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人間大雪 天下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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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十三年的年末,大漢朝發生了不大不小幾件事。
    第一件事,是朝中有識之士早有預言的政局變幻:以戶部尚書為首的一大批高官被陛下下旨撤職,其後該升遷的升遷、該補缺的補缺,而最受關注的,則是太平十三年這一批進士總共三百人的去向。
    按照舊製,當年的進士起碼要在一年以上的候缺期後,方可入朝任職;可太平十三年十一月的一道聖旨,卻打破了祖宗慣例:隨著大批官員被解職調任,大漢朝廷空出了無數把令人眼紅的高貴交椅,而皇帝陛下則詔示吏部,盡快讓當科進士入朝為官、填漏補缺。
    於是,不知是否絕後、但絕對空前的一批三百名進士,沒等到候缺期滿就戴上了嶄新嶄新的烏紗帽。
    ——當然,破格任用當科進士,也被朝野視為皇上此次整頓朝綱一係列舉措中,最為重要的一項。
    有趣的是,這一批進士入朝為官以後,領到手的往往是位階不高、卻職權甚重的職官。
    例如,當科狀元,河東裴家的裴元吉,年紀輕輕便被派往港口重鎮福州,擔任福州倉曹參軍——雖然是個從六品的地方官,但卻執掌整個福州的錢糧調配與官員考核,可謂權傾一方。
    因此,這也被視為朝廷在給狀元郎一個曆練的機會:隻要裴元吉在地方政績可觀,想必不久就會調回京師、入六部禦史台任職,甚至入閣拜相都並非不可能。
    再例如,當科榜眼,洛陽趙家的趙越,直接進入皇家學府國子監,擔任典籍一職,或許很快就會升任博士;隻要在國子監好好教書蹉跎幾年歲月,門生滿庭的趙越,就能擁有在朝中呼風喚雨的勢力。
    除此以外,三百年輕進士中撈到厚職美缺的不計其數,讓朝中老臣羨紅了眼珠。
    耐人尋味的是,撈到上好官職的,絕大多數都是河東裴家與洛陽趙家的子弟。
    這兩大士族的權力,也在這一波官場動蕩中水漲船高。
    與之相對,統領大漢朝堂十幾年的徐家,卻顯出幾分衰落之相:不僅許多徐家高官被解職降職,更關鍵的是,三百進士中的徐家子弟,幾乎沒能拿到任何重要職務。
    除此之外最令徐家人扼腕歎息的,還要數那個名滿天下的徐家探花郎。
    本應在朝中占據一席重要地位,與狀元裴元吉、榜眼趙越分庭抗禮的徐廣陵,卻因為昏頭犯下殺人重案,被開除徐家族籍、終身不得為官。
    對於底蘊深厚的徐家來說,其實老人被解職、新人被冷遇都不算傷筋動骨,可唯有失去一位未來的徐家掌門,才真真正正讓金陵徐家滿眼盡是灰暗。
    這朝堂上的風雲變幻,便是太平十三年的第一件事。
    至於第二件事,就有些詭異和離奇了:在一眾裴家大員的上書奏請下,大漢朝廷驅逐了塞北女真人的使節,還斷絕了與女真人的貿易——這讓許多官員一頭霧水:女真不過是塞北一個不起眼的蠻族部落,大漢從來就沒放在眼裏過,堂堂朝廷何必自降身價、對他們大動幹戈?
    唯有一些消息靈通之士,才隱約聽說,裴家高官們之所以會突然上奏,希望朝廷嚴肅對待女真,來自於裴家一位年輕後輩的苦苦勸說。
    那年輕後輩,正是新科狀元、兼裴家的未來家主,裴元吉。
    驅逐女真使節後,大漢官場上就這件怪事很是議論紛紛了幾天,但隨即熱度逝去,整件事便被湮沒在所有人的記憶深處;甚至大多官員,都遺忘了大漢北方,還有一個名叫女真的小小部族。
    最後的第三件事,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雞毛蒜皮,幾乎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年末的一場大雪中,一位囚犯被放出金陵府大牢。
    幾十年來,從死囚牢“鬼門關”中走出過許多犯人,可唯有這一位,不是為了趕往鍘刀恭候的菜市口。
    而是為了回家。
    朔風卷雪,天地蒼茫,四野空闊,上下一白。
    徐廣陵刮去胡茬,換上典獄傾情贈送的嶄新白袍,趔趄著走出金陵牢獄大門。
    門外,既無親戚迎接,也無朋友等候,唯有一匹流浪野狗,在街上厚厚的白雪堆中,拉出一道憂傷足跡。
    仿佛普天之下,隻剩下徐廣陵一個人。
    和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
    “下雪了啊……”徐廣陵抬頭望向蒼茫天空,悵然一笑,“下雪好啊,瑞雪兆豐年……”
    他低下頭,撣了撣肩頭的雪花,又嘟囔了一句:
    “輪台啊,你知道嗎,大漢下雪了……”
    然而天上地下,茫茫白色中,沒有一個人能夠答話。
    徐廣陵自嘲地搖頭笑笑,抬腳向外走去。恍惚間,他忽然有些不知該去往何處:本來的設想裏,殺掉呼延輪台,理應便能保住大漢江山,但在此之後、假如自己僥幸保住了性命,又該當如何的計劃,徐廣陵卻全然沒有——
    是啊,該去哪兒呢?
    回徐府?可自己已經被逐出徐家。
    去找那個前世的愛妻?可那一紙婚約早已撕毀。
    去找昔日的狐朋狗友?又有誰肯接納背著人命案子的家門棄子?
    就連往來唱和、交情深厚的裴元吉、趙越,如今不也入朝為官、天各一方?
    徐廣陵在雪中蹲下身子,哈哈笑了起來。
    趙越曾評價,徐廣陵心思過於深重,幾乎一步十算,以致於向前的每一步要去向何方,都早有謀劃、成竹在胸;可如今的徐廣陵,兩場人生中頭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對未來的道路失去了規劃。
    天地是白的,而他的人生也是空白一片。
    但徐廣陵知道,這是幸福的空白。
    因為呼延輪台已死,因為天下安寧。
    曾經的大漢名將、曾經的風流才子、曾經的殿試探花,如今身無分文空有一襲白衣的徐廣陵,站起身來,在雪中蹣跚慢步,踽踽而行。
    他在思考將來的人生。
    在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金陵石頭城,要找到一份生計,大概……不難吧。
    徐廣陵忽然想起南下路上偶遇的老行商:也許像那位老人一樣,趕著牛車前往西域大漠?又或者在街邊擺個酒攤,賣幾杯兌水的劣酒?再不濟坐到鬧市門口,敲著竹板說幾回三國時的傳奇故事?
    徐廣陵心中編織著這些離奇的想法,眼角有些發紅,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
    看哪,輪台,我徐廣陵也有在太平人間,像凡夫俗子一樣憂愁生計的那一天。
    願為金陵輕薄兒,生在盛世太平時。
    鬥雞走犬過一世,天地安危兩不知。
    然後,徐廣陵在一聲熟悉的呼喚中,驀然抬頭望去。
    一個身穿青衣的十五歲小丫鬟,臉上含笑帶淚,在紛飛大雪裏拚命揮著手;小丫鬟身後不遠處,耳背老馬夫牽著一匹劣馬,張著嘴憨厚而笑,露出半口殘牙。
    征戰沙場三十年沒有過一句喪氣話的徐廣陵,霎時間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