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平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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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廣陵睜開眼睛。
    麵前是如煙又如霧的薄紗帳,讓他意識到,自己正躺在床上。
    我……沒死嗎?他有些迷茫地回憶著邯鄲城樓的高度。
    百戰之地的邯鄲,城牆本就高聳,為了抵禦女真人的進攻,戰役前他還派人,將城樓又違例加高了一丈,使其足足達到五丈之高:一個堪稱震古爍今的高度。
    從這種高度一躍而下,自己又沒有運起內息,怎麽會……
    沒死掉?
    腦子裏思緒混亂,讓徐廣陵一陣頭痛。
    幹脆不再瞎想,暗暗一聲歎息。
    既然沒死掉,那麽現在,大概是被女真人抓起來了?也許女真人真找到了什麽醫術通神的赤腳郎中,把他徐廣陵這一條小命,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徐廣陵忍不住露出苦笑:
    呼延樓蘭啊呼延樓蘭,你就真不能讓我從此長眠嗎?
    就非要把我這個大漢的亡國之將,留下來做你們女真“善待漢人”的樣品?
    雖然心中歎息,但真要說惱恨女真人救他一命,徐廣陵也恨不起來。
    假如三年前那場轟轟烈烈的蟠龍江大戰,贏家是他徐廣陵而非呼延樓蘭,那到時候從邯鄲城樓上一躍而下的,恐怕就換成呼延樓蘭這個女真軍神了——
    設身處地,徐廣陵也不會想看著一顆將星隕落在眼前,不管對方是漢人還是蠻族。
    大漢兩億子民百萬將士,數他徐廣陵手上沾染的女真鮮血最多,可也正是徐廣陵,最對女真人抱有一種複雜情愫。
    假如兩國沒有開戰,其實徐廣陵很想和呼延樓蘭、紇石烈宣城、納蘭南風這些女真名將把酒言歡——在戰場上打了一輩子仗,早就打出了感情。
    說起呼延樓蘭他們……
    率兵攻下邯鄲城,這些女真將帥想必已經封侯拜相、位極人臣。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麽處理,自己這個沙場宿敵?
    徐廣陵思索著自己的命運,輕輕一聲歎息。
    罷罷罷,待見到了呼延樓蘭,好說歹說請他賜一杯鴆酒吧。
    亡國之臣,敗軍之將,即使當時未死,徐廣陵也已早無生意;相信同為名將的呼延樓蘭,是能夠理解的……
    思量已定,徐廣陵從床上坐起身,隔著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身體。
    出乎意料的,身上並沒有什麽痛感,仿佛從邯鄲城一躍而下沒能造成任何傷勢——又或者,他實在是昏迷了太久,以致於傷勢都已痊愈?
    徐廣陵甩甩腦袋,伸腿下床,剛一站起身就愣在原地。
    全身上下都彌漫著一種詭異的違和感:仿佛不僅僅是從城頭躍下沒有受傷,就連幾十年馬背生涯留下的沉屙舊傷都被一掃而空——大腿上的舊箭傷已經毫無感覺,在塞北凍出的風濕痛也不見蹤影,甚至身上動作都輕快了許多,仿佛年輕了幾十歲。
    徐廣陵忍不住嘟囔一句:
    “他娘的呼延樓蘭,你是上哪兒找的神醫……”
    他坐在床邊,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不免有些怔怔的:這是一間裝潢華麗的臥房,無論是檀木書桌書椅、擋住屋門的花鳥畫屏風,還是牆上掛著的潑墨山水,都透著一股獨屬於中原的典雅氣。
    難道為了招待自己這個大漢俘虜,呼延樓蘭還特地搞了間中原風格的臥室?
    徐廣陵正揣度著呼延樓蘭是不是這等無聊人物,驀然間又有些出神——
    這間臥室的布局,不知怎的有些熟悉,讓他感覺自己曾來過這裏。
    徐廣陵試圖從記憶中挖掘出這個似曾相識的場景,但有些困難:他的記憶,早已被刀槍的寒光、戰馬的嘶鳴、灼熱的鮮血與火焰填滿,如今更是隻剩下一片虛無。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個挽著發髻的可愛小丫鬟從門外探出頭來,睜大眼睛看向徐廣陵。
    徐廣陵也看向小丫鬟,忍不住露出苦笑:
    連丫鬟都有,你們女真對俘虜也太好了……
    徐廣陵輕歎一聲,正了正顏色,對小丫鬟淡然道:
    “你是呼延樓蘭的人,還是完顏秋機的人?”
    小丫鬟卻呆呆地答道:“誰?”
    徐廣陵忍不住眉毛一蹙。他略一思索,換了個問法:
    “你是左騎軍大帳的人,還是王庭的人?……或者,是右騎軍紇石烈的人?”
    然而小丫鬟的臉色更迷茫了。她邁進門來,支支吾吾地站在原地。
    ——看樣子,顯然無論是呼延、紇石烈,甚至完顏秋機,這些名字她一概都沒聽說過。
    一個猜想湧上徐廣陵心頭:難道救了自己性命的,並不是女真蠻子?
    徐廣陵強忍住心頭的激動,柔聲道:
    “或者,你是大漢的人?”
    總算聽到一個認識的詞匯,小丫鬟急急點頭:
    “奴……奴婢是漢人呀!”
    可沒等徐廣陵按捺住心頭的興奮繼續發問,小丫鬟就瞪大眼睛道:
    “少爺,你……不認識奴婢了?”
    徐廣陵張了張嘴。
    ……少……爺?
    從聽到這個稱呼的那一刻起,一陣劇痛就驟然襲來,仿佛他的整顆大腦都在瘋狂沸騰。徐廣陵痛苦地抱住頭,過往生活中的一幕又一幕從記憶海洋的深處浮出:
    ……
    “我是女真人。”青衣少年笑著挽起袖子,露出潔白手臂上的狼頭紋身,“姓呼延。”
    ……
    “來人,上酒!”老文官滿懷深意地看向自己,“給探花郎……壯行!”
    ……
    年輕士子盤腿坐在船上,橫槊高歌:“蟠龍江上日月長,夷夏血仇何能忘!來日殺盡回鶻馬,再到江南奠國殤……”
    ……
    最後的片段沒有影像,卻隻有數萬人的齊聲朗誦:“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
    ……
    ……
    ……
    徐廣陵顫抖著抬起頭,他驀然想起,這小丫鬟,他原來是認識的。
    本已垂垂老朽的大漢朝兵馬大元帥,將手舉到眼前。
    出現在視野中的,是一隻過分年輕的手掌:這手掌當然屬於徐廣陵,但不是那個大將軍徐廣陵,而是那個年僅十八的江南才子,太平十三年的殿試探花郎!
    不僅僅是手掌,甚至整具身軀,都已經回到了那個青蔥歲月……
    “少爺?”小丫鬟憂心忡忡地問。
    “碧……”徐廣陵試探性地叫道,嗓音沙啞,“……桃?”
    本應慘死於太平十六年的徐家丫鬟,俏生生地答應了一句。
    她疑惑地歪著腦袋,似乎是不理解自家少爺為何如此失態。
    “碧桃,告訴我,”徐廣陵深吸一口氣,顫聲問道,“現在……今年是何年?”
    小丫鬟愣了一下,飛快地回答了這個略顯無聊的問題:
    “回稟少爺,今年是大漢太平十三年啊!您忘了?”
    “太平……太平……”徐廣陵咀嚼著這個略顯古老的年號,“……不是神武年間嗎?”
    “神武是啥啊少爺?”小丫鬟想了想,不記得大漢用過這個年號。
    徐廣陵慘然晃晃腦袋。他顫巍巍地扶住床架,隻覺又淒涼又好笑:世上還真有死後返老還童這碼事?隻身轉戰三千裏,最後卻變回了年僅十八、懵懂無知的讀書郎?難道三十年戎馬生涯,都變成了少年徐廣陵的黃粱一夢?
    可呼延輪台、完顏秋機、大將軍、小卒子……曾經從他生命中駛過的那些麵孔,分明又是如此的真實!
    一時間,重回十八歲的徐廣陵已不知孰真孰假。
    “少爺,您沒事吧?”小丫鬟看了看他,有些促狹地笑道,“前些天才中了探花,這就被喜事把腦袋衝糊塗了?還是跟裴狀元他們喝酒喝多了?”
    徐廣陵苦澀地擺了擺手。
    從邯鄲城頭跳下尋死,卻回到了自己十八歲那年、重返那個輝煌鼎盛的大漢長安城?
    ——他仍然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唯有多年籌畫戰略留下的時間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徐廣陵恍惚想起,女真人第一次大舉南侵,便是在太平十六年的春天。
    而現在,他回到了太平十三年。
    也就是說,整整三年後。
    鐵蹄叩關。
    徐廣陵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嘴裏嘟囔著丫鬟碧桃聽不懂的言語:
    “太平十三年……可這太平天下,快要不太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