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百年風物煙塵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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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褚牧野給自己斟滿一杯酒,抿了一口,歪頭咧嘴哈了一口氣,才幽幽道:
    “金陵城啊金陵城,佳人出世地、英雄埋骨場!細數這玄武湖中累累沉舟白骨,便值吾輩浮一大白!”
    徐廣陵笑道:
    “我問你如今金陵城的局勢,你卻來跟我說什麽沉舟白骨、古代風流!”
    褚牧野搖頭道:
    “不讀史,何以知今?若是不知千百年來金陵城中無數名門望族的興衰成敗,又怎麽能給今日的金陵政局下個定論?徐廣陵,你看這金陵地勢,鍾山龍盤,石頭虎踞,昭烈皇帝甚至將此地稱為‘帝王之宅’!可你知道不知道,曆史上定都於此的那些江南小國,又將此地守住了幾次?”
    徐廣陵問:“幾次?”
    褚牧野伸出一根手指,然後搖了搖,冷笑道:
    “一次都沒有!且不必說昔年三國爭霸之時,這金陵城還名為建業,孫吳定都於此、世代經營,自以為鑄成江南鐵壁、可保子孫百年割據,可最後還不是被丞相樓船沿江而下,讓這石頭城上豎起獵獵降幡?此後我大漢曆經七次大亂,其中不乏定都金陵的小國,可後吳也罷、南唐也罷、新宋也罷,哪次金陵城沒有被我大漢雄師輕鬆攻破?甚至就連四百年前夷狄南侵,我大漢的雍興皇帝自己遷都於此,這金陵城都逃不過被北方蠻族入城劫掠的悲慘命運!”
    徐廣陵若有所思地看著褚牧野。
    前世的那個大督軍和左參軍,從相識到分別,幾乎完全都是在幽州道的苦寒北境,這兩個年紀差不多大的金陵人,居然沒有一次聊起過共同的家鄉——此刻聽著褚牧野說起金陵曆史,徐廣陵忽然有些恍惚,又有些欣慰。
    褚牧野又呷了一口酒,問:
    “徐廣陵,這金陵本是備受讚譽、坐山觀潮的形勝之地、帝王之都,可在曆史上卻三番五次被人攻破,你說這是為什麽?”
    徐廣陵隻是略一思索,便答道:
    “首先,背靠紫金山、麵朝大江的金陵城,並不是一等一的固若金湯之地——若是敵人兵力不強,北方這道浩瀚長江足以成為阻敵腳步的天然護城河,可若是敵人兵精糧足、且有渡河之力,長江能帶來的防禦作用其實十分有限,而此時本應成為南方屏障的紫金山,反而會成為壓縮縱深、阻礙守城軍隊向南撤退的阻礙!
    “僅從周圍地勢看來,金陵城獨獨中了一個‘險’字——要守這座城,就像是行走於蛛絲之上的一場賭博:守住了長江,那便安全無憂;丟掉了長江,那就滿盤皆輸!”
    徐廣陵頓了一頓,繼續道:
    “而如果將目光放遠,就會發現金陵城的位置其實並不理想:我大漢地勢,北高南低、西高東低,滾滾長江更是自西向東奔流入海。
    “這就意味著,從處於東南低窪之地的金陵出發,無論是西進還是北進,等於都要逆地勢而上走上坡路、可謂事倍功半——也正因如此,曆史上東南方的割據勢力,幾乎從來沒能躍馬中原、定鼎神州;
    “而反過來,位於北方、西方的勢力想要攻陷金陵,那是由高處向低處進軍,水師更是可以沿江而下、攜長江萬鈞之勢傾軋而來,這金陵城又焉得不破?”
    褚牧野鼓掌笑道:
    “想不到徐大探花對於用兵之道還如此精通!”
    徐廣陵哈哈一笑:老子上輩子帶了三十年兵,這等考量地勢的簡單題目,也太小兒科了吧……
    然而,桌子對麵的褚牧野很快就收起了笑容,嚴肅道:
    “可你的分析,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徐廣陵揚了揚眉毛,頗有興致地微笑道:
    “哦?”
    褚牧野鄭重點點頭,冷笑道:
    “徐廣陵,孟子有言,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剛才隻分析了這金陵城的地勢,可在我褚牧野看來,這座城之所以在曆史上屢次陷落,雖然有地理上的原因,可歸根結底,還要怪這金陵城中的人心!”
    徐廣陵含笑點頭,道:“願聞其詳。”
    褚牧野抬起頭,看了看窗外掠過的行人身影,冷笑道:
    “徐廣陵,如果你要我給這金陵城豪門大族的品性下個定論,那我大概會說這麽一句:知小利而忘大謀,知小家而忘大國,知小道而忘大節!”
    徐廣陵端著酒杯“嘿”了一聲,想起前世的某些事情,微微有些出神。
    褚牧野道:
    “這座金陵城,襟帶長江、背靠鍾山、懷抱玄武,這一山二水,固然是遮風擋雨的天然屏障,可同樣阻擋住了金陵豪門大族望向神州宇內的目光!
    “像是葉家、許家這些金陵望族,他們可以為了一點蠅頭小利爭得麵紅耳赤,卻全然不顧長遠看來的謀略規劃;
    “他們可以為了自家興旺壞事做盡,卻渾然不顧我大漢的江山社稷;
    “他們更可以用盡旁門左道奇計邪術,但終究會忘了忠孝禮義的君子大節!
    “金陵城今日有葉家許家、昔日有洪家賈家、再往前還有嶽家孔家,可這些豪門大族終究會如流星般隕落,隻剩下你們徐家屹立不倒——因為他們,偏偏就不懂一件事!”
    褚牧野抬起頭,目光炯炯有神地盯著徐廣陵:
    “他們不懂,非大謀無以圖小利,非大國無以保小家,非大節無以成小道!”
    聽著褚牧野的鏗鏘論斷,看著麵前寒門書生堅毅的麵容,徐廣陵的思緒忽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幽州道幕僚帳:戰事最緊張之時,作為大督軍的徐廣陵曾經親自給軍師幕僚們添茶送水,當時他也曾注意過自家軍師們案頭拜訪的書冊典籍——
    一向為人瀟灑風流的長史柳長春,案頭沒有放一本兵法秘籍、地形圖集,反而是堆滿了話本小說和下三濫的春宮圖冊——徐家軍幕僚帳一向有傳言,這位柳大軍師給出的行軍策略,越是奇詭雄絕,就越有可能是柳長春某日看著春宮圖拍腦袋想出來的,這讓有心整肅軍紀的大督軍徐廣陵屢屢感到悲憤異常;
    在幕僚帳中最兢兢業業也最受人尊敬的隨軍參議霍安國,桌上案頭則堆滿了他親手繪製的幽州道地圖——這種地圖使用了某種特殊的記號法,全天下隻有這個姓霍的自己看得懂;據說這些地圖的內容從大到小幾乎包括了幽州道每個角落,甚至幕僚們私下開玩笑說,連遼東城某街某巷某座院前到底有幾株狗尾草,咱們的霍大參議也都一清二楚;
    而那個在徐家軍中一向獨來獨往、和眾人疏離冷漠的“毒士”褚牧野,案頭擺放的卻不是外人猜測的諜子密報、攻心奇謀,更不是坊間煞有介事盛傳的巫蠱毒術、暗殺名錄,而是端端正正的詩書禮易、孔孟春秋!被後世認為奇謀百出、頗有孫武之姿的褚牧野,一輩子裏沒看過一本兵法、一本謀術,卻常年抱著四書五經挑燈苦讀,提筆圈點。
    而這位幽州道左參軍平日裏唯一的閑暇讀物,卻是一本自少年時代便揣在胸前、到垂老將死之時早已殘破不堪,卻依舊珍重萬分的絕版《望潮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