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決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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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當你在歲月靜好時,必然有人為你負重前行。
    已知邏輯上的公理多具備逆推性質,同理可導,當你在負重前行時,必然有人為你歲月靜好。
    從前,伊日憑借比頭腦簡單的斯拉夫貴族優秀兩三倍的大腦,一直將自己藏在歲月靜好的一方,工於心計、長於手腕、左右逢源。能以敗亡的胡斯派貴族之子的身份身居高位,他的政治智慧無需質疑。
    但再大的智慧,也必須有相應的力量作為底氣。
    波西米亞王國在十五年的胡斯戰爭期間耗盡民力,硬生生從工商業發達的貿易輸出國被打爛回農業為唯一產業的貿易進口國,工商業都受到鄰國傾銷,作為最優質礦物產地的摩拉維亞還被奧地利人以王位宣稱權的戰爭借口強行奪走。
    戰場上奪不回的土地,在談判桌上也拿不回來,這是條幾乎適用於任何二元戰爭的定理。
    突厥穆斯林的蘇丹已經為伊日作了演示,即使有生力量尚存,即使尚有破釜沉舟的機會,謹慎膽小的既得利益階層寧肯放棄一部分利益作退讓,也不肯陪真正的愛國者拚死一戰。可與同富貴,難與共患難,就是多數統治階級的寫照。
    悲哀的是,伊日明知這個道理,卻也深陷統治者的一員不可自拔。
    他唯一一次因衝動和焦躁而試圖扭轉這條公論,就被殘忍的現實狠狠在臉上呼了一巴掌。
    卡爾斯巴德公爵之子,盧米涅夫伯爵。他的父親已經在戰場上丟失了作為貴族的榮耀,但這顯然不足以成為剝奪公爵采邑的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韙所帶來的反噬竟來得如此迅猛而激烈,饒是他也始料未及。
    當雙方捷克軍團碰撞交鋒的一刹那,盡管是己方的軍隊占據了優勢,鐮刀戰法也如他所料地穩步推進,伊日的心依舊在滴血。
    每一朵綻放於戰場上的血花,代價都是一個個捷克男子漢。這些英雄的捷克人民,沒有死在抗擊德意誌壓迫者的衝鋒路上,沒有死在奪回西裏西亞的戰爭裏,居然如此荒唐的死於同胞之手。
    他甚至有向敵人投降以換取內戰結束的衝動,但每想象自己的祖國重新落入那些思想保守的貴族之手,又會淪為昔日的黑暗地獄——別說模仿奧地利人的自由邦計劃,哪怕維係目前適度的農奴製尚且十分困難——他就無法說服自己將國家的命運假於人手。
    捷克人的命運要捷克人自己把握……但壓迫捷克人的可能不止是德意誌人,嗎?
    想起那家夥在勸降心腹愛將的信中所寫的話語,伊日把嘴唇咬出了鮮血。
    畜生,料事那麽如神幹什麽了?
    把這樣血淋淋的一幕展示給他又是圖什麽了?
    是想打消他的理想,勸他老老實實地歸降嗎?!
    做夢!寧死不降!
    “蓋特曼大人!”
    傳令快馬急速趕至麵前,向他喊道“莫伊米爾大人已經擊穿了防線,正在清剿殘兵,繞擊側翼,請蓋特曼大人務必拖住敵人。”
    “幹得好!他的請求我都明白了,再探再報!”
    伊日指揮的中央軍纏繞著敵人的主力部隊,以一敵二,不僅不落下風,甚至有時在局部占有勝勢。
    血肉橫飛的戰役持續到傍晚,眼看速勝時機稍縱即逝,事態的轉機發生在了普羅科普負責的側翼戰場。
    盧米涅夫伯爵是叛軍中數一數二的兼具地位與才幹的年輕將領,天生身軀瘦弱,因而不似伊日等人親自上陣那樣,而是居於陣中從容指揮。
    他的征召軍團是叛軍中的精銳,部署在兵力最薄弱的普羅科普軍對麵,想來也是存了優先擊垮側翼的謀劃。奈何受製於友軍有限的戰力,經常不得不分出兵力援護,遲遲沒能發動猛攻。
    戰役持續到太陽將落山時,盧米涅夫軍的後方發生了原因不明的騷亂,陣型開始小範圍地解體。
    身先士卒地衝鋒在最前方的勇士普羅科普在亂軍中瞥見了友人約格的家族旗幟,大喜過望。
    “是約格爵士!哈哈哈,他果然還活著!”
    約格以奇兵的姿態突兀地加入戰場。
    他所轄製的部隊在上萬人交鋒的大戰場上宛如一隻暴風雨中的小舟,但他所切入的角度極為刁鑽。
    在北方大營發生大規模暴亂後,約格就如後世日本戰國時期的瀧川一益,僅憑麾下的幾百名親兵無法控製沸反盈天的叛亂勢力,隻得落荒而逃。
    潛藏一夜一日,冷眼旁觀內戰持續了整整一天,約格派出的偵察終於弄清楚從昨日以來的情況,於是毅然決然地突入戰場。
    戰役已經持續半日,敵我雙方皆是人困馬乏,約格的生力軍自北部山林呼嘯而來,銳利的兵鋒直指敵軍最薄弱的後方,盧米涅夫軍頓時陣腳大亂,自相踩踏而死者不可勝計。
    盧米涅夫伯爵試圖引兵後撤,但摩拉瓦河與吊橋的阻礙令其軍進退不得。
    在亂戰持續到第二個小時,半個太陽都已沒入西山。英勇無畏的胡斯將軍,約格與普羅科普合力圍困住沒能及時撤離的盧米涅夫,一番亂戰之下,不擅武藝的盧米涅夫陣前授首,為普羅科普親手斬殺。
    伯爵既死,其所部諸將諸軍盡數作鳥獸散。
    伊日的鐮刀計劃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鉗形攻勢,叛軍一方的左右雙鋒皆被打垮,夾困在中間的中軍在人數裝備士氣上都無法匹敵實現了全麵反超的王國胡斯軍團。
    太陽徹底西沉地一刹那,叛軍首腦們達成協議,談判的使者出陣呼籲雙方停火。
    這會兒已經打出自信的伊日毫不猶豫地就要下達“絞殺窮寇”的指令——
    但他不能這麽做。
    就在勝負即將決出的前一刻,不知何時走出了斯皮爾博城堡的奧軍完成了列陣的最後一步準備工作。
    重在突擊的錐形陣結成,由教會的武裝傳教士和拉瓦爾大團長的龍騎士團處居錐形最尖銳的前段,最接近時,距離前方捷克人的後背隻有不到半英裏。
    伊日知道,這是奧地利人發出的“不許追擊”的警告——他們的耐心就到此為止了。
    命令莫伊米爾和普羅科普為叛軍的逃亡放開通道的命令很快生效,失去主心骨的叛亂者丟盔棄甲、抱頭鼠竄,少有部隊就地投降,被伊日當場編入了自己的軍隊。
    接下來,或許還有一場必敗的戰鬥,他需要爭取每一分力量。
    盡管從陣型上擺出了下一刻就會以排山倒海之勢發動衝鋒的架勢,奧軍卻一直到捷克軍緩緩調轉陣型方向的機動結束都沒有任何動作。
    伊日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名為“希望”的火花或許,他的計劃成功了一半?
    須臾,奧軍的長槍方陣打開一口,從中走出一名騎馬的年輕教士。羅貝爾親自出麵邀請伊日談話,這也在伊日預料之中。
    令他意外的是,羅貝爾沒有和他廢話,直入主題地喊了一聲“要投降嗎?”
    伊日騎馬馬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看來是不想投降啊……”
    羅貝爾的臉上露出遺憾之色,下一秒,這遺憾便被昂揚的鬥誌所取代。
    “那麽,來決鬥吧!來一場騎士之間,充滿勇氣,堂堂正正的決鬥!”
    “噗——”
    恰好在補充水分的莫伊米爾一口水噴了隨從一臉。
    “啊、啥!?”約格誇張地大喊大叫,轉身瘋狂搖晃普羅科普的身子,“對麵那家夥剛剛說什麽了?我是不是聽見‘決鬥’了?”
    “別搖了,再搖傷口就裂開了……”
    “決……鬥?”
    伊日困惑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手指在自己和對方之間幾個來回。
    羅貝爾則氣勢十足地撞出手指,隔空指著伊日的鼻子
    “沒錯!你和我,兵對兵,王對王。聖杯派的領袖、餅酒同領黨的黨魁、波西米亞的攝政王,伊日·波傑布拉德,對教廷宗座、帝國宮相、威斯特伐利亞行宮伯爵的羅貝爾·諾貝爾!”
    “本座在教廷中隻認低尼古拉冕下一頭,在這個帝國,我是說一不二的宮相與宗座。連不可一世的突厥異教徒亦已敗在我的劍下,怎麽樣,這等地位,可配得上當你的送葬人了嗎?”
    “呼!”
    伊日仰天長嘯,狂態盡顯。
    “好,你當然夠資格作本王的刀下鬼!你死定了!別怨我!”
    “攝政王。”
    羅貝爾替他強調了一遍。
    伊日不留情麵地嗆了回去“少廢話,既然要決鬥,就得有勝負的代價。假如本王輸了,這場戰爭就算我們捷克人敗了,本王任你處置,但是你要放我軍回國。那假如你輸了,你又能付出些什麽?”
    “好問題,嗯,這樣如何。”羅貝爾攤開雙手,“假如你贏了,我就連你也放回布拉格,我們所有人就當這場戰爭沒有發生過。”
    “這可不公平啊,賭局的籌碼應當平等,你也應該賭上戰爭的勝負。”
    “不,這才算公平,從昨晚開始,到現在為止,你已不可能拿下奧地利的摩拉維亞。換而言之,你已經輸了,但現在,我出於好生之德,給你一個將失敗變為無事發生的機會。”
    羅貝爾側過身,展示自己腰間的黃金劍鞘。
    “怎麽樣,你的回答是?”
    “來吧!”
    伊日扔掉了腰上的連枷,卸下了背上的戰錘,在羅貝爾一陣無語的眼神中拿起了一柄60英寸的波西米亞長戟。
    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他的咎瓦尤斯是製式古老的法蘭克式長劍,劍刃窄短,全長僅40英寸,刃部30英寸,哪怕加上手臂,在長度上也不比不上伊日的長戟。
    看著拔馬緩緩抵達近處的伊日,他忍不住挖苦道“喂,你就拿這個跟我比劍,貴族的榮耀在哪裏?米線在哪裏?節操又在哪裏?”
    顯然,伊日不準備回答他的問題。
    翻身下馬,擺正姿態。他做好了生死搏殺的準備。
    這是羅貝爾人生的第一次正式決鬥。幾年前,他沒有參加弗雷德裏克在布爾諾舉辦的比武大會,事後詢問貝爾納多比武的感受時,他隻用“大腦一片空白”這個理由搪塞了過去。
    兩人的戰馬一齊奔跑到附近的草坪埋頭吃草,相互親昵地碰頭。
    人的仇恨與馬無關,馬也沒有義務延續人之間的仇恨。可以的話,羅貝爾也希望自己能如馬一樣活的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