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自私與沉重之愛

字數:8252   加入書籤

A+A-




    是,教宗!
    剛剛走到聖史蒂芬大教堂的雙開鐵柵欄門附近,教堂二樓打掃衛生的小神甫學徒便大聲嚷嚷起來“大家!宗座大人回來了!”
    唰啦!
    嘭!
    小學徒話音未落,羅貝爾一個大步衝刺衝進鐵柵欄門,反手將其鎖死,防止自己被看熱鬧的市民堵在外麵進不了門。
    他惡狠狠地瞪了眼那個小孩,對方吹著口哨假裝沒有看到他,轉身便躲到了石柱後麵。距離過遠,他沒有看清對方的臉。不過就算看見了,以他的性格多半也隻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除了涉及原則性的問題外,他幾乎從未懲罰過犯小錯的神職人員,因為懶。
    聽到學徒喊聲,聖史蒂芬大教堂的大門被十數名黑衣神甫推開。
    眾人爭先恐後地奔跑至他麵前,菜市場一般的尖叫聲與喊叫聲頓時響徹耳畔。
    他竭力地掙脫人群,盡量避免自己的巨力傷害他人,最後,經過十分鍾的“血戰”,他終於將左腳踏進聖殿正門。
    而在人群之後,數月不見的艾伊尼阿斯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主座上等待著他,臉上帶著奸計得逞的缺德笑容。
    “喲喲喲,這不是我們不可一世的奧地利宗座大人嗎?”
    他陰陽怪氣的話語成了大教堂正廳內唯一的聲音。
    “怎麽被區區幾個牧師弄得如此狼狽,這點人在戰場上哪怕翻一番也不夠您打的吧?”
    “你也知道是戰場上,難道你要我把自己熱情的屬下打跑嗎?!”
    掙脫束縛的羅貝爾進入正廳時,原本整齊白淨的教袍被扯得失去形狀,頭發宛如亂糟糟的雞窩糾在一起,氣鼓鼓地瞪著這個陰謀得逞的家夥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下的命令!老登!五十歲了還這麽不正經,活該一輩子都得不到救贖!”
    “得不到救贖”,這種詛咒在虔誠基督徒耳朵裏的傷害不亞於一句“”。但話落在艾伊尼阿斯,落在這個背著上帝偷偷娶了老婆還生了女兒的“叛律者”耳中,傷害性不高、侮辱性更不強,泛不起一絲波瀾,他甚至有點想笑。
    “好了好了,不扯那些有的沒的了,你今天來意我已經猜到了大半,怕不是偌大黑手又要伸向我心愛的教團軍了。”艾伊尼阿斯笑容滿麵。
    羅貝爾氣鼓鼓地坐在他旁邊的位置,呆愣愣地直視桌子上的水杯和酒壺。
    艾伊尼阿斯收起笑意,翹起了二郎腿“怎麽?你看上去心情好像不太好?遇上什麽糟糕透頂的事了?失戀了?”
    “怎麽會,隻是突然有個老夥計莫名其妙地就要走了,我有點不習慣。”
    羅貝爾端起桌上空空的水杯,摩挲著邊緣粗糙的木頭紋理。
    “原來如此。”艾伊尼阿斯點點頭,“所以,你不舍得他們嗎?”
    “為什麽就默認是女人了?我表現得那麽明顯嗎?”羅貝爾不滿地把水杯砸在桌子上。
    在高地德語中,“她”和“他們”的單詞都是“sie”,在s大寫時還可以表示為“您”。
    “我是說"他們"。”艾伊尼阿斯用拉丁語重新強調了一遍,“不過看你的表現,要走的九成九就是女人,而且我還知道是誰,伊莎貝爾·德·布拉幹薩,我知道近日要離開維也納的人隻有這麽一個。”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不是一直希望陛下把她弄走嘛,弄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怎麽這會子又自顧自傷心起來了?”
    “傷心?放屁!這世界上什麽都不能讓我傷心。”
    羅貝爾罵了句意大利髒話,可以的話,他本來想試試江天河教他的中文髒話,比如“nidayede”。
    “我隻是。”他頓了頓,斟酌了下語言,“我隻是不喜歡習以為常的生活被顛覆的感覺,我當然不能接受她的追求,這甚至已經給我造成了許多麻煩。”
    艾伊尼阿斯揶揄他“你是不能,還是不想?”
    “你大爺的,哪兒來的廢話。”羅貝爾如願以償地爆出中國粗口,“你以為我不想像你這樣的人生贏家一樣自由自在,妻女俱全嗎?我隻是不敢!該死,你根本不知道多少人想掀翻我的地位,把我取而代之,我在這裏無根無基,如果教皇因為我違反戒律而處罰我,我唯一的合法性也會破產,我根本不能也不敢把口實交給別人,不然我早就向全世界所有的未婚女性求婚了!混蛋!”
    “包括我可愛的女兒嗎?!”
    “如果我是加布裏埃拉,現在就會殺了你這個賣女兒的混賬父親,我發誓。”
    羅貝爾比出代表善意的中指。
    “好吧好吧。”艾伊尼阿斯雙手作投降狀,“我理解你了,比起目前的權勢地位,你選擇壓抑感情也是無可厚非,那你還有什麽可遺憾的?難道要她等你一輩子?拜托,愛情熱情耗盡的速度比冬天燒的木炭還快,她能如此熱情地追求你這麽多年,換作我早就繳械投降了。還有天河,她陪在你身邊快有十年了吧,你居然真的碰都不碰一下。說真的,你比尼古拉更值得教皇的大位,我艾伊尼阿斯·西爾維奧·比克羅米尼實名支持你接替教皇之位。”
    羅貝爾大驚失色“什麽?難道教皇冕下也——”
    “噓。”他手又作噓聲狀,“都是年輕時犯下的錯誤,你猜為什麽我跟已故的尤金冕下還有尼古拉冕下的關係好到背叛戒律也能擔任主教之位?”
    “什麽?!尤金也幹了?!”
    “而且我們都喜歡大波浪金發前凸後翹的德意誌女郎哦。”
    “草!”
    五分鍾後,親眼見過白袍人展現神跡的羅貝爾終於從震撼中恢複過來。
    他對教會如果還有半分濾鏡,在這五分鍾內也碎得不能再碎。從這一刻起,他就是堅定的唯物主義戰士,當然,是相信神明確實存在的中世紀特色唯物主義戰士。
    回歸正題。
    “可以的話,我希望我認識的人永遠留在我身邊,朱利奧雅各布也好,天河也好伊莎貝爾也好,還有約拿和大家,還有你和加布裏埃拉,哪怕是不那麽熟悉的恩裏克和貝爾納多,我也希望日子永遠定格在這一刻。”
    一邊說著,羅貝爾一邊用力摩擦木水杯。
    艾伊尼阿斯坐在他旁邊,餘光瞥見他眼眶裏打轉的細小淚珠。一個連戰爭都不懼怕、年紀輕輕就官運亨通的青年人,卻在這樣的問題上始終邁不開步子,不由在心中喟歎一聲。
    他也有過這樣的年紀,不舍得人生中的每個過客匆匆離開,希望時光永遠定格在最幸福的瞬間他、尼古拉、還有已故的尤金冕下,三人在佛羅倫薩大會上揮斥方遒,怒斥各國政要,數落得對手唉聲歎氣。勝利後結伴返回羅馬,帶回一次又一次辯論勝利的捷報,妻女在家中等待為他的勝利喝彩,年幼的女兒身高才到他的小腹,會抱著他的大腿喊“爸爸真厲害”,年輕貌美的妻子輕輕親吻他的臉頰。夏季的熱風伴著牧草的清香拂過羅馬小鎮的天空,揮汗如雨的勤勞鎮民在他騎馬經過時熱情地喊上一句“那不是羅馬的比克羅米尼大人嗎”,他則大笑著與他們鬧成一團。
    那段日子多麽瀟灑而快活啊。
    如果時間不流動,尤金冕下便不會與他們陰陽兩隔。如果時代不變化,他一定人在羅馬,和沒有當上教皇的尼古拉日日結伴出遊,那時的他會還叫“托馬索·巴倫圖切利”,和他沒有上下級之分,隻是個舌尖嘴利的友人。
    日子該會有多麽瀟灑而快活啊。
    “我也知道這不可能,況且假若他們留下,我反而可能不會那麽重視和珍惜他們,但我真的不能接受身邊的朋友一個個離開,好像離開的不隻是他們,還有我的一部分似的。”
    箍住木杯的鐵絲被他用巨力一根根扭到歪曲,他必須一直仰著頭,防止淚珠不經意間從臉頰滑落,讓艾伊尼阿斯看了笑話。
    “我知道有時候離開並不是壞事,約拿離開後在總督任上大展拳腳,也實現了自己的抱負,如果不是我的請求,或許做個富家翁對朱利奧和雅各布反而更好,至少無需跟隨我南征北戰而被迫與妻兒分離;跟在我身邊也不一定是好事,貝弗利遇害的時候,我根本毫無察覺,伊麗莎白夫人也是,這一切都糟透了。但我寧願他們什麽都不做,隻是呆在我身邊就很好,可我也做不到時時刻刻陪伴每個人。他們不是我的附庸,誰都不該是任何人的附庸,這樣想的我自己反而沒做到把身邊人當作獨立的人看待,我隻是舍不得,或許永遠沒法舍得——比克羅米尼,你說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我是不是哪裏做錯了?所以才總有人會一個接一個離開,一定是我哪裏做得還不夠好。”
    “你隻是小時候沒有這樣多的人陪伴,抓住風箏的線便舍不得放開手任其高飛。”令他驚訝的是,艾伊尼阿斯沒有趁機挖苦他,反而也開始“陪”著他對水杯“上下其手”。
    一雙蒼老而火熱的手掌按在羅貝爾的雙手背上。
    “我知道格熱戈日主教是你的養父,但作為主教工作繁忙,想必沒太多時間與他聊些有的沒的。天河跟我聊過,她說你自稱小時候在神學院成績優異,但人緣差得驚天地泣鬼神。我想這是你不屑於和某些人為伍,被捏造了不太好的名聲的緣故。”
    “他大爺的工作繁忙。”
    羅貝爾用哭腔罵道。
    “那個狗東西整天忙著玩女人和貪汙腐敗,工作都是我替他做的。”
    “啊,那怪不得你當主教如此有經驗,呃,真不知是福是禍……總之,我和你說一個故事吧,這是一個關於錫耶納的大大的一家人的故事。”
    艾伊尼阿斯伸出食指,和煦的語氣令羅貝爾很快沉浸入他講述的那個世界。
    “數十年前,大約五十年前?一個錫耶納的窮困潦倒的龐~大~家庭裏,妻子生下了丈夫的第十八個孩子。真是龐大的家庭,以至於明明擁有貴族的家業和頭銜,這家人卻過得拮據困窘,逢年過節才有機會嚐到肉腥味,成了其他貴族眼裏的笑話。”
    “這家人的生活如此困苦,沒有錢雇傭保姆或管家,於是母親不得不一個人照看十八個孩子,把一份母愛平分到十八個人身上,生活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這位偉大的母親自然難免犯一些初為人母的失誤,比如,對其中某個調皮叛逆的壞小孩惡語相向。”
    “失去家庭的滋潤,某個壞小孩開始在鎮子裏四處窗戶他攀登別人家的院牆,結果差點從上麵摔下來摔死,又挑釁農夫家的老耕馬,卻被一腳踢進了糞坑,回家時又挨了母親一頓惡毒的臭罵。”
    “假如日子就這樣過去,故事平平無奇,十八個孩子在父母去世後分家離開,徹底淪為平民。那個長歪了的壞小孩則用僅有的財富去賭場舍命一搏,最後如死狗一般被扔進臭水溝,結束可憐可笑的一生。但命運和他們開了一個小玩笑一場可怕的瘟疫帶走了這個可憐家庭的十六個孩子,或許是自小玩鬧鍛煉了強大的體魄,那個壞小孩赫然在列,成了幸存的兩人之一。”
    說到這,艾伊尼阿斯根本控製不住臉上的肌肉,他笑得十分純粹。
    “真是好死!貧寒交加的家庭登時富裕起來!甚至能將兩個孩子都送進大學,壞小孩於是得以進入佛羅倫薩大學的法律係就讀,這在過去根本無法想象,但這就是命運的奇妙之處,或曲折,或顛簸,命途總會推動世界按照她的計劃進行。”
    “在大學裏麵,壞小孩愛上了詩歌和寫作。區區二十多歲的家夥,就妄想著書寫一篇自己的自傳,卻把本職學業拋在腦後,幾次險些肄業。磕磕絆絆,就像一棵被壓在石頭下的嫩芽,壞小孩艱難成長著,而他也發現了自己的第一個壞毛病——他喜歡別人的老婆。”
    “噗嗤。”
    “別笑啊!故事這才進入高潮呢!”
    艾伊尼阿斯一拳敲在羅貝爾腦瓜上,把他的眼淚又敲了出來。
    “壞小孩一開始很痛苦,他認為自己墮落了,背離了神的道路。他質問自己是不是哪裏做錯了,究竟哪裏做的不合神的心意,才令他輕易受到撒旦的誘惑。但好在,他是個叛逆之人,很快將墮落的責任歸咎於神的不負責,在大罵神明一番後,就此與自己的缺憾和解。慢慢的,隨著對哲學這門學問的探討,他開始明白,他對愛情的追求中摻雜了對親情的渴望,他需要的不止一個愛他的妻子,還是一個愛他的老媽。人終將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見羅貝爾陷入深思,他接著講述道“時光飛逝,大學畢業後,壞小孩已經成長為壞青年,他不願回到錫耶納那個沒有愛的家庭。恰好,據說是為了阻止北意大利各城邦退出神羅,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巡遊至錫耶納一帶。壞青年趁機投奔巡遊隊伍,憑借獨特的氣質和才華獲得皇帝青睞,成為了他的私人秘書。”
    艾伊尼阿斯無奈攤手。
    “後麵的故事,看你的表情,你大概都知道了。”
    羅貝爾抹去眼淚,破涕為笑道“當然,那個壞青年後來幫著皇帝在巴塞爾公議會上大放厥詞,氣得教皇冕下差點當場薨逝。沒想到他在會議後居然會毫無征兆地跳反,成了羅馬教廷的走狗,還和下任教皇關係匪淺,最後又跳回到皇帝身邊,簡直匪夷所思,弗雷德裏克每次會見你之後都要和我念叨一遍這個故事——你到底是怎麽做到的?”
    “我是怎麽做到的不重要,你可以理解為,所有人都傾慕我的才華。”
    這個四十八歲的酷老頭打了個帥氣的響指“重要的是,你有沒有明白這個故事的內涵。羅貝爾·諾貝爾,和過往和解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選擇了歸咎於上帝,成為不折不扣的叛律者,但我的經驗無法適用於其他人。你必須與自己的記憶和解,或者用新的幸福將痛苦的過往覆蓋,這都由你決定。我們不可能真的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頓一生,你我都必須向前看。當你失去了什麽,未來一定會有更美好的事物等待著你,這才是世界的真相。”
    “我明白了。”
    羅貝爾徹底停止了哭泣,起身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感謝您的不吝賜教,我會用一生去踐行您教會我的道理。”
    “嗯~”艾伊尼阿斯對他的彬彬有禮滿意到臉頰通紅,“所以你打算什麽時候向我提親,我馬上就可以做女兒的思想教育工作,保證三天之內洗香香送至你床上。”
    “……艾伊尼阿斯。”
    “怎麽了我的好女婿?”
    “每當我想尊敬你些,你便開口說話了。”
    “我這不是看氣氛太沉重了,讓聖母瑪利亞看笑話嘛。”他指著身後巨大的聖母石雕,調皮地吐了舌頭,臉上慢慢浮現和伊莎貝爾一般無二的詭異笑容。
    “而且……伊莎貝爾啊……嗯……嘖,這個,她回家確實是因為某些不可言說之願意,但是捏,這個……哎,算了。”
    他擺擺手,開始趕人。
    “調遣教團軍的命令我已經提前下達了,你就權當伊莎貝爾永遠不會回來了,然後好好記住這份遺憾,趕緊滾吧。”
    “好。”羅貝爾微微頷首,“那我便出發了。”
    走到大門附近時,他忽然駐足不前,背對出聲“在我走之前,比克羅米尼,注意身體健康,別早早就死了,你還得給我當一輩子主教呢。”
    他走後良久,那些之前受艾伊尼阿斯命令刁難羅貝爾的神甫紛紛湊到他身邊。
    望著羅貝爾離開的背影,艾伊尼阿斯長歎道“真是沉重的愛啊,好在老夫不是女人,不必擔心被這種人愛上。伊莎貝爾和江天河這倆小妮子真是,怎麽就喜歡這種款式呢?老夫這一款曆久彌新的款式咋就沒人看兩眼?幸好我女兒不好這款,否則便樣衰了——呃,應該不喜歡吧?”
    “應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