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過得怎樣？”
    幾乎是話出口的一瞬間，石之軒就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的那種。
    石之軒啊石之軒！
    這話你是怎麽有臉說出口的？！
    女兒若是過得不好，那便是身為父親的失職，女兒若是過得好，他這些年一次都未去看過，又與他何幹？
    石青璿沉默了一下，道：“幹爹待我很好，沒讓我受過委屈。”
    “這樣麽。”石之軒點了點頭。
    話題便再次斷了。
    讓一旁穿著月白僧袍的和尚看了，都不免為之著急。
    都是石之軒，怎的偏你生得這般愚蠢？
    你先這樣，再那樣，這話題不就有了嗎！
    說歸說，帥氣和尚也有心幫石之軒一把，可當他看向石青璿時，隻覺得滿腹經綸，也挑不出一句應景的話來。
    帥氣和尚反應了過來，心中暗自一歎。
    終歸還是紙上談兵，仔細想想，自己似乎也沒比對方好到哪去，甚至還有所不如。
    好在，石青璿很有耐心，且這麽多年來，在轉輪王的教育下，她明白了很多事理。
    要說她恨不恨石之軒......剛開始還是恨的，畢竟江湖上都在傳言，是石之軒害死了碧秀心。
    外界不知道二人的關係，隻當是慈航靜齋的仙子除魔衛道，一招錯漏，慘死於邪魔之手，並人雲亦雲。
    她卻是知道的，也正因為知道，再隨著年歲一點點增長，思維判斷能力、價值觀，也逐漸成熟。
    漸漸地，她不再一味相信外界的傳言，而是去自主思考。
    父親為什麽要殺害母親？
    父親是怎麽殺害母親的？
    明明在她的記憶裏，母親離世前後，沒有見過任何人，身邊也隻有自己一個女兒在身邊。
    而且，她記得，母親明明是病逝的。
    外界為什麽要說是父親殺害了母親？
    若外界傳言是虛假的，為什麽能說的有理有據？若外界傳言不是虛假的，為什麽傳言和她的記憶完全對不上號？
    正是心中種種疑惑，讓她對石之軒懷恨之餘，還有一絲期待。
    期待見麵的那一天，期待自己能夠親口問一問父親，母親究竟是不是她害死的。
    沉默許久，在一旁帥氣和尚的表情越發扭曲，石之軒終於再次開口，看著女兒，認真道：“我找龐斑打了一架。”
    石青璿：“......”
    這件事她當然知曉，甚至她知道的內幕，比自己義父知道的還要多。
    隻是，對方在現在跟她說這件事，又是在表達什麽呢？
    怪罪她？亦或是試探她知不知情？
    說到底，她還是受了江湖上流傳的誅心言論影響，以至於在麵對石之軒時，並沒有將對方當做父親，僅僅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視角，來揣測邪王的態度。
    又怎麽能真的揣測明白呢？
    見她沒有說話，石之軒嘴角微微揚起一個細微的弧度，似有些炫耀道：“雖然狀態不好，但我也沒輸。”
    這番言論若是讓外人聽了，怕是要驚掉下巴。
    鼎鼎大名的邪王石之軒，還會因為與人打成平手而炫耀戰績？
    若是大宗師也就罷了。
    龐斑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宗師圓滿的武者，或許很強，或許隱隱有著魔門大宗師之下第一人的美譽，但對於石之軒來說，對方也隻是個平輩人。
    打成平手而已，便是打贏了，也不值得他如此炫耀，因為邪王的傲氣，會讓他覺得理應如此。
    但此刻，他就是炫耀了。
    跟自己女兒炫耀，渴望對方能用崇拜的目光看著自己。
    ‘他原來是這樣想的嗎？’
    石青璿心中微微一鬆，顯然是通過三言兩語，就猜出了對方的心中所想。
    雖然和親生父親沒有過多的接觸，但這些年，在她的成長軌跡當中，卻沒有缺失‘父親’這一角色。
    轉輪王以前偶爾也會像是個幼稚鬼一樣，向她炫耀自己都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
    她也都會發自內心地崇拜對方。
    可自己親生父親做了同樣的事情，她卻有些不知所措，心中亂得很。
    糾結許久，她還是選擇暫時壓下其他情緒，轉而認真地看著對方，問問出了自己多年來的困惑：“母親......是您殺的嗎？”
    聽到這話，石之軒怔住了，嘴角那不起眼的弧度，也在沒有打擾任何人的情況下，平複了下去。
    腦海中閃過了那個自己起初隻是在對方身上看見了初戀的影子，之後接觸下來，卻一發不可收拾愛上的女人。
    若說石青璿是他在當今世上唯一的破綻，那麽碧秀心的死，就是令他至今都無法忘懷的事情。
    在多情人格，也就是現在的石之軒掌控身體的時候，他就經常會去想。
    若是當初自己沒有想要證明自己不弱於人，沒有留下那一冊不死印法，是否她就不會死了？
    一念至此，他的臉上滿是愧疚，腦袋一點點低了下來，聲音細不可聞：“是......”
    “是你媽個頭！”
    石之軒甫一開口，一旁的帥氣和尚就再也聽不下去了，一腳同樣將他也踹出了八十丈遠。
    而後站在石之軒本來的位置上，注視著石青璿一對黑亮的眸子，無比認真且篤定道：“你母親的死，的確和我......和他有關，但並非是江湖上傳說的那般！”
    石青璿看著眼前的這一番變故，愣了一下，甚至還倍感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帥氣和尚則沒有理會其他，迫不及待地開口解釋了起來：“想當初，石之軒為解決功法隱患，化身進入佛寺，又拜了四大聖僧為師，學了一身佛法義理，此法的確大有成效，可四大聖僧又何其精明，最終還是察覺了他的異樣，知曉了他的身份。”
    “便打著正邪不兩立的旗號，對其進行追殺，具體原因太過複雜，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解釋清楚的，你隻需要知道，和尚追殺石之軒的理由，絕對沒有這麽偉光正就成。”
    “不過幾度追殺之後，老和尚自知不是對手，又請來了散人寧道奇，又是兩度交手卻難占上風，這才調來了你母親，也就是慈航靜齋那一代的傳人，碧秀心。”
    “瑪德，現在想想，那幾個老和尚未必沒有讓你母親來送死，好讓江湖上其他傾慕你母親的絕世高手與我結怨的打算。”
    月白僧袍的和尚又一次爆了粗口，可說到這裏的時候，話鋒又是一轉，表情尤為得意：“不過他們也想不到，我與你母親非但沒有生死相搏，反倒還......咳咳，我是說石之軒和你母親，二人皆被對方吸引，一心沉醉於幽林小築的二人世界，全然忘卻小穀之外的悠悠歲月。”
    “若是無人來打擾，想來江湖上會消失兩位風華絕代的俊男靚女，多出幸福圓滿的一家三口。”
    短短幾句話，也並非什麽優美的名言雅句，卻讓石青璿聽了心生向往，石之軒不知何時也回到了這裏，聽到後，同樣陷入了沉默。
    唯有帥氣和尚談到此處，長歎了口氣：“不過很可惜，好景不長，石之軒想要退隱江湖，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老和尚並沒有放過他的打算，瑪德，還說什麽苦海無涯回頭是岸呢，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家夥......寧道奇又一次找到了他。”
    “和之前的兩次不同，與你母親在一起後，石之軒心境的平衡也被打破了，這也使得前兩次還不分勝負的兩人，這次卻是寧道奇技高一籌，勝了一招。”
    “本不算什麽，這次打輸了，下次再打回來唄。”帥氣和尚鬱悶道：“可還是因為那狗屁的高傲，令他認為寧道奇最後不下殺手，是因為他得了妻子碧秀心的庇護......哦，你可能不知道這裏麵的彎彎繞，早年寧道奇功夫大成，曾到慈航靜齋借閱慈航劍典，因此欠下了人情。”
    給石青璿解釋了一句後，帥氣和尚自言自語一般，語氣戲謔道：“高傲的邪王哪裏會允許托庇於女人之下，他知道，隻要自己還在幽林小築，與碧秀心待在一起，寧道奇就絕不會再來找他的麻煩，即便是來，也隻會點到為止。”
    “因此，他又一次離開了你的母親，還有你。”
    “不過在離開之前，他做了一件蠢事，從各方各麵來看，都無比愚蠢的事！”
    “他把自己此生最高的成就，集佛魔兩家之大成的‘不死印法’留給了你母親。”
    “丈夫給妻子留下的最後禮物，能有什麽壞心腸呢？”
    “無論外界如何去說，於石之軒而言，所想隻有兩個，其一是與他糾纏了半輩子的四個字——證明自己。”
    “他要用不死印法來證明自己不是武功方麵輸給了寧道奇。”
    “其二便是你母親當初領了慈航靜齋除魔衛道的任務，最後委身為邪魔之妻，既辜負了師門信重，又令師門蒙羞。”
    “將這一本不死印法交上去，也可讓你母親將功折罪......嗬，折罪。”
    石青璿聽到這裏，眼神不免茫然了起來。
    原來，這才是真相嗎？
    “隻可惜，石之軒糊塗了一世，好不容易聰明了一時，卻也犯了蠢，他自己珍愛著碧秀心，碧秀心何嚐不是珍愛著他，便是將不死印法留下，對方又豈會真的將其呈交給師門，令心愛的丈夫平添破綻。”
    “在石之軒的設想中，碧秀心或是直接將不死印法上交慈航靜齋，或是選擇藏匿下來，任由慈航靜齋處置。”
    “這二者最後所導致的結局，他都能夠接受。”
    “可偏偏，碧秀心走了第三條路，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師父，她誰都不想背叛，所以才萌生了一個折中的想法。”
    “她要破解不死印法，然後將破解之法交送師門。”
    “卻也是自欺欺人的法子，因為在看到不死印法後，她就知道，僅憑自己，甚至哪怕是算上慈航靜齋的其他高手，想要尋出這不死印法的破綻，都是癡心妄想。”
    “但她還是進行了嚐試......現在想想，許是她也知道，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兩全之法，唯有以命相抵，方能不負。”
    講到此處，和尚又停頓了一下，空氣沉寂了許久，耳邊隻剩下風吹過樹梢的漱漱聲。
    良久，和尚才再次麵露譏諷：“說來，也是慈航靜齋的人高潔慣了，容忍不得身上有會令他人詬病的汙點，所以在尋到你母親的時候，便問也不問，直接將她逐了出去。”
    “否則，給慈航靜齋那些人多些時間，未必不能從你母親的手中，得到那冊不死印法。”
    “若如此，估計你母親的境遇會截然不同吧。”
    “嗬，什麽慈航靜齋，聖潔宗門，這數百上千年來，又真的幹淨到哪裏去？”
    “總而言之，這就是當年所發生的事情了。”和尚做了個總結，也像是心中的石頭落了地。
    石青璿依舊無法回過神來。
    她想象過，真相也許會超出她的想象，但是她沒想到，真相竟然會與江湖上的傳言截然相反。
    母親的死，的確和石之軒有關，可聽了剛剛和尚講述的故事後，她又覺得石之軒有點冤枉。
    因為若是石之軒留下了一冊功法，就能當成是殺害碧秀心的佐證，那迫使碧秀心不得不去鑽研這卷功法，最終縮壽短命的慈航靜齋，是否同樣是凶手？
    畢竟若是以正派偉光正的視角來看，碧秀心固然與石之軒這個魔頭有染，可起因卻是慈航靜齋的人命碧秀心去除魔衛道。
    要知道，彼時解決了功法衝突的石之軒，已經是大宗師之下最強的一批人，固然慈航靜齋可以用‘此前沒有和石之軒有過正麵接觸，對他的實力產生了誤判’而為自己辯解。
    但這無疑是在狡辯。
    石之軒的實力她們不清楚，難道寧道奇的實力，她們也不清楚嗎？
    能夠兩度讓寧道奇占不得上風的人，碧秀心會是對手？
    也許便如帥氣和尚說的那般，碧秀心從一開始就是棄子，慈航靜齋從未指望她能夠鏟除邪魔，目的隻是為了讓江湖上傾慕碧秀心的絕世高手，就此怨恨上石之軒。
    所以事後在得知碧秀心愛上石之軒後，慈航靜齋才會沒有半分猶豫，不念丁點舊情地與她切割幹淨。
    石之軒和石青璿兩個當事人還久久無法回神。
    倒是一旁吃著烤鹿肉，肩並肩站著的轉輪王與雷彬，小聲交談起來。
    雷彬道：“哇老大，怎麽聽起來這慈航靜齋比你還缺德？怪不得是一群尼姑。”
    轉輪王疑惑：“怎麽說？”
    雷彬聳聳肩：“省的生孩子沒屁眼兒嘍。”
    轉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