醒。可是現實裏沒有惡魔撒旦,隻有自己一樣的人類。
他看見正在盯著掌心出神的羅貝爾,低聲道
“閣下,您睡不著嗎?”
看見醒來的是雅各布,羅貝爾放下了詩集。
對於重逢的這位失去妻子的可憐男人,羅貝爾一直抱有某種愧疚。假如那一天,他沒有征召雅各布,有了丈夫的保護,也許事情會變得不一樣。
“是的,我剛剛做了一個夢。”羅貝爾歎了口氣,“我夢見惡魔帶領他的軍團屠殺了城市,而我站在遠方的山丘上,隻是一位路過的普通人。”
“是嗎,我也做了一個夢。”
雅各布沒有說出夢的內容,但看他滿布冷汗的額頭,想必那不是什麽好夢。
“雅各布。”羅貝爾叫出他的名字,這讓雅各布受寵若驚。
“如果,我是說如果,奧地利人發現了我們,率領軍隊進攻卡利。”羅貝爾咬著手指甲,“但對方人多勢眾,卡利又沒有城牆……怎麽辦。””
雅各布搖了搖頭,“那樣我們隻能撤退,大人。我們已經為保衛家鄉盡了最大努力,接下來該輪到家鄉保衛我們了。”
“可敵人是我們勾引過來的,我們就這樣自走了之,對得起卡利人嗎?”
羅貝爾麵露懊惱之色。
他選擇卡利市為遊擊基地,僅僅是因為此地能最大範圍地輻射安科納北方,而且能遮風避雨的住所。
至於這是否會給卡利帶來某種禍患,他在製定計劃之初沒有在意。
在暫住卡利市的這幾天,他偶爾會收到卡利居民為軍隊捐贈的物資,大部分是多餘的大麥粉和自家養的雞所下的雞蛋。
他認識了不少卡利人,習慣性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可一旦記住了某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對的意義就不僅僅是卡利的居民那麽簡單了。
秦滅六國,坑殺各國降卒數十萬。當傷亡數字高到一定程度時,人們往往便遺忘了數字背後代表的數十萬場悲劇。就像北野武說的那樣,災難並不是死了兩萬人這樣一件事,而是死了一個人這件事,發生了兩萬次。
雅各布看出了羅貝爾的猶豫,他的眼睛骨碌碌轉了一圈,悄悄地道“既然您不舍得放棄卡利人,那就帶著他們一起撤退吧。”
羅貝爾果斷否決道“不行,那隻會把居民牽扯進戰爭中,給奧地利人以屠殺的口實。”
“沒有抓到我們,難道奧地利人就不會屠城泄憤了嗎?”
雅各布露出他的脖子,上麵掛著一條花草編織的項鏈,這是他們駐紮在卡利的第二天,一戶窮人家女兒送給他的禮物。
“隻要是戰爭,沒有不死人的。入侵安科納的是奧地利人,降下屠刀的還是奧地利人,難道要把責任丟給我們嗎?”
雅各布的眼中映著妖豔的紅色燭光。
“請做抉擇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