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高朋滿座 遍地雞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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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武湖邊,身穿青衣的家丁們三兩而聚,如果從高空俯瞰,那一頂頂黑氈廝役小帽,在初春日光的照耀下,像極了一群棲息在石板地上的大頭蒼蠅。
    別看這一大群小廝家丁,足有幾十人之多,也都是一樣的打扮,可人與人之間卻劃著無形的鴻溝:有道是奴憑主貴,這些家丁根據所屬主家在金陵城的地位不同,自然而然地就在同行間分出了你涇我渭、孰高孰低。
    比如,站在最靠湖岸的五六個小廝,如挺拔楊柳一般束手而立,看也不看身後的同僚,隻是相互間偶爾交頭接耳幾句——不用問,這幾個家丁都是出自金陵豪族葉家和許家。
    葉許這兩家本就家底豐厚,特別是近幾年,葉家在地方官場上初露崢嶸、許家那個曾任戶部員外郎的老祖宗,也被聖上追授了個不鹹不淡的忠敏伯,於是葉許兩家在金陵的聲望更是。
    而在葉家、許家家丁身後四五丈遠,才是劉家、孫家這些尋常富商大族的家丁;至於更後邊,則是些寒門才子的仆役,看上去麵黃肌瘦,一看就沒怎麽跟主人過過好日子。
    這許許多多家丁聚在玄武湖畔,自然不是為了尋釁滋事、聚眾鬥毆,而是為了等著正在湖上不遠處的一艘巨大五彩畫舫上、吟詩作對的自家主人——一年一度、在開春時舉辦的「華林詩社」,既是無名才子在江南文壇嶄露頭角的契機,也是紈絝子弟附庸風雅的捷徑,因此無論是大族子弟、還是寒門儒生,無不以每年受邀入社為一大幸事。
    顯而易見,這些家丁的主人,自然就是這太平十四年「華林詩社」的入社嘉賓了。不過風流才子們自可在畫舫之上飲酒作賦、佳句頻出,這幫傭人仆役卻隻能等在岸邊曬太陽,此情此景,也算是那些仇富眼紅的無聊遊客,每年春天來到玄武湖邊必看的炎涼世態。
    幾乎壟斷了揚州道糧食貿易的葉家,今年傾情讚助了一艘五彩畫舫,作為「華林詩社」的舉辦場地;從金陵全城遴選而出的才子公子們,站在畫舫之中,吹著清爽的玄武湖風,雖然酒喝的不多,但不免都有些熏熏然。
    畫舫中央的正堂內,擺著圓桌木椅、鮮花瓷瓶,桌上的珍蔬奇禽、佳釀美酒,更是讓無數吃不飽飯的寒門才子食指大動;葉家派來的美貌侍女們,清一色穿著輕紗薄裙,穿行於詩社賓客間,一個個蓮足輕巧、目不斜視。
    隻有距離賓客們遠了,年方二八的年輕侍女們,才會低聲交流幾句:
    “哎哎哎,紅姐姐,那個戴著白儒巾的,是誰家公子啊?”
    “別想了,人家是侯家的大少爺,跟你八輩子都沒關係!”
    “紅姐姐,你沒看人話本上說嘛,真要是兩情相悅,又何必明媒正娶,便是幽會私約、自薦枕席……
    “嗯?”
    “哎呀,小蓮說著玩的,紅姐你別在意……”
    “話說回來,總感覺今年來的公子,好像不如前兩年啊?”
    “我呸,說什麽‘今年來的公子’,你還不是惦記那個徐家的大才子!”
    “哼,我就喜歡廣陵公子,不行嗎?人家可是堂堂正正的大漢探花郎!”
    “哎唷唷,‘廣陵公子’都叫上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人家什麽人呢……”
    “得了吧,你的‘探花郎’,早就殺人給送進大牢,現在應該剛放出來沒幾個月……”
    “切,說不定廣陵公子出獄以後,感到世態炎涼、性情大變,哪天我在街上路過,廣陵公子一眼就看上了我,然後就……”
    “得了吧,別說關大牢了,人家徐公子就是掉了腦袋,也看不上你這種庸脂俗粉!”
    “你!”
    “行啦行啦,姐妹們都少說兩句……沒看見嘛,今年徐家都沒派人來華林詩社,我可從老爺那裏聽說了,他們徐家,現在正亂著呢……”
    小侍女們躲在船板陰暗處嘰嘰喳喳,如一群聒噪的麻雀,其中少女心思、婉轉肝腸,不足為外人道也。
    些許少女的懷春之夢,畢竟無關痛癢;對於船艙裏的年輕公子們來說,如何盡快用文章詩賦拔得頭籌,才是今天詩社上真正的要緊大事。
    說來有趣,金陵雖是天下聞名的膏腴之地,卻也是個出富商不出才子更不出高官的文氣稀薄之城:除了那個世代書香的金陵徐家,金陵其餘諸家族富則富矣,但真在讀書科舉上有所成就的後輩子弟,卻屈指可數;除了那個徐廣陵曾經奪下揚州道解元之外,幾乎幾十年來,揚州道的科舉頭名,都由會稽、吳郡、無錫等地的年輕才俊攬入懷中;這一尷尬事實,讓金陵士子在揚州道其餘地區麵前,都深感麵上無光、無地自容。
    盡管如此,僅在金陵城內部,世家大族和寒門才子之間的爭名逐利,一樣激烈非常:除了那幾乎一錘定音的揚州道鄉試以外,年輕書生們一較高下的主要戰場,還是在每年大大小小的詩會詩社之上——由豪族葉家承辦、每年隻舉辦一屆的「華林詩社」,更是其中最具權威的一場。
    幾乎每年開春,金陵士子們都會精心準備,將花了一個冬天冥思苦想、草擬宿構的得意詩詞、帶到華林詩社之上,指望著在所有金陵才子麵前嶄露頭角。
    隻不過,以往曆屆詩社,往往都是由書香氣濃重的徐家奪魁,某位尚不出名的探花郎,更曾創下了在一年之內、包攬金陵所有詩社詩會頭名的壯舉;“將第一讓給徐家,其餘人來搶第二”,幾乎已經成了金陵各大詩社默認的潛規則。
    而今年的情況,無疑有些特殊:在金陵文壇一家獨大的徐家,居然破天荒沒有任何小輩前來參會,不僅僅是那個犯下殺人重罪的探花郎徐廣陵銷聲匿跡,就連徐維揚、徐姑蘇這些聲名赫赫的年輕才子,也神神秘秘地謝絕了詩社邀請。
    這一切的一切,都讓畫舫上的才子們在詫異之餘,心頭湧起一絲不可告人的竊喜:既然徐家不在,那今年「華林詩社」的頭名魁首,我是不是也有機會拚上一把?
    眼看著宴舞已畢,快要到了吟詩作賦、試探才學的正戲環節。這次詩社的主辦者,葉家大房的嫡長子、今年二十一歲的葉參,坐在桌邊主位,望著滿船年輕士子強自壓抑的熱切眼神,忍不住露出微笑:
    果然,沒有徐家人的金陵,才是最好的金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