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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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7月4日。
    連續舉辦兩日兩夜的慶功宴,這支部隊名義上的最高統帥拉瓦爾下達了引兵回國的命令。
    臨出發時被羅貝爾半蒙半哄著加入了軍隊,一路曆盡風霜的上千維也納市民爆發了大規模的抗議浪潮。
    曾被許諾在波西米亞奪取土地的流民眾爭相反對撤軍,他們臨時推舉出流民代表,煞有介事地書寫了一份《綱領宣言》,要求教會履行戰前承諾。
    狂熱的教團戰士在得知這一情況後,立即向羅貝爾申請暴力鎮壓。經驗豐富的拉瓦爾同樣勸說他盡快出重拳,防止流民惑亂軍心、遲則生變。
    如今他已不會被善良裹挾著拒絕以武力鎮壓民意,但,這數千口人是寶貴的人力資源。何況確實是他誇下海口再先——彼時他確實沒有考慮太多複雜影響,原本也確實打了趁機吞並波西米亞的打算。
    若非在希臘的經曆警醒他及時收手,他現在或許已經在進軍布拉格的路上了。
    應付那些起哄鬧事的流民,反正摩拉維亞有大片因戰亂而拋荒的土地,把這個麻煩丟給約拿就好。
    而且,他的整個腦子被白袍人臨走前所說的“晨星之子”填滿。
    法羅和蓋裏烏斯——卡西烏斯與凱撒——兩個公元前便已經死去的古人奇跡般地在現代複活,又在種種機緣巧合下聚集到他的身邊。他相信蓋裏烏斯和法羅絕不會對他有所圖謀,但未知的敵人擁有死者複活、操縱屍體的神力,難保不會有控製活人的力量。
    隻是想到某位連白袍人的幕後主使都奈何不得的惡意藏匿在暗,而他在明,就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無心揣度什麽皇帝的心思,回家的喜悅也盡被憂慮所衝淡。
    生死威脅必須盡快擺平,擺不平就能跑多遠跑多遠,這是他一向的宗旨。
    “喂,你在聽嗎?”
    坐在奢華舒適的馬車裏,羅貝爾扭頭問肩膀上的蒼蠅。
    蒼蠅抖了兩下翅膀,在他的肩上慢悠悠地爬了一圈,仰起兩顆亮晶晶的大複眼。
    “當然。”白袍人的嗓音如他所願地響起,“這段時間,直到把那家夥解決之前,我會一直和你保持聯絡。”
    “既然這樣,麻煩你先換個模樣再說。”羅貝爾毫不猶豫道,“我有潔癖,還是堂堂一國主教,總對著蒼蠅自言自語成何體統,好像惡魔別西卜似的,有點惡心。”
    別西卜,原是腓尼基神話中的“高屋之主(baal zebul)”巴爾澤貝爾,先知亞伯拉罕創立猶太教時,定別西卜為引起疾病的魔鬼,以蒼蠅為人間行走的化身。與禿鷲與老鼠平級,位列歐洲人民最厭惡的象征之一。
    “嘿,真是麻煩……稍候。”
    蒼蠅振翅起飛,鑽出馬車的窗戶。
    幾分鍾後,一隻優雅靈活的灰背隼落到窗邊,小巧的鳥頭探頭探腦,喙嘴不斷咬啄一邊的布簾。
    “咕咕、咕咕咕。”
    羅貝爾沉默片刻,試探著戳了戳鳥肚皮“……是你嗎?”
    灰背隼滿不在乎地張開翅膀,踩著窗邊走來走去“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白色家夥?”
    無論他怎麽呼喚,灰背隼始終一副“你勾八誰啊”的傲慢態度,雖說符合鷹隼這類猛禽的一貫習性,但就是不肯說人話。
    俄而,白袍人的聲音從馬車的另一邊窗戶外傳來。
    “噔噔噔。”祂用鳥喙敲啄窗簷,“看這邊,嘿咕,這才是我咕。那邊是我給這具新化身討的媳婦兒咕,怎麽樣,好看不咕?”
    對麵那隻母隼驕傲地挺起胸脯,張開豔麗的翅膀。
    見狀,羅貝爾倏地悲傷地蜷縮成一團。
    “連隻鳥都有老婆……”
    這日子沒法過了。
    “喂,你那是什麽表情咕,是對本大爺的新化身不滿意嘛,咕咕咕!唔!”
    公灰背隼捂住鳥喙,用柔軟的羽毛震驚地“揉”著嗓子“咕,新身體,不好操控咕,怎麽回事咕?咕咕咕咕!”
    不等他檢查明了,羅貝爾伸手一把將它抓入掌心。
    母隼見狀,飛到他的肩膀上,憤怒地對頭發又叼又啄,瘋狂撲騰著巴掌大小的翅膀。
    “疼疼疼,知道了,馬上把丈夫還你。”羅貝爾吃痛,放開了公隼,由他爬上肩膀與母隼團聚。
    一公一母兩隻灰背隼親昵地擠靠著彼此,互相梳理羽毛,舔舐鳥喙,親熱之狀猶在人類之上。羅貝爾發自內心地懷疑白袍人有假公肥私的嫌疑,有意借他的要求,給自己找了隻母鳥。
    “咕,總而言之咕。”
    公隼被母隼舔得舒服似神仙,兩隻芝麻粒大小的黑眼珠舒服地眯了起來。
    “你要由明轉暗咕,不能再以‘羅貝爾·諾貝爾’的名義行走大地了咕,需要新身份,去萊茵蘭,去萊茵蘭、咕咕、咕咕!”
    說罷,兩隻自由自在的小鳥飛出窗外,盤旋著飛向太陽的方向。
    “萊茵蘭……”
    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勾起他無限的遐想。
    他自作主張地奪取摩拉維亞後,弗雷德裏克皇帝將“威斯特伐利亞行宮伯爵”的頭銜加授予他。行宮伯爵製度消亡多年,唯一傳承至今的宮伯乃是西部的洛林選帝侯,世人因而常稱其為“普法爾茨公爵”,普法爾茨即行宮伯爵的音譯。
    曆史上,完整的威斯特伐利亞公國領曾囊括黑森、萊茵蘭、普法爾茨與盧森堡,是洛塔林吉亞王國下轄的中央省,長期是國王的直轄州。
    美茵茨,科隆,特裏爾,帝國如今的三大主教會選侯的教區全都屬於威斯特伐利亞省,將他任命為名義宮伯,無疑是在強調皇帝對西部領土的主權。
    但也僅僅是“名義上”而已了。
    事到如今,神聖羅馬帝國名存實亡,日耳曼人對強大的諸侯國兼並弱鄰習以為常,西北部的自由市頻繁與帝國之外的大國,動輒與法蘭西國王或丹麥國王暗中勾連,借外部力量敲打皇帝,逼中央政府承認自由市的商業特權,極大損害了皇帝在帝國內部的威信。
    斯堪的納維亞的海盜仍偶爾光顧波羅的海沿岸。百年戰爭開始前,法王的一大愛好就是勾結自由市興兵入侵,打得西方諸侯割地賠款,讓德國貴族一度享有“法王提款機”的“美譽”。
    在封建藩侯契約裏,采邑貴族享有領地內的采礦權、開墾權、外交權、戰爭權、司法權乃至少量立法權,這同時賦予了領主開戰與征稅的權力,包括地租、家庭稅、商品流通稅以及商路稅。其上級領主在其中也有一份“抽成”,作為庇護與承認其統治權的背書。
    帝國的所有領主理論上都有向皇帝納稅的義務,這在《1356年金璽詔書》裏也有明文規定。但憲法存在了一百年,皇帝始終解決不了征稅問題。就像生活在公元前的中國人一樣,生活在15世紀的德國人也麵臨著“禮崩樂壞”的難題。
    以上種種問題都令神羅難以作為一個政治實體維持存在。帝國必須團結,這是數百個弱小諸侯國存活的要求。皇帝的中央政府不能太弱,否則無法從四方侵略者的兵鋒下庇護小國。但如果皇帝也加入了恃強淩弱的行列,那神羅就失去了“弱者抱團取暖以求存續”的最大政治意義。
    奧地利大公的體量恰好處在兩大要求之間的範疇。敗給波蘭軍隊,反倒有益於諸侯支持哈布斯堡王朝的皇帝繼續連任——他們要的就是這樣敗而不破的帝國。
    可以上要求顯然悖逆了時代的洪流。
    結束了漫長的黑暗中世紀後,歐洲人驚奇地發現,他們麵臨了這樣一個時代愚昧的陰霾漸漸消散,但繼承自基督教與希臘羅馬哲學家的邏輯思辨,令人類第一次以純粹理性的角度觀察世界。
    熱氣為什麽向上?冷氣為什麽下沉?蘋果樹的蘋果為什麽是落地而非飛起?人類皮膚下究竟隱藏著怎樣神秘的結構?無數秘密似乎都在等待人類親手揭開,每個秘密背後似乎都隱藏著翻天覆地的新發現。這是一個令野心勃勃之人興奮的好時代,也是一個令安於現狀者恐懼的壞時代。
    文藝複興的時代已經隨著三傑的去世逐漸遠去,隨之而帶來的新興人文主義,恰似千年前初興的基督教信仰,已經從思想萌芽發展為參天大樹,根深蒂固地紮入了每個人的大腦。
    尼古拉五世教皇與他的前任尤金四世,二人雖是教廷首腦,但都有大學求學的經曆,在那裏,他們接受的是意大利文藝複興學者完整的思想啟蒙,閱讀的都是古羅馬與古希臘學者的思辨哲思與科學觀測。
    閱讀過亞裏士多德、蘇格拉底與柏拉圖的哲學典冊,馬庫斯·圖留斯·西塞羅的演講稿,以及裏維烏斯安德羅尼柯的戲劇和詩歌。文藝複興主義者耗費百年完成了一場不流血的社會革命,將新思想根植於新生之人的大腦,借助時間的偉力,世代的更替,完成了取締了舊時代的偉業。
    每位文藝複興者都可以挺起胸膛,指向那名高高坐在教廷皇位上的羅馬教宗,說,“看呐,那也是我們中的一員。”
    現在,每個人都崇尚科學與理性,要求神學家以富有邏輯的辯論來證明上帝的存在及曆史的必然,否則無法獲得任何人的讚同與喝彩。人們不再厭惡革新,而隻糾結於怎樣去革新,在這樣一個變遷進步的大時代,“墨守成規”、“不思進取”本身就是一種罪惡。
    勇於開拓未來,勇於引領潮流,不能等待世界變化而在落伍的恐懼中不情不願地向前。穆斯林異教徒為他展示了一套完全不同於西方的周密政府係統,如果不想被時代洪流拋棄,趁早上車才是萬全之策。或許在未來,專製的好處早晚會被它的壞處壓倒,變成討人厭的老古董。或許有一天,古希臘城邦那樣人人投票決定未來的製度又會取代今天羅貝爾為之奮鬥的一切,就像江天河告訴他的,六百年後根本沒幾個活著的國王皇帝,隻有共和國。
    但那是未來的事情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潮流嘛。
    “我們得主動大步向前,就從萊茵蘭開始。”
    羅貝爾踩著椅子,環抱雙腿,希望與恐懼相伴而生,又開始對未來有了期待。
    “萊茵河……那兒會有什麽在等待著我呢。”
    真是好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