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戰爭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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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宗!
當一眾胡斯戰士再度見到那身基督主教專屬的深紫色聖袍時,所有人立即神經反射般地劍拔弩張,肅殺的氛圍重新降臨戰場。
揚·卡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位敵人口中“希望與自己進行交涉”的維也納主教,布拉格主教屠殺異端分子的地獄繪卷不斷在腦海中掠過。
但四麵八方森然林立的弓弩和幾分鍾前才運抵附近的青銅大炮又讓他不得不壓下複仇的欲望。
假如他們撕破了臉,仍有五十輛戰車在手的胡斯軍與居高臨下的奧軍,勝負仍在五五之間。
但強行突圍的傷亡代價絕對是揚·卡無法接受的。他們襄助伊麗莎白夫人是為了在舉世皆敵的歐羅巴取得一塊棲身之所,不能本末倒置。
與其魚死網破,不如聽聽這個主教的說法。
身著尊貴紫袍的羅貝爾杵著權杖與老農打扮的艾伊尼阿斯並行,看起來格格不入。
他率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對穀底的胡斯軍喊話道“請問哪一位是揚·卡修士?”
“我就是。”
揚·卡不顧親軍的勸阻,拍馬走出人群,與羅貝爾隔著幾米高的丘巒對視。
‘那是維也納主教?看起來好年輕啊。’
‘那就是揚·卡?那家夥所說的命定死亡之人?’
二人對視片刻,內心俱泛點波瀾。
他們的沉默引起了兩軍將士的一致緊張。
尤其是胡斯軍的軍將,看向山腰奧軍的眼神愈發不善,手掌紛紛搭在劍柄槍杆之上。
“初次見麵。”羅貝爾向遠方的揚·卡喊道,“我的名字是羅貝爾·諾貝爾,來自安科納,這位是來自羅馬的艾伊尼阿斯修士,我們懷抱著和平與善意而來,請揚·卡修士和您的胡斯武裝結束與奧地利公爵的敵對關係!奧地利的土地足夠寬闊,容得下兩方和平共處,我們願意拿出誠意!”
“安科納?羅馬?”
揚·卡的臉色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你們果然是教皇的門下走狗?”
“非也!”
艾伊尼阿斯搖頭晃腦地道“我與主教都是遭羅馬放逐之人,沒有動機,也沒有能力和揚·胡斯的信徒為敵。”
話到此,他語氣一轉遺憾“揚·胡斯的死是一場遺憾的意外,當年的約翰二十三世教皇利欲熏心,失去了虔信者應有的包容之心,沒經考察就認定胡斯派為異端,這是教會鑄成的錯。”
“我決心終結這場荒唐的審判,無論是否皈依教會,基督徒始終是基督徒,我們侍奉同一位上帝,遵循同一本戒律,履行同一種道德和價值觀。胡斯派與天主教同宗兄弟的事實不會改變,不能再讓過往的爭鬥繼續釀成更多悲劇,我以天主教徒艾伊尼阿斯·西爾維烏·比克羅米尼之名起誓,用餘生為曾犯下的罪行贖罪,永不再歧視和傷害任何一個揚·胡斯的信徒。”
他突然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
“這就是我的誠意,看好了,哈!”
艾伊尼阿斯低吼一聲,用匕首猛然斬斷了自己的左手大拇指。
鮮血從斷麵不受抑製的噴湧而出,他的臉龐因疼痛和失血變得蒼白無比。
羅貝爾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在哪,我是誰,我在做什麽?
穀底,同胡斯軍近距離對峙的雅各布一行人也看到了這一幕。
朱利奧大呼小叫“我的上帝啊!基督教徒都是瘋子嗎?!”
雅各布已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傭兵們對此倒是熟視無睹——不就是切個手指嘛,傭兵團的老大常用的立威手段罷了。
做完這一切後,艾伊尼阿斯顫抖著從懷裏取出一本《聖經》,用鮮血塗抹在封皮,將聖經遠遠拋給了穀底的揚·卡。
艾伊尼阿斯蒼白的嘴唇嗡動,“我知道這和胡斯徒多年遭受的迫害相比算不得什麽,但無意義的互相傷害不該再繼續了——我不想憎恨一群素未謀麵的人,我相信你們也不想……”
“……”
揚·卡驚愕地張開嘴,已醞釀好的駁斥對方批判的辯論詞全部卡在嗓子眼說不出來。
這和他原本預想的場景不一樣。
他本以為對方是來勸他們改邪歸正,放棄胡斯的錯誤信仰,重歸天主懷抱。
類似的事他並非沒有遇到過,在離開波西米亞的逃亡之路上時有發生。依照他的經驗,他們隻需要裝模作樣地假意改信,滿足對方的布道欲即可。
但對方上來就把當年燒死了揚·胡斯的約翰二十三世教皇臭罵了一頓,這……這是否有點……
“你們真的是羅馬教會的修士?”揚·卡忍不住問道,“莫不是來消遣我的?”
“我確實是尤金四世冕下親自任命的維也納主教。”羅貝爾用掌心對著艾伊尼阿斯,“這位是來自羅馬的艾伊尼阿斯。”
“我已經被革除教籍了。”艾伊尼阿斯補充道。
戰場開始陷入一種詭異的和平和沉默。
胡斯士兵麵麵相覷,他們都親眼聽到和見到了對方的“誠意”。
這點代價當然無法和胡斯信徒遭受的數十年的追殺迫害相提並論,但……和以往見麵就廝殺見血的公教徒相比,他們確實第一次在敵人身上感受到了“和平的誠意”。
真的可以嗎?
不用再和公教徒彼此廝殺、為敵,不用再像城市下水道的老鼠一樣東躲西藏。
那樣的日子真的會存在嗎?
麵對一雙雙充滿憧憬與懷疑的眼神,揚·卡手足無措。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如今距離揚·胡斯被火刑處死已經過去了足足三十二年,距離轟轟烈烈的胡斯起義已經過去了十三年。
三十二年滄海桑田,當年願意追隨揚·胡斯之理想揭竿而起的年輕壯士早已凋零殆盡,在這個人均壽命不足三十歲的中世紀化作不知何處的孤魂野鬼。
哪怕殘存的最具資曆的揚·卡,當年胡斯起義時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娃娃,何況他麾下占據大多數的年輕人,那時還根本未出生。
他們之所以成為了世人眼中的胡斯徒,要麽是父母都曾是胡斯追隨者的一員,要麽是在波西米亞實在混不下去,不得不加入胡斯派的流亡隊伍討生活。
“揚·卡修士!”羅貝爾不顧弄髒紫袍,趴在山丘的岩石上對山下高聲呼喊“我們還有未來,你們也有!人人都有未來!帶著他們離開這場不屬於你們的戰爭,還是說你仍然要把那些還有未來的人推進火坑嗎?”
“唔!”
揚·卡如遭雷擊,突然咬牙切齒地喊道“大家不要被那個天主教的主教騙了!”
“看看我們的身邊的屍體吧,那些都是我們的同袍至親,那些油嘴滑舌的公教徒嘴上甜言蜜語,可實際呢?難道還能相信這些騙子的話嗎?”
他催動馬匹,揮舞著長劍慷慨陳詞道“同袍們!我們在這裏戰鬥,不僅是為了揚·胡斯的理想,更是為了國仇家恨!為了奪取胡斯信徒的生存空間!永遠記住!自由與尊嚴不是靠他人施舍,而是靠血與劍爭取的!”
“同袍們!勿要理會公教徒的謊言,向穀口衝鋒!為了流淌著血與自由的奧地利大地!突圍!”
“喔!喔!喔!”
胡斯軍的聖戰士在他慷慨激昂的演講下發出衝天的戰吼。
他們眼中的猶豫和平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嗜血的渴望與滔天的怒火。
人數眾多的胡斯戰士解除了一切陣型,全憑本能地奔襲向穀口鎮守的一千名北意大利雇傭軍。
“可惡!可惡!”羅貝爾不甘地扯掉了象征主教權威的紫袍,被艾伊尼阿斯鮮血染浸的聖經淒涼地躺在山腳下的草叢。
敵人到底是為何而戰?他不明白,他完全不明白,戰爭到底有什麽好的?
在陌生的土地上,用一柄不認識的人打造的利刃去殺死另一個不認識的人,他們的孩子長大後同樣拿起利刃踏上戰場,循環往複,代代不休。
難道這就是耶和華所期盼的世界嗎?
一個永遠充斥著野心、仇恨、利益和戰爭的人間,光鮮亮麗的道德隻配當作好看的裹腳布,用之即拿,用完則棄?
“弓弩手放箭!炮兵點火!”羅貝爾對身後的軍隊喝道,“絕不能放虎歸山,一個胡斯信徒都不能放跑!”
艾伊尼阿斯虛弱地倚靠在大叔上,緩緩滑到地麵。
“是麽,果然失敗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
“萬物的命運,終究要由戰爭作決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