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相逢杯酒 談笑江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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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牧野左手拎著一壺酒,右手端著一盤剛從街邊買來的桃酥,小心翼翼地把這些待客之物放在桌上,神態誠惶誠恐得活像是婆婆麵前做錯了事情的小媳婦。
    徐廣陵帶著丫鬟碧桃坐在桌邊,沒好氣地斜睨著站在旁邊點頭哈腰的褚牧野。
    坐在徐廣陵對麵的,則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老婦人雖然滿臉皺紋、身上穿的也隻是粗麻布裙,但端起茶碗喝茶時,全身上下仍然透著一股遮掩不住的雍容貴氣。老婦人靜靜地放下茶碗,望向正襟危坐的徐廣陵,帶著一絲歉意微笑道:
    “牧野他從小就喜歡惹是生非,還望徐公子不要見怪……”
    “令郎赤子丹心、嫉惡如仇,徐某豈敢責怪?”徐廣陵笑著答道。
    這兩人有來有往地謙恭禮讓,站在一旁的褚牧野反倒叫嚷起來:
    “娘!您看人徐公子都明白,您就……”
    對徐廣陵溫和有禮的老婦人抬起頭,狠狠瞪了自己兒子一眼,立刻就把褚牧野嚇得一縮脖子緊緊閉嘴。老婦人重新轉向徐廣陵,歉意道:
    “貴客光臨,家裏就隻有這些粗茶淡飯,招待不周,倒是委屈徐公子了……”
    徐廣陵端起褚牧野倒好的濁酒,飲了一口,搖頭笑道:“徐某是進過大牢的人,好不容易從那死囚牢裏撿回一條命來,徐某早就知足常樂,如今恐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感到委屈的……”
    老婦人也嗬嗬一笑,用她那眼角皺紋密布但目光仍然清明的眼睛看著徐廣陵,欣慰得仿佛桌子對麵這個白衣公子而非站在旁邊一臉悻悻的褚牧野,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出言寬慰道:
    “徐公子,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乾坤之間,凡有大作為者,必先忍恥受辱、慨然發奮,方能鴻鵠高舉、一覽方圓。老身我識人不多,卻也看得出徐公子天生有國士之相、大將之風,如今家門見逐、身過囹圄,倒也並非純粹的壞事,反倒是欲揚先抑、潛龍在淵的積蓄之機罷了。”
    徐廣陵恭敬拱手道:
    “徐某受教。”
    老婦人親切地笑了笑,搖頭歎道:
    “徐公子身負大才,將來定有通天作為,不像我們褚家犬子,不學無術、胡作非為……”
    一直在桌邊憋著的褚牧野脫口叫道:“娘!”
    老婦人眼睛一瞪:“為娘跟徐公子說話,你個小畜生插什麽嘴!恁的無禮!”
    於是褚牧野又灰溜溜地縮了回去。
    看見褚牧野在老母親麵前吃癟,徐廣陵心情大為改觀,也笑道:
    “老太太不必過謙,您有識人之能,可徐某看人的眼光也並不差;令郎胸中也有萬般溝壑,隻不過如今身在市井、不得顯露罷了;將來若有大好時機,褚牧野褚大公子,作為或許不在徐某之下。”
    聽到“偶像”徐廣陵如此誇讚自己,褚牧野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張大嘴巴。
    反倒是他老娘哼了一聲,搖頭道:“徐公子如此誇他,老身與有榮焉,怕隻怕這小畜生聽了心中得意,來日又要翹起尾巴、囂張跋扈……”
    徐廣陵笑道:“少年人張狂一點又有何妨?我看令郎的優點恰恰在此——若是一輩子都畏首畏尾、不露鋒芒,到最後不過是熬成長命百歲的王八罷了!”
    老婦忍俊不禁道:“可看徐公子的年紀,似乎比犬子還要小上幾歲,為人處世可就老成持重得多啊!”
    徐廣陵笑道:
    “老太太怕不是在揶揄徐某——按徐某這‘老成持重’的風格,恐怕以後隻能當一隻長命百歲的王八了!”
    老婦人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也眯起眼睛掩嘴而笑:
    “老身可沒有罵徐公子是那王……甲魚的意思,這責任,徐公子可別往老身身上推……”
    徐廣陵搖頭道:“沒什麽,徐某反倒覺得,王八是種挺有意思的小動物;能被稱作王八,徐某不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坐在徐廣陵身邊的碧桃瞪圓了眼睛,站在桌旁的褚牧野更是愕然無語。
    隻有徐廣陵對麵的老婦人,先是微微一愣,隨即微微點頭,似有所悟。
    其實,前世的幽州道長史柳長春,不止一次在醉後笑言,所謂的大漢女真兩國之戰,其實歸根結底,就是兩隻王八在邊境上大眼瞪小眼罷了——大漢徐廣陵,忍受著朝中百官的彈劾痛罵、忍受著南方諸州道無數百姓的指摘,卻三十年如一日地守在大漢邊疆,抵禦著女真鐵騎的南侵攻勢,是一隻南王八;女真呼延輪台,心甘情願在江南從少年潛伏到中年,回到女真後更是謝絕一切封賞,殫精竭慮地策劃著馬踏中原的宏圖大計,最終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就因積勞成疾病死在丞相榻上,是一隻北王八。這一南一北兩隻鐵王八,都是天底下最聰明但也最笨蛋的家夥,卻也正是這兩隻最善於包羞忍恥的大王八,一據幽州一據塞外,讓本來能夠早早決出生死勝負的女真大漢,就這麽在火線上僵持了三十年。
    前世,蟠龍江惜敗於女真之後,自知命不久矣的徐廣陵留下了幽州道的殘兵敗將退守邯鄲城,卻將帳下的幕僚軍師就地解散;當時,麵對著霍安國、褚牧野睚眥欲裂的血紅目光,已經被加封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徐廣陵指著柳長春的屍身搖頭道,以後徐家軍便用不著你們的謀略規劃了,竭力死戰而已——我徐廣陵是萬年的幽州王八,呼延輪台那女真王八死了,我下去陪他便是;可你們,可你霍安國、你褚牧野、還有躺在那兒本來並不該死的柳長春,你們都不是王八,而是人中龍鳳,何必跟我一隻王八一起死在圍城之中?將來女真征服了中原,你們都還有用武之地,都還能在女真朝堂上步步高升、為我大漢百姓提供一點庇護……
    最後,是霍安國生拉硬拽著眼流熱淚的褚牧野離開了邯鄲城,臨走時褚牧野一路哭喊著說要與大督軍同生共死。
    那一世許多年後,女真已然定鼎中原,霍安國和褚牧野也咬著牙齒將滿心仇恨壓抑腹中,成為了第一批進入女真朝廷效力的漢家文臣。這兩個昔日的幽州道幕僚、根正苗紅的中原漢人,到年邁時已經累官而至女真左右丞相,在一生中或明或暗地保護了無數謀反圖複的漢家誌士,卻也遭受了無數百姓的“漢奸”罵名。到最後兩人辭官離朝、病重將死,聽著門外漢人們略帶諷刺的歡樂鞭炮聲,卻絲毫沒有感到哀傷。來日大漢光複中原以後、被新朝史官列入《貳臣錄》的褚牧野,在臨死前也隻是哈哈大笑、淚流滿麵:
    “徐廣陵你想不到吧,我褚牧野,最後也和你一樣,活成了一隻大王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