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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頭歌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了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嗎

    ……嗡嗡——嗡——嗡嗡嗡……

    我朦朧中蘇醒,這種有如蜜蜂振翅的聲音,仍在我耳裏留下極深的振動餘韻。

    凝神靜聽,直覺……現在……應該是子夜了吧!附近某個地方好像有振動型的時鍾響著。但……繼續打盹之後,那似蜜蜂振翅的餘韻忽然逐漸輕微、消失了,周遭恢複一片死寂。

    我猛然睜開眼。

    一顆披覆著灰白色塵埃的燈泡,垂掛在挑高的白色天花板上,紅黃色的發光玻璃球側麵,停著一隻大蒼蠅,像已經死亡一般,動也不動。燈泡正下方堅硬、冰冷的人造石地板上,我呈現大字型躺著。

    ……奇怪

    我呈大字型躺著不動,用力睜開眼皮。隻是讓眼珠上下左右轉動著。

    這是一個由藍黑色混凝土牆圍繞的十二尺見方左右的房間。

    是一間三麵牆上各有一扇以鐵格子和鐵網雙重罩住的縱長型磨砂玻璃窗、感覺上非常牢固的房間。

    沒有窗戶那一側的牆角,枕頭朝入口方向橫置一具同樣豐固的鐵床,上麵鋪著潔白被褥,看來似乎沒有人使用。

    ……真奇怪

    我微微抬起頭,環視自己身體。

    身穿潔白、嶄新的蓬鬆雙層棉布和服,胸口係著一條短紗布帶。從和服裏伸出圓胖卻泛黑的四肢,滿是汙垢……那種肮髒……

    ……實在太奇怪了

    我恐懼地舉起右手,試著摸自己的臉。

    ……鼻子尖削……眼窩低陷……頭發雜亂……胡須糾結……

    ……我嚇得跳起來。

    再摸一下臉,環顧四周。

    ……是誰呢……我不認識這個人啊

    心悸瞬間增強,開始如小鹿亂撞……呼吸急促,不久就像瀕臨死亡般激喘……然後,又靜止不動。

    ……居然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

    ……自己忘了自己……

    ……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麽地方的誰?自己過去的回憶,殘存的記憶隻剩下剛才聽到的振動型時鍾嗡嗡聲,如此而已……

    ……即使那樣,我的意識仍很清楚,可以清楚感覺出陰沉沉的黑暗環繞房間外部,而且無限綿延。

    ……不是夢,確實不是夢。

    我跳起來。

    ……跑近窗前,望著磨玻璃的平麵,想看看映現在玻璃上的自己,試圖喚醒某些記憶。但是……沒有用!磨玻璃上映現的隻是毛茸茸如惡鬼般的影子。

    我轉身,跑向床鋪枕頭旁的入口房門,臉孔貼近隻有鑰匙孔是開著的合金門鎖。但是,門鎖片上卻未映照出我的臉孔,隻反射昏黃的光線。

    ……我尋找床腳,掀開被褥看,解開衣帶、翻看和服內側,別說是我的姓名,連一個縮寫字母都沒有發現。

    我呆然楞立。我依然是身處未知世界的未知的我,依然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

    就在這個時候,我開始發覺自己仿佛被抓住衣帶、垂直向下掉落到某個無限的空間,隨著從內髒深處湧出的戰栗,我忘情的大叫。

    那是帶著金屬性質的尖亢聲音……可是,聲音尚未讓我回想起過去任何事之前,已經被四周的混凝上牆吸收,而消失了。

    我再度尖叫。……還是沒用。聲音一陣劇烈波動,旋轉、消失之後,四麵牆壁、三扇窗戶和一扇門,仍舊更深沉的的靜寂。

    我想再尖叫。可是……聲音猶未發出,就已經縮回咽喉深處。我害怕每次尖叫後那種靜寂的恐怖……

    我的牙齒開始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膝蓋很自然的顫抖。即使這樣,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好難過,喘不過氣來。

    不知不覺,我開始激喘。想叫也叫下出來,在似有若無的恐怖籠罩下,我呆立在房間中央喘息。

    ……這裏是監獄?還是精神病院

    愈想呼吸愈急促,聲音有如狂風在深夜的四壁回響。

    不久,我的神誌逐漸模糊,眼前一片漆黑,同時僵硬的全身冶汗直冒,仰天倒下——幾乎快要倒下,我不由自主絕望的閉上眼……可是,猛發現自己仍有如機械般站立著。我用力睜開雙眼,凝視著床鋪後麵的混凝上牆。

    因為,我聽見混凝土牆後麵傳來奇妙的聲音

    ……那確實是年輕女人的聲音,聲調沙啞得無法辨認是人類發出的聲音,不過,深層的悲哀、沉痛的回響卻透過混凝土牆清晰傳人耳中。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請你再一次……聽我的……聲音啊!”

    我愕然,全身縮成一團,忍不住再次回頭望向背後。明知道這個房間裏除了我以外並無別人……我凝視著女人聲音滲透出來的混凝土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隔壁房間裏的大哥……是我,是我呢!你的未婚妻……我……請你再聽一次我的聲音……請你聽著、聽著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

    我的眼皮撐得發痛了,嘴巴兀自張開,恍如被聲音吸引般向前跑了兩、三步,雙手用力按住小腹,專注的盯著混凝土牆。

    那是聽到的人心髒會吊在虛空中的純情叫聲,會讓五髒六腑凍凝至絕望深淵,令人無法忍受的絕叫……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呼喚我……也不知道會再繼續呼喚幾千年、幾萬年,深刻哀怨的聲音。從深夜的混凝土牆另一頭叫喚著我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大哥,為什麽……為什麽不回答我呢?是我,是我,是我,是我呢!難道你忘了?是我,是我啊!你的未婚妻……你……你忘了我嗎?我和你在一起的前一天晚上……舉行婚禮的前一天晚上,你親手殺死我。但是……我又活過來了,從墳墓裏複活後回到這兒,我不是幽靈……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何不回答?你忘記當時的事了嗎?”

    我踉蹌後退好幾步,再度睜大眼睛凝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好奇怪的一番話

    ……牆壁那邊的少女認識我,說她是我的未婚妻。而且……說與我舉行婚禮前夕,被我殺害……現在又複活了。然後,被囚禁在與我隔著一層牆壁的房間,像那樣不分晝夜呼喚著我。她持續叫喊著難以想像的奇怪事實,努力瘋狂地想要喚醒我過去的記憶。

    ……是瘋子嗎

    ……還是正常人

    不、不,一定是瘋子,是瘋子……豈有這種事?這麽愚昧、不可思議的事?啊,哈、哈、哈。

    我忍不住笑了。但是,笑意卻凍結在臉上,我的臉部肌肉僵凝了……因為,更悲痛、更深沉的呐喊又貫穿混凝土牆傳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那種知道我是我的確信……那樣嚴肅的淒愴……

    “……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麽不回答呢?我是這麽難過,你卻……請你回答,隻要一個字、一句話……”

    “……請你隻要回答……一個字、一句話……就好。這樣,這家醫院的醫師就會知道我不是……瘋子,而,院長會因為你聽得出來我的聲音,讓我們一起出院……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為什麽不回答?”

    “……”

    “你不知道我的痛苦、難過嗎?每天、每天……每夜、每夜……我這樣呼喚的聲音,難道你沒聽見?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我、我……我的聲音已經……”

    呐喊之間,牆壁那頭開始傳來另一種聲音,也不知是手掌或是拳頭,反正是人類柔軟的手敲打混凝土牆的聲音,是皮膚裂開、肌肉破碎也不在乎的女人,她的手連續敲打的聲音。我一麵想像牆壁對麵四散飛濺、黏貼的血跡,一麵仍舊咬緊牙根、圓睜雙眼。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是曾經被你親手殺死的我呀!是已經活著回來的我……是……除了你以外無依無靠的我,孤孤單單在這裏……你真的已經忘記我了嗎?”

    “……”

    “大哥,我們同病相憐,這個世上隻有我們兩人孤獨在這裏,被其他人認為是瘋子,受到隔離,囚禁在這家醫院裏。”

    “……”

    “隻要大哥回答,我所說的事就會變成真的,隻要你記得我,我……也知道你不是精神病患……隻要一個字、一句話……請你隻要回答……叫一聲我的名字……最代子……啊,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啊,我已經沒有聲音,我的眼前……一片昏暗……”

    我情不自禁跳上床鋪,趴在傳出聲音的藍黑色混凝土牆旁,有一股忍受不住的強烈衝動,很希望馬上回答……希望幫助少女解除痛苦……更希望早一刻確定自己是什麽地方的誰,可是……我硬生生咽下一門唾液。

    我慢慢從床鋪上滑下來。凝視著牆壁上的一點,盡可能離那個聲音愈遠,後退至柑對位置的窗邊。

    ……我不能回答,不,不可以回答。

    我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未婚妻!雖然聽她那樣深刻、沉痛的純情呼叫,我還是連她的長相都想下起來,不是嗎?我是這個世界最不可思議的癡呆病患,能夠喚醒的過去真實記憶,隻有剛剛聽到的……嗡、嗡、嗡嗡的……振動型時鍾的聲音。

    這樣,我如何能回答說是她的未婚夫呢?就算因為回答而讓我得以獲得自由,屆時能否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正確姓名,還是另一回事。她……究竟是正常人?或是精神病患者?我根本無從判斷。

    不隻如此,萬一她是如假包換的精神病患,而她強烈呼喚的對象隻不過是她的幻覺,那會變成怎樣?一旦我回答,很難說不會成為重大錯誤的原因;就算她呼喚的人確實存在這世上,若不是我,又會如何?豈非因為自己的輕率而竊占別人的未婚妻?冒瀆了別人的未婚妻……上述的不安和恐懼接二連三襲上心頭。

    在我不停的吞咽口水,雙手緊緊握拳時,她的呼喊聲還是下斷穿透牆壁,向我襲來。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太過份了,太過份、太過份了,太、太過份了……”

    那樣纖弱……沉痛、似幽靈般無限純情的哀怨呼喚。

    我雙手揪著發,留了很長的十根指甲抓著頭皮,幾乎快流出血來了。

    “大哥、大哥、大哥,我是你的人,你的人啊!快點、快……用你的手抱住我……”

    我雙手劇烈磨擦臉孔。

    ……不、不是的……你錯了,錯了,完全錯了,我不認識你……我差點就脫口而出了,卻馬上噤住……我甚至連這點都無法肯定,我完全下知道自己的過去,沒有任何可以否定她所說的證據……更別說親兄弟或是出生的故鄉,連自己是人、是豬都不知道。

    我握緊拳頭,用力敲著耳後骨,但是,同樣無法浮現絲毫記憶。

    即使這樣,她的聲音仍未中斷,呼吸急促、幾乎聽不清楚,溢滿深沉的悲痛。

    “……大哥……大哥,請你……救、救我……啊……”

    我好像被她的聲音所追趕,再次環顧四周牆壁、窗戶和門,往前跑,又止住腳步。

    ……我想逃到什麽聲音都聽不到的地方

    這麽想的瞬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跑到入口的門前,試著全力衝撞好像是鐵藍色的堅固房門、從鑰匙孔往外窺看……在仍舊傳來的執拗聲和不絕於耳的呼喚聲近乎麻痹的威脅下,我試著以雙手抓住窗戶的鐵格子用力撼搖,好不容易,下方的角落出現歪斜,但,接下來就非人類力量所能及的了。

    我頹然回到房間正中央,身體下停顫抖地再度環視房間各個角落。

    我到底是否置身人類世界呢?或者我已經來到幽冥世界,正在接受某種痛苦懲罰

    在這房裏恢複清醒的同時,剛剛舒緩了一口氣,馬上又墜入忘卻自我的無間地獄……沒有絲毫回響,能聽見的隻有時鍾的聲音……可是,轉眼卻陷入這不知哪來的女人呐喊聲折磨的活地獄……,承受無法逃避、難以獲得救贖、並非存在這世間的深刻悲哀苛責中。

    我用力踩地,感覺上連腳踝都痛了……頹然坐下……仰躺在地……又再度起身回望四周。我極力想讓自己的注意力脫離隔壁房間那若有若無的聲響,以及斷斷續續的哽咽聲,盡可能回想起自己的過去,逃開這種痛苦之中……更希望能夠清楚回答隔壁房間的她·

    我不知道在這個房間裏像這樣狂繞了幾十分鍾,不,或許是幾個小時也不一定,但是,腦海中依然一片空虛,別說與她有關的記憶,連自己的事情都完全想不起來,空白的我隻是活在空白的記憶裏,雖然被女人無止盡的叫喚聲所驅趕,我仍徒然在黑霧中掙紮、徘徊。

    不久,牆壁另一頭的叫喚聲逐漸減弱,像絲線般時斷時續,最後完全斷絕,周遭又回複到先前深夜般的靜寂。

    同時,我也累了,狂亂得耗盡體力,思索得耗盡腦力。聽著似門外走廊盡頭傳來滴答、滴答的鍾聲,……也不知道自己是呆立著,或是坐著發楞……不知道何時、不知道情況如何……隻是陷入最初茫然無意識的狀態。

    ……喀隆聲響。

    回過神時,身體靠在與入口相反的另一個牆角,手腳前伸,臉孔頹然垂在胸口,凝視著鼻尖前方的人造石地板。

    仔細一看,地板上、窗戶、牆壁,下知何時已經變亮了,泛著蒼白的光影。

    ……吱吱……嘰嘰喳喳……轟隆、轟隆……

    有麻雀輕輕吱叫聲……還有電車逐漸遠去的聲音……天花板上的電燈下知何時已熄滅。

    ……天亮了。

    我蒙朧想著,雙手揉著眼。或許是因為沉沉熟睡的緣故,我把今天淩晨在黑暗中發生的許多下可思議又恐怖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用力伸展僵硬而發痛的身體,打了個大嗬欠。就在尚未充分深呼吸一口氣之前,我驚訝得閉住嘴。

    入口房門旁,和地板的接合處滑開一扇小門,擺放著某種白色餐具和銀色盤子的白木餐盤正送入。

    見到這東西的瞬間,我心中一動,無意識之間,從今天淩晨產生的無數疑問又開始在腦海中躍動……我下意識的站起身,墊著腳尖跑近小門旁邊,猛然抓住那隻正送入餐盤,鮮紅、肥胖的女人手臂。

    ……嘩啦啦,飯菜、上司麵包、蔬菜沙拉的碟子、牛奶瓶全落在地上。

    我以沙啞的聲音大叫:“請……請告訴我……我是……我的名字是什麽?”

    “……”

    對方動也不動。白色袖子外冰冷、如紅蘿卜般的小臂,在我的左右手抓住之下,霎時變成紫色。

    “……我……我的名字是什麽呢?我不是瘋子,我什麽都不是……”

    “啊——唔……”

    外麵響起一陣年輕女人的尖叫。被我抓住的紫色手臂開始無力的掙紮。

    “快來人……來人啊!七號房的病患……啊!快點……唔唔……”

    “噓、噓!安靜、安靜,請你……不要叫。我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現在是……請你土口訴我……那麽我就放手……”

    ……門外一陣啜泣聲。

    同一瞬間,我雙手的力量似乎放鬆,女人的手臂迅速縮出小門外,啜泣聲戛然停止,走廊上響著一陣快跑的啪嚏啪嚏聲。

    拚命抓住的手臂出其不意地溜掉了,我一屁股坐倒在堅硬的人造石地板上,差一點後腦著地,慌忙中用雙手撐住,恍惚轉頭回望。

    這時……又發生不可思議的事。

    至目前為止緊繃的心情,隨著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同時放鬆了,一抹無法形容的可笑感開始從小腹深處升起,完全沒辦法控製。那是實在難以忍受、非常奇妙的可笑感覺,彷佛……每一根頭發都跟著顫動的笑,更似乎是從靈魂深處湧現、撼動全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沒有笑到讓骨肉四敵絕不罷休的笑。

    ……啊,哈、哈、哈、哈,真是愚不可及!不知道姓名有什麽關係呢?忘記了也沒有絲毫不自由,我不就是我?啊,哈、哈、哈、哈。

    發覺這一點之後,我更加忍不住的摔倒在地,抱頭、捶胸、頓足的大笑。笑……笑……笑……吞咽淚水,哽咽,扭動身體的不停地大笑。

    ……啊,哈、哈、哈、哈,還有比這事更愚蠢的嗎

    ……是從天而降?抑或由地底升起?這裏有我這麽一個身世不明的人,而我,也不認識這個人,啊,哈、哈、哈、哈

    ……到現在為止,究竟曾經在哪裏,做過些什麽事情呢?接下來又打算做些什麽呢?一切無法猜透。有生以來第一次遇見這樣的人物,啊,哈、哈、哈、哈。

    ……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多不可思議、多可笑的事,啊,哈、哈……太可笑了,啊,哈、哈、哈、哈。

    ……啊,好難過啊,令人無法忍受,我為何會如此可笑?啊,哈、哈、哈、哈。

    我無止盡地笑著在地上打滾。不久,我笑到耗盡力氣,可笑的感覺忽然完全消失了,我站起身,揉著眼珠仔細瞧著,看到腳趾前麵的地上掉著剛才一場騷亂後留下的三片麵包、蔬菜碟子、一支叉子,以及還栓著蓋子的牛奶瓶。

    見到這些東西,不知何故,我臉紅了,同時感到一股饑餓感,重新係好掉落一旁的衣帶之後,右手立刻抓住尚且有餘溫的牛奶瓶,左手抓住塗有奶油的烤麵包,開始大吃。我用叉子叉起蔬菜沙拉,咀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美味,佐以牛奶咽下。吃飽後,我爬上床鋪,躺在嶄新的床單上,伸個懶腰,閉上眼。

    ……我應該打盹睡了十五、二十分鍾吧?可能因為肚子填飽了!我全身無力,手掌、腳掌暖呼呼的,頭腦逐漸化為昏暗的空洞……早上穿梭不停、時近時遠的各種在腦海的聲響很快消失無蹤了。那樣無奈……那樣不甘……

    ……路上的擾嚷聲,匆促的鞋音、拖著木屐的緩慢腳步聲、腳踏車的鈴聲……遠處某戶人家傳來撣除灰塵的聲音。

    ……高遠天際,烏鴉呱噪啼叫……似乎附近的廚房響起玻璃杯破碎的聲音……突然,窗外有女人尖叫。

    “……討厭……真的……令人受不了……簡直就是……開玩笑嘛……嘻、嘻、嘻、嘻。”

    ……然後是我腹中胃袋滿足的躍動聲。這些聲音二融合,帶領我逐漸走向遙遠的世界,進入恍惚的夢境……這樣美好的心情,真好

    ……不久,遙遠的地方開始傳來一個清楚的奇妙聲音,那確實是汽車的喇叭聲,恰似大型哨聲……嗶、嗶…嗶……嗶、嗶、嗶、嗶的,一種特別高亢的聲音,我不得不認為那表示有可怕緊急的事情,衝著我來。嗶、嗶、嗶、嗶聲超越且嚇阻了清晨靜寂的各種聲音,繞向街道處的轉角,以驚人的速度,趕往躺著的我頭部的方向。頃刻,聲音更加迫近,似乎即將鑽人我雜亂頭發之前,忽然栘向一旁,繞了個大彎,發出極高的吼叫聲,徐行約莫一百公尺遠,又立刻轉變方向,持續發出幾乎滲入我耳洞的尖銳聲,急速逼近,這才戛然停止,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同時,整個世界一片寂然,我陷入深沉不醒人事的睡眠中。

    ……大約五分鍾的舒暢,這次,我枕畔那扇門的鑰匙孔突然發出喀嚓的聲音,接著是沉重的軋軋開啟聲,同時,彷佛有某種踏地聲進入房內。我反射性地跳起來,回頭。但……仔細一看,我愣住了。

    在我眼前,在緩緩關閉的牢固鐵門前,擺放著一張小型藤椅,藤椅前站著一位令人驚奇的異樣人物,頭部好像快觸及屋頂,正低頭望著我。

    那是一個身高超過六尺以上的巨人。臉孔像馬一樣長,皮膚顏色有如陶瓷般泛白,薄長的眉毛下是鯨魚般的小眼睛,眼眸中如同落魄老人或垂死病人般蒼白眼瞳無神、朦朧。鼻梁似洋人般高挺,鼻翼泛著白光,與皮膚相同顏色的嘴唇緊閉成一字型,可能罹患某種惡症吧!尤其那如同寺院屋頂的寬闊額頭斜麵,以及如軍艦艦首的巨大下顎,更令人感到害怕,看起來像是超乎人類的一種異樣個性的人物。

    黑發從正中間對分,身穿似昂貴的褐色皮外套,瘦長、蒼白、毛茸茸的手指交握在晃動於外套的白金色大懷表的表鏈前。站立在應是女性使用的華麗藤椅前,那模樣看起來就像被某種魔法呼喚現身的西洋妖怪。

    我怯怯抬頭看對方,如同剛剛孵化的生物般,停止呼吸,不停眨眼,舌頭在口中蠕動。但下久後……直覺這位紳士應該就是剛剛搭車前來的人物……很自然朝他的方向重新坐直身體。

    就在此時,這位高大紳士小而朦朧的眼瞳深處散發出含著某種威嚴的冶光,頻頻打量我全身,下知何故,我覺得身體縮小了一圈似的,不自覺地低垂著頭。

    高大的紳士似乎毫不在意,以極端冷靜的態度觀察我全身之後,抬起頭,開始慢慢環視房內情形。他那蒼白朦朧的視線從房間角落栘向另一個角落時,我感覺今天早上一切膚淺行為完全被他看穿,身體更瑟縮了。……這位令人害怕的紳士,找我到底有什麽事……我內心既害怕又疑惑……

    就在此時,高大的紳士突然像受到某種威脅般蜷縮身子,上半身向前,雙手慌忙插入外套口袋,一把抓出一條白色手帕,掩住嘴巴……同時轉身背對我,全身晃動,持續低聲咳嗽,好一陣子,總算呼吸恢複正常,再度轉向我,輕聲道歉。

    “對不起……我的身體虛弱,所以……穿著外套……”

    那是與體型完全不協調,似女人般的聲音。

    可是,聽到這聲音的同時,我安心了,覺得這位高大的紳士其實和外表完全下同,是溫柔又親切的人。我鬆了一口氣,抬起頭。

    ————————————————

    |  九州帝國大學法 醫學教授    |

    |                 醫學院長    |

    |          若林鏡太郎         |

    ————————————————

    紳士遞出一張名片在我麵前,又再度咳嗽。

    “我是……咳、咳、咳……對……對不起。”

    我雙手接過名片,並且點頭致謝。

    反覆看這張名片兩、三次,再度啞然無語,不得不重新打量站在眼前這位抑製著咳嗽的高大紳士,自言自語的說:“這裏是……九州大學……”

    我環顧四周。

    這時,巨人若林博士左眼下方的肌肉輕微顫抖。這令人聯想到,或許這是此人獨特微笑的一種異樣表情。緊接著,他蒼白的嘴唇慢慢蠕動。

    “沒錯……這裏是九州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病學科的第七號病房。很抱歉,在你睡覺時來打擾,不過,突然打擾是有原因的,那就是……你不久前向負責分送食物的護士小姐追問自己的姓名……值班醫師向我報告後,我立刻前來……如何?你已經想起自己的姓名了嗎?恢複有關自己過去的記憶了嗎?”

    我無法回答,隻是嘴巴微張、眨動如白癡般的眼睛,望著對方鼻尖下的巨大下顎。

    ……太令人驚訝了。從今天淩晨起,我簡直就是被自己名字的幽靈所附身

    從我向護士詢問自己名字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超過一個小時,對方竟然拖著生病的身體,馬上趕來問我是否已想起自己名字……真是令人費解的熱心……

    隻不過是想起自己的名宇而已,這麽一點點小事,難道對這位博士來說如此重要嗎

    我非常困惑地看看手上的名片,打量起若林博士的臉。

    但是,很不可思議的,若林博士同樣一眨也不眨的低頭看著我的臉,好像等著我的回答似的,緊抿著嘴,凝視。很明顯,他緊張的表情裏,充分顯示對我的回答充滿某種重大的期待。從他的這種表情,我察覺到能否回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過去的一切經曆,應該與若林博士有相當深刻的關係,身體也就愈發僵硬了。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盯視良久……發現我無法回答,若林博士失望的閉上眼。不過,他眼皮再度睜開時,左邊臉頰至唇際彷佛浮現比方才更深邃的微笑,同時誤以為我的呆愣是由於某種意義,輕輕頷首兩、三下之後,嘴唇動了。

    “當然……你會感到不可思議也是理所當然的。本來,我必須嚴格遵守法醫學上的立場,不應該介入精神病科的工作,可是,其中另有不得不這麽做的理由……”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又出現將咳嗽的動作,但,這回順利忍住了,手帕上方的眼睛輕眨,很難過似的接話說。

    “事情是這樣的……坦白說,這裏的精神病科教學目前由聲名遠播的正木敬之擔任主任教授。”

    “……正木……敬之?”

    “沒錯。這位正木敬之教授不隻在國內,在世界精神醫學界也是重量級的人物,他首創的新學說可能引起過去遭遇瓶頸的精神病研究產生根本的變革,是‘精神科學’的偉大學者……話雖如此,這種新學說並非現行所謂的心靈學或降神術之類非科學性的研究,而是純粹立足於科學基礎的劃時代理論,藉著在這個教室內創設史無前例的精神病治療室,一步一步證明其學說乃是真理。你也是接受此新式治療的患者之一……”

    “我……精神病治療?”

    “是的……所以,專門研究法醫學的我,實際上不該詢問正在接受正木醫師所負責治療的你一些症狀,也難怪你會產生懷疑了……但是,非常遺憾,正木醫師在一個月前突然把後事交托給我之後就與世長辭了,而且……並未決定繼任教授。再加上本來就沒有副教授幫忙,結果在校長的命令之下,由我暫時兼任這個教室的工作……其中,正木醫師特別委托我必須盡全力照顧的病患就是你,換句話說,本精神科的名譽,不,是整個九州大學醫學院的名譽,眼前都維係在……你是否能夠恢複過去的記憶,能否想起自己的名字。”

    若林博士說到這裏,我忽然覺得一陣眩目,忍不住眨動眼睛。感覺上似乎我名字的幽靈,散發著餘光,正要從某處現身……

    但一瞬間,我感受到一股連頭都抬下起來的難堪,不自覺地俯首垂頸。

    ……這裏絕對是九州帝國大學附設的精神科病房不會錯,而,我一定也是被收容在這間七號(?)房內的精神病患者。我的頭從今天清晨醒來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一定是因為曾罹患某種精神疾病……不,是現在罹患的證據……對了,我是瘋子

    ……啊,我竟然是個可悲的瘋子

    隨著若林博士凝重的說明,我第一次清楚意識到一切難以忍受的羞恥:心跳急促到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自己也無法了解,不知是羞恥、恐懼或悲傷的情緒,我全身恍遭針刺般痛楚,從耳朵至頸部一帶紅如火燙,兩眼不自覺發熱,很希望就這樣雙手掩麵趴倒在床上。

    若林博士低頭看著我,口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似在吞咽唾液,然後像是麵對著身分高貴的人一般,雙手交握身前,用比先前更親切——幾乎是諂媚——的聲音安慰我。

    “這是一定的,任何人發現自己置身在這個房間裏,一定會受到一種幾近絕望的打擊……但請你不要擔心,你的住院和這棟病房的其他病患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我……和……其他病患不同?”

    “不錯……因為你提供你的身體當作最寶貴的研究素材,為了給在這個精神科教室創設,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劃時代性精神病治療進行實驗。”

    “我……我是解放瘋子治療的實驗素材?為了治療並解放瘋子……”

    若林博士向前傾,點頭,仿佛對於“瘋子解放治療”的名稱表示敬意……

    “正是這樣。創始“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正木醫師,他所創立的學說具有何種劃時代的意義,世人應該很快就能了解,而且……你已經憑藉著自己腦髓的正確運作,讓正木博七嶄新的精神科學實驗完成驚人的成績,本大學的聲名將會在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留下深刻印象……不僅如此,以實驗的結果而論,你因為強烈的精神衝擊造成本身意識完全喪失的狀況,如今已經能夠完全恢複了……所以,簡單地說,你既是在解放治療場內進行的驚異實驗之中心代表,同時也是本大學榮譽的守護神。”

    “我……為什麽會是……如此可怕實驗的……”我慌忙地問。

    忽然被卷入這麽奇怪的話題中心,自己都感到害怕了……

    若林博士低著頭看我,更冷靜的點頭致意:“你會懷疑是理所當然,不過……很遺憾,關於這件事,現在沒辦法向你說明。除非不久的將來,你自己想起一切經過……”

    “我自己想起?那……要如何想起……”我結結巴巴的問道。因為,若林博士的口氣讓我想起精神病患的可悲……

    若林博士靜靜舉起手來製止我:“請你耐心等待!這其中另有原因。坦白說,關於你進入解放治療場的經過非一朝一夕能說明,其中的緣故深刻複雜且極端不可思議,如果憑我一人想要完整說明,可能有虛構之虞,所以……如果不是由親身體驗整個過程的你自行回憶這一段深刻、不可思議的體驗,沒有人會相信這是事實。

    亦即,在你過去的記憶中存在著極端奇幻、驚異的因緣事跡……不過,為了讓你放心,我想稍作說明應該無關緊要才是……也就是說,所謂的‘瘋子解放治療’乃是今年二月,正木博士赴本大學任教後不久,立刻著手設計的治療場,同年七月完成。經過僅僅四個月的實驗後,在距現在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正木博士亡故的同時封閉。正木博士在這段期間所進行的實驗,主要就是為了讓你恢複過去的記憶。結果,正木博士明白預言,從很久以前就陷入一種特異精神狀態的你,不久的將來一定會恢複像你今天這樣的狀態。”

    “已故的正木博士……預言我今天的情形……”

    “不錯,就是這樣。正木先生斷然宣稱,你是本大學的至寶,在仔細妥善的照顧之下,一定能夠恢複原來的精神意識,由此證明他所提出的偉大學說之原理,以及由該原理所產生的實驗效果。……不隻這樣,他還深信不疑的表示,如果你確實能夠恢複過去的全部記憶,必然也能想起那樁—亦即與你的過去有關,幾乎可稱之為空前絕後—極盡怪奇、淒愴能事的犯罪真相。當然,現在我同樣相信。”

    “空前絕後的……空前絕後的犯罪事件……與我有關?”

    “是的。隻能稱之為空前絕後的異常事件。”

    “那……那是什麽樣……的事件?”我探出床鋪外,問。

    若林博士非常冶靜,以蒼白的眼瞳靜靜望著我,說:“那一樁事件就是……我還是告訴你好了。不過,關於剛才所說有關正木博士與精神科學的研究,很久以前我也曾接受他的指導,所以現在仍舊持續進行‘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之研究……”

    “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

    “不錯……由於是嶄新的主題,隻提及名稱,或許無法了解內容,但若稍加解釋,應該就能了解。也就是說,我會開始研究這樣的主題,是因為明白正木博士所提出的‘精神科學’之內容充滿太多恐怖的原理、原則。譬如,在其精神科學的一個部門‘精神病理學’中,包括:藉著一種暗示作用,能夠將一個人目前的精神狀態突然轉變為有如不同人一般;或是,一瞬間消除某個人現在的精神生活,改換為潛藏於其精神深處,幾代以前的祖先個性等等令人戰栗的理論和實例……

    而且,該理論的應用、實驗的效果,盡管具科學上的正確性與深奧性,其作用的說明和實行的方法卻異常平凡……依說明方式的不同,甚至連婦孺都會覺得簡單到有趣又可笑,因此算是非常危險的研究和實驗……當然,詳細內容在不久的將來應該會在你眼前曆曆展開,在此沒有必要說明……”

    “這……那樣可怕的研究內容……會在我眼前……”

    若林博士嚴肅的頷首:“沒錯,正是這樣。你能夠親身證明這項學說的真理,不僅是對這種原理所描繪的恐怖、戰栗能夠具有一種免疫力,同時,當最近的將來,你完全恢複過去的記憶時,必然有參加這項新學理研究的權利和資格。但是,如果把此秘密的研究內容泄漏給外人知悉,到底會發生什麽樣的異變將完全無法預料……譬如,發現某人心理深處潛藏著一種可怕的遺傳心理,當給予一個相對應的暗示時,能夠瞬間讓對方發狂,同時讓他對使自己發狂者的記憶完全消失,那會變成如何呢?其禍害將不遜於諾貝爾發明無煙火藥的製造方法所造成的全世界戰爭劇烈化吧

    也因為這樣,基於法醫學的立場,我認為這樣的精神科學理論,如果像現代的唯物科學理論同樣普及為一般社會常識,情況將會非常糟糕,屆時與目前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橫行一樣,也必須覺悟到會使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大肆流行。一旦演變至此,就再也無法挽回了。因為這種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將與既往的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不同,全世界絕對會陸續出現幾乎無法偵查、不可能實現的犯罪事件。正因這樣,所以正木博士的新學說絕對不得泄漏出去……同時,很抱歉,但為了預防萬一,盡可能周全的研究出這種犯罪的預防方法和探索檢測方法,才會在正木博士的指導下,基於‘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的主題,極度秘密地從各方麵進行調查,這形同我和正木博士兩人的共同事業……

    但是,正木博士和我之間竟然出現嚴重疏忽……雖然這樣小心慎重,卻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用何種方法盜出?該精神科學中最強烈且最具效果的理論,居然被靈活實際應用了。也就是在距離本大學不遠處,突然發生的一樁不可思議的犯罪事件……

    該犯罪事件表麵上是,具有某富豪血統的幾位男女,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互相殘殺,或互相讓對方瘋狂,構成無比殘忍冶血的凶行,而且,該行凶手段會被認為與我們研究的精神科學有關,是在同樣屬於該富豪家血統的一位溫柔善良、頭腦清晰的青年身上發現的。也就是說,該青年為了防止自己家的血統滅絕,打算和戀慕自己的美麗表妹舉行婚禮,但是在當晚午夜過後,青年卻出乎意料地夢遊,勒死了結婚對象的少女,而且麵對少女的屍體,還非常冷靜的在紙上描繪現場情景……這件極端特異、離奇的事實曝光後,引起社會大眾廣泛批評。

    問題是,這位青年所屬的富豪家為什麽會陷入如此悲慘的狀態?凶手是誰、目的何在?迄今仍舊不明……被譽為九州警視廳的福岡縣司法當局對於這樁事件幾乎是徹頭徹尾的無能,同時,在正木博士的支援下,全力著手調查該事件的我,到今天為止同樣無法掌握與事件真相有關的絲毫線索,彷佛墜入五裏霧中的旁徨摸索。

    ……就因為這樣的原因,目前我剩下唯一能夠追查事件的方法,就是等此一事件的中心人物——還活在世間的你——藉著正木博士的遺德,在恢複過去記憶的時候,由你自己直接判斷事件的真相,直接揭穿凶行的目的和凶手的真麵目。因為,魔幻的凶手雖然以變幻莫測的手段遂行事件,卻無從追查其蹤跡。

    這麽說,你應該已經明白了吧?我不能親口具體說明該事件的理由是,我自己也無法正確掌握事件真相。另外……我會介入自己專門領域外的精神科的工作,親自照顧你,一方麵也是為了防備這個重大秘密泄漏,另一方麵,萬一你恢複記憶,我必須能夠馬上趕到,比任何人更早獲知事件真相……揭穿隱蔽事件真相的魔幻凶手真麵目。

    萬一因為你恢複過去的記憶而查明事件真相,其帶有多重意義的研究發表,必然會在現今的科學界和社會引起全世界大規模的旋風,亦即,正木博士表麵上命名為‘瘋子解放治療’的研究……最後的結論,實際上卻是重擊現代物質文化,得以轉化為精神文化的偉大實驗,不但獲得科學上的證明,同時我在博士的指導下持續研究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及其證跡’論文最重要的證例之一,也可以毫無遺憾的完成。我和正木博士這二十年問傾注心血對於精神科學的研究,也能獲得公諸於世的機會。

    所以,你是否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恢複過去的記憶,進而揭開事件真相,基於上述的多重意義,不僅是本大學內部重視,福岡縣的司法當局重視,更可說是集中全天下人的視聽……”

    一口氣說到這裏,若林博士忽然奇妙的瞥了我一眼……同時,他迅速瞥向一旁用手帕掩住臉,拚命咳嗽。

    望著那滿是皺紋的側臉,我如同被裹在煙霧般茫然。從今天清晨起在我周遭發生的亂七八糟事情全部令我產生新的下安和震驚,而……若林博七對這些事的說明,隻是讓它們更誇張、更下自然的擴大,很難認為那是事實。聽起來皆是與我有關連的事情,感覺上卻像與我全然無關的夢囈……

    不久,停止咳嗽的若林博士蒼白的眼眸又向我行注目禮,說:“對不起,我累了……”

    他回望背後的華麗藤椅,緩緩坐下。

    見到他坐下的動作,我不禁傻眼了。最初見到那張藤椅放在若林博士背後時:心想隻要身材稍微高大的人一坐,藤椅會立刻垮掉,想像或許應該還有某位女性要來,但現在一看,發現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很輕鬆的坐進藤椅的狹窄扶手間,胸部和腹部重疊,把隻露出眼睛在手帕外的臉孔低垂於膝前,彷佛在說“我就是潛藏在怪異事件背後的魔幻凶手”  一般,全身收縮的擠入藤椅內。怎麽看全身大小都隻有剛才的一半,不管身材多瘦削,不管身上的皮外套多薄,正常人應該不可能做得到……更何況,聲音與原來一樣,不,比原來還更冷靜——好像自己是先知——的開口。

    “不好意思……我剛才看了你的情形之後,即使自己是外行,也知道正木博士的預言已經如神料中了。你現在一定因為努力的想恢複自己過去的記憶,卻一直想不起來而困惑不已,對吧!那隻是你正在回歸接受這項實驗之前的健康意識的一種過程……也就是說,根據正木博士的研究,在你的腦髓裏,屬於反射、交感過去記憶的部分當中,支配最古老記憶的潛意識的某處存在著具遺傳性的弱點,亦即非常敏感的一點。

    另一方麵,從以前就深知這個事實的神秘人物不知從何得知的,使用了能刺激到最敏感弱點的深層與極端強烈的精神科學暗示性材料,讓該點陷入極度緊張的結果,導致遺傳、潛伏的一千年前祖先們深刻、怪奇的浪漫記憶完全分離,一麵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麵,一麵卻使你陷人深邃的夢遊狀態……因此,你今天一旦恢複清醒,從潛意識遊離的夢遊心理將完全發揮,成為虛無的狀態,能使你脫離夢遊狀態。因為持續異常活躍的潛意識部分,與反射、交感位於其附近的過去記憶在腦髓的一部分,而殘存著長時間緊張所累積的深刻疲勞,目前仍無法完全自由運作,也就是陷入了愈古老的記憶愈無法想起的狀態。

    ……因此,隻有反射、交感至目前為止,並未太過於疲累、印象極新且最近才發生之事在今晨覺醒,至於更早以前的記憶,雖然焦躁地想要趕緊恢複,卻什麽也想下起來……這就是你現在的精神意識狀態。正木博士把這種狀態稱之為‘自我忘失症’……”

    “自我……忘失症?”

    “是的……因為你受到隱藏在那樁怪異事件背後魔幻凶手的精神科學犯罪手法作祟,使你在往後的數個月之間,變成與現在的你完全不同的另一人,持續處於某種異常的夢遊狀態……當然,這種深度夢遊狀態、甚至是極端的雙重人格實例,與普通人所顯現的輕度雙重人格的夢遊,亦即‘夢囈’或‘睡眼迷糊’不同,這是非常罕見的。但在古代各種文獻裏仍可找到前人留下的怪例,讓世人陷入半信半疑的迷惑境界,諸如,‘五十年後想起故鄉的老人’、‘提示證據後才自覺是殺人凶手的紳士回憶錄’、‘孤獨老婦見到沒有出生記憶的兒子告白’、‘自認遭到列車撞擊才變成禿頭大富豪的貧困青年手記’、‘年輕的夫人一夜醒來,翌日變成白發老婦的故事’、‘反向思考夢與現實,終於犯下滔天大罪的聖儈之懺悔錄’等等。

    如果試著以這些實例來對照正木博士的獨創學理,就應該不容置疑了。這類現象的存在,不僅在科學已經證實其可能性,也從學理和實際兩方麵證實這樣的人們在回歸昔日的精神意識之際,一定曾經曆長時間的‘自我忘失症’,嚴格說來,我們的心理狀態隨時受到所見所聞的事物刺激而不斷產生變化,會獨自生氣、悲傷、微笑,這都算是一種夢遊的行為,當這種心理變化進行的每一個刹那,‘夢遊’、‘自我忘失’、‘自我覺醒’等過程會以極短暫的速度反覆呈現……隻是一般人並未意識及此而已。

    因此,你目前也是處於這種過程。正木博亡已經明白你會恢複清醒,在不久的將來,你應該會完全恢複。”

    說到這兒,若林博士再度停住,略為喘一口氣,舔舔嘴唇。

    但是,這時候的我究竟是什麽表情,我也下自知,在若林博士深具學術權威的說明下,我如同觸及高壓電一般,全身僵硬成一團。

    ……剛剛所說的怪異事件果真是自己的遭遇?然而,自己現在也是處於必須回想這樁可怕的事件,以及自己名字的立場?想著想著,源於某種難以言喻的恐懼而滴落的冶汗,滲入兩邊腋下,同時,全部神經集中於眼前若林博士的蒼白長臉上。

    這時,若林博士微低下頭,以更低沉的語氣,接著說:“也就是說,正木博士的預言至今天為止,毫無謬差一一實現。從今晨起,你已經完全脫離先前的夢遊狀態,目前正處於即將恢複昔日記憶的邊緣……所以,如你詢問護士小姐,我是為了讓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才特地趕來見你的。”

    “讓我……想起自己的名字……”

    我大叫。突然:心跳急促得幾乎喘不過氣。會不會……我自己就是那樁怪異事件的真正凶手?若林博士對於我的名字特別緊張小心,豈非就是證據?這樣的念頭在我腦海刹那閃過……

    但是,若林博士靜靜回答:“不錯,隻要你想起自己的名字,那麽其他一切記憶也能夠浮現在你的意識表麵,同時應該可以想起支配這個怪異事件的精神科學原理是何等可怕?以及到底是基於何種理由?什麽樣的動機遂行這一項奇怪的犯罪?事件的魔幻凶手又是什麽人?等等真相。因此,幫助你回想這一切,乃是正木博亡賦予我最重大的責任……”

    我又因為某種無以言喻的恐怖感而戰栗,不自覺坐直身體,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是什麽……”    、

    我這麽問的瞬間,若林博士卻像機械般噤口不語,他那朦朧發光的眼眸凝視著我的眼睛深處,似在探索我內心的某種東西……也像是在暗示某種重大事情……

    日後回想起來,當時我一定是被若林博亡以深不可測的計謀所騙。若林博士持續敘述極具科學性又煽情的故事,絕非毫無意義,而是以“我的注意力”對於“我的名字”讓我緊張至極點,是一種藉以引導我必須想起這一切的精神刺激方法。所以……當我急於想要問自己名字的同時,他卻噤口不語,利用沉默試圖引導我的焦躁達到最高點,也就是要讓凝固在我腦髓中的過去記憶重現的尖銳刺激。

    但是,當時的我並未意識到這樣縝密的謀略,單純地以為若林博士會馬上告知我的名字,而一心一意凝視他蒼白的嘴唇。

    這麽一來,注視著我的反應的若林博上彷佛有些失望,輕輕閉上眼,搖頭輕歎,不久,又睜開眼,用更冶漠、纖細的聲音表示:“不行……我沒有什麽能夠告訴你的。既然你無法記起自己的名字,事情就到此為止,還足必須讓你自己很自然地想起來……”

    我突然有一種既安心又寂寞的感受。

    “……想得起來嗎?”

    若林博士肯定的回答:“能夠、絕對可以!屆時你不但會了解我所言不假,同時可以痊愈出院。在法律上以及道德上的權利,亦即你美好的家庭相接受屬於這個家庭的一切幸福……從很久以前就已經準備完全。這是因為,讓你能夠順利承受這些東西,是我承接正木博士的工作之第二項責任。”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似乎非常確信地再次以他蒼白冰冶的眼瞳凝視著我。我無法抗拒那眼瞳的壓力,俛首不語……同時,又覺得怎麽想都不像是自己的事情,隻像足聽著奇妙故事般,內心感到莫名的疲累……

    若林博士毫不理會我的心情,輕咳一聲,語氣一改:“那麽……現在我希望開始進行讓你想起自己名字的實驗。我和正木博士一樣……依照順序讓你看與你過去經曆有最深刻關係的各種事物,希望藉此實驗喚醒你過去的記憶,不知你意下如何?”說著,他雙手抓住藤椅扶手,用力伸直身體。

    我望著他的臉,頷首示意:隨便你,反正我無所謂。

    但內心卻相當躊躇,不,甚至覺得可笑。

    ……今天清晨呼喚我的那個六號房的少女,是否也和眼前的若林博士同樣認錯人呢?把我誤認為另一個人,這樣熱心的呼喚、苛責……,無論經過多久時間、受到何等苛責、我依舊什麽都想不起來

    ……接下來要給我看所謂我過去的紀念事物,事實上也隻是和我毫無關連的陌生人的紀念事物吧!描繪不知潛藏於何處、不知其真正身分的冷血凶惡的精神病患……極其怪奇殘虐的犯罪紀念事物。讓我看這樣的東西,豈非是刻意苛責我一定要想起自己根本不知的過去經曆

    在無止盡的想像中,我不由自主地縮著頭,惶恐不已。

    若林博士保持著學者風範和謙虛,靜靜向我點頭致意後,從藤椅站起身。他背後的房門突然打開,一位身材矮小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大步走入房內。

    矮小男人理著約五分的平頭,蓄八字胡,穿白色圓領上衣、黑長褲,腳上穿著用舊皮鞋剪成的拖鞋,左右手各提著黑色手提包和微髒的摺疊椅。隨後進入的護士在房間中央放置一個冒著熱氣的圓缽之後,矮小男人立刻快速打開摺疊椅,然後把黑色手提包置於椅旁,打開,一麵從手提包內挑出理發剪、梳子之類的東西,一麵朝我點頭示意,似乎意味著“請坐”……

    這時,若林博士也把藤椅拉近床鋪的枕邊,朝著我眨眼,好像也在說“請坐”。

    我心想:是要讓我在這裏剪頭發嗎

    於是我赤足下床,坐在折疊椅上。

    幾乎同一時間,八字須的矮小男人拿著一條白布嘩一聲圍住我全身,然後用浸過熱水的毛巾纏住我的頭,用力按緊,並且回望若林博士:“像上次那樣修剪可以……”

    聽到這一問,若林博士愣了一下,瞄了我一眼,淡淡回答:“嗯,上回也是找你過來的呀……你還記得當時的剪理方式嗎?”

    “當然啦!剛好是一個月前的事,又是特別指定,我當然記得。中央部分剪高,讓整張臉看起來呈溫柔的蛋型……周圍剪得很短,感覺上像東京的學生……”

    “不錯。這次也一樣。”

    “我知道啦!”

    說著,剪刀已在我頭上響起。若林博士埋坐在床鋪枕旁的藤椅裏,從外套口袋抽出紅色書皮的洋文書。

    我的過去就這樣稍微明朗化了。就算和若林博士所說的奇妙因緣故事毫無關係,我也能夠一點一點推定自己可以相信的一些事實了。

    我是從大正十五年(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成為這個九州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的住院病患,似乎至昨天為止都生存在夢遊狀態中,同時不知是在途中,或是在此之前,反正約莫一個月前曾經剪過像學生般的平頭,而現在正要恢複當時的模樣……

    但是……雖然可以這樣想像,卻也顯示一個人的記憶是何等不可倚恃,再說那隻是根據與自己毫無關連的醫學博士和理發師父所說之言。我真正能夠記憶的過去,其實隻有今天淩晨的嗡嗡……嗡的時鍾聲,以及……之後幾個小時所發生的事情,至於嗡嗡聲音以前的事,對我來說是完全虛無,甚至連自己是生是死都無法確定。

    我到底在哪裏出生?如何長大成年?如何擁有分辨各種事物的判斷力、知識……以及深刻了解若林博士說明內容之可怕的能力?為什麽又會完全忘掉這麽多幾近無限的過去記憶

    我閉著眼睛凝視自己腦中的空洞,一麵想這些事情,不知不覺間覺得自己的靈魂愈來愈縮小,彷佛漂浮在無限虛空中、漫無目的的微生物,我感到寂寞、無聊、悲傷……眼眶發燙……

    後頸忽然一陣冰涼,原來是理發師父已經剪好頭,在我的頸項塗抹刮胡泡沫。

    我低垂著頭。

    但是,我試著推想,一個月前若林博士也命令理發師父剪過這樣的頭發,那麽,或許一個月前我也有過像今天淩晨一樣的恐怖經驗,而且,依博士的語氣推斷,應該不隻這位理發師父幫我剪過頭發,如果真是這樣,在那之前,甚至更早以前,這種事已經反覆不知道多少次了,亦即,我隻下過是反覆表演這些動作的一個可悲的夢遊症病患而已……

    若林博士隻是一個進行這類實驗的冷酷無情的醫學家……不,從今天淩晨至現在、發生於我周遭的一切事情,隻不過是我這個夢遊症患者的幻覺……因為我正做著現在、在這裏、這樣被理發修麵的夢,但是我真正的肉體並沒有在這裏,不知已夢遊至什麽地方……

    這樣想著,我猛然跳起來,帶著圍在脖子上的白布往前衝……心裏這麽想,事實上卻發現整顆頭被壓住,連眼睛、嘴巴都無法張開,屁股不由自主的落回椅子上,縮著頭。

    那是兩根圓竹棍平壓在我頭上,而且不停轉動,壓得我幾乎氣都喘不過來,但是,那種心晴非常舒服……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到底自己是瘋子呢?或者誰是瘋子?恰似高興、悲傷、恐懼、不甘心,甚至過去、現在或宇宙萬象都與己無關的死者,隻是頹然地靠著椅背,不知來自何處的一種輕癢、一種快感從全身每個毛孔滲入骨髓。

    事情既然演變至此,也無可奈何了,我的心情幾近絕望: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麽回事,反正,今後就唯若林博士的命令是從吧!前途會變成如何也無所謂……

    “請出來這邊。”年輕女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睜開眼一看,有兩位護士不知什麽時候進入,像對待罪犯似地,從左右兩邊抓住我的雙手。而,理發師也下知何時拿掉圍在我脖子上的白布,在門外用力撣落上麵的頭發。

    這時,耽讀紅色書皮洋文書的若林博士合上書本,拉長他的馬臉,輕咳兩聲,雙手指著房門,似乎在說“請往那邊走”。

    雖然滿臉發層和頭皮層,我仍勉強睜開眼睛,護士們拖拉著我,赤足踩在冰冷的石板,有生以來首次(?)走出門外。

    若林博士送至門外,伹中途卻不知道跑去哪裏。

    門外是寬敞的人造石走廊,左右各有五扇房門與我的房門相同顏色,走廊盡頭的昏暗牆壁上掛著約莫與身體同高的大鍾,外麵同樣嚴密包覆與我房間窗戶相同的鐵格子和鐵絲網,大概就是今天淩晨發出嗡嗡聲吵醒我的時鍾吧!雖不知從什麽地方上緊發條,不過裝飾著舊式唐草圖案的長針和短針正逐漸移動至六點零四分,合金製的巨大鍾擺嚏嚏嚏嚏下停擺動,感覺上就像是在接受懲罰、反覆進行同樣動作的人

    麵向時鍾,左側就是我的房間,門旁釘著長約一尺的白色牌子,牌子上黑色哥德式文字寫著“精·東·第一病房”幾個小字,下方則寫著“第七號房”的大字,沒有病患的名牌。

    我被兩位護士牽著,走往背對時鍾的方向,不久,來到明亮的戶外走廊,眼前出現一棟正麵漆成藍色的兩層樓西式木造建築。建築物的走廊兩側是似血般鮮紅的豆菊、如白日夢般的雛菊、構成紅色與黃色奇妙內髒形狀的雞冠花盛開的潔白砂地,對麵兩側是深綠色的鬆樹林。鬆樹林上方飄著淡淡的雲朵,在旭日的照射下,遠處靜靜傳來浪濤聲……

    “啊,現在是秋天……”我想。

    深吸一口清新冰涼的空氣,我心情輕鬆許多,但是,不容我悠閑欣賞周遭的景色,兩位護士拉著我的雙手走進對麵藍色建築物的昏暗走廊。直來到右邊的房間前,一位正在等待的護士開門,陪同我們一起進入房內。

    那是一間相當大、光線明亮的浴室。對麵窗畔的石造浴缸冒起陣陣水蒸氣,讓一麵由三片玻璃打造的窗子不斷有水滴流落。三位臉頰紅潤的護士一齊伸出粗圓的泛紅手臂,邁開泛紅的雙腳,猛然抓住我,三兩下就把我的衣服剝光,將我趕入浴缸。等我浸泡得熱燙而站起時,又立刻把我拉出,站立在衝洗場的木板上,用冰冷的肥皂和海綿前後左右、毫無顧忌的抹刷我全身,出其不意按住我的頭,直接用肥皂抹擦,讓整顆頭泡沫直冒,用著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勁亂抓我的頭皮,隨即衝淋熱水,讓我連眼睛、嘴巴都不能張開,緊接著分別抓住我的雙手,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命令“到這邊來!”再度把我趕入浴缸。

    那樣粗魯的動作……我忍不住想:或許今天清晨送早餐給我的護士也在這三個人當中,特地為了被我拉扯之事進行報複吧!另外,這可能也是她們一貫對付瘋子的態度……

    一想到此,我不由自主感到悲觀。

    到了最後,已經很長的手腳指甲被剪短,還用竹柄的牙刷和鹽巴刷牙,身體再度暖和,護士以全新的毛巾將我擦乾,再拿嶄新的黃色梳子梳理我的頭發後,我覺得好像重新活了過來。在這麽清爽的心情下,居然還是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也隻能感到無奈了。

    “請換衣服!”一位護士說。

    我回頭一看,本來脫在木製地板上的病患服裝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淺黃色的大包袱。解開包袱一看,裏麵是一個白色硬紙箱,箱內有大學生製服和製帽、禦寒外套、伸縮布料的襯衫、長褲、褐色半統襪,以及用報紙包裹的手編鞋等等……打開放在最上麵的皮盒,裏麵有一隻銀光閃閃的手表。

    我還沒有時閭訝異,就從護士手上一一接過,穿戴在身上。之後仔細看卻未能發現足以顯示是屬於我的東西的英文縮寫之類的記號,每樣物件都像剛裁製好似的有清晰摺痕,而且穿在身上如同依自己身材訂製的貼身舒適,甚至連嶄新的方形帽子、閃閃發亮的手編鞋和顯示在六點二十三分的手表皮帶尺寸都完全吻合。由於太不可思議,我伸入上衣口袋一摸,右手摸到疊成四折的簇新手帕和衛生紙,左手則摸到不少的零錢及柔軟鼓脹的錢包。

    我非常的迷惑,環顧四周,想要看看哪邊有鏡子,但是很遺憾,連碎片也末見到。

    緊盯著我的三位護士打開門離去。

    同一時間,若林博士彎著比門楣還高的頭入內。他像是在檢查我的服裝,不停打量著,然後默默帶我至房間角落,拿下晾在兩麵牆壁中間的浴衣,出乎意料地,眼前出現一麵巨大的穿衣鏡。

    我踉艙後退。因為……映現在鏡中的我實在太年輕了。

    今天淩晨在昏暗的七號房裏,我摸著自己臉頰想像時,認為自己應該是三十歲左右的壯年人,而且可能滿臉橫肉。但,就算理發梳洗過,也想不到用手掌撫摸的感覺居然會與實際模樣有如此大的差異

    站在眼前等身大的穿衣鏡前,我怎麽看都像頂多剛滿二十歲的毛頭小夥子,額頭飽滿、兩思瘦削、濃眉大眼,如果不是身穿大學生製服,也許會被認為是中學生也不一定。一想到自己才這麽年輕,從今天淩晨開始產生的意誌力霎時消逝無蹤,隻覺得心情難以言喻的異樣,既像是陰森恐怖、又像是高興、也如同悲傷……

    這時,背後若林博士催促似的說:“怎麽樣?想起來了嗎?……你自己的名字……”

    我慌忙脫掉戴在頭上的帽子,生生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液,回頭。我這時總算明白若林博七從方才就在我身上使用各種奇妙手段的理由。他答應讓我看過去的紀念物之後,最先讓我了解自己過去的樣貌,亦即,若林博士清楚記得我住院當時的穿著打扮,藉著讓我恢複同樣打扮,試圖讓我想起過去的記憶……沒錯,一定是這樣!這的確是我過去的紀念物。盡管其他的一切都讓我覺得不對勁,隻有這點應該不會錯……

    不過……很遺憾,博士的這種苦心和努力無法獲得回報。見到自己本來的樣子,剛開始確實非常驚訝,可是我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不隻這樣,知道自己原來不過是這樣的年輕小夥子後,我更加惶恐了,有一種被嘲弄似的、說不出的恐懼,額頭不自覺地直冒冷汗,擦乾了又冒出來。

    若林博士依然用沒有表情的眼神,嚴肅地看著我的臉,又看看我在鏡中映現的瞼,不久,他輕輕點頭:“這是當然的……你的皮膚比以前白,而且也胖了一些,或許會與住院前的感覺有所不同……那麽,請到這邊來,我們試另一個方法,這次,你應該能夠想起來才對……”

    我穿著新鞋,膝頭僵硬的跟隨在若林博士身後,走回雞冠花盛開的走廊。本以為要回七號房,但是,若林博士在掛著六號房牌子的房門前停住,敲門,扭轉大型的合金把手。頃刻,半開的房門走出一個穿淺黃色圍裙、年紀約莫五十歲左右、像是特別護上的老婆婆,朝若林博士彎腰致意。

    老婆婆望著若林博士,很謹慎的報告:“現在睡得很熟呢!”

    說完話,她走向我們剛剛過來的西式建築物。

    若林博士小心翼翼的望進門內,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手,進入房裏,隨手掩上房門,躡手躡腳的走近靠在對麵牆角的鐵床。然後輕輕放開我的手,用毛茸茸的手指向睡在床上一位少女的臉孔,然後回頭看我。

    我雙手緊緊抓住帽沿,懷疑自己眼睛所見,眨了兩、三下。

    ……因為,熟睡的少女實在太漂亮了。

    少女閃動光澤的頭發紮成黑色大花朵般,披覆在潔白毛巾包裹的枕頭上。身上穿著與我先前同樣的白色棉布病患服裝,包紮新繃帶的雙手,規矩交疊置於胸前的白毛毯上,可見她確實就是今天清晨敲打牆壁呼喚、讓我苦惱不已的少女。

    當然,牆壁上並未發現如我先前想像的淒慘血跡。可是,那樣淒厲痛苦呼喚、號泣的人,實在很難想像會睡得如此安靜、如此天真無邪……那細長的弦月眉、濃密的修長睫毛、高挺的鼻梁、嫣紅的臉頰、三葉草型的櫻唇、可愛的雙下巴,在在令人聯想到洋娃娃的清純睡姿……不,當時我真的這樣懷疑著,也忘我的凝視那洋娃娃的睡臉。

    忽然……在我眼前,洋娃娃的睡臉開始發生難以形容的奇妙、神秘變化。

    用嶄新毛巾覆蓋的大枕頭上,柔軟毛發輕掩的桃紅色耳朵、修長睫毛輕輕遮覆、透著看似愉悅的少女睡臉,以肉眼無法分辨的速度,緩緩轉為悲傷的表情。細長的弦月眉、濃密的修長睫毛、三葉草型的櫻唇還是靜止於原先的美麗輪廓,隻有少女天真無邪的桃紅色臉頰,轉變為無比寂寞的薔薇色。雖然僅隻如此,方才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樸稚睡臉,竟不知不覺顯露二十二、三歲般的貴夫人高貴氣質,表情深處浮現一抹哀傷之色……

    我又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了,可是卻沒有辦法揉眼,也無法呼吸,隻能眨也不眨的凝視著,不久,那細長的雙眼皮之間開始泛現透明的水珠,轉瞬間變成很大的露珠,凝滯在長睫毛上閃閃發亮,不一刻便往左右分流而下……同時輕巧的小嘴唇微微顫抖蠕動,發出夢一般的片段話語。

    “姊姊……姊姊,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是真心戀慕大哥!雖然明知道是姊姊你最寶貴的大哥,可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戀慕著他。所以,才會變成這樣……啊,對不起、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原諒我……姊姊,請你……”

    那是注視她嘴唇顫動的情況才能勉強分辨的內容。然而,淚水卻如泉湧,由長睫毛之間流向左右眼角、流向兩邊太陽穴,最後消失於兩鬢白皙的發際。

    不久,眼淚停止了。似天色大亮般,兩頰暗鬱的寂寞薔薇色澤恢複成原先的桃紅色,少女仍舊如洋娃娃般回複成十七、八歲健康少女的睡姿。……在短暫的夢中,居然哀傷得仿佛老了五、六歲,又很快回到原來的年輕,同時,唇際甚至浮現一抹開朗的微笑……

    我不自覺的籲了一口氣,歎息,同時恍如自己猶未完全自夢中清醒般,怯怯回望背後。

    站在我身後的若林博士仍然麵無表情,雙手交握於背後,靜靜俯看著我。不過,從他如石蠟般僵硬的臉色,也足以了解他內心同樣非常緊張。    .

    不久,他舔了舔蒼白的嘴唇,以與先前完全下同的虛弱聲音說:“你……知道這位女孩的……名字嗎?”

    我再次回望少女的睡臉,有些怕吵醒她似的搖著頭,意即:不,我完全不知道……

    這時,若林博士再度低聲問:“那麽……你不記得曾經見過她嗎?”

    我抬頭望著若林博士,眨了兩、三下眼,意思是:開玩笑,我連自己的臉孔都記不得了,何況是別人

    就在這一瞬間,若林博士的臉上又掠過無法形容的失望表情,以空洞的眼神凝視我良久,恢複原本寂寞的神情,輕輕點了兩、三下頭,轉頭看著床上的少女。然後以極端慎重的步履,前進約莫豐步,好像在神前發誓般的雙手交握在身前,暗示性的緩緩說道:“那麽……我告訴你好了,這位女性就是你唯一的表妹,和你有婚約關係。”

    “啊……”我驚叫,但又慌忙將聲音咽下,雙手按住額頭,蹣珊後退,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沙啞問道:“真的是……這樣漂亮的……”

    “沒錯,是世上罕見的美貌。但,絕對不會錯,她就是今年,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正好是六個月前預定和你舉行婚禮的唯一表妹,卻因為前一天晚上發生奇妙的事件,到目前為止一直過著這樣可憐的生活……”

    “……”

    “所以,讓她和你能夠平安無事的出院,回歸快樂的婚姻生活,也是正木博士托付給我最後且最重大的責任。”

    若林博士的語氣非常緩慢且嚴肅,似乎帶著威嚇之意。

    但是,我仍舊如同遭狐狸作弄般瞠目結舌,下住回頭望向床鋪。一位素昧平生、天仙般的少女,忽然被指稱屬於你的,那種疑惑、惶悚……以及莫名的可笑……

    “我唯一的……表妹?可是,她剛剛所說的姊姊又……”

    “那是在做夢。我說過,這位少女本來就沒有兄弟姊妹,她是獨生女。但是根據紀錄,這位少女一千年前的女性祖先曾經有過一位姊姊,所以她在夢中直覺認為她有姊姊……”

    “你為什麽……能夠知道這種事?”我的聲音顫抖著。抬頭望著若林博士的臉,下由自主的後退好幾步。

    我突然懷疑若林博士的精神是否不正常了……除了巫師,沒有人可以從外表窺知別人做夢的內容。更何況這已超越推理和想像……憑人類的力量根本無法得知一千年前的奇怪事實,他居然理所當然似的隨口說明……我開始懷疑,也許若林博士本來就不是正常人……說不定與我相同,是被收容在這處精神病院的特殊病患之一……

    不過,若林博士半點未露不可思議的神情,依然用科學研究者那樣的平淡語氣回答,依然是冷漠、斷續的聲音……

    “那是根據……這位小姐在清醒時也會說相同的話、做相同的事而明白的。請你看一下這種奇妙的係發方式,這是這位小姐一千年前的祖先活著時、已婚婦人的發型,也是她經常梳理的……也就是說,雖然這位小姐現在是清淨無垢的處女,但是,在她自行改變成這種發型時,她整個精神生活就恢複到一千年前已婚祖先的習慣、記憶和個性,當然,包括她的眼神或身體動作,也完全見不到處女的純潔,甚至連年齡看起來都成熟了好幾歲,形同舉止優雅的年輕夫人……而在她忘記這樣的夢境時,頭發是由特別護士綁係成與一般病患相同的卷發……”

    我呆愣到合不上嘴,隻能茫然看著少女神秘的發型和若林博士嚴肅的表情。

    “那麽……她所說的大哥……”

    “當然也是你一千年前的祖先。你的祖先當時是她姊姊的丈夫……也就是說,這位小姐現在正夢見與一千年前是她姊夫的你同居的情景。”

    “怎麽會有……這樣不倫的……”我幾乎叫出聲來,卻硬生生忍住。

    若林博士緩慢舉起蒼白的手製止:“噓,安靜。如果你能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就……”

    忽然,若林博士噤聲了。

    兩人同時轉望床上的少女。但是太遲了

    少女似乎聽到我們的聲音,蠕動那小小的櫻唇,輕輕睜開眼。見到站在身旁的我,再度用力眨了眨兩、三下眼簾,雙眼皮的眼眸一瞬發亮,然後非常驚訝的,臉頰霎時變蒼白,濕潤的黑瞳大張,閃動著不像是這個世間之物的美麗輝彩,同時兩頰慢慢轉為紅暈,擴散至耳際。

    “啊,大哥……你為什麽在這裏……”她邊叫邊撐起身體,赤著腳跳下床,想撲向我。

    我大吃一驚。下意識拂開她的手,同時下自覺地後退兩、三步,滿臉困惑的盯著她……

    同一瞬間,少女也停住腳步,雙手就這樣伸著,仿佛遭受電擊般動都下動。下一瞬間,瞼色轉為鐵青,嘴唇刷白……同時雙眼圓睜,凝視著我的臉,踉膾後退,雙手撐在床鋪上,嘴唇顫動下已。

    然後,少女看看若林博士,又怯懦的環顧房間四周……不久,兩眼泛著淚光,低垂著頭,跌坐在石板地上,用白色病患服的衣袖掩麵,“哇!”的一聲,趴在床邊慟哭。

    我更困惑了,拭著臉上下停湧出的汗珠,望著沙啞聲嚎哭的少女背後,又望向若林博士。

    若林博士……他臉上的肌肉動也下動,冷冷看了我一眼,慢慢走近少女,彎腰,嘴巴幾乎貼著她耳朵問道:“你想起來了嗎?想起這個人的姓名……還有你自己的名字……”

    聽到這句話,我比少女更為震驚。心想,這位少女也和我一樣陷入剛從夢遊中醒來的“自我忘失狀態”嗎?若林博士也在她身上進行與我相同的實驗

    這樣想的同時,我緊張得口乾舌燥,期待著少女的回答。

    但是,少女沒有回答,隻是短時間裏停止哭泣,把臉孔埋得更深,搖搖頭。

    “那麽……你隻記得這位先生是曾經答應和你結婚的那位大哥?”

    少女頷首,發出比方才更響亮、激動的哭聲。那是就算不知道怎麽一回事的人聽到,都會感到極度悲痛的斷陽哭聲。是自覺……因為想不起戀慕之人的姓名,與對方同樣被隔離於精神病患的世界裏……總算與對方相會,想投入對方懷抱,卻被無情推開……悲歎淒慘遭遇的少女哭聲。

    就算男女有別,陷入同樣精神狀態、體驗同樣痛苦的我,由衷被她沙啞的哭聲所吸引了,和今天淩晨在黑暗中聽到的呼喚完全不同,不,是比當時更強烈數倍的苦悶。盡管依然想不起這位少女的容貌和姓名,但是見到她趴在白色床邊慟哭、我見猶憐的背影,似乎一切責任都要歸咎於自己,在良心苛責下,我雙手掩麵,全身冶汗直冒,步履蹣跚,彷佛快暈眩倒下。

    若林博士絲毫不解我的痛苦,依然傾斜上半身,憐憫的輕撫少女肩膀:“你冷靜點……冷靜……很快就能夠想起來了。這位先生……你的大哥也是忘記你的容貌,不過馬上就可以記起來……屆時我會立刻告訴你,然後你們就能夠一同出院……來,你安靜休息,等待那一天的來臨,絕對不遠了。”

    若林博士抬起頭來,拉住驚慌、懦弱,暗自拭淚的我的手,快步走出門外,毫無留戀的關上沉重房門。拍拍手叫來正在賞玩雞冠花的老婆婆,催促仍舊躊躇的我進入原先的七號房。

    我凝神細聽。少女的哭聲似乎停止了,在她用力喘息之間,夾雜著老婆婆說話的聲音。

    我呆立在人造石地板上深深歎息,籲出一口氣,讓心情平靜下來,仰望著若林博士,靜待他說明。

    ……至剛才為止,我幾乎是連做夢都想像不到,我隔壁房間竟然囚禁著一位除了洋娃娃以外、世人應該未曾見過的絕世美少女精神病患。

    ……而且,這位美少女是我唯一的表妹,不僅和我有婚約關係,更做著與“一千年前的姊夫”的我同居的夢。

    ……甚至,從夢中清醒時,一見到我,馬上就叫著“大哥”,想投入我懷抱。

    ……因為我推開她,她哭倒在床邊,悲慟得肝腸寸斷。

    我迫切地等待著,想知道若林博士對這些極端不可思議、異於常情的事情會如何說明。

    但,這時候的若林博士不知在想些什麽,突然變成啞巴般噤口不語,隻是以冰冷、淡漠的眼神瞥了我一眼,低下頭,左手在夾克口袋摸索,取出一隻銀色的大型懷表置於手掌上,右手指尖輕貼在左手手腕上,盯著顯示七點三十分的表麵,開始測量自己的脈搏。

    身體狀況下佳的若林博士,或許在每天早上這個時刻都有測量脈搏的習慣,但是他的態度卻絲毫未見方才的緊張所留下的影響,相反地,還表現出宛如路人甲的冷漠。小眼睛像幽靈似的低垂,蒼白的嘴唇緊閉成一字型,放在左手脈搏上的中指時而放鬆、時而緊壓,好像要藉此抑製我因為剛才在隔壁房間見到不可思議事物所產生的亢奮,也可能是企圖回避我的質問……對於過去、現在與未來……在夢與現實交錯的怪奇世界中,為複雜戀情苦悶掙紮的少女……難以想像的不倫不貞……無法區別純潔或淫蕩、處女或有夫之婦、正常或瘋狂……親眼目睹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絕世美女、並被介紹是“你的表妹,也是你的未婚妻”等不知是真實或謊言的事情……

    我感到一股不知所措的不滿,又無可奈何地把玩著帽子,俯首不語。而且……就在俯首的瞬間,我有一種彷佛被眼前這位博士要著玩的感覺。

    我腦中湧現疑惑:雖然不知原因何在,但是,若林博士會不會是利用我的精神有毛病,刻意捏造毫無實據的說詞,嚐試讓我相信這樣的誇張內容,目的是為了進行某種學術上的實驗?疑惑一旦浮現,就像那必須是真實一般,在腦海裏無限擴大。

    找上一無所知的我,把我打扮成大學生模樣,又介紹美少女說是我的未婚妻,怎麽想都覺得非常奇怪。這身衣服和帽子,很可能是趁我豐夢半醒之間量身訂作的也未可知……另外,那位少女也可能是被收容於這家醫院的花癡或什麽,不管見到任何人,都會做出那種舉動……還有,這家醫院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九州帝國大學的附設醫院!眼前的若林博士很可能在某處找上因為某種理由而精神異常的我,藉著讓我陷入一種離奇的錯覺,企圖達成某項目的。

    如果不是這樣,我不應該在見到自己的“未婚妻”、而且又是如此美麗的少女時,居然絲毫想不起過去的事,也不應該完全感受不到懷念或高興的情緒。

    ……不錯,我絕對是被耍著玩

    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原本盤據在我腦中的疑團、迷惘、驚奇都在眨眼間化為輕煙消失,我的腦筋恢複原來的混沌狀態,沒有任何責任、擔心……不過隨之而起的是一股全然孤獨無依的強烈寂寞,忍不住輕歎一口氣,抬起頭來。

    這時,若林博士似乎剛測妥脈搏,將左掌上的懷表放回原來的口袋裏,回複最先見到我時的誠摯態度。

    “怎麽樣,覺得累嗎?”

    我又感到些許困惑了。若林博亡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雖然令我有被耍弄的感覺,不過我仍舊假裝不在乎的頷首。

    “不,完全不會。”

    “既然這樣,應該可以繼續進行讓你回憶過去經曆的實驗了。”

    我再度毫不在乎的點點頭,抱著一種隨便你……的心情。

    若林博士也同樣點點頭:“那麽,我現在帶你前往這間九州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大樓的教授研究室……也就是前麵提過的正木敬之教授至臨終當天為止所使用的房間。我相信你看到陳列在裏麵有關你過去的紀念物,便能夠順利解開與你自己有關的奇怪謎團,最後完全恢複過去的記憶,同時也解明你與那位小姐之間極端離奇事件的真相。”

    若林博士的這番話似乎隱含著比鋼鐵更堅強的確信,以及某種意義深遠的暗示。

    但是,我隻是毫不在乎的點頭,更有些許的自暴自棄……要帶我去什麽地方都行,反正我也無法反抗。事實上我也有一點好奇,想知道這次又會發生何種不可思議的事……

    若林博士滿足的頷首:“那麽……往這邊走。”

    所謂九州帝國大學附設醫院精神科大樓,就是包括前麵提及內附浴室的那一棟漆成藍色的兩層樓木造建築。

    我們直接沿著花團錦簇的外廊往回走,經過貫穿正中央的長廊走向另一端,盡頭是如同監獄入口般的沉重鐵門。似乎不知在什麽地方有人監視著鐵門,我們一到門前,鐵門立刻朝向一側打開。

    我們走到昏暗的玄關。

    玄關門緊閉,可能是時間還太早吧?靠著門上采光玻璃透入的淡藍色光線,我們走向兩側並排的陡急樓梯,爬上左側的樓梯之後,右轉來到明亮的南向走廊,右側並列掛著“實驗室”或“圖書室”牌子的幾個房間,走廊盡頭可以見到茶褐色的房門,上麵貼著粗大筆劃寫“嚴禁出入……醫學院長”的白紙。

    走在前麵的若林博士從內口袋掏出係著大型木牌的鑰匙,開門。轉頭,招我入內,他以謹慎的態度脫下外套,掛在釘於門旁的衣帽架上。因此我也有樣學樣的掛好禦寒大衣和方帽。看我們腳上的鞋子在地板上印出鞋印,猜知房裏覆蓋一層灰。

    這是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房間。北、西、南三麵各四扇窗戶並排,西向和北向的八扇窗戶外有深綠色的鬆樹枝橙遮覆,南側的四扇窗戶反而毫無遮蔽,早晨湛藍的天光隨著海潮聲如洪水般炫目流入。站立在房內的若林博士極端高瘦的身影,和我身穿學生製服的身影,形成一種奇妙的對比,彷佛兩人來到遠離現實世界的某個地方。

    這時,若林博士舉起他那瘦長的右手,指著房內劃了一個圈,同時,他微弱的聲音在室內各個角落形成一種緩慢的餘韻。    .

    “這個房間本來是精神科教室的圖書室兼標本室,其圖書和標本都是精神科的前前任主任教授齋藤壽八先生苦心搜集的精神科學研究資料或足參考文件,以及曾待在此醫院的病患的製作品或是與他們有關的文件物品,其中有很多是足可傲視世界楕神醫學界之物。

    “齋藤壽八先生去世之後,今年二月,正木博士接任主任教授,認為這個房間光線明亮,就把先前占據整個東半邊的圖書文獻全部遷移至教授辦公室,改建為自己的休息室,也裝上暖爐。因為這件事沒有經過校長同意,也未正式提出申請,醫學院長塚江先生非常狼狽,而且急忙要求正木博士盡快提出申請書辦理正規手續。

    “正木博士卻毫不理會,淡淡表示:‘管他的,沒什麽好擔心的。你可以告訴校長,我隻是改變一下擺放標本的位置而已……當然,這也是有理由的。你聽我說……像我這樣的人,總會想隱藏一些秘密,何況又是擔任這種名校的教授,我覺得自己應該是一種研究狂兼幻想狂,絕對具有成為所有精神病學者研究材料的充分資格……但是,就算這樣,我也不能主動要求住進自己主持的病房,所以才想讓自己的腦髓當作活生生的標本,和這些參考材料一同陳列。當然,如果是內科或外科,可能沒有這種必要,但是精神科,其主任教授的腦髓應該視同研究材料之一……必須予以徹底研究……這才是像我這種一流的人物應有的學術研究態度。我想,建立這間標本室的齋藤壽八先生如果地下有知,應該會舉雙手讚成……’

    正木博士說完,哈哈大笑。即使老練的醫學院長塚江先生也對他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若林博士極其平淡的敘述說明,卻足以令我震驚不已了。截至目前為止,對於正木博士這個人,我先前所聽到的隻是一些形容詞,從上述淡漠詼諧的話語,我充分感受到正木博上頭腦與常人所不可及的一刹那,不禁毛骨悚然。那不僅遠遠超越世間一般的重要常識或規則,更在開玩笑之中,透過將自己視為瘋子標本的意識,來嘲諷整所大學裏,不,甚至是全世界的學者專家……我完全了解這種諷刺的辛辣、偉大,因而目瞪口呆。

    若林博士同樣不理會我的震驚,繼續接著說。

    “對了……說到帶你來這個房間的目的,沒別的,隻是如我剛才在樓下七號房稍微提過,最重要是實驗看看這裏陳列的無數標本與參考品當中,有沒有哪一樣最吸引你注意。這是找出人類潛在意識——亦即用普通的方法無法想起的意識深處——記憶的一種方法,因為從無數事實已經得到證明,這種所謂的潛在意識,總是在本人未能察覺之間持續不斷的活躍,強烈支配這個人的行為,所以能夠認為,被封閉在你潛在意識的過去記憶,一定也同樣能藉著引導你接近陳列在這個房間某處的過去的紀念物,進而鮮明喚醒你與之有關的過去記憶……

    “正木博士是在前往巴爾幹半島旅行時,獲得當地特有的女祈禱師(通稱為伊斯梅拉)傳授此法,曾多次實驗成功。當然,萬一你與剛剛那位小姐毫無關係,隻是陌路,這項實驗絕對無法成功……原因何在呢?因為,這個房間裏並不存在能喚醒你過去記憶的任何紀念物。

    “你完全不必顧忌,在這個房間內,無論見到任何物件皆可提出問題,抱著你自己正在進行有關精神病研究之心理……這樣的話,應該很快能對某一項物品產生靈光一閃的感覺,而,這就是喚醒你過去記憶的最初暗示,之後很可能就如一瀉千裏般恢複過去的全部記憶。”

    若林博士的聲音還是極端平淡,好像大人對孩子說話般親切、輕柔,但是聆聽中,我卻無法抑製內心深處升起的一股今晨至今猶未體驗的嶄新戰栗。

    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我從先前感覺的懷疑“一切很可能都是捏造的故事”又浮現腦海。

    若林博士不愧是權威的法醫學家。就算他認為我真的是少女的未婚夫,也不會采取強迫的手段,而是藉著最光明正大、最迂回遠繞的科學方法,毫無間隙地包圍我的心理,希望讓我直接認同自己是她的未婚夫,那種深度確信……那樣冶靜周詳的計畫……

    ……這麽說,難道我從剛才所見所聞的事情真都與自己有關?少女確實是我的表妹,同時也是我的未婚妻嗎

    ……如果真是這樣,不管我是否願意,都有責任從這個房間找出自己過去的紀念物,然後藉此喚醒過去的記憶,拯救她的瘋狂。

    ……啊,我是處於何等奇妙的立場呀!必須從“精神病院標本室”找出“自己的過去”,必須從“精神病研究專用參考品”發現,隻能認為絕對是第一次見麵的絕世美少女是自己未婚妻的證據……這是多麽羞恥、多麽可怕,多麽令人費解的命運呀

    至此,我改變念頭,從口袋裏掏出新手帕擦拭額頭不自覺滲出的汗水,怯怯地轉頭回望房間內部。想到自己擁有意料不到的過去竟然就隱藏在眼前,內心惶恐不已,無數次的掃視房間內部。

    房間正中央至南北隔間的西側是普通的木質地板,裏麵排滿像是標本之物的玻璃櫥櫃,相對於東側的一半地麵則鋪設塑膠地板,蒙著淡淡一層灰塵,中央有一張寬四、五尺,長約十二尺的大桌子,桌子中間位置相對放著兩張旋轉扶手椅。

    大桌子表麵貼上的綠呢絨桌墊同樣蒙著一層淡淡的灰塵,眩眼的反射從南側窗戶射入的光線,讓這個房間的嚴肅氣氛達到最高點。

    另外,在綠色反射的中央部分擺放著幾冊厚紙板裝訂的文件和一個藍色的方形毛織包袱,上麵與桌麵同樣蒙著一層灰色的塵埃,可見從相當久以前就置放該處,沒有人碰觸過。而且,前方有一個紅色達摩造型的陶瓷煙灰缸,上麵同樣積滿灰塵,背著那些文件,毛茸茸的手臂擱在頭上,張開大口,永遠打著嗬欠,讓我覺得好像是刻意擺放在那個位置似的。

    紅色達摩造型煙灰缸正東側牆壁,似是剛油漆不久的清爽蛋黃色,中央裝設可輕鬆容納一個大人進入的大暖爐,上麵是黑色方形蓋子。暖爐正上方掛著一個直徑應該超過兩尺以上的圓形大鍾……沒有聽到鍾擺擺動的聲音,時間卻指在七點四十二分,可能是利用電力裝置或什麽的構造吧

    右方是金框的大幅油畫,左側是黑框的放大肖像照片和月曆。肖像照片的左側能見到一扇似乎是通往隔壁房間的房門。眺望這間在早晨清新的陽光下,既有眩眼,又有清晰之物所組成的嚴肅寂靜景象的大學教授起居室,真是不由得肅然起敬。

    事實上,我在這時感覺到自己被某種崇高的靈感打動,原先持有的一種自暴自棄的心情,以及對少女命運的好奇心都不知消逝何處了……全身充滿一切都是天命的神聖氣息,我用雙手拉正衣襟,懷著有如被神秘命運之手引導的修行者般心情,走進陳列著參考品的櫥櫃行列。

    我首先走向排列在最明亮南側窗戶附近的櫥櫃。麵向窗戶的玻璃櫥門內擺滿各種奇妙的文件或掛軸,每件東西都貼上寫著簡單說明的紙條。根據若林博士的說明,這些東西皆是住院病患基於“我的腦筋已經像這樣痊愈,請讓我出院”的意義,提出給主任教授之物,諸如:

    ——少女用牙齦之血描繪的掛軸——(女子大學畢業生製作)

    ——征討火星的建議書——(小學教師提出)

    ——唐詩精選五言絕句“竹裏館”隸書——(失學文盲的農夫病發後,屬於他體內的醫師曾祖父的潛在意識隔代重現,因此而揮毫表現)

    ——背誦大英百科全書數十頁的西式筆記數十張——(一局考落榜的大學生提出)

    ——反覆使用“花車可愛和分手痛苦”這兩句話寫成的學生用筆記本數十冊——(自認是大藝術家的過氣演員所稱的“創作”)

    ——用紙製作的懷表——(老理發師製作)

    ——用竹片在磚塊上雕刻的聖母像——(信奉天主教的小學校長製作)

    ——置於玻璃箱內、用鼻屎固定的觀音像——(曹洞宗傳道師製作)

    由於見到的都是不忍卒睹、令人心酸的東西,在尚未看完全部前,我不由得轉頭準備離開櫥櫃前方,但就在這時,我忽然發現這個櫥櫃最後麵、玻璃櫥門壞掉的角落,與其他陳列品有一點距離的位置,放置一件奇妙的東西。那東西並不顯眼,最初是因為玻璃破了,我才注意到的,不過愈仔細看愈覺得奇怪。

    那是裝訂成約莫五寸高度的稿紙,似乎曾被相當多人閱讀過,最上麵的幾張已經破破爛爛了,而且很髒。從玻璃破裂處小心翼翼伸入我的手。仔細調查後發現總共有五冊,每冊的第一頁都以紅墨水寫上很大的阿拉伯數字編號和I、II、III、IV、V。翻開最上麵一冊破爛的第一頁仔細一看,是用紅墨水寫成、如寫筆記般橫書成似和歌的內容。

    卷頭歌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了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嗎

    下一頁是黑墨水以哥德式字體所寫的標題“DOGURA.MAGURA”,但並無作者的姓名。

    開頭第一行字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的片假名行列開始,而最後的一行字同樣是以……嗡嗡——嗡—嗡嗡嗡……結束,感覺上好像並非一氣嗬成的連貫小說,而是有點像捉弄人般、帶著柑當瘋狂性質的原稿。

    “教授,這是什麽?所謂的DOGURA.MAGURA是?”

    若林博士以前所未見的輕鬆態度在我背後頷首:“那同樣是表現精神病患者心理狀態的不可思議又罕見有趣的作品之一,是本精神科主任正木博士去世後不久,被收容在附屬病房的一位年輕大學生病患一口氣完成,向我提出的東西……”

    “年輕的大學生……”

    “沒錯。”

    “同樣是為了希望能夠出院的意義,證明自己頭腦正常而寫的嗎?”

    “不……就是因為無法確定這點,所以很難下判斷。不過主要內容是以正木博士和我為樣本,屬於一種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

    “超越常識的科學故事?以……你和正木博士為樣本……”

    “是的。”

    “不是論文嗎?”

    “這……還是很難下論斷……精神病患者的文章看起來大多是長篇大論、條理井然,但是這篇作品卻較為特別。也就是說,它看起來像是全篇一貫的學術論文,也像有著史無前例的形式與內容的偵探小說的讀後感,可是另一方麵,文章卻極其怪異,好像是刻意嘲笑、諷刺我和正木教授的頭腦之無意義的雜文,同時其中插入的事實非常離奇,全篇百分之百到處重疊著科學趣味、搜奇情趣、色情表現、偵探旨趣、無知品味和神秘氣息等眩惑性的構思,如果冷靜讀完,會發現彌漫著一股恐怖的妖氛,因此認定隻有精神異常者才能夠寫出這樣的東西。

    “……當然,無可否認,它與征服火星之類的虛構作品性質截然不同,在精神科學上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所以才會保存在此。但是我認為,它卻可能是這個房間裏……不,甚至放諸全世界的精神醫學界都足最珍奇的參考品。”

    若林博士似乎很希望我能夠閱讀這篇原稿,能言善道的詳細說明,那種異樣的熱心令我忍不住眨了眼。

    “那麽年輕的精神病患居然能夠想出如此複雜、困難的故事情節?”

    “那是有原因的。這位年輕學生非常的優秀,從小學一年級至高等學校畢業都是全校第一名,另外,他非常喜愛偵探小說,相信未來的偵探小說會偏向心理學、精神分析和精神科學方麵,結果精神因而呈現異常,演出了受拘泥於自己本身錯覺與幻覺的一樁驚人慘劇,然後被收容到本精神病科病房不久之後,就寫下以自己為主角的一出令人戰栗的故事……

    “小說的構想雖如我先前所言,極端複雜、縝密,可是大致的主要情節卻簡單得驚人,亦即:隻是詳細描寫該青年被我和正木博士幽禁在這棟病房裏,接受無法想像的恐怖精神科學實驗的痛苦。”

    “哦……教授,你有針對他進行過實驗的記憶嗎?”

    若林博士的眼窩下方出現與最早相同的那種諷刺又寂寞的微笑皺紋,在射入窗戶的陽光反射下,蒼白顫動著。

    “絕對沒有!”

    “這麽說完全是捏造的羅?”

    “可是看他寫出來的事實,又皆是令人難以認為是捏造的記述內容。”

    “嘿,這就怪了!可能會有這種事嗎?”

    “這……坦白說,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判斷,不過你看過之後就會明白……”

    “不,我不看也無所謂。對了,內容有趣嗎?”

    “這……同樣很難說明,至少對專家學者而言,是以‘有趣’兩個字無法形容的深刻又有趣的內容。就算不是專家學者,如果對於精神病或腦髓這類東西多少有科學興趣或是感到神秘的人們,應該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作品。眼前,即使是本大學的各專家學者,看過這篇作品的人,至少都重新讀了兩、三遍,而且都反應在好不容易完全了解整個架構時,才發現自己的腦髓幾乎也快發狂了。

    “更嚴重者乃是,有位專家學者看過這篇原稿後,開始厭惡關於精神病的研究,申請調職至我所負責的法醫學係;另外,還有一位專家學者同樣看過這篇原稿後,無法相信自己腦髓的作用,宣布打算自殺,後來真的臥軌而死。”

    “嘿,這樣未免太可怕了,正常人居然敗給一個瘋子!內容一定相當瘋狂吧?”

    “問題是,其內容刻畫極端冷靜,而且條理井然,遠超過一般的論文或小說,甚至其屬於精神異常者對所見所聞特有的完美記憶力,連我都佩服不已,遠非你剛剛見到的‘背誦大英百科全書數十頁的西式筆記’所能及……還有一點我方才也說過,其構思的奇妙超越一般人所謂的推理或想像,在閱讀之間,會令你的頭腦下自覺的受到一種異樣的幻覺與錯覺的倒錯觀念所影響。也正因為基於這樣的意義,才會給它加上這樣的標題吧!”

    “這麽說,“DOGURA.MAGURA’的標題是他本人冠上的?”

    “不錯……實在是很奇妙的標題……”

    “它的真正涵義是什麽呢?是日文?抑或外來語?”

    “這就很難確定了,我也相當困擾……隻能認為這篇文章從標題至內容都具有徹底迷惑他人的作用。理由很簡單,我讀完這篇原稿時,眩惑於其內容的下可思議,思考到說下定在這個 DOGURA.MAOCRA的標題中隱藏著解開此一奇妙謎團的關鍵,亦即,它具有密碼般的作用。

    “但是,這位年輕病患以一星期的時間,發揮精神病患特有的精力,不眠不休完成本篇作品之後,大概也是精疲力竭了,不分晝夜的昏睡不醒,所以短時間內無法再探究有關此一標題的意義……而,從字典或其他資料裏完全找下到這個名詞,也查下出其語源,我一時也無計可施……

    “還好,後來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在九州地方存留著許多諸如‘GERAN’(譯注:起重機)、‘PARAISO’(譯注:天國) 、‘BANCO’ (譯注:椅子)、‘ZONDOG’  (譯注:星期日)、‘TELEPARAN’(譯注:精神力)之類源自舊歐洲語係的方言,因此我心想,那會下會也是其中一種?就向篤誌研究這類方言的專家學者請教,經過對方多方調查的結果,終於真相大白。

    “所謂的DOGURA.MAGURA乃是長崎地方在明治維新前後所使用的方言,指的是基督教伴天連(譯注:基督徒教會)使用的魔法,但目前隻用於代表魔術或詭計的意思,形同一種廢語,語源、語係方麵猶不明。若勉強翻譯,等於是現在的魔法,甚至是‘頭暈目眩’、‘困惑莫名’,無論如何,應該是涵蓋上述所言所有的意思……

    “也就是說,這篇原稿的內容因為從頭到尾充滿這類意義極端怪奇、色情、偵探小說式,同時卻又混沌無知的……一種腦髓的地獄或如同心理迷宮遊戲的詭計,才會用這樣的標題。”

    “腦髓的地獄……DOGURA.MAGURA……猶未解明……那,該怎麽說?”

    “如果我告訴你這篇原稿中所記述的內容,你應該就能夠想像……亦即,這篇DOGURA.MAGURA中記述的問題完全是知識無法否定、非常容易理解、令人深感興趣的事情,同時也是以可稱為超乎常識以外的常識、超乎科學以外的科學為基礎的深邃真理。包括:

    ……痛切訴說‘精神病院乃是這個世間的活地獄’的事實之阿呆陀羅經的文句。

    ……證實‘世人全部都是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科學家的談話筆記。

    ……以胎兒為主角,詳述有關物種進化的大惡夢之學術論文。

    ……揭穿‘腦髓隻不過有如電信交換台’的精神病患的演講紀錄。

    ……半開玩笑寫出的遺言。

    ……唐代名畫家所繪的美人死亡後腐爛的畫像。

    ……一位戀慕著神似這位腐爛的美人生前形貌的現代美少女的英俊青年,在無意識之間犯下的殘虐、悖德、不忍卒睹的殺人事件的調查報告。

    ……這類東西與各種令人費解的事摻雜在一起,與主要情節毫無相關的狀況如萬花筒般旋轉出現,可是閱讀之後卻發現其中的每句皆變成極重要的主要情節記述……不僅這樣,這種魔幻作用的印象從最前麵的深夜唯一時鍾聲音開始,逐一發展之後,在下知下覺間又回到最初聽見的深夜唯一時鍾聲音之記憶……這恰似從一端至另一端觀看地獄的PANORAMA(全景畫)般,依同樣順序憶起同樣的恐怖與厭惡,無數次反覆進行,令人找不到絲毫能夠逃避的間隙。

    原因在於,這一切的一切都隻是精神病患者在某個深夜裏聽到鍾聲的一瞬間所做的夢,而這一瞬間所做的夢卻讓人覺得有二十幾個小時之久,所以如果以學理說明,最初與最後的兩個鍾聲,實際上應該隻是同一個鍾發出的同一個聲音,這點已經被DOGURA.MAGURA整體所印證的精神科學上之真理予以證明……

    ·MAGURA的內容就是這樣玄妙不可思議,證據勝於理論……你隻要讀了馬上能夠明白。”

    若林博士說到這兒,上前一步,伸手準備拿起最上麵一冊。

    我連忙製止:“不,不必了。”

    說著之間,我的雙手用力左右搖擺。隻是聽若林博士的說明,我就覺得自己的頭腦快要變成“DOGURA.MAGURA”,同時……更覺得,若是瘋子所寫的東西,絕對是毫無意義之物,頂多也隻像“背誦百科全書”、“花車可愛”或“征討火星”那樣的趣談而已……眼前的自己所麵對的DOGURA.MAGURA已經太多,如果再背負著別人的DOGURA.MAGURA,一旦精神有了異常就糟糕了,倒不如現在就把這件事情忘掉。

    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邊將雙手插入口袋,邊搖搖頭,走近櫥櫃旁的窗邊,瀏覽貼在上麵的照片和一覽表之類的東西,請若林博士繼續說明。那都是一些珍貴的研究資料,諸如:

    ——精神病患發作前後的表情對比照片。

    ——同樣是病發前後的食物與排泄物的分析比較表。

    以及令人心情沉重的各種資料分類,諸如:

    ——來自幻覺與錯覺的繪畫。

    ——歇斯底裏婦人的痙攣、發作時出現怪異姿態等各種照片。

    ——各種精神病患的裝扮、化裝等分類照片。

    這類東西從三麵牆壁一直延伸至櫥櫃側麵,貼得滿滿皆是,感覺上像是一種特別怪異的展覽會。另外,其前方擺放的多層玻璃門櫃內則陳列著諸如:

    ——超乎平常的巨大腦髓、特小腦髓與正常腦髓的比較。(巨大腦髓的容積為正常者的兩倍,為特小者的三倍,都是浸漬在福馬林溶液裏)

    ——色情狂、殺人狂、中風病患、侏儒等各種不同的精神異常者的腦髓浸漬在福馬林溶液裏。(每個腦髓都有很明顯的肥大、萎縮、出血或受到黴毒侵蝕的部分)

    ——“應舉”所繪,屬於因精神病而滅門的家庭傳家之寶物的幽靈畫像。

    ——隻要磨利,家中的主人一定會發狂的“村正”短刀。

    ——精神病患相信是人魚骨頭而沿街兜售的幾片鯨魚骨頭。

    ——精神病患為了毒殺全家人所煎煮的金銀色眼瞳的黑貓頭顱。

    ——精神病患砍斷自己的左手五指和所使用的切菜刀。

    ——精神病患從床鋪頭上腳下跳下自殺的龜裂頭蓋骨。

    ——精神病患當成妻子愛撫的枕頭和皮製的人偶。

    ——精神病患自稱是變魔術而吞下的合金煙鬥。

    ——精神病患空手撕裂的合金板。

    ——女精神病患扭彎的囚房鐵柵。

    等等光怪離奇的東西,以及同樣是瘋子所製作的優美精巧的編織物、人造花、刺繡。

    我迫切想知道這些物件當中到底哪一種會和自己有關連,聽著若林博士的說明,又非常擔心如果這些可怕的物件有任何一種與自己有關連,那該如何是好?但,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似乎沒有感受到與自己有關之物件。隻是發現該類物件所隱含的精神病患特有的赤裸感情和意誌,不斷緊迫我的神經:心情轉為一種言語難以形容的沉痛與苦悶。

    基於責任的觀念,我拚命忍受這種沉痛與苦悶的煎熬,觀看著櫥櫃內部。好不容易看過一遍,回到方才的大桌子旁,才安心的歎了一口氣,拿出手帕擦拭再度滲出的汗水,迅速轉身半圈,背對西側。

    ……同時,房間裏的所有物件也由右向左轉了半圈,掛在右手入口附近的油畫區額也滑至我的正對麵,在中央的大桌子另一端停住,我恰似被命運牽引般地麵對著匾額。

    我伸展前傾的身體,再度深呼吸,凝視油畫中混雜的黃色、褐色與淡綠色。

    油畫的圖案應該是西洋的火刑景象。

    三根並列的粗大圓木柱中央,高綁著一位白發白須的老人,其右方是身材瘦削、臉色蒼白的年輕人,左側則是戴著花圈、頭發蓬亂的女人,三個人都一絲不掛地被綁住,而且被腳下堆積的木材所燃燒的火焰和煙霧嗆得下停掙紮。

    油畫裏的右側,一對坐在金黃色轎子裏、似是貴族的夫妻,在身穿美麗華服的家人和臣下的圍繞下,彷佛看戲般興致勃勃地眺望這幅殘酷情景。油畫裏的另一側最左端,卻生動描繪一個幼兒正朝著從煙霧中露出瞼孔的母親伸出雙手嚎啕痛哭,但是被像是父親的壯漢與似是祖父的老翁抱住,以大掌捂住幼兒的嘴巴,仿佛很畏懼那些貴族般,回望他們。

    然而油畫裏,中央的廣場上佇立著一位手拿圓木杖,頭披紅色三角形頭巾,身穿黑色長外套的高鼻子老太婆,露出兩排牙齒大笑,指著綁在火刑柱上的三個人的苦悶表情介紹給貴族們欣賞。

    那是光欣賞就會讓人逐漸感到戰栗的恐怖畫麵

    “這到底是什麽畫作?”我指著畫,回頭問。

    若林博士好像早料到我會問這種問題,雙手插在口袋裏,冷漠的回答:“那是歐洲中古世紀風行的一種迷信圖畫,從畫裏的習俗方式看來,地點應該是在法國吧!描繪的是把精神病患當作被惡魔附身者,全部予以焚殺的情景。正中間的紅頭巾黑外套老太婆就是當時身兼醫師、禱告師及巫師的女巫。這是正木博士從柳河的古董店買回來之物,當作證明昔日對瘋子都是如此殘酷對待的參考資料。最近,有兩、三位專家表示作畫者應該是林布蘭特,如果真是這樣,這幅畫作也是相當貴重的美術品。”

    “這……焚殺精神病患是當時的治療方法?”

    “不錯!精神病這種無法捉摸的病症,沒有藥物能夠治療,所以那應該算是最徹底的治療方法吧!”

    我心中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

    若休博士蒼白眼眸裏凝宿著一抹隻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不惜隨時把我燒成黑炭的冷酷。

    我伸出手撫摸臉頰,表示感激般的說:“能夠出生在這個時代的瘋子,算是很幸福了。”

    這時,若林博士左邊臉頰出現似微笑的痕跡,但,又馬上消失了,隨後說:“也不見得就是如此,或許昔日那些一下子就被燒殺的精神病患比較幸福!”

    我後晦自己多嘴,聳聳肩,避開博士險惡的視線,拿起手帕拭瞼。就在這時,我忽然注意到正麵左邊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大型黑木框照片。

    照片上的人物是位禿頭、蓄留頗長的斑白胡子、看起來相當福態、約六十歲的老紳士,身穿飾有徽紋的和服,似乎是儒雅敦厚的人物,滿臉笑容。

    見到照片的瞬間,我心想,此人應該就是正木博士吧!故意走到照片正麵細看,卻發覺好像不對,所以回頭看著若林博士,問:“照片上的人物是誰呢?”

    當我這麽問的同時,若林博士臉上的神情很明顯的變得更柔和了,雖不知原因何在,卻閃動著截至目前所無的滿足光輝,緩緩點頭回答:“你問這張照片嗎?是的……那是齋藤壽八教授。如我最先前所說,是在正木博士之前主持這個精神病科教室的人物,也是我們的恩師。”

    若林博士輕輕發出感傷的歎息。不久,他的馬臉浮現深刻感動的神色,慢步走近我身邊。

    “你終於看見了……”

    “咦?”我驚訝的抬頭看著若林博士的臉,因為,我完全下懂他說這句話的意義。

    若林博士毫不以為意,繼續走近我,上半身前挪,輪番看看我又看看照片,以更凝重的語氣接著:“我的意思是,你終於注意到這張照片。因為,這張照片絕對是與你過去的生活有最深刻關連的……”

    聽他這麽說的同時,我也注意到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忘掉最初進來這個房間的目的。在此同時,我也感到內心深處有一抹莫名、輕微卻又深邃的悸動。但是,因為自己的腦中狀態還是同樣想下起什麽,感覺上既安心又失望的低頭聽若林博士說明。

    “……潛伏在你腦海深處的過去記憶,從先前就已經開始極端微妙的開始蘇醒,隻能夠認為,你從看著DOGURA.MAGURA原稿至這幅燒死瘋子的畫作之間,你逐漸蘇醒的潛在意識帶領著你來到這幅照片麵前。為什麽呢?因為,把那幅燒死瘋子的名畫和這幅齋藤教授的肖像畫懸掛在這兒的並非別人,正是你精神意識的實驗者正木博士。

    ……正木博士非常憤慨在二十世紀的今天,像那幅畫作所描繪的對待精神病患的極端殘酷方式,卻仍然是形同公開的秘密、隨處都在進行的事實,才會決定將他的一生奉獻於精神病的研究。而,在齋藤教授的指導和援助下,終於達成目的……”

    “燒死瘋子……現在仍有虐殺精神病患的行為?”我自言自語般呢喃,又陷入恐懼的無底深淵。

    但是若林博士靜靜頷首:“當然有!很遺憾的,還是和以前相同,不,現今世界各地的精神病院甚至使用比燒殺更加殘虐的手段堂堂進行,即使是現在這個時刻也……”

    “這……太過分了!”說著,我硬生生把話咽下。因為我覺得不應該這麽說。

    但若林博士卻無動於哀,和我並肩站著,比較起燒焚精神病患的油畫和齋藤博士的照片,冶漠開口:“沒有什麽過不過份,這隻是很嚴肅的事實。正木博士因為了解這個事實,為了拯救受到這樣虐待的可憐精神病患,用盡一切苦心,終於創設有關精神科學的空前新學說。此一令人驚異的新學說的原理原則,就如我先前約略提過的,是非常容易理解、連婦孺都能懂的、很有趣又淺顯的學說……而且,能夠實際證明此學說原理的‘解放瘋子’的實驗也已經開始進行,並藉由你提供自己的身體,達到接近完成的階段,剩下的隻是……你能夠恢複昔日記憶,然後在實驗報告上簽名而已。”

    我再度瞠目結舌,抬頭望著站在身旁的若林博士側瞼,覺得自己仿佛受到某種無法形容、既嚴肅又恐怖的因緣所拘束,而逐漸被牽引至這個房間,麵對形成此因緣的兩幅畫和相片,身體無法動彈……

    但,若林博士毫不理會我的感受,接著表示:“所以……若提到齋藤教授和正木博士與那燒殺精神病患的因果關係,將會逐漸接近你過去的經曆。事實上,正木博士為了對你進行精神科學上的實驗,做了非常周詳的準備後,才來九州大學,而且為了此一實驗的準備和研究,下知道花費了何等可怕的苦心與努力……”

    “什麽,為了我的實驗做可怕的準備?”

    “不錯。正木博士花費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進行這項實驗的準備。”

    “二十多年……”我幾乎叫出聲,但是馬上又縮回咽喉深處。感覺上,正木博士那二十多年的苦心正牢牢勒緊我的頸項……

    這次,若林博士好像注意到我的反應,緩緩點頭:“是的,正木博士在你尚未出生以前就已經為你準備了這項實驗。”

    “為了尚未出生的我……”

    “正是這樣。你或許會認為這種話是故意聳人聽聞,不過,絕對不是。正木博士的確在你尚未出生的更早以前,就已經預知會出現你今天這樣的事情。你現在這樣也好,恢複了過去的記憶以後也好,不,就算你想不起自己過去的記憶,藉著我接下來提供的事實推測出你自己的名字也好……之後如果再對照前後事實,你一定能夠同意我所說的話並不誇張。另外……我也相信,這麽做乃是你能夠真正想起自己名字的最佳、同時也是最後的手段。”

    若林博士邊說明邊走回大桌子前,指著麵向暖爐的小型旋轉椅,回頭盯著我看。

    我服從他的命令,就像接受手術的病患一般,怯怯走近那張椅子,慢吞吞坐下,可是卻完全沒有坐著的感覺,過度的恐懼與不可思議的呼吸困難,讓我猛吞咽唾液。

    在這期間,若林博士繞過大桌子,在正對著我的大型旋轉椅坐下。如我最先在七號房所見的一樣,他縮著身體納入椅中,不過這次沒有穿外套,可以清楚見到長脖子和修長的身體慢慢縮進明顯彎曲的雙手與雙腳之間,隻有正中間的臉孔還是和原來相同,整體感覺有如妖怪般。恰似一隻有著蒼白人類臉孔的大蜘蛛,穿著人類的衣服,從背後的大暖爐裏匍伏爬出,正準備撲向我。

    見到這種情形,我情不自禁地在旋轉椅上坐正。這時,大蜘蛛若林博士緩緩伸出長手,拿起原本置於大桌子正中央的裝訂文件,一麵在膝蓋下輕輕撣掉灰塵,輕咳一、兩聲。

    “要敘述正木博士以自己的一生為賭注所完成的實驗過程,很不好意思,必須先述及我自己的事……正木博士與我是千葉縣的同鄉,在明治三十六年,將福岡的縣立醫院改建、創立本大學前身的京都帝國大學、福岡醫科大學之時,我們是第一屆入學的學生,也在明治四十年同時畢業,是同屆校友,兩人皆同樣持續單身生活,全心全力投入學術研究。

    “不過正木博士擁有的非凡腦筋和龐大家產遠非我所能及。就學問的研究方麵來說,當時我們因為沒辦法像現在這樣能輕鬆取得國外書刊,可以說是費盡苦心。我們必須靠著向圖書館借閱書刊,不分晝夜的抄錄,隻有正木博士一個人能夠悠閑的閱讀自國外購入的書籍。但是,等他看過一遍後,就毫不吝嗇的借予別人。他就是像這樣悠閑地、可說是帶點興趣地搜集古生物化石,四處調查與醫學毫無關係的神社、佛閣的起源之類……

    “當然,正木博士對於化石的搜集以及對於神社佛閣的調查,本來就非無意義的興趣,乃是與‘解放瘋子治療’實驗有重要關係的計畫性工作。我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才終於了解這個事實,所以如今我更加驚駭於正木博士優異的智慧和深遠的眼光。正因如此,正木博士從那時起就被認為是特立獨行的人物,成為學生和教授們的注目焦點,他的偉大智慧也獲得這幅照片上的齋藤教授率先認同。

    “這當中的原因如下,亦即,齋藤教授自本大學創設之初就己任職於此,目前這房間裏大部分的標本部是他獨力搜集。齋藤教授非常好學不倦,同時也是有名的雄辯者,曾經留下這麽一則故事。本大學創設三周年在大禮堂舉行紀念慶祝會時,代表學生的正木博士上台演講,提及‘最近,報章雜誌大幅披露本大學的學生與諸位教師經常出入花街柳巷,甚或耽溺賭博,但是我認為這並不是嚴重的問題。身為學生或教師最大的罪惡並非沉迷酒色或賭博,而是一旦得到學士或博士學位後,就完全忘掉學術研究。我認為這才是日本學界的一大弊害’  。

    當時,滿堂的學生、教授臉色遽變,隻有齋藤博士站起來熱烈鼓掌。這件事迄今仍令我印象深刻。同時,從這件事也能夠窺知其概略的個性。

    但是,齋藤博士當初任職於本大學時,九州大學並沒有什麽精神病學係,他是校內唯一的精神病專家,卻隻有副教授資格,僅僅負責幾門課程。對此,他感到非常不滿,總是找上他最欣賞的正木博士,以及當時接受他指導的我,大罵現代的唯物科學萬能主義,並且憂慮國家的未來。在那種情形下,我大多不知該如何回答,可是正木博士總是會回以異想天開的反駁,讓齋藤博士很受不了。

    記得有一次,正木博士曾說過這麽一段令我印象深刻的話:‘你看,教授專有的牢騷又開始了。您不是領取廉價薪水的播音員,該換換另一種方式了吧!現代人崇洋,全部罹患唯物科學中毒症,若隻注射您這樣的牢騷,根本很難痊愈……所以,沒有必要如此氣憤,請再等待個二十年吧!因為經過二十年的歲月,日本或許會出現一位完美的精神病患者,這位精神病患者不僅會詳細紀錄自己的發病原因與精神異常痊愈的過程,而且還會公諸於世,震驚全世界,同時也將至今為止人類所製造出的宗教、道德、藝術、法律、科學等物,甚至自然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以及其他所有的唯物思想完全粉碎,相對的把人類的靈魂從無底深淵赤裸裸的解放,讓這個世界產生痛快無比的精神文化……

    這位精神病患的行動成功之日,一切將會如您所希望,精神科學將成為這世上最高等的學問,同時,如我們在本大學所見到的,擁有精神病科係的學校完全失去其價值……所以,請您盡可能多活幾年以便欣賞這樣的結果,反正,學者專家又沒有退休年限。’

    齋藤教授聽了很不以為然,當時在一旁的我也大吃一驚,因為,我不明白正木博士是否出自真心地說出這種有如預言般的話……在那樣的年代,如何能夠想像正木博士會親自擬定創造出那樣的精神病患、企圖震驚學界的計畫?不僅這樣,從那時起,正木博士就經常講出一些類似這樣的驚人主語,所以齋藤教授和我不會特別產生懷疑,也從未深入追問。

    但是……齋藤教授的這種不滿,搭配上正木博士的天才頭腦,在當時的大學內部掀起了異常波瀾。那是起源於我們大學畢業時,正木博士以‘胎兒之夢’為題目所研究並發表的畢業論文。”

    “胎兒……胎兒會做夢嗎?”我突然驚叫出聲。因為,“胎兒之夢”這幾個字在我耳膜深處造成了異樣的回響。

    若林博士還是無動於衷,隻是以蒼白的眼瞳盯視著手上一張一張仔細翻閱的文件,理所當然似的頷首。

    “正是這樣……你也將會見到那篇‘胎兒之夢’論文的內容,不過,隻看題目,應該也能明白那與一般論文完全不同。因為,直至今日,即使是一般人尋常的作夢,仍舊無人了解其真正的內涵,更何況是距今二十多年前、你剛出生或猶未出生當時的學術研究論文……然而因為正木博士的頭腦在校內素有定評,所以這個論文題目立刻在校內造成轟動,每個人都拭目以待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內容。

    但是,這篇論文依照當時規定進入了接受全校教授審查的階段,由於其文體打破原來的傳統,讓所有教授盡皆啞然。也就是說,同學之間早就流傳著正木博士在語言學方麵極具天賦,以英、德、法三種語言所寫的作品,就算非他專攻、常人難懂的文學藝術類著作,他也無所不通。因此,眾皆期待他的畢業論文應該是使用當時被稱為學術用語的德文書寫,可是出乎意料的,他卻以當時猶未普及的文白雜陳,而且混雜著俚語和方言完成論文。另外,他所揭棻的主題也極端逸脫常軌,乍看如同其題目一樣像是在愚弄別人。當時接受新知識熏陶的諸位教授都覺得深受其辱,甚至學生之間還盛傳某教授在激憤之餘痛陳其非,表示“讓我們閱讀這種不嚴肅的論文,院長的眼光絕對有問題。正木這乳臭未乾的家夥過度自傲,居然敢拿出這種東西當作論文,根本就是汙蔑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審查的神聖使命,為了懲一儆百,應該開除這樣的學生”。

    當然,這應該也是事實吧

    基於上述原因,校內人們的眼光皆緊張地集中在審查畢業論文的教授會議上。開會當天,各教授果然約略抱持相同意見,雖未堅持將正木博士開除,卻同意否決此篇畢業論文過關。當時年紀最輕而陪列末座的齋藤教授卻突然站起身來,發表了至今仍流傳不已的反對意見。

    ‘各位,請聽我說。由於敬陪末座,突兀的發言有點僭越,可是為了學術,隻好不得已而為之。我對這篇論文的觀點與各位完全相反,理由如下:

    首先,各位批判這篇論文文體不合規定,但,這種問題根本沒有討論的必要,我也不須替它辯駁。我想隻要一句話就足夠了,亦即,所謂的學術論文,其性質與(請讓我畢業)或(請讓我成為博士)之類呈遞政府部門的請願書不同,完全沒有所謂的規定格式或文體。

    再者,關於這篇論文的內容,它絕非如各位所批評的不嚴肅。它的價值之所以不被認同,主要是由於現代的醫學研究者過度拘泥於唯物的肉體研究,欠缺以科學角度觀察人類精神的學術研究,也就是缺乏對於科學的知識。各位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實——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是何等焦急、處心積慮的想要發現這篇論文所發表的根本精神、生命或遺傳的研究方法,也因此不了解這篇論文的真正價值。這是我賭上專家的名譽所堅持之點。

    ‘這著篇論文乃是敘述人類在母親胎盤內十個月之間所做的一個超乎想像的夢。這個夢是以胎兒自己為主角而演出,可稱之為<宇宙萬物進化實況>、有如持續數億年至數十億年漫長歲月的連續電影一般,不僅真實描繪出現在已成為化石的史前極端異樣怪奇的動植物生態,也真實展現導致這些動植物滅絕的天災地變,同時更累述從天災地變中出現的原始人類——也就是胎兒本身的遠祖:—到目前的雙親為止的各世代之人類,為了激烈的生存競爭,累積了何等的罪孽,如何反覆遂行殘酷手段踩著別人頭頂往上爬,然後在因果循環下遺傳至胎兒身上,化為胎兒的直接主觀,成為詳細、明白顯現之極端戰栗、恐怖的大噩夢。而,這些皆可透過人類肉體與精神的解剖觀察,直接或間接的予以推定。……隻不過,因為這並非由胎兒自身所記錄的事實,也非成人所留下的紀錄:換句話說,這隻是一種推測,所以不被認為具有學術價值,以畢業論文而言,所獲得的評分為零分,對此,各位的意見似乎一致。

    ‘聽起來,這好像非常理所當然,不過……很抱歉,在此我想向各位請教一件事。各位在中學時代一定都讀過所謂的<世界曆史>,當時各位是抱著什麽樣的想法呢?世界曆史是屬於人類生活在過去的部分紀錄,譬諸於個人,等於是與自己過去經曆有關之記憶。對於這點,各位想必非常了解,除非是沒有過去的人,否則應該不會否定。

    但是如果這樣,沒有留下曆史紀錄的所謂史前人類,在其宗教、藝術和社會組織方麵,又是如何描繪夢境呢?關於做什麽樣的夢才得以進化到能夠記錄自己的曆史,相對照於目前殘留在世界各地的各種遺跡而推測得出的學術,譬如人類文化學、古代考古學、原始考古學之類,能夠說它們毫無學術價值嗎?能夠說它們並非科學研究嗎

    更別說在人類出現以前的地球之曆史,諸如地質變遷或古生物的盛衰興亡,又是誰記錄的呢?那是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根據目前地球表麵留下的各種遺跡予以推定的,對吧?但是可以因此就說地質學家或古生物學家皆是隻憑想像而敘述童話的作者嗎?可以說他們不是科學研究者嗎

    ‘也就是說,這篇《胎兒之夢》乃是根據我們成人肉體及精神所到處留存、充滿的無限量遺跡,來推定混沌時代的我們作夢的內容,我們必須視之為一種最嶄新學術的萌芽,最前衛、徹底、空前的新研究。非僅如此,以我身為專家的立場,我還認為,這篇論文中關於人類精神結構的刦析性說明,實在是個破天荒的嚐試:另外,論文中也包括明確認同全世界的精神科學研究者皆認為絕不可能、卻又極端渴望的精神病理學、精神生理學、精神解剖學、精神遺傳學等等。所以本篇題為《胎兒之夢》的研究如果能更進一步發展,且分化至這些方麵,很可能對未來的人類文化帶來重大革命,至少,會以完全不同的純科學研究態度,麵對以往被精神科學視為問題的幽靈現象、靈感主義、透心術、讀心術等,開辟出精神科學的康莊大道。

    我確信,這篇《胎兒之夢》雖然隻是一位學生的畢業論文,卻具有現在到處充斥的所謂博士論文無法比擬的高級且深邃的科學價值,當然應該推舉為本大學第一屆畢業論文的第一名,視之為本學院的榮耀。批評本篇論文毫無價值者,乃是不懂新學術如何誕生、偉大真理發表之初是如何被視同幻想產物的曆史事實之人。’

    這是齋藤教授後來告訴我們的概要內容。

    不過,齋藤教授這種主張當然引起其他教授的反感,他立刻成為滿座教授攻訐的焦點。但是,齋藤教授毫不退讓,以淵博的論點二反駁、粉碎對手的攻擊,從下午一點開始的會議至日暮仍舊無法結束。畢竟這是以醫學院的最高使命和名譽為中心的麵子之爭,也難怪彼此戰得血肉模糊。

    不得已將其他論文的審查全部延至翌日,所有人繼續挑燈夜戰,好不容易到了晚上九點,齋藤教授終於讓所有人啞口無言。這時,後來被譽為名校長、當時的盛山醫學院長下定裁決,宣布承認這篇《胎兒之夢》確實是一篇學術研究論文,會議才告結束。

    翌日和第三天繼續審查其他十六篇論文的結果,正木博士的《胎兒之夢》就如齋藤教授所堅持的,被推舉為所有畢業論文的第一名。

    但是……到了醫學院舉行畢業典禮當天,出乎意料的,應該上台領取代表最高榮譽之銀製手表的正木博士卻行蹤不明,這件事又讓所有人驚異萬分。”

    “哦,畢業典禮當天行蹤不明?為什麽?”我忍不住問。

    同時,也不知道為什麽,若林博士忽然噤聲不語,像是準備說出某項重要事情,凝視我的臉,不久之後再以比方才更嚴肅的語氣,開口。

    “關於正木博士在榮譽之前卻行蹤不明的真正原因,在今天以前應該有很多人猜測過,而我當然也不明白事情真相。但是他的行蹤不明與先前提到的《胎兒之夢》之間,存在著某種因果關係,這點似乎是毋庸置疑的。換句話說,可以認為他是受到自己所寫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的主角所威脅而躲藏起來。”

    “胎兒之夢的王角……受到胎兒威脅……我不太懂……”

    “我認為你現在沒有必要了解。”若林博士在椅中舉起右手,左眼下方痙攣地露出異樣微笑,依然充滿嚴肅的接著:“你現在最好不要了解。這樣說雖然有點失禮,可是隻要你完全恢複自己過去記憶的當天,應該就能夠明白《胎兒之夢》這部恐怖電影的主角是什麽人。我此時提及,隻是為了讓你屆時當作參考。……本醫學院第一屆畢業典禮終於在正木博士的缺席之下結束了。翌日,盛山院長接獲正木博士來信,其中敘述著如下意思的抱負。

    ——我以為現今科學界應該不存在能夠理解《胎兒之夢》之人物,所以抱持著無法通過的覺悟而提出,想不到居然意外地得到院長閣下和齋藤教授的推薦,忍不住長歎良久。那篇論文的價值會如此輕易被看穿,代表我的研究還非常淺薄,所以我認為憑此尚無法讓我們福岡大學的名譽不朽。

    ——我無臉麵對閣下和齋藤教授,是以避不見麵。很抱歉、代表榮譽的手表就請您暫時幫忙保管。因為,我接下來打算進行讓人們無法理解的大研究,以報答你們的大恩。

    盛山院長將這封信拿給齋藤教授看,大笑說:‘真是個倨傲的家夥!’

    之後,整整八年的時間,正木博士遊曆歐洲各地,取得奧、德、法三個國家的相關學位,大正四年回國,開始居無定址的流浪生活,既造訪全國各地的精神病院,也搜集有關各地方精神病患的血統之傳記、傳說、紀錄、家譜等研究材料,並分送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小冊子給一般民眾。”

    “瘋子地獄……邪道祭文……裏麵寫些什麽?”

    “你馬上就可以看到內容了。其實就和前述的《胎兒之夢》一樣,寫出從未公諸於世的可怕事實。簡單來說,祭文中揭露先前我稍提過的現代社會虐待精神病患的實情,以及比監獄更可怕的、精神病院治療瘋子之內幕;換句話說,是一種將橫亙於現代文化背麵、令人顫栗的“瘋子的黑暗時代’之內容予以民謠化的宣言。正木博士不僅把這本小冊分送各級政府機關和學校,更自己敲著木魚,唱著祭文歌,將印有祭文歌的小冊四處分送民眾。”

    “自己敲著木魚……”

    “沒錯。這種事雖然有些脫離常軌,但,對正木博士而言,似乎是極端嚴肅的一項工作。甚至,恩師齋藤教授還為此與他暗中連絡,抱著拋棄自己地位和名譽的覺悟表示聲援。隻不過很遺憾的,祭文歌的內容因為過度露骨地揭發事實,看起來反而有點不符常識,沒有人認真的產生共鳴,終於為世間所漠視。

    如果祭文歌中揭發的精神病院對精神病患的虐待事實得以受到社會重視,那麽現代的精神病院勢必會全部被摧毀,導致全世界出現精神異常者泛濫的現象也未可知,但是正木博士對此結果好像毫不擔心,隻是將它當成自己即將創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的準備事項之一,進行這樣的宣傳。”

    “那麽,果然是……”我不得不坐直身子,吞咽唾液,喃喃接著說,“那麽,果然是……為我的實驗做準備……”

    “正是這樣。”若林博士毫不猶豫的頷首,“如我前麵所說,正木博士的智慧遠超過我們能夠測知的範圍,可是他這種突兀、誇張的大動作,包含有關創設解放治療的某種準備苦心,絕對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接下來我要述及他的每一項變幻莫測的行動,應該都包含這種意義,換句話說,隻能認為正木博士後半生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以你為中心。”

    若林博士在說話之間,冰冷、無力的蒼白視線忽然集中在我臉上,凝視著。不久,見我身體僵住不動,連回答也沒有辦法,才改變心意似的掏出手帕輕咳幾聲,繼續說道。

    “去年,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底,令人難忘的二十六日下午一點,畢業後漫長的十八年間完全斷絕音訊的正木博士,忽然敲了我在法醫學係的研究室房門。我大為吃驚,懷著仿佛見到幽靈般的心情,互相祝賀彼此平安無事。之後,我問他為什麽回來的如此突然,他以和從前同樣磊落的態度,搔著頭說明:

    “也沒什麽。隻是兩、三個星期前在門司車站的剪票口被小偷扒走隨身攜帶多年的鍍金手表,那是莫巴德公司特製的產品,時價約莫一千圓,覺得很不甘心。這時忽然想起,如果十八年前托寄的銀製手表還在就好了,所以才想回來領取……

    另外,我也想要帶給諸位一點震撼性的禮物,卻又想不出什麽特別的好東西,所以就在門司的伊勢源旅館二樓,全力完成一篇如同論文般的文章。起初,我想到應該先讓新校長過目,所以去找齋藤教授幫我介紹,但是他表示,幫忙介紹是無所謂,不過基於職責關係,最好是由擔任院長的你經手,所以才會來找你。雖然給你帶來困擾,不過,還是請你幫忙。’

    當然,我立刻把所保管的手表交給他。另外,當時正木博士所提出的論文,坦白說,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樣,不……應該還超乎其上,乃是足以震驚世界精神醫學界,也就是齋藤教授曾經預言過的《腦髓論》。”

    “腦髓論……”

    “不錯,是取名《腦髓論》三萬字左右的論文,但是與前述的《胎兒之夢》正好相反,內容極端的嚴肅、慎重,同時為了防止被會錯意,還刻意用德文和拉丁文書寫。能夠在旅館的二樓房間,手邊沒有任何文獻資料的情況下,僅用了兩、三個星期的時間完成,隻能說正木博士的頭腦與精力實在非常人所能及。

    正木博士藉著這篇論文,讓閱讀者彷佛照鏡子般,能夠清楚明白以往無人能說明、證實與實驗的腦髓之奇妙功能。同時也簡扼說明了至今日為止,精神病醫學界視為疑問的幾種奇怪現象。基於專業領域的關係,最先見到這篇論文的齋藤教授當然非常驚異,之後約有一年時間廢寢忘食的研究著這篇論文,好不容易在去年,也就是大正十四年二月底完成審核,翌日一大早立刻前往現在的鬆原校長家拜訪。

    他眼中浮現淚光說:‘我決定今天就請辭九州大學精神病學係教授之職,並推薦正木先生繼任。因為,如果他被其他大學給網羅,將是我們九州大學的恥辱。’

    但是,由於正木博士未留下住址,也沒有再露麵,加上鬆原校長素來深為欽佩齋藤教授的人格,所以他一方麵慰留齋藤教授,一方麵表示將把此篇論文列為博上論文,內定頒授博士學位給正木博士。然而,不知是誰泄漏出去,這件事後來被報紙加以報導,隻是我沒有見到該篇報導……”

    若林博士說到這裏,好像被當時的回憶所感動,輕輕閉上眼。

    我也充滿敬慕的仰望著齋藤教授的肖像。可能是因為有著那樣的感覺,齋藤教授看起來如同神明般散發高貴的光輝,讓我情下自禁輕歎口氣,喃喃說道:“這麽說,齋藤教授是為了把職務讓給正木博士而死亡羅?”

    若林博士聽了我的問話,似是更加感動,皺起緊閉著眼的眉頭,深深歎一口氣,仿佛又要劇咳一般。不久,他靜靜睜開眼,滿含深意的看著我,微微加強語氣。

    “是的。齋藤教授在正木博士獲頒學位後不久,於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九日突然辭世,而且是離奇死亡。”

    “什麽,離奇死亡?”我發出空洞的聲音反問。

    由於話題轉變得太突兀,我望望若林博上蒼白的臉孔,又望望照片中齋藤教授的微笑。我很懷疑,擁有這樣高尚人格的人,究竟是如何離奇死亡的

    若林博亡靜靜盯著我的臉,似在抑製我的懷疑,再度略為加強語氣:“是的……齋藤教授是離奇死亡。他在去年,大正十四年十月十八日,亦即離奇死亡前一天的下午五點左右,像平常一樣完成工作,交代辦公室的人兩、三件事情後,離開這個房間。之後,他並未回莒崎網屋叮的家,翌晨一早,卻被發現浮屍於莒崎水族館後方的海岸。

    發現者是水族館的女清潔工。接獲緊急報案之後,警方當局和我們趕往現場,經過調查,確定他曾喝下大量的酒,所以警方研判他是在回家途中,遇見某位有相當交情之人,並一齊去喝酒,結果回家途中走錯路,從浮屍地點的海岸上方的石牆失足墜落。

    如果你也去看過那裏自然會了解,那是郊區特有的垃圾場、草原、田野聚集之處,若非暍得爛醉如泥,不然不可能迷途進入那種地方,所以當然也有充分的他殺嫌疑,但是,他並未遺失任何隨身物件……另外,綜合遺族和朋友們的證言,除非是和校內幾位深交的同事一起,否則齋藤教授不會在外麵喝酒,他隻有在家吃晚飯時才會獨自飲酒……

    不僅這樣,一旦在外麵暍醉,絕對會有一起喝酒的人送他回家,這是慣例,可是這次卻完全例外。

    據此,令人不禁產生各式各樣的想像,也進行充分調查。問題是,教授墜海地點的附近是由千代町方麵延伸而來的防波堤,所以未能發現任何有關於他來自哪個方向、在哪個地點失足墜海的腳印。

    另一方麵,如我剛才所說,根據齋藤教授的人格推斷,很難認為他會受到別人的怨恨,因此還是判為失足墜海。齋藤教授雖然很少暍酒,但酒後會醉得不知前後是他唯一的缺點……隻是,像他這樣實在死得太可惜了。”

    “還不知道和他一起喝酒的人是誰嗎?”

    “是的,還不知道。但,除非良心飽受煎熬,否則應該不會有人主動出麵吧!”

    “可是,這……如果不出麵承認,豈非一輩子很難過?”

    “以最近人們的常識而論,應該沒有必要這樣憑良心思考事情吧!就算出麵承認,齋藤教授也不可能從墳墓裏複活,隻是讓自己蒙受不愉快的汙名,還得接受某種製裁,結果反而增加社會的損失……甚至,事到如今,對方早巳忘掉這件事也未可知。”

    “可是,這樣豈不是太怯懦了?”

    “那當然。”

    “而且……這種事應該無法忘得掉吧?”

    “這就難講了……可以認為,這類問題是屬於正木博士所謂‘記憶與良心’的有趣研究事項。”

    “這麽說,齋藤教授的死亡隻具有那樣的意義?”

    “沒錯,隻具有那樣的意義。但是,以結果來說,實際上卻包含著極大的意義,亦即,齋藤教授的死亡乃是後來正木博士能夠負責本九州大學的精神病科研究教室,坐上這張椅子的直接因緣:另外,也是讓你與六號房的小姐連結這個實驗教室的間接因緣。是的,在此以因緣兩個字稱呼……不過,這種因緣究竟是人為?或出自天意?若沒有等到你恢複自己過去的記憶,仍舊無法予以明確推測……”

    “啊,連這種事也在我的記憶中……”

    “不錯,在你的記憶中存在著解開此類無數疑問的必要且重要的關鍵。”

    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接二連三掉落下來的疑問之冰埋沒全身,忍不住閉上眼,不停搖頭,但還是沒辦法湧出任何記憶。而且開始覺得似乎連眼前“焚殺瘋子”的殘酷油畫、齋藤教授麵帶微笑的肖像、臉色蒼白嚴肅的若林博士、綠色發光的大桌子、桌上打嗬欠的紅色達摩煙灰缸等等,都與我的過去有著深刻的關係。同時,因為身處這些因緣深刻的物品環繞中,卻什麽都想不出,自覺腦袋空洞,心情沮喪不己。

    一瞬間,我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頻頻眨眼。不久,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那麽,原本行蹤不明的正木博士為何能夠來到這兒?”

    “那是有原因的。”說著,若林博士把本來已經掏出的懷表又放入口袋,低咳一聲,接著說:“齋藤教授的葬禮上,正木博士忽然出現……可能是見到報紙刊登的消息吧!鬆原校長在葬禮結束後攔住他,強迫他接任齋藤教授的職務。這雖然是前所未有的異例,可是校長是為了完成人格那般高尚的齋藤教授之遺誌,所以無人反對校長的做法,反而感動得鼓掌附和……隻要看過當時的新聞報導,就可以詳細了解一切。

    但,就在此時,身穿破舊和眼、在教授們拍手圍繞下的正木博士抱頭,略帶不滿的說:“真是令人為難!我本來打算堅持獨自進行研究的……一旦當了大學教授,就沒有辦法隨心所欲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最重要的是,沒辦法發揮與生俱來的流浪個性……”

    鬆原校長聽了,回答:“現在你後悔也來不及了,要怪就隻能怪你自己被齋藤教授的靈魂吸引而前來這兒……隻要你答應接任,要敲木魚誦誦經之類的,我倒是不會反對。”

    眾人聽了,皆忘記自己身在葬禮會場而捧腹大笑。

    不久前,正木博士來本大學赴任,實地著手進行之前在瘋子地獄祭文中揭櫫的“瘋子解放治療”實驗,再度在一般社會引起異常回響。因為開始該項實驗的機緣,形成正木博士本身、你,以及那位六號房的小姐如同命運般的關係,這完全可稱之為天意。

    但是,不管如何,本大學能夠邀請到偉大的正木博士負責主持研究工作,怎麽說都是齋藤教授的遺德,基於這個意義,正木博士才會把這幅肖像畫掛在這裏……”

    我不得不深深歎息,仰望著齋藤教授的肖像。如此高尚人格的齋藤教授、那樣偉大的正木博士,以及眼前的若林博士、六號房中的美少女,和有如白癡的我居然會連結在一起,我不得不感到不可思議。

    一時之間,房間內飄著某種感觸極深的靜寂。但,很快的,靜寂被我平淡的發問打破了。

    “啊,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掛在齋藤教授照片底下日曆上的日期,是距齋藤教授亡故迄今剛好一年的日期?”我說著。

    這一瞬間,若林博士臉上的表情變得非常可怕!雖然隻是短暫的瞬間,但,刷白的嘴唇緊閉,下顎突出的同時,蒼白的眼瞳圓睜,狠狠瞪著我。因為事出突然,我不自覺也和若林博士相同表情,感覺上有如彼此互瞪一般。不過,若林博士很快的冷靜下來,並且像是高興得不得了一般,額頭散發出光輝,不停點頭。

    “你終於注意到了!你過去的記憶終於真正開始蘇醒了,隻剩下薄薄的一層皮就要完全蘇醒。事實上,在你提出這個問題的同時,我有點擔心你過去的記憶會不會一下子完全恢複,導致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已經沒什麽好隱瞞了,就告訴你吧!日曆上乃是距今約莫一個月前的日期,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所以……”

    “那……為什麽保留著該日期呢?”

    若林博士這時沉重的頷首,以先前麵對六號房少女那種向神明禱告般的態度,交握雙手,用力挺直胸膛。

    “你的懷疑也是解開有關你過去重大謎團的關鍵之一。也就是說,正木博士隻將日曆撕至這天,之後就被中斷了。”

    “這又是什麽緣故?”

    “正木博士在那天翌日亡故了,而且是在正好一年前、齋藤教授溺死的莒崎水族館後麵的同一地點投崖自殺。”

    這……大概隻能用晴天霹靂來形容吧!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震驚,覺得自己好像發出某種叫聲,等到情緒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仿佛夢囈般喃喃說著:“正木博士……自殺……”

    聲音一傳人自己耳裏,我馬上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像正木博士這樣偉大、豁達的人物,有可能會自殺嗎?下僅如此,擔任這間精神病科教室的兩位主任教授,相隔一年,先後離奇死於同一地點,真的會有這樣恐怖的巧合嗎?我呆然凝視若林博士蒼白的臉龐。

    若林博士重新坐正身體,嚴肅的望著我,再度用向神明禱告般的虔敬聲音開口:“我再說一次……正木博士是自殺。隻能夠說,正木博士在長達二十年的漫長歲月裏,經過無數準備,麵對前所未聞的解放瘋子治療的大實驗,曆經艱苦惡戰後,手上的大刀終於折斷,箭矢終於用完,陷入不得不自殺的窘境。這樣說你或許無法了解,所以我還是具體說明吧

    正木博士所獨創、震古爍今的精神科學實驗,主要是藉著讓你和六號房的小姐恢複自己的記憶,出院後擁有快樂的婚姻生活做為終結。可是,卻因為某種出乎意料的悲劇發生,在中途遭遇挫折。而且該悲劇到底足下是正木博士的過失,沒有人知道。

    然而,那一天的偶然似乎也是某種天意。時間適逢齋藤教授的周年忌日,感覺上應該可以算是一種‘無常’。正木博士擔起全部責任而離開人世,把屬於實驗中心材料的你和六號房的小姐,以及相關資料、文件、事務等全部委托我……”

    “那麽……”我問,但舌頭打結了,一股難以形容的亢奮像是令全身逐漸瘀青。勉強蠕動嘴唇:“那麽……會不會是因為我詛咒正木博士的生命,所以……”

    “不,錯了,正好相反。”若林博士嚴肅的說著,依然凝視我,將頭左右搖擺:“正好相反。正木博士當然是在已有被你詛咒自己命運的覺悟下著手此項研究。不,更進一步的說,正木博士從二十年前就已經覺悟到將會有這樣的結果,卻仍按部就班地進行工作。他為了讓自己發現的偉大學理實驗與你的命運完全一致,擬定了無法撼搖的計畫,逐步進行研究。”

    對我而言,這是令人恐懼與顫栗的說明!我按捺住胸中的窒息感,問道:“研究是如何進行……”

    “這點,隻要看過這邊的文件就能夠明白。”說著,若林博士合上手上裝訂好的文件集,遞到我麵前。

    我察覺那一定是某種重要的文件集,便以同樣鄭重的態度接過,大略翻閱其內容。最上麵是紅色封麵、像是宣傳手冊之物,底下是由西式的大號紙張和報紙剪貼裝訂而成,外麵則以裝上封套的硬紙板夾住,並未寫任何文字。下過由於相當重,我再度合上封麵,置於桌上。

    坐在對麵的若林博士用青白的眼瞳盯著我看。

    “這個東西可說是正木博士的遺稿,是非常貴重的資料。亦即,在方才述及關於正木博士的精神科學研究中,屬於最重要的精神解刦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及可稱之為其研究精華的心理遺傳學等四種原稿,與他自先前就留在手邊的《腦髓論》原文,在他自殺之前完全被燒毀,所以現在能夠窺知他的研究內容的必要文獻資料已經很少,僅僅剩下這個。

    “這樣的順序是正木博士在自殺前夕整理而成,並非依照文件發表的年代排列。不過,你隻要循序閱讀,就能夠了解他的研究內容和進行程度。也就是說,最上麵的紅色封麵小冊子,乃是正木博士趁著遊曆日本各地之時,在路上散發給人們,題為《瘋子地獄邪道祭文》的阿呆陀羅經之歌。歌中詠歎著目睹現代精神病患被虐待的實際情況,認為應該子以拯救而開啟研究精神病的動機。

    接下來的剪貼是正木博士自己保存、當地報紙刊登的他的談話內容,其中包括最初題為《地球表麵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之類的東西,是正木博士以辛辣詼諧相間的態度,向記者說明我方才所說的,基於拯救瘋子的動機,著手精神病研究的最初立場,率直的論證‘棲息在地球表麵的人類,沒有人不是精神異常者’的精神病理學之根本原理。

    再來的《腦髓並非用來思考事物》,是正木博士立足於此種原理、明確闡釋截至今日為止被視為下可能研究的‘腦髓’之真實功能,以及向記者說明,能夠輕鬆解決以往科學絕對無法解決的精神病和其他相關的心靈界之奇怪現象的偉大論文《腦髓論》之內容。

    接著,剪貼在日本紙上、以毛筆所寫的部分,是可以視之為《腦髓論》逆定理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容明示著從生育自己的父母之心理生活、到曆代祖先的各種習慣或心理的累積,如何遺傳至胎兒本身的‘心理遺傳’;也就是在本大學首屆的畢業論文審查上造成轟動的那篇論文。……同時,應該也可以說,它是擁抱如此偉大資料的正木博士最終不得不自殺的遠因。

    接下來的西式大紙張上的草寫文字,乃是可視為正木博士將這些研究附上最後結論的《解放治療的實驗結果報告》的遺書。所以……如果你依序閱讀這些文件資料,應該能夠很輕鬆就了解正木博士開拓精神科學大道,賭上自己一生,遂行研究的痛快事跡。同時,也可以充分明白,因為這個曠古絕倫的學理在背後控製的緣故,使你的命運演變成今日流離、旋轉,如萬花筒般的變化……”

    若林博士的說明內容我隻記憶到這兒。因為,邊聽他的說明,我還是若無其事的翻開最上麵的小冊,當我看到第一頁的標題時,不禁完全被內文所吸引,全心全意的閱讀……

    瘋子地獄邪道祭文

    一個瘋子的黑暗時代——

    奧地利理學博士

    德國哲學博士

    法國文學博士     麵黑樓萬兒所作之歌

    ▲啊……啊……獻給在我左右的人們。各位先生、紳士和淑女、老年人、年輕人,以及在場所有人,很久未曾見麵了。若提起原因,各位一定會大吃一驚,因為,從大千世界猶未出現之前,就未曾見麵迄今。我是今天第一次出現在這條路旁的瘋子和尚……鏗、鏗、鏗、鏗……

    ……趕快靠過來,過來看看,過來聽聽,很有趣的話呢!不要錢,完全免費的,快點靠過來。不要推擠!鏗、鏗、鏗、鏗……

    ……快來、快來!聽了之後一定會嚇一大跳,鏗、鏗、鏗、鏗……

    ▲啊——我是今天第一次出現的瘋子和尚,身高五尺一寸,三十五、六歲的光頭和尚。眼窩凹陷、滿口假牙,瘦削的胸膛如同洗衣板,身穿的衣服似田地裏的稻草人,腳上的鞋子滿是泥濘、簡直就像狐狸的泥舟,是個穿著打扮完全如同乞丐的醜陋和尚。飽經異國的風吹日曬,今天同樣站在空曠的藍天下,在路旁打開手上的包裹,向各位訴說因緣、故事、來曆,敲打著木魚,鏗、鏗、鏗、鏗……

    ▲啊——這是恐怖的地獄故事,而且是我凹陷的雙眼親睹的事實。今天首度公開,各位不需要花費一毛錢,不但不需要,還免費得到這本小冊子,就是我現在吟唱的歌詞內容。不會強迫購買!或許有人會感到懷疑,可是,完全沒有必要擔心,這純粹是我的興趣,宣傳人類文化的事業,純屬一種參考資料。來,趕快靠過來,聽一聽、看一看,看看聽聽邪道祭—文、瘋子地——獄,鏗、鏗、鏗、鏗……

    一

    ▲啊——邪道祭文瘋子地獄。若問地獄何在,佛教徒會說地獄就在身邊,在於自身造成的因果。一旦因果循環,馬上就會跨越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墮入無底的地獄。有刀山血池地獄,有寒冰地獄和焦熱地獄,有劍葉地獄和石斧地獄,也有火烤、油鍋、倒吊地獄,更有切割、剁碎、烘烤和蒸煮地獄,最終則是阿鼻地獄,飽受死也死不了的無限折磨,隻要聽到那種聲音,連腦殼都會裂開。但,這隻是和尚逃避現實的推托之詞,鏗、鏗、鏗、鏗……

    ▲啊——和尚逃避現實的推托之詞!這樣的話不足采信,是死後也不會前往的地獄傳說,是生存的和尚為了香火錢譜出的謊言,釋迦牟尼不會講出這樣的話語。我所見到的地獄完全不同,沒有敲鍾、沒有念佛,乃是到處存在的活生生地獄,鏗、鏗、鏗、鏗……

    ▲啊—到處存在的活生生地獄!是無所不在的地獄、漂流不定的地獄、義理人情錯綜的地獄,與罪惡必報、會被逮捕、判處有、無期徒刑的地獄不同,是連呼吸也沒有辦法,陽光也見不到,不知道多深、多寬的地獄,那裏的閻羅王乃是醫學博士,牛頭馬麵則為一大群學上,地獄不過是一種虛名道具,罪惡的判決完全由閻羅王決定。然而,人心如同透明澄淨的玻璃,就算映照鏡子也見不著蹤影,從何判定行無罪刑?但是,這個世間卻存在著不管正常瘋狂,全部一腳踹進其內的人間地獄。亦即表麵是堂皇的精神病院,可是隻要聽聞就令人毛骨悚然!不相信的人,可以親自入內看看,你將會如願飽受無數折磨。這是何等恐怖的瘋子地獄呀!鏗、鏗、鏗、鏗……

    ▲啊——這是何等恐怖的瘋子地獄呀!如果說精神病院竟是這般恐怖,各位或許很難認同吧!但是,請大家聽我依序的說明,聽聞之間,絕對能夠慢慢了解事情真相,隻要了解之後,你們全身八萬四千個毛孔將會淨起雞皮疙瘩。沒錯,這樣的地獄內幕太可怕了!鏗、鏗、鏗、鏗……

    ▲啊——這樣的地獄內幕太可怕了!接下來述及這種地獄的起源。這實在是一種因緣,完全是拜文明開化所賜。關於世界文明日新月異的由來,主要靠科學知識,其中最重要的則為醫師的工作,因為醫師負責治愈人類的疾病。鏗、鏗、鏗、鏗……

    ▲啊——負責治愈人類的疾病!醫師的工作包括治愈人類身體的瘋狂,利用內科或外科的方法治愈人心的瘋狂。但是若比較精神病院各治療方式的不同,各位一定會震驚顫抖不已,因為,進步的差異實在太大了。鏗、鏗、鏗、鏗……

    ▲啊——進步的差異實在太大了。當然,對象的不同應該會造成差異。人類的身體能見到形狀,隻要觸摸四肢軀體即知,隻要解剖五髒六腑即知。診斷方式為數多種,有聽診、觸診、照射X光、神經反應、血液檢查等等。就算是某些疑難雜症,用錯藥、診斷錯症狀,仰或治療錯誤導致病患死亡,隻要事後解剖屍體,也馬上能夠知道什麽地方出毛病,於是診斷治療的方法大幅進步。可是,就算足神仙,也無法診斷人心!鏗、鏗、鏗、鏗……

    ▲啊——無法診斷人心!不管是何等名醫,皆無法診斷一個人精神和心靈的狂亂。就算把脈、觀察舌頭、打針注射,甚至剖析所擔心的事情,如果沒有測定瘋癇的放大鏡,隻靠著溫度計,能知道你因為戀愛而體溫上升嗎?更何況是分辨假瘋子和真瘋子!心靈無法以X光透視,聽不見聲音也看不到影子,比屁還不可思議,又如何能夠診斷?古諺所謂“無藥可治白癡”,到了現在仍舊是事實。我們可以說,精神病是絕對不可能診斷治療,沒辦法利用科學知識研究的莫名之物。鏗、鏗、鏗、鏗……

    ▲啊——精神病是莫名之物。但是,還有一件更令人不解的奇妙事情,那就是,人類精神和心靈的瘋狂如果無法診斷治療,為什麽現在世界各地到處都有精神病院、瘋癇治療和腦科病院呢?這些地方四處高掛招牌,建築宏偉,收取昂貴的診斷、治療費用,需索巨額住院、看護費用,可是隻有頭銜的精神病醫師,又能做些什麽?豈非與詐欺、勒索毫無兩樣?對此,你不會懷疑嗎?這種愚弄世人的重大內幕我稍後再說明。由於無法診斷治療,醫師大賺其錢,演變成真正的阿呆陀羅經。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二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啊——啊——很久很久之前,更久更久以前,在科學知識猶未進步的時候,所謂人的身體疾病和人的心理疾病相同,由於一無所知,無法診斷治療,靠的隻是住家外觀、方位、占星術等等。一旦出現毛病,就是幫病患祈禱、施術,或讓病患服用符水,或佩帶靈符、護身符。當然,這種作法產生無數難以治愈的疾病,因此才發明藥物,服藥之後得以痊愈。循此調查,發現人的疾病出自體內,某處有某問題導致發病,因此形成了所謂的醫學發展。如今有解刦生理學、病理學、醫藥化學、細菌學、藥物學等等,再劃分為各種內科、外科、皮膚科、耳鼻喉科、眼科、整形科、婦科和小兒科。同時出現滴水下漏的醫學器材和藥物,治療人體的毛病,使科學知識的前途日益輝煌燦爛。鏗、鏗、鏗、鏗……

    ▲啊——雖然日益輝煌燦爛,接下來卻出現精神病。醫師的診斷、治療能夠進步到治愈人的心理問題嗎?早先,人們將精神病患視為受到神明懲罰,以敬神拜神為治療手段;或視為受到亡靈作祟,供奉三牲祭品祈求平安,這樣還算處之有方。緊接著則視精神病患為惡魔附身,當時擔任醫師或法官者乃是儈侶或女巫,隻要發現病患,伸手一指,官府犬牙立刻一湧而上,槍、刀劍、捕繩、弓矢或棍棒交錯而下,砍頭、剁足、分屍,然後燒毀或埋於樹根下,就和對付狂犬毫無兩樣。這是對精神病患最早的診斷治療方式,名符其實的瘋子地獄。鏗、鏗、鏗、鏗……

    ▲啊——這就是瘋子地獄的起源,來自完全無法了解精神病從何而來。於是,開始有惡徒藉此謀害他人,而且這類惡徒皆為聰明人,他們陷害自己怨恨或忌妒之人,或是政敵、商業競爭對象,賄賂女巫、僧侶或衙吏,不分青紅皂白的將正常人視為瘋子,重者依國法處死,輕者監禁牢獄。鏗、鏗、鏗、鏗……

    ▲啊—輕者監禁牢獄。調查世界曆史可以發現許多實例,許多身分高貴、享有爵位或名譽的人、財產領地的繼承者,或是偷人妻女者等等,在家族內部引起騷動或紛爭時,為了除掉阻撓的對象,就會采用這種手段。那麽,現在又如何?我雖然想說與昔日相同,但事實上卻更為嚴重!鏗、鏗、鏗、鏗……

    三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啊——啊——現在是文明開化的時代,是科學知識萬能的時代,但是,隻有在精神病方麵,仍舊如同往昔的黑暗時代,無法診斷治療。當然,這麽說或許有人會認為是狗屁,而反駁講這話之人才是瘋子也未可知。不過我喜歡這種人,因為他們隨時都不忘理智、常識以及科學的知識,這種人非常值得倚恃。反而是世界各地一些抱著休閑心態的博士或學士們,他們前赴精神病院或學校、圖書館進行研究,攤開有關瘋子的書籍閱讀,發表各種空泛的理論,讓人以為現在的精神病患也與外科或內科病患同樣蒙受科學知識的光輝,能夠輕而易舉的徹底診斷治療,還創出多種診斷治療方式。但是,隻有外行人才會相信!鏗、鏗、鏗、鏗……

    ▲啊——隻有外行人才會相信!我不想批評這些科學研究者的研究成果,隻不過,他們根本完全下懂最重要的一點,亦即,在他們頭骨內的空洞蜷曲聚集的腦髓具有何等作用。若認為我說的話是謊言,隻要閱讀古今中外的學者調查人類腦髓所寫下的書籍,應該就能夠明白。那些僅是保存所見所聞的昔日知識、經驗、記憶的倉庫,是毫無事實根據的議論。鏗、鏗、鏗、鏗……

    ▲啊——毫無事實根據的議論。這樣缺乏事實根據,真的很令人不可思議。天下雖大,但隻要真正深入調查人的腦髓,很輕易就能夠明了。一旦完全了解腦髓奇妙無比的作用,怎能忍受那樣的胡言亂語呢!我這樣說,或許各位會嘲諷“是你自己每天幻想過度,導致腦髓與眾不同吧!”可是,終有一天我會在某大學發表讓世界各地的博士和學者皆震驚的研究成果論文,屆時你們一看就明白。世上其他所有學者完全不懂腦的研究方法,自然遭遇無數的困擾,隻能進行大略的判斷,當然難以解明真相。就算能說明一項道理,還是沒辦法解釋其他事實,就像東拚西湊的屋頂,想不漏水都很難。鏗、鏗、鏗、鏗……

    ▲啊——就像東拚西湊的屋頂,想不漏水都很難。人的心靈千變萬化,從早到晚不停地轉變,時而如走馬燈或萬花筒,時而似貓的眼瞳或孔雀的花翎,它是什麽形狀?如何出現毛病?哪裏有什麽樣的問題?這些完全無從了解。其證據就在眼前的精神病科書籍裏,密密麻麻寫滿了病症,可是寫作這些書籍的學者專家卻一無所知,他們根本是在欺騙外行,隻看病患表麵,觀察病患動作,就列舉病症名稱。動作傾向色情即稱之為色情狂,如果殺人就是殺人狂,舞蹈狂就是熱愛跳舞,縱火狂即為縱火者,這到底是以什麽樣的科學知識調查的?像這種列舉病名的方法,就算不是醫師也可以辦得到,這與世人見到有人喝酒失態、行為不檢就稱之為酒鬼有何不同?憑此診斷治療豈非可笑?鏗、鏗、鏗、鏗……

    ▲啊——憑此診斷治療豈非可笑?麵對送上門的精神病患,博士或學士之類的醫師又是如何分辨出人的心理毛病?如何找到確知是否瘋狂的證據?其實隻有外行人才會覺得不可思議,對醫師們而言,這可是生意,沒什麽好擔心的。鏗、鏗、鏗、鏗……

    ▲啊——這可是生意,沒什麽好擔心的,隻要冠上精神病患之名。大老遠被帶到醫院門口的人,大部分都是任誰見了會認為不正常之人:就算外表和普通人一樣冶靜者,由於家人或家庭醫師已經辦妥手續,將之視為精神病患也是常有的事,下必擔心什麽非法監禁,因為,他們是被人自行送來,已經獲得法律上的許可。醫師們不需要費多大功夫,隻要聽家屬說明,再觀察病患的態度,然後翻開書籍對照症狀,選定恰當的病症名稱即可。如此一來,所謂的診斷即告結束,病患被送入紅磚打造的囚房。其中或許也有誤診者存在,不過同樣沒必要擔心,因為這種病與其他疾病下同,是否誤診無人可知,隻要斷定是“瘋子”,就再也改變不了命運,陷入永遠逃脫不掉的紅磚地獄。愈辯稱自己不是瘋子,愈成為果然是“瘋子”的證據,你的命運已經注定了。你被斷定是縱火狂,水果行的阿七被認定為色情狂或竊盜狂,石川五右衛門入院後被確定為誇大妄想狂……醫師根本不需要擔心任何後果,因為,這些部是無法診斷的疾病和患者。多麽輕鬆悠閑的精神病科醫師啊!鏗、鏗、鏗、鏗……

    ▲啊——多麽輕鬆悠閑的精神病科醫師啊!那麽,治療的方法又是如何呢?會擔心這種事的完全是門外漢!事實上,和診斷一樣,完全是盲目的摸索。沒有馬上剁開腦袋,或許應該感謝社會的開放也未可知。站在病患的立場,既然醫師已經列舉精神症狀的證據,那麽置身何種場所皆無所謂了。各位請看看精神病院,鐵格子打造的囚房,恰似看守所或監獄般,還有無數的道具,諸如鐵鏈、手銬、腳繚、隻開一個小窗的石箱等等,琳琅滿目,是連窮凶極惡的惡徒都會嚇得全身發抖的刑求道具。鏗、鏗、鏗、鏗……

    ▲啊——全身發抖的刑求道具。這樣真能治愈住院病患心理的創傷嗎?如果提到藥物和醫療器材,幾乎完全付諸闕如,失眠的病患注射麻醉劑,騷亂者注射鎮靜劑,不吃不喝者注射營養劑,反正不是注射就是灌腸,設備比拙劣的外科或內科醫院更差,若得以治愈,表示醫師醫術高明,如果死了,那就是運氣不好,這是何等恐怖的瘋子地獄呀!鏗、鏗、鏗、鏗……

    ▲啊——這是何等恐怖的瘋子地獄呀!但是,這還隻是初步調查的結果而已,瘋子地獄恰似奈何橋,光聽聞就令人全身發毛。無間地獄隻不過是想像,人間地獄才是真正存在著一切殘酷虐待,針對精神病患而設置的地獄。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四

    ▲鏗、鏗、鏗、鏗……啊——所有病患都已魂飛魄散。這不隻是日本一地所發生之事,不管中國或印度,舉世皆同。世界各地的精神病科醫師絲毫不帶慈悲之心所創建外觀豪華的醫院地獄內,充斥如此愚蠢可悲的病患。這種地獄裏的病床數量如今增加了一千倍、一萬倍以上,而且出現於全世界各地,卻仍趕不上精神病患增加的數量。治療期間愈拖愈久,有些病患甚至一輩子無法離開醫院,真是所謂的超級客滿。醫師們耀武揚威,任何問題都推到病患身上,如果延誤繳費期限,立刻要求病患出院,下令許可病患居家治療。有些病患聿運的平安出院,有些則被附上其他病症的診斷書,裝入棺材內抬出來。但是,想要擠進精神病院的人仍舊絡繹不絕,就好像下車的乘客蜂湧擠向剪票口似的。鏗、鏗、鏗、鏗……

    ▲啊——就好像下車的乘客蜂湧擠向剪票口似的。但,這不是很奇怪嗎?這一切真是奇妙又不可思議!為什麽要把錢花在那種地方?難道沒有人懷疑?自己或沒有親戚朋友是精神病患之人,慢慢聽我說來,因為,最令人震驚的內容現在才要開始,鏗、鏗……就算我不知道,木魚一定知道。鏗、鏗、鏗、鏗……

    ▲啊——就算我不知道,木魚一定知道。還有更驚人的事實,而且不論到哪裏皆相同,隻要是與精神病院有關者,即使不說出,大家也心知肚明,而且皆在極端秘密中層開。說這種話或許有點下台情理,因為帶著精神病患前來醫院的都是病患的父母、兄弟或妻子等,這些人麵對醫師多是淚流滿麵的請求“請您幫忙將他治愈”。問題是,即使這樣的骨肉親戚,坦白說,真心想治愈病患者,隻有身為母親之人,而且對象還必須是自己懷胎十月所生的兒子或女兒。至於其他骨肉親人,無論是血親的父親或兄弟,多半非常冷淡無情,年輕的妻子就更別說了,通常隻是為了避免內疚而留在病患身旁搖頭歎息兩、三天,一旦娘家來接人,立刻迫不及待似的答應回家。當然,這還是屬於最好的一方。大多人是將病患交給醫師,決定好病房之後,馬上藉口說要打電話或是上洗手間,拿出夾在衣帶裏的鏡子,仔細在鼻頭敷上蜜粉之後,晃眼間不知去向,從此沒再出現過。鏗、鏗、鏗、鏗……

    ▲啊——通常都是從此沒再出現過。隻要是確定為無法治愈的疾病,帶去看醫師不過是一種表麵形式,真正的居心則是拋棄病患。罹患這種已無生存價值的絕症,家屬們嘴裏雖說“請您幫忙照顧”,事實上真正的心意卻是“如果治好他反而會造成困擾,所以若發生什麽麻煩,希望您殺掉他”。因此病患在精神病院裏是處於生死交界之間,醫師反而在此大賺其財。呀,沒必要對我翻白眼,這種事太平常了,我就曾親眼目睹,不管在中國、印度或西洋都一樣,除非是沒有耳朵、眼珠,也不會說話的木魚!鏗、鏗、鏗、鏗……

    ▲啊——不會說話的木魚!在中國或印度一帶,不問男女,隻要曾經發狂之人,無論外表何等冷靜,經常會突如其來的做出粗暴舉動,砍人、縱火、躁鬱或無來由地感到悲傷,讓周遭人們無法忍受。雖是人類的外表,實際上卻有如動物畜生,人們不會將其視之為人,就算對其做出丟擲石塊或瓦礫傷人的這類殘酷行為,也不會有罪,對方更不可能記得。即使暫時痊愈,也不能令人放心,因為無人知道何時會再度複發。而,現代比往昔更為嚴重,世人總認為那是父母遺傳或遭穢物作祟,經常指指點點的嘲笑,一旦自己的親戚中突然出現這樣的精神病患,事態就嚴重了。鏗、鏗、鏗、鏗……

    ▲啊——一旦自己的親戚中突然出現這樣的精神病患,事態就嚴重了。若是上流社會的富豪家庭,隻要建造一棟牢獄般的房子將病患囚禁,事情也就解決,沒必要送入不可能有治愈希望的醫院。畢竟是上流社會階層,能夠以此避免困擾。但,如果是隻有一點點聲望的家族,一旦出現精神病患,那麽一切就完了。家族的血統遭受詛咒,很快會殃及兒女,非伹別想指望可以嫁娶,甚至被鄰居們譏諷為造孽所得的報應,在背後遭人指指點點。因此為了隱瞞事實,這樣的人物多會想盡辦法悄悄地的把病患送進精神病院,如果遇上醫院客滿,更得大費周章的拜托院長挪出病房。反正,這是個金錢萬能的世界,更何況精神病院這種瘋子地獄,就算院長麵若閻羅,也立刻會變成笑容滿麵的地藏王菩薩,張開慈悲的雙手,問題是:如此一來,其他病患就要被送入極樂世界了。亦即,如果有錢,情況就是這樣!鏗、鏗、鏗、鏗……

    ▲啊——如果有錢,情況就是這樣!愈有身分家世、名譽地位的精神病患,在自己家中治療愈為困難,如果下背著人送人精神病院內囚禁,絕對無法放心。如果是中級社會階層呢?隻有固定的年薪月俸,收入僅夠維持生活開銷,一旦賴以維生的一家之主或家人有誰發瘋,若是租賃房子,馬上會被屋主趕出門,想要將病患監禁家中也下可能,加上照顧病患的支出驚人,很快就會花光積蓄。如果照顧者是丈夫,立刻沒辦法上班,如果是妻子,同樣無法工作,孩子們上學會遭受同學的冶嘲熱諷,生活陷入說不盡的苦痛中,這時候,唯一能倚靠的隻有精神病院院長,問題在於,如果沒有準備足夠的金錢,無論到哪一家精神病院,絕對會被對方以“客滿”兩個字拒絕。鏗、鏗、鏗、鏗……

    ▲啊——無論到哪一家精神病院,絕對會被對方以“客滿”兩個字拒絕。不過,這還不算是最淒慘的,如果是那種每天所賺的錢隻夠生活支出,母親在家做手工,女兒在工廠上班的家庭,其悲慘狀況更不用贅述。想要勻出人手照顧?不可能!想要讓病患服用藥物?那麽全家人隻好一起上吊!若是就這樣瘋狂至死倒也還好,可是,精神病患本人非但不死,還猛吃猛喝,一副根本沒事的模樣。鏗、鏗、鏗、鏗……

    ▲啊——一副根本沒事的模樣。彷佛麥穗變黑、菜仔無法抽芽之類的花卉或蔬菜出現瘋狂現象一樣,沒有原因,也找不出道理,人類世界驟然出現數也數不清的精神病患,能夠免費供應這些人住院的,在廣闊的世間裏,也隻有公立大學的附設醫院,而且病床數量頂多隻有數百床。重要的是,它們並非以慈善為標榜,而是抽樣選取,當作學生、教授的研究材料和活生生的標本講義,不適用者照樣被摒除於門外。那麽,私立大學又如何?私立大學同樣是基於營利本位,成為有錢有勢者的私器,擠滿了超額病患。鏗、鏗、鏗、鏗……

    ▲啊——成為有錢有勢者的私器,擠滿了超額病患。在感到不可思議的情況下,試著調查無數殘餘的精神病患會送至何處、如何處理?結果,請繼續聽我說明,聽耳朵聽不見、眼睛看不見、嘴巴也動不了的殘廢木魚說明。木魚肚子空空,公平無私,敲打出來的是阿呆陀羅經,對地獄的了解更是深入,所以,大家快靠過來……不用付錢,聽了會讓您大吃一驚。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五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啊——啊——如上所述,如果出現一位精神病患,與其他疾病不同,正常的家人會受到各種折磨。無法讓病患留在家中,可是卻怎麽也想不出更好辦法,手邊的錢很快花盡,沒辦法工作,眼看全家人都要走上絕路,這是何等可悲、無奈、難堪!鏗、鏗、鏗、鏗……

    ▲啊——這是何等可悲、無奈、難堪!從老邁的父母到可愛的幼兒都得棄之下顧,隻為了照顧一個沒有生存價值的人?如果趁著猶未帶給他人困擾之前將病患勒死,全家人一同陪葬,這樣倒也是另一條路,問題是,究竟為了何種因果必須如此受苦?而病患本人卻露出無辜的眼神……鏗、鏗、鏗、鏗……

    ▲啊——本人隻是露出無辜的眼神!就算原有外貌仍舊保留,本來的心靈卻隻剩下空殼,唯殘留“人”形,比貓狗更難以收拾善後,在悲歎苦悶之餘,終於不得不犯下重大罪惡。鏗、鏗、鏗、鏗……

    ▲啊——不得不犯下重大罪惡。假裝遷居遠方,或找一間陌生地方的醫院,讓外人以為將病患送人醫治,事實上卻是棄置於再也回不來的深山荒野。不過這與棄嬰下同,不會有善心人士拾回收養,反而四處遭人追打,饑餓受凍時,更隻能啃食樹皮、草根。隻要睜亮眼睛仔細尋找,在樹蔭下、在草堆後,幾乎隨處可見這種可憐的病患。鏗、鏗、鏗、鏗……

    ▲啊——幾乎隨處可見這種可憐的病患。在古老的傳說中,延喜年代的蟬丸和逆發下知何種因果被逐出家門,遠離繁華都市,成為盲人和狂女,浪跡逢氣山。雖然這不過是傳說故事,但是,不分古今中西,浮華塵世的確存在著這樣的風俗人情,不管是否有錢、不分身分高低、不論是非道理,對於精神病患皆是這般秘密處置。鏗、鏗、鏗、鏗……

    ▲啊——完全不論是非道理。因為這樣,徘徊在深山野地的精神病患中,如果稍微保留些許正常者,通常會試著前往他鄉乞食維生,隻不過,就算日後恢複正常,由於深刻體會世間人情冷暖,又以自己的模樣為恥,為了家人設想,也會放棄重回人世間,流著心酸的眼淚四處乞食,這就是到處能夠見到乞丐的緣由。如果試著聚集野地裏、寺門前、森林中、橋墩旁的茅屋內,三三兩兩捉著身上虱子度日的乞丐,將會發覺人數實在多的驚人。但是,國家社會對於這樣的慘況、這樣如同地獄的現象,卻完全視若無睹,隻差沒有嚴厲要求他們乾脆死掉罷了。事實上,這些存活者隻下過是那些忍受不了苛酷打擊而死的人千萬分之一、二而已!。鏗、鏗、鏗、鏗……

    ▲啊——忍受不了苛酷打擊而死者的人千萬分之一、二!各位有什麽樣的感想?如果這是普通的疾病,無論在醫藥或護士方麵,病患會比有錢人受到更好的照顧,有柔軟的床鋪、美味的食物,更有很多人前來探望。不僅是人,有時候小鳥或金魚也能受到細心照護。然而精神病患就不同了,隻因下知道病源的來龍去脈,不是被送人精神病院,就是棄置荒山野地,飽受置身地獄般的折磨。鏗、鏗、鏗、鏗……

    ▲啊——飽受置身地獄般的折磨。不過各位仔細聽著,以上我敲著木魚所述的地獄故事,包括醫院地獄與荒野地獄,隻是絕對真實、精神病患一定會陷入的地獄,是非常尋常普通的瘋子地獄。接下來要提及的則是更加恐怖的地獄,也不知是罪孽或報應,沒有發狂的正常男女因為和某件事扯上關係,突然被剝奪了自由,無法出聲地就被送進地獄之中,而且,仔細調查後發現,在中國、印度和西洋都有很多這種雄偉的地獄建築物。鏗、鏗、鏗、鏗……

    ▲啊——非常雄偉的地獄建築物。擦拭得金光閃閃的燙金招牌和報章雜誌上刊登的大幅廣告,寫著某某醫院治療某某疾病,當然不會寫上“地獄”兩字,可是警察、報紙、偵探社完全知曉其內幕,卻故作不知。隻要踏入這扇掛有免罪金牌的大門,就等於宣告走到生命盡頭,那是盡管號哭狂叫都再也出不來的黑暗世界。二十世紀的文明世界,科學知識萬能的時代,法律道德禮儀的世界,人們耀武揚威的昂首闊步,伹卻不知道有這樣的地獄存在,也許到了明天,你自己就掉進這種瘋子地獄的深淵也未可知。鏗、鏗、鏗、鏗……

    六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啊——應該不是日本吧!殺人工具雖然很多,包括短刀、手槍、麻藥、毒藥、繩索、手帕,數不勝數,但是在某個最高文明國家的首都,我見到的新式殺人手段卻是堂皇使用高科技工具,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進行,更有巡佐和醫師當場見證,不會留下指紋,也沒有血跡。就算有檢察官或偵探因懷疑而架入調查,也不可能有任何收獲。隻不過要多花一些錢,但是獲得的利益也很大。反正,這是一個金錢萬能的世間!鏗、鏗、鏗、鏗……

    ▲啊——反正,這是一個金錢萬能的世間!首先是財產繼承事件,不管是政治、外交、軍機的秘密,若能大賺一筆,其問卻有人阻撓時,一旦查明對方或經常單獨前往情婦的住處,或到什麽地方賭博,或前往某處秘密聚會地點,立刻找來事前約定的精神科醫師和同夥,同時找上當地的警察、巡佐,托稱自己的好友有些精神異常,經常不願回家,到處亂逛,所以想帶他去看醫師,可是對方又堅持自己沒病,狂暴掙紮下,不得已隻好采取非常手段—知道他時常經過這一帶,因此特別加以監視,能否請你們幫忙送他進醫院。敘述談笑之間,拿出適當的金錢給警察、巡佐,精神科醫師又從旁說服,於是一切順利進行,對方馬上掉落地獄深淵,再也無法活著出來的瘋子地獄。鏗、鏗、鏗、鏗……

    ▲啊——再也無法活著出來的瘋子地獄。如果家族出了問題,想要除掉的對象是年輕的兒子或女兒,采取的手段更為輕鬆,特別是接受近代思想薰陶、反應過度敏感者,更可省掉許多麻煩。隻要稍微加以諷刺,或是持反對立場,對方馬上會出現神經衰弱的反應,臉色鐵青,目露凶光,言行舉止完全改變,這麽一來,隻要找一位熟識的醫師診斷,一切很快就可以解決。表麵上藉口讓他靜養,其實卻是令其尚在含苞待放之時即墮入無間地獄。鏗、鏗、鏗、鏗……

    ▲啊——墮入可悲的無間地獄。專門收受這種病患而聲名遠播的博士,最初也隻是一般醫師,隻因為這種病患能取得的謝儀太高,才逐漸轉為專業,時至今日大發利市,在都市裏擁有盡善盡美的醫院建築,院內滿是代表現代文化的刑求工具,皆是能夠不讓病患發出絲毫聲響就死亡的殺人設備,乍看是盛夏時節的醫院內,其實是零下幾度的冰寒地獄。相對於大門的富麗堂皇,兩旁不知道停了多少輛豪華汽車,而且因為掌握了富豪名仕們的家族秘密,可以無窮無盡的勒索,如果對方不願意,立刻公開秘密,宣布誤診而讓病患出院,又可以得到病患信任。像這樣盡情敲詐,直到對方破產為止。一旦發覺自己的惡行有可能曝光,隻要替秘密的病患注射一針,一切事情就解決了,即使病患屍體被解剖,也可以推稱病患有暴力傾向,不得不使用此種藥物。反正,目前的醫學水準無法揭開精神病之謎,而使之成為精神病科醫師長袖善舞的工具。鏗、鏗、鏗、鏗……

    ▲啊——成為精神病科醫師長袖善舞的工具。不可思議的事情還有很多,在瘋子地獄裏,精神病科醫師不僅下會受到同行醫師的批判,連政府、警察、新聞記者也置若罔聞。鏗、鏗、鏗、鏗……

    ▲啊——也置若罔聞。更不可思議的是,國家的機密費用有絕大部分也不聲不響進入精神病科醫師的口袋裏,同時,其胸口配戴無數勳章,被拾升與文武官員同列,認同其對國家有偉大的功勞。雖然德國、法國、英國、俄國,甚至是日本,似乎還沒有這樣的現象,但是,以有此狀況的其他國家而言,卻夠驚世駭俗了。鏗、鏗、鏗、鏗……

    七

    ▲鏗、鏗、鏗、鏗……啊——我知道各位一定覺得無聊,但是不可能就這樣停止,因為這隻是序幕。太多不可思議、無人見聞、科學文化地獄的真麵目未能揭穿前,我隻能繼續說明,直到各位能夠明白為止。這是未曾有人聽聞的地獄故事,由奇妙的木魚來敘述內容。鏗、鏗、鏗、鏗……

    ▲啊——未曾有人聽聞的地獄故事,聾啞木魚誦念的阿呆陀羅經。前述的最高文明國家,表麵上是世界強國,自認世界第一,是標榜崇尚自由,以民權立國的理想之國。與日本不同,任何人皆可擔任國家元首,以金錢和權勢為本位,字典中沒有“忠義”二字,徹徹底底的金錢萬能。正義、法律皆能用金錢購買,更不用說什麽良心或忠貞。億萬富翁講的並非自由民權,純粹倚靠豺狼本性,視國家利益為自己利益,因為,他們手中掌握政治實權。不管政權如何輪替,億萬富翁的威權依舊不變,上自部長、議員,下至警察、軍隊,國家權限由一人掌控。頂級的億萬富翁最賺錢,戴著法律與正義的麵具,踐踏弱小公正人民的自由、道德、義理人情。因此,由衷憎恨億萬富翁這種非法榮華的正義使者——學者和牧師——在言論自由的權利下,開始進行批判億萬富翁的演說,或是撰書諷刺之,當然受到人民讚頌,贏得下層社會群眾的支持,於是,打倒資本家的輿論日益高漲。鏗、鏗、鏗、鏗……

    ▲啊——打倒億萬富翁的輿論日益高漲。這樣一來,億萬富翁當然暴怒如狂,一手挾著雪茄,另一手把刊登這種輿論見解的報刊雜誌甩在桌上,怒責政府“該如何解決”。如果億萬富翁中最有財勢者這麽做,政府方麵當然困擾莫名,更擔心激怒對方,否則下屆競選費用將就此泡湯。問題是,個人自由也是自由,完全未抵觸國家法律,加上對方又是代表正義的學者和律師,一旦箝製其言論,或將學者、律師送進罕房,絕對會遭受輿論全力反彈。經過一番苦思之後,唯一可行之途就是暗中送入瘋子地獄。先找出學者、牧師裏的帶頭份子,利用刑事監控其行動,趁其單獨一人時從背後下手,以對待精神病患的方式加上手銬腳鏈,再以沾有麻醉劑的手帕迷昏,送上暗中等待的汽車前往精神病院,接下來不必說明大家也知道結果了。鏗、鏗、鏗、鏗……

    ▲啊——接下來不必說明大家也知道結果了。知道有如此方便手段的其他文明諸國,不分國家或個人,遇到麻煩問題時,紛紛有樣學樣。於是,被送入精神病院的有政治家、學者、情報掮客、大發明家、富豪、世家子弟,或有名的演員明星等等,隻要影響他人利益,或進行某種秘密計畫,或野心過大,通常沒有經過預審、公開審判、宣判,隻要對方提出要求,馬上沉淪地獄。鏗、鏗、鏗、鏗……

    ▲啊——真正沉淪地獄。沉淪地獄中的病患,當然也有瘋子和瘋癇患者,但絕大多數是英雄、豪傑、天才之類的傑出人物。瘋子地獄的牛頭馬麵隻要抓到一位指定人物進入病院內,馬上名利雙收,精神病科醫師當然更不用說了。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八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啊——各位紳士、淑女,各位在場的人們,這就是我遊曆諸國帶回來的土產,是真正存在於這個現代文明世界的活地獄。精神病患在鳥兒婉轉啼叫、花草繁盛的極樂淨上徘徊,遭到家人遺棄,想哭也哭下出來,成為可憐的瘋子乞丐,在這邊村裏、那邊鄉鎮被日以繼夜驅趕,被丟擲瓦片石礫,受到風吹日曬雨淋,摸索於冰天雪地之中。這世間有這樣的地獄,老天還能別過臉假裝視若無睹,表示“我不知情”嗎?實在太可笑了。鏗、鏗、鏗、鏗……

    ▲啊——實在太可笑了。但是,這還算是悠閑的地獄!因為地獄中有晝夜下熄的電燈、瓦斯燈,有唯物科學的文化之光,黑暗的隻是精神文化。無論是金錢或女人、權利或義務,比的是手段的選擇和邪惡的智慧,是逸脫常理的生存競爭。戶外有電車、汽車和飛機往來下停縱橫飛馳,不管人類的命運如何。一旦被帶入隱藏於黑暗中的秘密大門前,不分男女老幼、瘋狂正常、愚蠢聰明,隻要被踹進門內,那麽,連一句抱怨都來不及,就會下聲下響地墜入毫無義理人情的光輝,映照不出任何影像的黑暗世界——鋼筋水泥磚瓦建造的科學知識世間的地獄,這個地獄內重疊了多層瘋子地獄。上層是親切地獄,然後是輕蔑、嘲諷地獄,接下來是虐待、暗殺地獄,底層則是一無所知的地獄。鏗、鏗、鏗、鏗……

    ▲啊——最後則是一無所知的地獄。緊接著並列之的是更加恐怖,完全明白一切的地獄。可惡,那家夥竟然把精神正常的我丟進這種地方!先是咬牙切齒、憤恨跺腳,但,親切地獄之後是虐待地獄,然後是充滿遺憾的白骨地獄,就算化為鬼也無法逃脫。鏗、鏗、鏗、鏗……

    ▲啊——就算化為鬼也無法逃脫。如果真的有這種危險的地獄之門存在,又該如何是好?各位在場的人們不必說,政府當局、天下的專家學者、知識階級,不論是誰,隻要是有血有淚的人,絕不能視若無睹。江戶時期的古川柳有句俗諺“在舒適的牢房裏也不能隨便服藥”,更何況是現代的文明,盡管科學知識飛躍進步,因為無法了解人類腦髓、人類心靈的真麵目,精神病學研究者同樣有如盲目之鴉,沒辦法分辨瘋子的真假,卻一味模仿其他醫學,劃分什麽診療診斷,建造四麵高牆圍繞的醫院,誇示各種儀器標本、醫藥書籍,足以出現了這樣的地獄。為了防止這種情形擴大,當務之急是隻要發現這種醫院,立刻予以拆除!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九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如果要預防這樣詐欺的醫院出現,導致瘋子地獄的形成,隻有一種方法,而且是相當費事的工作。亦即,選擇一處氣候與風景良好、交通方便的離島,投入一千萬圓建造一棟大型精神病院,並在該處設置研究實驗所,讓病患免費住院進行解放治療,讓地獄無法形成。所謂的解放治療乃是真正精神科學對瘋狂病症的治療,不用藥物,也不施行手術,完全不使用鐵鏈、石箱、鐵箱、或控製行動的東衣等物,讓所有精神病患置身於空曠地區內進行最自然的治療。換句話說,就是精神病患的牧場,瘋子病患的極樂世界,也是最奇妙珍貴、全世界首度出現的精神病院。當然,任何人皆能隨意進入參觀,同時,內部的一切設施皆是全新發明。鏗、鏗、鏗、鏗……

    ▲啊——內部的一切設施皆是全新發明。終有一天我會公開……那是全世界學者無人知道的瘋狂疾病為何出現之原理,而且是非常簡單易懂、輕鬆愉快的學理。我正在進行實際實驗。一旦能針對絕不可能診斷預防、無法施藥、無法動手術的瘋狂病症進行診斷治療,就可以獲得極高的評價,日本人將成為世界上多數人種中最優越的人種之一,日本這個國家也成為尊重正義人道的國家,成為精神科學的先進國家。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鏗、鏗、鏗、鏗……

    ▲啊——這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但是,一千萬圓是筆相當大的數目,就算賣掉父母留給我的農田旱地、領出積蓄、出售證券,再拿出最後的舊內褲換錢,頂多也隻能籌到一半數目,剩下的金額隻好仰賴政府幫忙,同時請諸位大德發揮善心與愛心捐贈,不管是五厘、一錢都沒有關係,我願意向諸位頂禮膜拜。鏗、鏗、鏗、鏗……

    ▲啊——我願意向諸位頂禮膜拜。但,也許會有人認為,講出這種話的我這和尚同樣是個不正常的“瘋子”,眼神外貌有點奇怪,看起來與乞丐差不多,把包裹隨手丟在路旁敲起木魚說著內容超乎常理的故事,還開口閉口的說什麽一千萬圓,甚至誇稱正在進行能治療人類心靈的獨步古今之研究。似此,若被視為企圖詐欺也理所當然。我衷心向各位道歉!鏗、鏗、鏗、鏗……

    ▲啊——我衷心向各位道歉!坦白說,為什麽我這個和尚要這樣敲著木魚,不顧羞恥的頂著炎天烈日,向大家懇托呢?事情的起源在瘋子地獄,在文明社會背後無盡擴大的野蠻粗暴的無底地獄,因為那種殘酷、無奈、悲哀、痛苦非筆墨、言語、木魚所能形容,再加上我的腦筋有點不對勁,可能是因果關係,我無法就這樣棄之不顧。所以,絞盡腦汁思索的結果,發現要幫助精神病患,首先就是建造最大型的醫院,免費收容病患,而要建造這樣的醫院,當然必須借助各位及輿論的力量。各位所捐贈的錢絕對下會白費!因為打扮成這副乞丐模樣讓大家覺得礙眼,我將自己印刷的瘋子地獄之歌贈送給在場諸位,以表達歉意。各位不需花半毛錢,希望大家帶回去閱讀,讓想要捐款者能了解事實真相。

    這是我一生最大的心願!請各位詳細調查拯救瘋子的計畫內容。另外,我所謂漫遊世界的上產之瘋子故事、家業作祟及血統孽緣、生靈與死靈的怨恨等魅惑人心的故事,各位聽了或許會當作趣談也未可知,不過若是有心人,可以在夾於冊內的名信片上寫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連同捐款投進郵筒,寄至印在最末頁的地址,並希望能向左鄰右舍傳達這些事實,如此一來,前麵我所述及的瘋子地獄、人類文化背麵的秘密,就能在世間廣泛傳開,在輿論推波助瀾下,一舉摧毀邪惡的瘋子地獄精神病院。鏗、鏗、鏗、鏗……

    ▲如此一來,政府也無法再保持沉默、視若罔聞,會把這件事列為當務之急。我也願意投入自己全部財產,以五百多萬圓為基金,免費照顧精神病患,協助政府建造國立精神病院,讓四處可見的精神病患數量開始趨於緩和。鏗、鏗、鏗、鏗……

    ▲結束被人類遺忘、被世界遺忘而瘋狂掙紮的生命,幫助可憐的精神病患。鏗、鏗、鏗、鏗……

    ▲不僅是這樣,更要將在國立精神病院研究出的治療精神疾病的方法,廣泛流傳世間,讓世界各地的瘋子地獄完全被摧毀殆盡,阻止所有的精神病患下再被殘忍殺害。這才是我真正的心願!鏗、鏗、鏗、鏗……

    ▲啊——這才是我真正的心願!到了那時,各位將會了解我的工作是何等偉大與艱難,從而跟隨我全心全力打垮瘋子地獄。鏗、鏗、鏗、鏗……屆時我也下知道自己會是如何的欣喜若狂。鏗、鏗、鏗、鏗……鏗、鏗、鏗、鏗……

    ▲鏗、鏗、鏗、鏗……鏗、鏗、鏗、鏗……啊——很抱歉,打擾各位忙碌處理急事或散步的寶貴時間,留在這裏看我這個怪人,聽我講一些怪異的話語。但是,請大家仔細想一想,一個人如果處於這個大幹世界流動的時間,幾萬、幾億、幾兆年的無垠無涯時間,就算能活到五十歲、七十歲、一百歲,也隻不過如同眨眼一瞬,很多人都在莫名之中見麵、分手、生離、死別。今天能在這條路上與大家相見,總算也是一種緣份,所以還請各位原諒,當成分手後的留念。鏗、鏗、鏗、鏗……如果今後從世間的傳聞或雜誌、報紙、小說裏得知有關瘋子的事跡,或在路上遇見真正的精神病患,請大家回想起我所說的這番話。陽光、月華、星輝轉眼即逝,摩登文化的炫眼、博愛仁慈的光亮、正義倫理的探照燈,終究無法照亮整個世界,而且很快就會無聲無息消失在比地獄更恐怖的瘋子地獄裏。可是,精神病患卻如同漂浮於無窮無盡、黑暗深處血海裏的鬼火之焰,不分罪孽福報的默默死亡,聽到他們無數的怨恨之聲,各位能無動於衷嗎?我隻能大聲念著阿呆陀羅經,搭配單調的木魚聲,祈求各位垂憐。鏗、鏗、鏗、鏗……鏗、鏗、鏗、鏗……瘋子地獄

    ——獻給無聊的各位——

    ◆各信片請寄至下述的地址:

    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

    精神病學教授   齋藤壽八研究室

    麵黑樓萬兒  收

    地球表麵乃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

    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  正木敬之的談話

    自去年三月初以來,“瘋子解放治療場”工程與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總館後麵新建的附設醫院工程同時進行,過程保持極端秘密,但後來已知該工程乃是該科新任教授正木博士私費投資興建,於是記者拜訪正木博士,與他在教授研究室對談。以下是對談內容。

    社會似乎為了我在九州大學開始施行“解放治療”而騷亂不已,有人說那是我獨創,有人認為是嶄新奇特的嚐試,但坦白說,那絕非我獨創,也不是嶄新奇特的的治療法。亦即,這個地球表麵上,從還沒有留下曆史或傳說的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是最大的瘋子解放治療場,太陽是院長,空氣是護士,土壤則是內部工作人員。

    我這麽說並非故作驚人之語,而是有相當理由斷定這項事實,所以我的“精神病學研究一的第一步,可說是立足於這個“地球表麵乃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之事實。

    若要問為什麽,那是因為原本生長在大地的人類,不分身分高低、不問男女老幼,一旦發現無論是隻有一根手指頭有毛病、或身體哪裏有缺陷、或畸形之人,立刻掛上“殘廢”名義,予以輕視、同情的特殊待遇。同樣地,見到腦筋功能出問題,或者腦筋有某種缺陷者,也會馬上給予精神病患,也就是瘋子的烙印,加以差別待遇,認為他們比禽獸、蛇蟲更低級,可以隨便輕蔑、虐待。但是,嘲諷、侮蔑這種精神病患的正常人,他們的精神狀態真的毫無任何缺憾嗎?他們的腦髓真的完全依本人的意誌命令、自由自在的行動嗎

    我敢說,如果基於公平嚴正的學問眼光來看,絕對很難這麽認為。雖不像手腳扭曲、眼鼻有缺陷之類能用肉眼從外表看出來,可是說句老實話,我可以斷言,生存在這個地球表麵上的人類,全都是在精神方麵的殘廢者,不是個性扭曲、膨脹,就是智慧或情欲過多、不足。

    簡單地說,俗諺不是常謂人有七種癖好或四十八種特殊習慣嗎?醜陋、低級的習慣雖然經常遭人恥笑,但還是無法戒除,有時甚至會影響升遷或帶給別人困擾。然而,就算不定決心、或向神佛祈願、甚至在報章雜誌上刊登發誓廣告,仍沒有辦法戒掉壞習慣,這豈非足以證明自己的腦筋不能依自己自由控製?自己的錯誤無法憑自己的意誌改正的精神病發作之強烈表象?另外,即使不想哭,淚水還是情不自禁落下:雖然不生氣,還是忍不住怒火上升,豈非也暴露了自己頭腦有弱點,無法改正精神上的暫時偏激

    除此之外,迷戀、厭惡、怠惰、奸逸惡勞、神經質、變態心理等等,路上遇見的人,不管認識與否,幾乎多少皆帶有瘋狂的傾向,頭腦作用不健全的傾向,亦即,與精神病隻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差別。

    證據是,指出這些人的這種弱點,亦即,有頭腦作用下健全的傾向時,每個人不是臉紅耳赤,就是額冒青筋的辯駁、或揮拳相向。這與瘋子堅稱自己並非瘋子的道理相同,雖是愚蠢至極,卻也是人情之常。一旦將這種人情之常視為正常,這類精神病的傾向就會變成理所當然,何況若是給予當世流行的紳士待遇,更會助長其勢,終至再也無法控製,化為家庭悲劇或是犯罪事件暴露於社會,輕者接受社會製裁,重者受到法律製裁。若是這樣也無法反省,好像煞屯失靈的汽車一樣,就會被冠上某某狂之名,送進精神病院。

    請別誤會,我不是說那樣不好,也並非侮辱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可是那樣與生俱來或是被養成習慣的紳士淑女們,卻在見到腦筋與自己隻有五十步之差的精神病患時,予以輕蔑、或感到恐懼,自以為隻有自己絲毫沒有精神病傾向,是個完整無缺的人,我當然忍下住想諷剠一番,希望能夠替受到那種紳士淑女一切殘酷差別待遇,伹其實本身無罪的精神病患辯護。

    也就是說,如果按照這樣的方式觀察,無法區別正常人和瘋於就如同無法區別監獄內外的人們一樣吧!說得更刻薄一點,將街未到達精神病患程度的人與瘋子混為一談者,就是那些自認為正常者……不,應該就是所謂的紳士淑女

    當然,這是種不負責任的言論,實在非常失禮冒犯,我自己也覺得遺憾萬千,可是事實畢競就是事實,這是無可置否的。若不足站在這樣的觀察點,將無法遂行有關精神病的真正科學研究,就像若下立足於人類隻不過是一種動物的觀察點,便無法遂行一切醫學研究般地無奈。萬一真有人白信“唯有我不是瘋子,絕對是擁有完全無缺陷的精神主人”,無論何時何地都諳來找我,我會讓此人當作本大學的研究病患,免費住院,因為,對學生授課時正缺少這樣的病患……

    對於出生在地麵上的這種無限大群精神病患者,太陽永遠持續默默進行治療,這當中屬於比禽獸、蟲蟻還更低級的半瘋狂人類,在長久歲月裏,很自然的開始自覺到白已是一大群瘋子的集合,開始製作出宗教、道德、法律、社會主義或民主主義之類的東西,設法讓“彼此不要有暴力行為”,所以我也試著創造出—個小模型,取代太陽進行“不施用藥物的解放治療”,基於“人類全部是瘋子”的觀點,嚐試真正科學化的精神病研究治療。

    ……什麽,解放治療場內收容幾種精神病患者?目前還不知道。隻不過,總有一天我的學說……將會選擇收容能成為新精神科學學理的實驗材料之病患……

    該學說是什麽樣的學說?你指的是我所揭櫫的精神科學之內容吧!這可是個非常重大的問題,實非一朝一夕所能解釋清楚。不過,扼要說來,可以肯定它是徹底推翻沿襲至今為止的精神病研究方法。首先,從人類的腦髓作用重新研究,推翻以往認為“腦髓是用來思考事物的地方”之迷信學說,揭明反映新“腦髓作用”的精神遺傳作用,根據由此衍生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觀察診斷,搜集最容易了解也最有趣的精神病患的標本,試著應用我獨特的精神暗示與刺激的治療方法。

    搜集些什麽樣的標本嗎?事實上,會出現什麽樣的騷亂狀況,我自己也沒辦法預測。哈、哈、哈……

    但為求慎重起見,我必須事先說明,如果負責進行這種實驗的我被誤診為精神毫無異常,反而會造成困擾!

    太陽一旦發光,開始全麵烘烤被命名為地獄的精神病患的最大解放治療場,就很難予以終止,連想要途中加入醬油之類調味料的餘裕都沒有……同樣的,我一旦開始進行瘋子的研究,也無法再考慮其他事情,就算是在馬路上小便,不管是高官顯要經過,或是警察來到身邊,早已抱著被處罰的覺悟,同樣會持續不停。

    所以,即使大地上其他的瘋子皆已痊愈,我的精神異常也永遠無法痊愈,我能夠保證的隻有這件事

    絕對偵探小說

    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正木博士的學位論文內容

    某記者

    什麽,我的學位論文“腦髓論”為何沒有在精神醫學界發表?啊,哈、哈、哈,別傻了,我並非因為害怕引起議論而不發表,隻是還希望添加一些內容,才暫時沒有公開。

    要我敘述內容?嗯,也未嚐不可。但我說出之後,報紙上一定會刊登,對吧!坦白說,上次我談到的“地球表麵乃是瘋子最大的解放治療場”一文,在你們的報紙報導之後,多少帶給我些許困擾呢!因為很多人認為那是我自己刊登的宣傳報導。

    什麽?我根本不在乎,誰說什麽我都不予理會。如果說我有所顧慮,那就是不想讓一向抱持息事寧人主義的校長和懦弱的醫學院長擔心。自從鶴川發表“萬物還原為黃金”的研究,赤井公開“返老還童手術”以來,九州大學就被誤解為全部是魔術師在執教鞭,更何況若再聽到我“腦髓論”的內容,絕對會比上次的解放治療話題增加不知多少倍的騷亂……

    哼,你不會報導出來,請我說明嗎?新聞記者嘴裏說的不報導之語能相信嗎?嗯,還是相信你吧?不過……怎麽樣,抽根雪茄吧!這可是上等的哈瓦那雪茄,一方麵是慰勞你聽我氣焰囂張的談話內容,另一方麵則是請你不要報導的遮口費。雖然價錢便宜了些,哈、哈、哈……正好我今天蠻有空的,說不定會多講一點呢

    對了,你讀不讀偵探小說?什麽,不讀?不讀不行的!不閱讀可稱之為近代文學神經中樞的偵探小說的家夥,等於趕不上時代潮流。什麽,讀膩了?哈、哈、哈,那我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也難怪,到底你是靠這個吃飯的新聞記者,哈、哈、哈,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那麽我就告訴你一個自己珍藏、最嶄新奇特的偵探故事吧!坦白說,我構思這個故事本來是想投稿給某家科學雜誌,不過先講給你聽,聽聽你的評語也好。我認為情節的複雜微妙、最後解決的痛快諷刺應是前所末聞,當然,如果有其他相似之例存在,我就不會公開發表了……

    什麽,我故意拖延時間?開玩笑!這故事與我要說的“腦髓論”可是有重大關連。因為所謂的偵探小說最主要就是腦髓的運動,凶手的腦髓和偵探的腦髓創造詭計,進行捉迷藏遊戲,藉著其中產生的錯覺、幻覺與倒錯觀念的魅力,牽引讀者的腦筋。你說對不

    但是我所謂的偵探小說卻與這種尋常情節的類型有極大的差異,也就是說,那是“腦髓本身”追查“腦髓本身”的……宇宙間最高明、絕對的科學偵探小說,而且該絕對科學偵探小說的解謎對象是會讓二十億人類的腦髓細胞愕然失色的詭計,其詭計又是我“腦髓論”的主題。

    你不明白?哈、哈、哈,本來就應該不明白才對呀,因為,我什麽話都還沒有說呀!哈、哈、哈。

    啊,沒關係、沒關係,你可以速記,隻要等我的“腦髓論”正式發表為學位論文之後再報導就行了。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我甚至可以幫忙潤稿,就算以我創作的名義發表也無所謂……

    當然,我要事先聲明,就算你聽了這個偵探故事,也無法保證是否能夠了解,畢竟它是腦髓追查腦髓的絕對最高明的偵探小說。解謎關鍵從一開始就已經存在,不過讀者絕對不知道,隻會感覺被卷入黑暗、怪奇、幻覺、錯覺、倒錯觀念的漩渦裏,因為那是最頂尖的腦髓小說的謎團。哈、哈、哈、哈、哈

    對了,一開始就劈頭提出一項極端難解的謎團重擊讀者的腦筋。應該是偵探小說的典型模式吧!而所謂重擊“人類腦髓”的謎團,又必須是與腦髓本身有關連,對不

    既然如此,我也……來個下馬威吧!哈、哈、哈。

    事實上,“腦髓”本身就是現代科學界最凶狠、最蠻橫殘酷的“謎團”。即使在人體器官中,它也是唯一一種無法了解其真麵目的巨大蛋白質所製成的不死鳥,讓地球上二十億人類頭蓋骨疼痛作響的怪物。

    被稱為人類腦髓的怪物盤據在身體的最高處,將人類的所有器官當成奴隸使用,充分榨取最上等的血液和最高等的養份,腦髓的命令一定被遂行,腦髓的欲望絕對能獲得。沒有人能確定,人類是為了腦髓而存在?或者腦髓是為了人類而設計?能夠如此徹底發揮專製獨裁、完全控製人體所有器官的人類文化之君王,唯有腦髓。

    不過話雖如此,這裏還存在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不是別的,亦即,自稱是腦髓的蛋白質固體物質,古往今來在人體內負責什麽樣的功能?發揮什麽作用?經過嚴密的科學研究結果,終究還是“一無所知”。換句話說,這種名為腦髓的怪物,完全不讓古今中外的學者專家們的腦髓了解它自身的真正功能。不僅如此,腦髓本身雖是隻有一公斤或兩公斤的物塊,卻向四麵八方放射出超科學的怪異能力、神秘能力和魔力,完全粉碎了科學家們的腦髓科學方式推理研究。更簡單地說,應該形容為“腦髓本身努力的設法不讓腦髓了解其自身的功能”!因此,腦髓逐漸將依腦髓本身創造出的現代人類文化的中心予以無知化,甚至全麵末楷神經化,一麵使之頹廢、墮落、迷亂、苦悶,一麵裝做若無其事的棲息於頭蓋骨的空洞之中,化身為惡魔中的惡魔。

    當然,這不是我刻意誇大其詞,而是賭上自己專家學者的名譽如此肯定……

    什麽,你說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沒錯,大家都是如此認為。不管是現代一流的科學家,或是舉世所有各種階級的人類,無論是職業或是業餘,大家全認定自己以腦髓思考事物而生存,也確信收音機、飛機、相對論、爵士樂、安全剃刀、共產主義、毒氣等所有一切,皆是產生於這團重量在一千兩百公克以上、一千九百公克以下的蛋白質。

    不錯,解刦人類的屍體觀察腦髓時,應該是會產生這樣的觀點。大腦、小腦、延腦、鬆果腺等無邊無量的重疊結合,奇妙形狀的細胞,亦即以異想天開方式而變形的神經細胞,從全身三十兆細胞的各處角落相互連結。研究其連絡係統的結果,會發現人體各部的細胞全體集合起來,周詳、致密且整然有序的以腦髓為中心,互相結合成一係統,因此才會認為支配人類一切行動的精神或生命意識存在腦髓之中,至少認為“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應該不會有錯。

    這種觀念已成為全體人類不可撼搖的共同信念,甚至是常識。關於這種“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的事實,再也沒有任何人會產生懷疑,如果發表演說,現代璀璨的文化文物,不管是一根針、一張紙都是靠著這種“思考事物的腦髓”想出來的,幾乎沒有人會高喊“不、不”  ,也就是說,目前已經成為腦筋萬能主義的世界。

    因此……在我的腦髓偵探小說中,出現一位排斥此種世界性趨勢的青年名偵探兼古今未曾有的超級腦髓學大博士,一舉徹底顛覆有關腦髓的所有泛世界性之迷信,讓這個“腦髓”大惡魔的怪作用——應該可以形容為如同白癡般簡單易明了的錯覺作用——之真相,暴露於堂皇科學的光明下,在讀者們頭頂給予重重一擊……形同全壘打的一擊。你認為如何?讀者們能夠接受嗎

    什麽?還是不明白?看樣子需要多加說明了……

    你說什麽?這是幻想小說?別開玩笑了!我最初不是告訴過你是“科學偵探小說”嗎?如果隻是幻想,全篇的趣味就完全不見了。當然是這樣……從一開始就非常縝密,你放心聽我說明,慢慢就會明白。了解嗎

    這位青年名偵探兼腦髓學大博士,我暫時稱他是阿呆發楞,是剛滿二十歲的美男子。當然是實際存在的人物,而且雖然擁有古今無雙的優越頭腦,卻因為與生俱有的極端危險之遺傳精神病發作,進入本大學後不久,就被收容於本精神病科教室的附設醫院。

    笑話,我不是瞎掰!你實在是個很可怕、疑心病又重的讀者……如果你認為我說謊,我隨時可以把他本人介紹給你,他就住在這對麵的七號房裏,我隻要叫一聲“喂,阿呆”,他就會很驚訝的回頭,那種模樣非常可愛。

    對了,這位病弱青年——阿呆發楞——因為遺傳性精神病發作陷入不省人事,等到清醒過來之後,發現不但不記得自己的出生故鄉或雙親姓名,連自己姓啥名誰也忘得乾乾淨淨,所以我才幫他取了一個阿呆發楞博士的榮譽稱呼。阿呆發楞博士因為頭腦聰明,對於忘記一切的這件事似乎非常在意,每天不分晝夜的在病房內的人造石地板踱著方步,思索自己腦髓的問題,經常一麵嘴裏念著“搞不懂、真搞不懂,我的腦髓到底曾經做過什麽事?想過什麽事?”,或是“是我的腦髓支配全身?還是我的全身支配腦髓?不懂、完全不懂”,一麵拉扯自己蓬亂的頭發,或用拳頭敲打自己的後腦,分秒下停的在房間內踱步。

    不久以後,當那種發作開始呈現高潮時,阿呆博士會站立在房間正中央的人造石地板上,很不可思議似的圓睜雙眼環視四周,做出從自己毛躁蓬發中抓出某種眼睛見不到的東西用力甩在地板上的動作,然後指著該地板上之物,開始滔滔不絕的發表與腦髓有關的演講。沒多久,仿佛對於自己的演講感到非常興奮,一腳踹起方才自己用力甩在地板上的東西,擺出將其踩爛的動作,同時暈眩倒於地板上。約莫持續昏睡三、四十分鍾,陷入不醒人事的狀態,然後又像發楞般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再度如前述,邊反覆念著“不懂、完全不懂”  ,邊在房間內踱步;緊接著又從自己毛躁蓬發中抓出眼睛見下到的的東西,用力甩在地板上,環視四周,一麵揮拳一麵開始腦髓的演講,之後把甩在地板上的東西踩爛,昏倒在地……這就是此位青年名偵探每天必做的功課。

    有趣的是這位阿呆發楞博士的演講

    阿呆博士演講時好像是站在某處人潮洶湧的電車線交叉路口,像交通警察般伸開雙手,瞪睨著前後左右的群眾,拳頭突然在空中揮動,使盡全身力氣似的開始大叫:

    停下來!停下來

    電車、汽車、自行車、摩托車、巴亡、貨車、人力車全都給我停下來!還有紳士、淑女、老幼婦孺、上班族和職業婦女、扒手、警察全部不能動。

    各位現在麵對著非常危險的事態。各位現在走在馬路上,可能認為自己是邊以腦髓思考事物邊前進吧!也認為自己是藉著腦髓的判斷力,分辨交通警察的停止、前進指示,辨別旗號的紅綠,批判櫥窗內的最新流行,從海報得知新人的出現,由晚報報導找出話題,警戒扒手,躲避債權人,追蹤女人散發出的體香……等等,讓腦髓的感觸達到高潮,表現文化人的傲慢。但是,這樣非常危險,而且是緊急警告,腦髓的危險緊急警告

    請看、請聽、請驚訝、請厭煩

    現代二十億的所有人類和各位一樣都是阿呆,都是向郵局詢問自己搬家住址的白癡,都是對著電話筒向自己家的電話咆哮的白目家夥,也都是錯覺“腦髓”為“思考事物的地方”之低能兒童。

    各位自己的腦髓把這樣的紊亂錯覺、幻覺得意洋洋的扛在肩上,視之為獨一無二的倚靠,在“腦筋是最佳也是最後的資本”、“現代是腦筋的競速時代”的倒錯觀念競爭情形下,讓如此眾多的電車、汽車、摩托車飛馳,夜以繼日的將人類文化追趕至窘境。

    正常人能夠坐視不管嗎

    請看、請聽、請驚訝、請厭煩

    以下是我阿呆發楞的口號:

    痛斥人類文化

    顛覆腦髓文明

    重建唯物科學思想的觀點。

    阿呆宣稱:

    “思考事物的腦髓”是人類最大的敵人,是宇宙間最高級、一流惡魔中的惡魔。天地初開辟時,讓夏娃偷食智慧果實的撒旦之蛇,後來持續詛咒亞當和夏娃的子孫,潛入人類頭蓋骨的空洞裏盤據,那就是“思考事物的腦髓”的前身

    睜亮眼睛

    正視這個令人戰栗的腦髓惡魔

    同時掃除一切與腦髓有關的迷信、妄信。

    人類的腦髓自誇說:

    “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腦髓是科學文明的造物主。”

    “腦髓是現實世界的全知全能之神。”

    腦髓就這樣僭稱而擁有宇宙間最大、最頂級的權威,鎮坐人體最高處,驅使全身各種器官為仆役,從全身榨取最上等的血液和最好的養份,享受王者的驕傲。當這種腦髓自身的權威一天天達到頂峰時,也將使迷信腦髓權威的人類一步步沉淪至墮落深淵。

    請看“腦髓罪惡史”的可怕

    我……阿呆發楞從各方麵研究世界曆史的結果,終於能做出以下的斷定,亦即,腦髓的罪惡史有五項:

    “讓人類自以為超越神。”

    這是腦髓罪惡史的第一頁。

    “讓人類反抗大自然。”

    這是第二頁。

    “將人類逐回禽獸世界。”

    這是第三頁。

    “使人類瘋狂追逐於物質與本能的虛無世界。”

    這是第四頁。

    “驅趕人類走下自我毀滅的斜坡。”

    這是最後一頁。

    事實是最好的雄辯

    隻要翻開醫學的曆史就可以明白……

    首度在人類屍體中發現腦髓的人,是被稱為西洋醫學中興之祖的大科學家海波梅尼亞斯。但是,這位近代科學泰鬥海波梅尼亞斯的偉大腦髓卻使用極端大膽巧妙的詭計,將自己發現的死人腦髓之功能,封藏在絕對的秘密裏。

    也就是說,海波梅尼亞斯的腦髓認為“我的真麵目怎能被了解”,於是讓呈現灰白色漩渦的“死人腦髓”與海波梅尼亞斯本身亂蓬蓬發下頭蓋骨內的“活生生腦髓”相互瞪眼,開始進行所有推理的決戰。

    ……這東西到底有何作用?造化之神為什麽要把這種像灰白色的蛇盤蜷成一團的東西收藏在頭蓋骨內

    麵對這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海波梅尼亞斯的頭腦日夜不停地苦惱不已。

    這麽一團蛋白質,看起來像製造眼淚和鼻涕的地方,感覺上也類似章魚的糞便,看它位居人類這種建築物的閣樓裏,又能視為寶貴養份的儲藏庫,而從其與小腸相同的蠕動曲線想像,也可認為是某種消化器官。但是,到底是什麽呢?不懂、搞不懂

    像這樣,海波梅尼亞斯搖頭歎息、苦心思索、甚至昏迷疲勞,最後還是一無所知,隻是徒然讓他的頭蓋骨內頻頻抽痛不已。

    偉大的天才科學家海波梅尼亞斯此時終於掉進自己腦髓的詭計陷阱。他用力拍桌子,跳起來大叫:“我明白啦!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我就是因為使用腦髓過度,才會這樣頭痛。”

    因此,這位科學家馬上拿起手術刀,把已經拿出腦髓的屍體全部切割成十萬分之一厘米的厚度,同時確定形成人體各器官的三十兆細胞群完全與以腦髓為中心的神經細胞纖維結合後,立刻捧起死人腦髓衝向街上。

    “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一切都明白了。神掌控生命的本源根本就是謊言,神隻不過是人類的腦髓思考出來的東西。你們看看這個腦髓!生命的本源存在於這個大小在一千兩百公克至一千九百公克的蛋白質塊。我們所謂的精神意識,隻下過是靠著這塊蛋白質的分解作用所產生的一種化學能量的刺激。

    一切都是腦髓想出來的!唯有發現科學的腦髓才是現實世界全知全能的神。”

    當時非常厭膩基督教的迷信與僧侶的墮落腐敗之尖端人種,聽到這些話後立即予以喝采,並產生共鳴,完全認同海波梅尼亞斯的迷惘論點,確信“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之錯覺。

    “沒錯、沒錯,這世界上並沒有什麽神明的存在,一切隻不過是物質的作用。我們將以我們頭蓋骨中的蛋白質的化學作用,創造新的唯物文化。”

    像這樣,巧妙地將神從人類世界抹煞的“思考事物的腦髓”,持續引導人類向大自然界反撲,開始創造出為人類而存在的唯物文化。

    腦髓很輕易地替人類設計出一切武器來互相殺戮

    開發出各種醫術,違背自然的健康法則,讓病人增加,毫無顧忌的限製生兒育女。

    利用各種機器代步,使世界更加狹窄。

    研究出各種亮光,驅逐太陽、月亮和星星。

    將在大自然出生的人類完全送進以鐵和石塊建造的住家,使之在瓦斯和電力中呼吸,讓動脈硬化:以鉛和土化粧;與機器人玩遊戲。

    教會人類有關酒精、尼古丁、鴉片、消化劑、強心劑、安眠藥、春藥、解毒劑、毒藥的使用法,視這類東西所衍生的非自然之倒錯美為真正的人類文化,使人類習慣於沒有不自然就一日不能生存。

    不僅如此……

    從人類世界將“神”掃地出門,接著又驅逐“大自然”的“思考事物的腦髓”,同時又自人類世界中奪走約束人類繁殖、提升進化、安慰串福的一切自然的心理表現。亦即,認為父母之愛、同胞之愛、戀愛、貞操、信義、羞恥、義理、人情、誠意、良心等,在“從唯物科學的觀點來看並不合理,所以是不自然”的錯覺不予以否定,呈現出隻有物質和野獸本能存在的個人主義世界。而且讓人類文化與日益深地無重心化、自瀆化、神經衰弱化、精神異常化,終至使全人類在精神上宛如徘徊於自毀、自殺化的虛無世界十字街頭,成為徒然戀慕紅綠燈的無知幽靈。

    “思考事物的腦髓”就像這樣,企圖在下知下覺之間讓人類滅亡

    請看腦髓文化的冶血、殘酷模樣

    這種情形可以放任不顧嗎

    不隻是這樣而已……

    “思考事物的腦髓”  一方麵把每個人像這樣埋葬在錯覺的虛無世界裏,另一方麵又藉著特別加工的魔術,玩弄全體人類的頭腦。同時,嚐試徹底混淆我——阿呆發楞——的偵探之眼。

    請看……

    受到“腦髓之詭計”所玩弄的“腦髓之悲喜劇”如何大量的呈現在各位眼前!“腦髓之鬧劇”何等嚴肅的以全世界為舞台,正在持續展開

    請看……

    “思考事物的腦髓”就這樣君臨人類世界的文化,自稱掌握宇宙萬物的奧秘,支配、指導深層的科學文化。

    但是……

    為何這種“能夠思考所有事物的腦髓”將自己思考出來的學理學說,以及因其學理學說而產生的唯物文化產物,無遠弗界的大量堆積於地球表麵,卻讓正中央唯一有關最重要關鍵的“腦髓自身”之科學研究藏身於疑問的黑暗深處?為何思考過宇宙萬物之神秘的腦髓,卻留下唯一的腦髓自身沒有思考?截至今天為止,科學家們的學說、論文之中,完全沒有一篇能夠確切說明腦髓作用之文獻存在,這豈非極端不可思議

    不是隻有這樣。各位……如果代表各位腦髓的全世界科學家們的腦髓,直到今天為止皆未注意到這項矛盾,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請看……人類的腦髓對於有關人類肉體的研究,已經進展到完全透徹的程度,細微精辟到解剖、生理、病理、遺傳等各方麵:對於疾病的治療也區分為內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皮膚科、牙科等等類別,競相發展。然而,獨獨對於思考、研究這些的腦髓,以及有關腦髓的研究,卻與遠古以前,同樣屬於付之闕如的“盲目摸索狀態”,這是何等愚昧?為了精神病研究而絕對必需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精神遺傳學等研究科目,全世界的任何大學都沒有予以分科,讓所有醫師對於腦病或精神病的治療幾近放棄,腦髓又是何等失職

    “人類的生命或生命意識存在什麽地方”、“為何會發生幻覺”、“所謂的早發性癡呆症是哪裏出了什麽毛病”等等,以及任何人都會感到下可思議、與“腦髓”相關之重要問題,這樣聰明的人類腦髓居然會僅僅打個大嗬欠而不予理會,未免太缺乏道理。

    如同占卜者無法占卜自己的命運一樣,腦髓也不能思考腦髓,任何人都覺得理所當然。

    這種情形如果下是腦髓的悲喜劇,又是什麽

    如果不是腦髓們被腦髓玩弄的大鬧劇,又算是什麽

    和我們最有切身之痛的是所謂的“哭泣中風”或“笑中風”  。這是不管產生憤怒或震驚之類的情緒時,僅能表現出哭或笑的其中一種感情的病症。對於這種病症的說明,腦髓還是嚴格命令舉世科學家們以“腦髓思考事物”之模式進行。所以奉行此項命令的舉世科學家們隻能將此種中風症狀說明為:三這是因為腦髓全體出血而麻痹,其中隻剩驅動‘哭’或‘笑’的唯一部分還能活動,所以該人身上產生的一切情緒,隻能藉著‘哭’或‘笑’的一處神經細胞的活動來表現。除了基於這樣的前提,無法再作其他說明。”

    但是,很遺憾,將這類中風病患的腦髓進行病理解剖的結果,卻與上述說明完全相反。通常因腦出血而受傷的並非腦髓全體,大多隻限於腦髓中某一極小、極狹窄的部分,這豈不是很諷刺?不能哭或笑的腦髓竟然會有這樣的惡作劇,不是很悲慘嗎

    更諷刺、奇特的實例乃是夢遊。對於這種病症,認為頭腦萬能的科學家們當然視之為無法理解的病症而敬遠之,可是,那些夢遊症患者卻似在嘲諷這類科學家般,屢屢展露各種各樣的奇跡……譬如,這種病患隻在夢遊症發作期間,展現出實在無法認為是此人頭腦會有的高超智慧與技巧,完成某些人認為人類無法完成的偉大工作。不僅如此,這個人在翌晨醒來後,又會恢複原來的癡呆模樣,而且腦髓中不留下任何有關其完成偉大工作的記憶,甚至完全沒留下迷信“腦髓是思考事物的地方”、“腦髓是用來感受的地方”、“腦髓是用來記憶的地方”的專家學者們所深信的腦髓之判斷力的絲毫痕跡,讓所謂的學者專家們發出慘呼:“這根本不是人類腦髓能夠想得出來!”

    這應該是腦髓做不到的恐怖劇吧

    然而,以唯物派的牧師、科學萬能派的傳教亡自許的所有科學家們仍未引以為戒,持續絕對禮讚腦髓。將“腦髓的大小表現其擁有者的進化程度,渦紋的多寡顯示其文化程度。亦即,人類是為其大而發達的腦髓存在,其腦髓又是為思考事物而存在,所以腦髓是文化之神、科學世界的造物主、唯物派的守護本尊”之類的迷信說辭視為比聖經更可貴,拚命擁護自己腦髓的權威。

    問題是,在這類科學家們的顯微鏡底下,一些沒頭也沒尾的低等動物下但能夠正確判斷寒暑,選擇自己喜歡的食物,還能展現比人類腦髓更敏銳的氣象預報,這豈非大快人心

    這些低等動物雖然不會說話,卻能夠以肢體動作嘲笑:

    “沒有腦髓也可以思考事物哩!”

    “我們的全身都是腦髓。”

    “我們可以把腦髓完全變形,當作手腳、身體、耳朵、眼睛、鼻子、嘴巴、消化、排泄、生殖等各種器官使用。”

    “你們隻能由各種不同的器官分別負責這些功能。”

    “我們的手腳也會思考事物!”

    “也可以用屁股看或聽哩!”

    “抓屁股時隻有屁股會痛的。”

    “被跳蚤咬了,隻有被咬的部位會癢!”

    “腦髓不會痛也不會癢的。”

    “還不明白嗎?”

    “啊,哈、哈、哈。”

    “嗬、嗬、嗬、嗬、嗬。”

    “嘻、嘻、嘻、嘻、嘻。”

    大家聽了不會覺得生氣嗎

    如果這不算是腦髓的諷刺劇,又算什麽

    如果這一切不是腦髓的詭計,又是什麽

    在這種唯物文化當中,與精神和靈魂有關連的怪奇劇和神秘劇從古老時代就已出現,而且有如浪潮般不斷湧現,嘲笑著人類的頭腦,各位不覺得愉快嗎

    在唯物資本主義的時代,藉著科學文化而鞏固的大都市中,已死的人打電話,陌生人出現在照片裏,珠寶吸減了美女的壽命,惡魔平交道威脅火車行駛等等事實隨處可見。這還下算什麽,可怕的是巨大幽靈撫摸阿美隆傑城城牆,有人聽到老凱薩的歎息聲,圖坦卡門王的木乃伊祟弄埃及探險家……即使是科學推理的天才,以指紋、腳印、煙灰等唯物方式探索偵察的創始者夏洛克·福爾摩斯,到了晚年也受到這類怪奇現象吸引,在熱衷於心靈學的研究中結束他的一生……另外,死者能藉著沒有利用伊塔波動的音波,與活在人世的妻子交談……

    這些都稱之為不可思議,但是卻無人能斷言這樣的事實是否存在。就算能,最終也會遭人推翻,結果互相怪罪對方的腦髓有問題。在窮盡一切推理與想像之後,發覺這樣也不對,那樣更不是時,終於哀嚎出聲“腦髓如何能夠思考腦髓”所有的問題再度回到原點。

    怎麽樣?大體上的情形就是如此。

    “人類的腦髓”首先必須遂行研究的是“人類腦髓的病理”。構成精神病科學基礎與中心的各種重要問題,如各位所見,因為“思考事物的腦髓”呈現部分滯塞的狀態,導致地球上全部的精神病學者與所有精神病院的診斷治療,隨時要麵對無能與無意識的嘲諷而痛苦不已。同時,地球上無數的精神病患也被禁錮於永遠無法獲得救贖、飽受侮蔑虐待的世界裏,不是嗎?還有,由這個世間所造成的瘋子地獄在地球表麵上豈非到處可見嗎

    若說這並非偉大的“腦髓的惡作劇”  ,那又是什麽?如果這不是“思考事物的腦髓”對於“思考事物的腦髓”自導自演的恐怖鬧劇,那又是什麽

    鼓掌的人鼓掌吧

    暍采的人暍采吧

    哭泣者哭泣,歡笑者歡笑。

    我,阿呆發楞注意到這種腦髓文化現況的同時,立刻連牙關都咬不攏了。在自覺自身的腦髓正神下知鬼下覺地冷酷嘲笑此種恐怖戰栗的腦髓社會之同時,左右膝蓋骨抖得幾乎快散掉,認為無論如何都必須徹底摧毀此種腦髓的詭計,推翻舉世對於腦髓的唯物科學迷信,讓如此殘忍、淒愴的恐怖大鬧劇盡快停止。

    於是,我,阿呆發楞在這兒奮然站起,應用傾注了畢生心血的最高等偵探技巧,穿越無限時空進行搜索的結果,終於能夠徹底拆穿這種稱之為腦髓的大惡魔——“應該受到詛咒的唯物文化偶像”——的真麵目,發現喚醒關於“思考事物的腦髓”之迷信與妄執的“絕對至上之大真理”。

    但是……由於這個大真理過度簡單、平凡,反而成為任何人都會忽略的驚異性大真理。自從腦髓被發現以來,培根、洛克、達爾文、史賓塞、柏格森等到處可見所有不平凡的腦髓們,必須是在無法認識他們自身的地方遂行“腦髓的真正活躍”,也就是說,他們隻不過是燒毀了持續玩弄地球上二十億生靈的“腦髓之大惡咒文”的一根火柴棒。

    各位,盡情欣喜雀躍吧!勇敢跳起來、倒立、空翻吧!也可以跳狐步、圓舞曲、華爾滋。下必理會交通警察,也不必在乎什麽安全地帶,為自己從古迄今的腦髓之專製橫暴—人類最後的迷信——獲得解放而高唱凱歌。

    我,阿呆發楞終於像這樣追蹤地表上的大惡魔至各位眼前,查明神出鬼沒、變幻自如的怪凶手、殘忍凶惡的惡作劇者之詭計真相,同時方才也把大惡魔的真麵目——也就是我阿呆發楞的腦髓——當著各位麵前摔爛,並且非常榮耀的大叫:“腦髓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

    啊,哈、哈、哈,如何,覺得很痛快吧?絕對值得歡呼吧!這是一本足以踐踏全世界二十億腦髓、超級痛快的偵探小說吧

    什麽,還是不懂

    啊,哈、哈、哈,這是因為你們尚未甩開以腦髓思考的習慣,因為“精神會變成物質”的唯物科學迷信仍舊緊貼在你們頭腦的某個角落。

    請聽我說

    我們的青年名偵探阿呆發楞博士指著摔在地麵上爛成一團的腦髓,繼續進行論證。

    “請看、、請聽、請驚訝、請厭煩!”

    看看腦髓詭計的真相,了解其比惡魔更可惡之橫行霸道的模樣。

    我們人類自從最初發現腦髓的科學家海波梅尼亞斯以來,就持續受到“思考事物的腦髓”玩弄迄今,不分晝夜的叩頭跪拜腦髓,將自己的肉體和精神的全部完全奉獻給腦髓,被錯覺愚弄,連我阿呆發楞都是其中之一。

    但是……現在已經到了必須打破這種錯覺的時候了,必須清算發現腦髓的第一位科學家海波梅尼亞斯的錯覺之機會已經來臨!與躺在腳下的我的腦髓一樣,必須把腦髓摔成爛泥的時機已經到了。

    我阿呆發楞在這個十字街頭高倡地球上有史以來第一個宣言!亦即,我很榮聿公開發表最尖端的學術;最末期的科學宗教——阿呆發楞式之“腦髓論”。

    我,阿呆發楞斷言:

    “‘思考事物的腦髓’無法用來思考‘思考事物的腦髓’必須和‘兩個物體無法同時存在同一地方’的物理學原則一樣,同為千古不變的真理。所以思考‘思考事物的腦髓’的‘思考事物的腦髓’讓最初發現腦髓的科學家海波梅尼亞斯,持續飽受錯覺自己腦髓作用的‘腦髓幽靈’所苦惱,到了幾乎要被自己的腦髓幽靈所殺的情況。”

    所以,我,阿呆發楞對此堂堂挑戰:

    ——思考事物的地方並非腦髓

    ——感覺事物的地方並不是腦髓

    ——腦髓隻不過是無神經、無感覺的蛋白質固體。

    我這樣說並沒有什麽可笑之處,但是,各位為何覺得可笑?為何笑得七顛八倒?為何那樣激動的在馬路上翻滾

    為什麽跑進派出所?為什麽抱住電線杆?為什麽親吻紅色郵筒?難道各位的精神都出現異常

    什麽?……

    “不是用腦髓思考,那是用哪裏思考”嗎

    “並非用腦髓感覺,那足以什麽地方感覺”嗎

    “我們的精神意識在什麽地方?我們如何生存……”

    原來是為了這些。

    這些問題一點也不可笑,也沒什麽不可思議和奇怪之處,都是極端平凡的問題,不是嗎

    ——撣掉褲子上的泥土

    ——把帽子重新戴正

    ——領帶拉正聽我說

    我們的精神或是生命意識不在別處,而是充滿我們全身各個角落,和沒有腦髓的低等動物相同。

    就像抓屁股,屁股會痛;肚子餓了會覺得餓。

    這是非常簡單明了的事

    不過因為過於簡單明了,反而不易了解也未可知,所以我現在予以瑣碎繁複的說明。我們經常不斷意識到的一切欲望、感情、意誌、記憶、判斷、信念等,皆同樣、絕對平等的分散在我們全身三十兆絀胞的每一個之上。腦髓隻不過是負責將全身每一個細胞的意識內容,毫無遺漏的反射交感至全身每一個細胞,是具有仲介功能的一團細胞。

    共產主義者把它每一位黨員稱為細胞,同樣地,如果把每一個細胞視為一個人,人類全身便如同一個大城市,腦髓就相當於位居中心的電信局,除此而外,它什麽都不是。

    若這樣還不明白,那麽可以跟著我阿呆發楞一起,回顧我在時間與空間的無限範圍內來回奔波,企圖追查腦髓真麵目之苦心慘澹的蹤跡。

    首先,為了查明腦髓究竟從何而來?在何種理由之下如何誕生?你們和我阿呆發楞會共同搭乘頭腦航空公司專用的超快速“推理號”。當飛機從頭腦機場升空後,將一口氣穿越無限時空,在橫亙於各位眼下、極端雄偉莊嚴的萬物進化之大洪流裏,逆向飛行六億年。

    請看,現在人類全盛的世界在一瞬間化為未來之夢,長毛象、大象、劍象等巨獸活躍的百萬年前的象之世界,正在各位腳下展開,不是嗎

    接下來是再過百萬年前的龍之世界,然後是更早以前的鳥類世界、魚類世界、貝類世界、海綿世界等等進化程度愈低的微小生物之世界,最後,終於回溯到了六億年前的古世代……如何,這個世界非常年輕,對吧?當時的地球精力充沛,對下?覆蓋天地的大爆發、大雷雨、大海嘯、大地震的火煙、水氣和土塵前推後湧的滾滾而上,遮蔽日月。

    我們采取在地表冒泡、鹽份稀薄、保持攝氏四十度左右的一滴海水,以顯微鏡觀查,各位應該可以發現,在眼前放大的是無數無量浮遊的單細胞生物!是未來一切生命共同祖先的原始細胞大群集!而且,這些原始細胞乃是在地球表麵的劇烈天候變化下,慢慢冷卻之間所形成的各種化合物中,最後完成的最高等複雜之物。它們是充分完整、靈敏的發揮各種元素之活力所化合而成的微妙菁英有機體,可以稱其為“天之禦中主”的正統、“耶和華”的愛子、“太陽神”之於荷魯斯的地球上最早的生命群體。

    所以,這些原始細胞每一個都擁有因應其環境變化,體現所需的意識、感情、判斷力等等無限靈能,在同化自己以外的無機物、有機物,擴大分裂自己的同時,也能夠向鄰近分裂合並的細胞們反射交感彼此的感覺和意識。

    請看看證據。在各位眼前,原始細胞不是正在旺盛的分裂擴大自己,快速讓其形態與能力進化嗎?不是藉其靈能轉眼成長、分裂、結合、反射交感,而後化為同心同體的共鳴、活躍,在地球上發揮自己所共同產生的靈能,逐漸開始進化成高等複雜的形貌嗎

    然而,安心地自以為“我進化到此應該已經無敵天下了吧?應該沒有人能夠進化到超越我吧!”的家夥,就保持它誌得意滿的形貌不再變化,化為海綿、貝類、魚類、鳥類、獸類,各自繁衍其後代子孫,不知不覺間在各位眼前展開了像今天這種複雜多樣、幹變萬化的生物界。

    不過,請看

    即使是在這樣如此千差萬別的動物們之中,進化程度極低的海蜇以下的動物們,如大家所見,並未擁有腦髓或神經元之類的高級構造,仍舊和古老時代一樣,藉著全身細胞的反射交感作用,讓全身同時相互意識到所有感覺、思考、行動、飲食、睡眠、生存。

    但是,到了像我們這樣完成高等複雜進化的動物,如各位所知,已相當程度的融入意識內容。細胞之間的間隔距離逐漸拉遠,當發現“我的身體延伸至那麽遠的地方”時,就會如同在浴缸裏嚐試移動腳趾般的進化長大。所以,就如手腳或眼耳鼻各自專業分工一樣,意識也製造出名為“腦髓”的自動式、複合式反射交感係統,將全身三十兆細胞彼此的感覺和意識縱橫交織、反射交感於全身,藉此表現出“我就是我,我就是這樣活著”的心情。

    我們全身三十兆細胞就像這樣,從流動的紅血球、白血球至堅硬的骨頭和毛發尖端為止,將我們所感覺的意識內容,一個一個的同時完整相互感受、相互意識。

    無法隻靠眼球觀看東西,無法隻靠耳朵聽見聲音,其背後絕對要有全身細胞的判斷感覺。

    同時,腦髓不可能隻靠腦髓思考、感受事物,其背後絕對必須有全身細胞相互的主、客觀判斷,否則人類的腦髓將與失去觀眾和銀幕的電影放映機一樣,同為毫無意義之物。

    而且,所謂由腦髓仲介全身意識的反射交感作用,其靈活度非常驚人,完全下是憑電信電話、收音機之類相互連係的人類社會組織所能比擬!亦即,像是覺得背脊發寒的同時,全身馬上起雞皮疙瘩:放屁的同時,人會馬上跳起來一樣地迅速靈活。

    構成我們全身各器官三十兆細胞的其中一團,像這樣分擔各自專門的工作,使用腦髓的反射交感功能,全部直接觀看、聆聽、嗅聞東西,以腦髓為中心,意識、感激、戰鬥、歌舞、呼喚。

    高興時就有了食欲,因為,胃也跟著同樣高興。

    吃飽後,即使尚未消化,也馬上感到體力充沛,因為全身細胞同時都覺得吃飽了。

    所以,我們用以意識自己的生命或是精神的真麵目,其實隻是全身無數細胞的每一個所描繪的主、客觀意識,藉著腦髓的反射交感作用居中仲介,重疊合一所透視而得……關於這點,各位應該已經毫無疑問了吧?既然如此,那麽我們直到今天為止所迷信的腦髓之偉大內容,事實上隻是全身每一個細胞含有的無限靈知靈能反射交感的錯覺,就像是電信局支配整個城市一樣……對此,各位應該也無懷疑之餘地吧

    各位覺得如何,很簡單明了,不是嗎

    應該都目瞪口呆了吧

    現代的科學家們最困擾、最感到不可思議的生命意識之根本問題,隻要推翻“腦髓思考事物”的觀念,豈非馬上就能獲得解決?腦髓負責的功能豈非和手腳負責的功能一樣,可以很清楚地確定

    如果還是搞不明白,可以再度隨我而來,看看此刻躺在我阿呆發楞腳邊的這種名為腦髓的阿呆發楞式、自動式、反射交感係統內部的樣子。請仔細參觀在這交感係統裏之親切爽朗的總機小姐—神經絀胞們——的工作狀況。

    她們——神經細胞的大群集,如各位所見,自行化為電線、開關、插座、總機、轉播台,或變形為天線、真空管、播號盤、線圈等,同時因應全身各細胞所含的不同種類之意識感覺,細分為哭泣組、笑組、觀看組、聽聞組、記憶組、迷戀組等等,不分晝夜,仿佛離群索居般,反射交感全身三十兆居民的心情。

    各位不可向她們搭訕

    她們是由全身細胞群中被挑選的專精反射交感技術之技師,她們與普通電信局的女職員們一樣,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反射交感什麽內容,毫無一分一秒可休息,不斷呼叫、被呼叫、切換、轉接,無論是內閣即將改組、戰爭將要爆發、可能發生大地震、會發生大火災,或是天氣冶熱、頭被蜂螫、屁股著火,都沒有空閑去注意。因為,她們隻不過是向全身反射交感這些意識、判斷和感覺的阿呆發楞式電池、插座、總機、線圈、播號盤、真空管等等。

    所以,各位不可向她們搭訕!不能讓她們思考事物!不能讓她們做其他額外工作,而使她們雙重疲勞。

    她們愈是不去思考其他事情,愈是專心一意單純從事反射交感的工作,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愈靈活、迅速,頭腦愈下會疲累,愈清晰靈敏。

    這不是非常簡單明了嗎?頭腦馬上變成像我阿呆發楞一樣,不是嗎

    我,阿呆發楞腦髓管理局長能夠在此明言:

    如果這樣能讓各位簡單明了的腦髓成為阿呆發楞模式,反射交感組織靈活,意識明晰,那麽應該就不會再陷入腦髓的詭計之中,也不會再用腦髓思考事物了!甚至可以成為最尖端腦髓學的權威大博士,一舉將所有與腦髓有關的不可思議現象予以阿呆發楞化,並展現如我一般的腦髓功能——偵查、拆穿掌握人類文化生死的大惡魔“腦髓”之真麵目。

    但是,在各位當中,或許還有人猶未甩脫此種束縛!或許仍舊有篤學之上對尚無法完全說明的一切與精神病或心靈相關之各種奇怪、不可思議現象感到不能釋然也未可知。

    沒問題,真的沒問題!這樣的人才值得我再深入說明,也是必須將地球上最怪奇神秘的真麵目—一切黃色、黑色、無知主角的腦髓——徹底加以阿呆發楞化的最新銳、最高級尖端人種。

    沒問題,真的沒問題!這樣的人請再度跟著我回到腦髓管理局的大門前,然後請仔細閱讀揭示在這裏的“腦髓管理局阿呆發楞式反射交感事務加入規約”。

    怎麽樣?各位,這項規約的條文隻有三條,不到一般電信局加入規約的十分之一,非常乾脆。人類全身的三十兆細胞對於這三條加入規約視同祖先傳下來的下成文法律,幾乎是幾近非常識的遵奉。另外,諸位隻要對此簡單的三條規約完全了解,立刻能夠成為無懈可擊的腦髓學大博士,可以很輕易就識穿目前正在地球各個表麵持續演出與腦髓有關的不可解之戲劇、諷剠劇、侮辱虐待劇、鬧劇、恐怖劇等等,其幕後景象是何等可笑

    ◇第一條由腦髓管理局反射交感而來的諸般報導,縱然並非事實,也應該相信為事實。夢見

    小偷闖入,大聲叫醒家人者,即是受第一條規約所支配。

    ◇第二條由腦髓管理局反射交感而來的各種事情,縱然是自己想做之事也不可承認,不可記

    隱。堅持“我不記得昨天曾經拉過你的棉被”者,就是嚴守第二條規約的人。

    上述兩條規約乃是引起現代精神病科學界特別視為重大疑問的“恍惚狀態”規約。當然,

    即使是一般頭腦的人也常見這種情形,而且因為文字簡潔,很容易記住。不過到了第三條,文字內容就有些令人捉摸不定,隻是意義還是和前兩條同樣簡單明了,亦即,規約的意義是:“在腦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發生異常時,與無腦髓的低等動物一樣,讓腦髓以外的全身細胞之反射交感作用替代腦髓活躍。”

    這應該說是對於腦髓處於非常時期的應急手段吧

    但是,據此卻能夠說明,“思考事物的腦髓”至今日為止所演出的幽靈、妖怪、幻覺、錯覺、精神異常、隻會哭泣、隻會笑、夢遊精神、朦朧狀態等等,一切超科學,甚至無法說明的怪異現象,徹底玩弄全世界科學家的腦髓之魔術,其實隻不過是逆用這個簡單明了的第三條規約。

    ◇第三條腦髓管理局的反射交感功能發生故障時,在其產生故障的一處,正在反射交感的意

    識會與其他意識斷絕連絡,全身每個細胞將利用自原始以來所保有的反射交感作用,與原

    始低等動物於同樣狀態直接使用(與腦髓的反射交感作用無關)  ,能夠先於其他意識而進

    行感覺、判斷、考慮或支配全身的運動。

    【附則】

    (一)發生腦髓管理局沒有反射交感之餘暇的緊急情況時。譬如,無意識閉上眼睛或是往

    後跳的時候。

    (二)麻醉時。譬如用麻醉劑讓腦髓全部停止反射交感功能時,根據細胞的感覺、意識、

    記憶等所進行的無意識言行舉止。

    (三)腦髓異常的深度熟睡時。譬如夢遊、夢囈、半夜磨牙的時候等等。以上三種狀況也

    符合第三條標準。

    希望各位趁著猶未忘記之前把它記在筆記簿或什麽上麵,尤其是學生們更需要牢記。第三條乃是腦髓衛生學的根本,可以說,各位視為老毛病的神經衰弱症,主要就是出自這種規約的疾病。不,在人類之中,自稱為文化民族的大多數人都是受到這種規約的束縛,一步步陷入精神破產、滅亡的狀態。

    理由無他,憑我方才說明的就可以想像得到,腦髓管理局的阿呆發楞式反射交感機器構造非常精密,因此不僅很容易發生各式各樣的故障,而且也相當難以更換故障部分的零組件,所以下得下設置這種應變式規約。

    證明這種腦髓管理局反射交感應急規約第三條存在的最有力又最簡單明了的證據,解明腦髓創出地球上一切怪奇現象內幕的最好實例乃是前麵提及的“哭泣中風”、“笑中風”。這豈非是很愉快的一件事

    也就是說,腦髓的某一處……譬如“笑組”的交感係統因腦出血而麻痹,無法反射交感,此時隻有被反射交感的“笑電流”如第三條規約所述,與其他意識失去連絡而遊離,並使用腦髓以外的全身細胞自原始以來所遺留下的反射交感功能,隻是不停的發笑,就算驅動其他“憤怒”、“悲傷”的電流,但在電流繞過中央的反射交感係統而來之時,隻有遊離的“笑電流”最先直接傳送敵播至全身細胞,讓其他感情沒有向外發泄的間隙,這就是俗稱的“笑中風”。其他“憤怒中風”、“哭泣中風”的發生原理也一樣。

    不必說,這是因為腦出血所引起的故障。隻要進行病理解刦,掀開頭蓋骨,馬上就可以明白、了解“哈哈,原來這裏就是交感笑電流的地方”。但坦白說,這種肉眼能見到的腦髓故障近乎例外,通常是肉眼見下到的腦髓故障演出的怪奇現象占絕大多數,從科學文明的閣樓至地下室,從頭腦文化的電車街至小巷弄,晝夜不斷徘徊留連。不隻這樣,這更證明每一個怪奇現象本身都不能以聽診器測出,甚至連X光也照不透,這不是很有趣的事嗎

    最令人氣憤的是,現代所有“思考事物的腦髓”之人,做夢也未發覺前述第三條應急規約存在於腦髓本身與全身細胞之間的事實,所以會說“腦髓怎麽使用也不會減少”之類的話,完全保留著抱頭、僥首,拚命想讓腦髓思考事物的習慣。他們沒注意到……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隻是單純的專門反射交感係統之事實,努力想讓腦髓專門思考一切事物,這簡直就是讓電信局負責市政府的功能與職責,這下是太可笑了嗎

    因此腦髓管理局的總機小姐們會因事務負擔過重而苦惱不已,導致發生過多反射交感事務的錯誤,呈現各種的幻覺、錯覺、倒錯觀念。

    證據勝於理論!事實就擺在眼前

    過度用腦髓思考事物就和導電過度的線圈一樣,腦髓全體組織會發熱,其反射交感的功能開始減弱,這樣一來,包含在全身細胞裏的各種意識會失去彼此之間的連絡,開始分別自由行動,成為較輕微、半自覺意識的夢遊,在全身細胞所形成的意識中無邊無際的馳騁。各位在思考某件事情導致頭腦疲倦時,會漠然凝視、隨性胡思亂想或妄想,就是來自於此。不久,當腦髓完全疲倦而入睡,意識彼此之間的連絡也終於斷絕,逐漸形成不合理的夢境。

    這種狀態,各位在閱讀小說的過程中睡著,或在教室裏、或電車上打盹時,應該也有過各種類似的體驗吧

    以前的人非常迷信,行走於黑暗中時,會因為恐懼而使腦髓疲倦,陷入各種幻覺或倒錯觀念中,於是在故事裏,這類幻視或幻覺會化為幽靈、妖怪。而嘲笑這類事實的人,很遺憾的,並不能稱之為具有現代感的高級神經之人,也無法成為因為神經衰弱和歇斯底裏而慣用鎮靜劑與安眠藥的紳士淑女之同伴。

    即使像各位這樣的現代人,過著迷炫都市生活的人們,腦髓功能就算在大白天也會疲勞,各種意識作用和判斷感覺遊離於全身的神經末梢……細胞之間的反射交感功能交織,瀕臨恍惚的夢遊狀態。

    所以經過大煙囪旁時,會覺得煙囪彷佛快要倒向自己頭頂,情不自禁加快步伐:或是睡覺時聽到電車駛近的聲音,很想立刻開燈。除此之外,在科學文化出現壁爐打嗬欠、蛋黃在盤子裏翻白眼、昨夜回家時對麵馬路的限時郵筒換了位置、烤麵包爐在深夜歎息、畫像流汗、書桌抽屜伸出一隻白皙的纖手、手槍對準自己發射等等奇怪現象,絕對是各位的腦髓因為疲勞所引起的反射交感事務的錯亂——亦即為意識的夢遊。

    不過,前麵也曾提及,若是這種程度的精神異常,一定多的是這種人,而且他們也略微自覺到自己的精神異常,一旦視其為瘋子,病況有更嚴重之虞,所以不能故意將他們算入精神病患之內。問題是,當病況轉為嚴重時,又無法置之不理,隻好花費一筆錢財,使其過著精神病院式的公寓生活。

    在我阿呆發楞落腳迄今的九州帝國大學的精神病科教室裏,多的是這樣的人。輪流讓這些人到教室聽正木瘋子博士對學生授課時,會聽到博士講述和我阿呆發楞所想的相同內容,實在很有意思。

    “咳、咳……所謂人類的腦髓,如同剛剛所說明,是類似钜細靡遺地反射交感全身細胞的意識內容,聚焦成一點的複合式球體反射鏡。人類腦髓同時顯現包羅萬象的意識感覺,繞行全身三十兆細胞的每一個之情形,恰似蜻蜓的眼球一眼看遞大下世界、上下八方相同……但是,由人類腦髓時時刻刻反射交感,時時刻刻聚焦成一點的精神,亦即,平均包含在每一個人類細咆裏所謂一個人的個性或特徵,根據我的實驗,完全隻是該人遺傳自曆代祖先的心理作用之累積。也就是說,所謂普通人指的是,其曆代祖先所體驗的無數難以計量的心理慣性之顯現,受到腦髓反射交感作用所統一,彼此保持調和的形成焦點。但是因為每一個人的心理皆有不同癖陸,如果祖先沒有矯正其癖性而遺傳給子孫,累積愈多代則癖性愈趨嚴重。譬如對於某件事遺傳到愛鑽牛角尖癖性的女人,有一天忽然看上某位男子,不管睡著或清醒都反覆想見對方,想和對方在一起,反射交感這種‘戀愛意識’的一部分腦髓,最後將無法驅動,導致在該部分被反射交感的戀愛意識逐漸遊離,最後化為空想、妄想,開始展現執念之蛇式的夢遊。不分晝夜地在虛空中描繪愛慕男人的身影,嘴裏講的盡是男人的事,這樣一來,負責其戀愛係統的總機小姐終於無法負荷,戀愛意識在此時完全遊離,活躍亂竄,導致發狂的程度愈來愈深……跑到街上……被關起來,搖撼鐵窗狂叫……或者被掛上某某狂之名送入煙花街,百年之後仍博得大眾暍采。

    當然,這是普通人發狂的順序,隻不過,具有一點點這樣的傾向者稱為普通人,具有稍多傾向者則稱為精神病係統的人。所以被稱為發明狂、研究狂、搜集狂及其他某某狂、某某瘋之人,雖然程度上有所差異,卻都屬於這類人物。這樣的症狀隻要及時治療,應該能夠得救。問題是,如果情況更惡化,成為真正的夢遊症後,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當然,它絕對是精神病的一種,其活躍狀況也超越普通的狂人,但是他本人與普通人毫無兩樣,不,甚至這種毛病最常發生在鼻子或哪裏有毛病,頭腦有點模糊不清:頭腦聰明,做學問過度:個性溫柔,連一隻蟲都舍不得殺害的大好人身上,因此實在不能稱為瘋子。但,即使這樣,這些人到了半夜還是會忽然醒來,做出一些超越瘋子行徑的極端滑稽、殘忍無道的事,所以情況變得更有趣。

    亦即,這種人在清醒時的意識狀態和普通人完全相同,其全身細胞的意識靠著腦髓的反射交感作用,正常、協調統一的進行;可是,一到夜深,當這種人的腦髓陷入全部休止的熟睡狀態時,其熟睡狀態卻與普通人不同,也就是說,大幅超越普通的熟睡狀態,接近死亡的世界。所以用尋常的搖撼或大聲叫喚,絕對無法讓他醒過來,等於是陷入與死人相同的狀態。這就是夢遊症病患的特徵

    不過,睡眠程度變成那樣深之後,其必然的結果就是,全身細胞的意識會出現一、兩個無法如此深睡者,而且這種睡眠遲緩的意識如同背景愈黑,前景愈發亮般,當睡眠愈深沉,就愈清醒地開始從事各種活躍的行動。

    譬如,假定某個人在某種感情或意誌的極度亢奮下睡著,當他想著‘我好想要那顆鑽石’或‘我想殺掉那個可恨的家夥’而亢奮的閉上眼,不久,在腦髓陷入熟睡深淵的同時,與腦髓一起熟睡的細胞之中,隻有該意識難以入睡而清醒,且與良心、常識、理智失去連絡,有如跛子般蘇醒,使用全身絀胞所具有的反射交感作用代替腦髓的活動,在必要時從全身細胞喚起判斷、感覺等意識,相互連絡以便聽、看、思考,進行自己想做的工作、竊取想要的鑽石、殺害憎恨之人。但是進行這種工作的過程中發生的事情,因為沒有通過腦髓,當然絲毫沒有記憶,就算事後醒來,同樣若無其事的恢複為阿呆發楞人種,即使拿著他所竊取的鑽石、或所殺害主人的屍骸放在他麵前,因為自己一無所知,當然不會承認,變成十足的阿呆發楞

    相對的,在這種夢遊之間,由於全身細胞同時承接腦髓的功能和自己負責的專門功能,醒來以後經常會自覺異樣的疲勞,其道理盡管和使用藥物麻醉腦髓完全相同,可是卻很難辨別麻醉後的疲勞與夢遊後的疲勞完全屬於相同性質,因此成為非常有趣的法醫學研究課題。

    最佳實例的標本,就是現在站在這裏聽我講解的這位青年。或許各位當中有人認識這位青年,但是,在此我仍舊依慣例不公開這位青年的姓名、住址。他在剛滿二十歲的今年春天參加本大學的入學考試,以最高成績過關後不久,很遺憾的,遺傳自祖先的夢遊症發作,在舉行結婚典禮的前夕,勒殺了自己的未婚妻。不僅這樣,之前在他十六歲那年,夢遊症也同樣發作,並勒殺自己的親生母親。不過被送來我的精神病科教室,接受我獨特的解放治療後,似乎逐漸陝複正常,最近已經會搔抓自己的頭發,用拳頭敲打耳朵上方,同時口中說著‘我一定是這裏有毛病’,而且也時常站在房間中央,開始有關腦髓的演講。由於他的演講內容完全是根據在這教室裏聽到的學問現學現賣,所以為了參考起見,偶而我也會聆聽——因為這種人的記憶力之完美實在超乎想像。

    原因何在呢?因為這位青年罹患的強烈夢遊症發作,結果導致完全切斷過去的記憶,因此對於現在發生之事的記憶作用,能夠不受任何事物幹擾、悠遊在絕對自由的世界裏。一旦集中注意力,對於任何瑣碎事情都可超乎常人的正確記憶。但是,平常卻像這樣宛如剛從蛋內爬出來的生物一般,一臉發楞詫異的神情,所以才會送給他阿呆發楞博士的稱呼……”

    正木教授說明至此,學生們再度望著我,大笑出聲,因此我生氣的轉身跑出了精神病院。

    今天,我站在這處十字路口觀察各位腦髓的異常狀況時,忽然覺得不能就這樣放棄,才向各位提出警告,而且毅然決然公開超越時空的阿呆發楞式腦髓論。

    各位感到佩服嗎?看到了嗎?聽到了嗎?覺得驚訝嗎

    我阿呆發楞一旦揭穿“腦髓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樹木會因而喪失其翠綠,花兒會失去其嫣紅,不是嗎?一切唯物文化會徹底被推翻,所有精神病學完全成為桌上空洞的理論,不是嗎

    重複一遍。

    人類藉著思考事物的腦髓否定神,違背大自然而創造出唯物文化,排斥自然心理產生的人情、道德,迷信個人主義的唯物信仰,漸漸將唯物文化虛無化、無重心化、動物化、自瀆化、神經衰弱化、發狂化、自殺化。

    這完全是“思考事物的腦髓”的惡作劇,是迷信“腦髓幽靈”的唯物信仰之毒害。

    但是,如今必須清算這種迷信的時刻來臨,否定對於神的迷信之人類,現在陷入了必須否定“思考事物的腦髓”之窘境,必須從唯物科學的不自然回歸唯心科學的自然之完美時節已經到來。

    所以在實行該口號之際,我阿呆發楞才會像這樣將自己的“思考事物的腦髓”摔在地上給大家看。

    而且,還像這樣的踩爛。

    嘿……呀……

    好了。

    哈、哈、哈,如何,覺得驚訝嗎?看到了嗎?聽到了嗎?感到佩服嗎

    這就是我所謂的絕對科學偵探的寫實小說,是超腦髓式的青年名偵探阿呆發楞博士不斷追蹤自己的腦髓,最後終於予以逮捕,摔在地上踩爛的經過報告,也是世界最高級的科學浪漫“腦髓清除腦髓”的高次方程式之分解公式。

    如果真正了解這篇小說的詭計趣味的人——對啦,我上次不是借給你了嗎?就是那篇《胎兒之夢》的論文——一定能夠了解那篇論文真正可怕的地方,更可以了解胎兒受到母親胎內所見到的大惡夢支配的原理原則,從而輕鬆理解實驗該原理原則的解放治療內容,以及被收容於其中的阿呆發楞博士之真麵目和令人顫栗的經曆。

    另外一項安慰則是,如果已經明白在腦髓裏分析“腦髓思考事物”的舊觀念導出“腦髓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結論之事實,再繼續深入分析該“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將會了解最後又會回到最初的“思考事物的地方”的極盡怪異奇妙之我所獨特的精神科學式循環原則……這樣,一切就更值得喝采。

    什麽?你覺得頭昏腦脹

    哈、哈、哈、哈,那是當然啦!聽過我說明的人,通常都如此……

    什麽,不是這個原因,是因為被雪茄熏昏

    啊,哈、哈、哈、哈,這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本文內容由記者負責)

    胎兒之夢

    ——藉人類胎兒代表其他動植物的全部胚胎。

    ——有關宗教、科學、藝術及其他無限廣泛內容之考證、援例與文獻的說明、注記予以省

    略,或是僅止於極端概略述及。

    人類胎兒在母親胎內十個月期間,都是在作一場夢。

    這場夢是由胎兒自己擔任主角演出,所以應該稱為“物種進化的實錄”,是有如數億年、甚至是數百億年長度的連續電影。

    故事始於胎兒自身最古老祖先的原始單細胞微生物的生活狀態,緊接著為主角的單細胞逐漸變成人類,亦即進化成胎兒形貌的無從想像之漫長歲月,所遭受的驚心駭目天災地變,抑或自然淘汰、適者生存的窒息般災難、迫害、艱辛等等體驗,是一部由胎兒本身直接又主觀描繪的超越想像的奇幻影片。其中當然有實際映現如今已成化石的史前怪異動植物,也有使這些動植物遭致慘死滅種、語言無法形容的壯觀天災地變。另外更描繪出在這樣的天災地變中,殘存而進化的原始人類,演化成現在的胎兒之直接雙親為止曆代祖先的過程中,所經曆深刻、慘痛的生存競爭,以及在各種複雜的欲望驅使下所犯的無數罪孽,結果,這一切化為胎兒的現實罪孽,終至成為極端驚駭顫栗的大惡夢。

    上述的惡夢,藉著以下所述關於“胎生學”和“夢”兩大不可思議現象的解決,已經直接或間接獲得證明。

    首先,人類胎兒在母親胎盤內之時,一開始顯現的形貌與一切生物共同祖先的原始動物相同,隻是一個圓細胞。

    這個圓細胞宿於母體胎盤後不久,就分裂增殖為左右兩個細胞,緊密結合成一個生物。

    這左右兩個細胞很快又各自分裂增殖為四個,同樣緊密結合,攝取來自母體的養分,具備一個生物的功能。像這樣,四個、八個、十六個、三十二個、六十四個……呈倍數分裂增殖後緊密結合,逐漸增大,由人類最初祖先的單細胞微生物,在母親胎盤裏依序反覆進化至人類為止曆代祖先們的演變過程。

    最先是魚的形貌。接下來是魚的前後鰭變化為四足,成了匍伏爬行的水陸兩棲動物形貌。

    然後是四足更強壯,成為可以四處奔跑的獸類形貌。

    最後終於尾巴縮人,前足舉高化為雙手形狀,後足直立步行,也就是人的形貌……等到進化至一般胎兒的形貌,才呱呱出生。

    此一順序所需要的時間每個人盡不相同,但通常不會差異太大。

    這些在胎生學上已是完全確定的事實,屬於無人能否定的現象。但若是如此,所有嬰兒為何要在母體胎內反覆進行如此繁複的胎生順序?為何不在成為人的形貌後直接長大出生呢?另外,最初一個細胞為什麽會像事先商量好似的,正確反覆胎生的順序?也就是……

    “是什麽讓胎兒這麽做呢?”

    對此,沒有任何一人能夠適當加以解釋,即使查遍現代的科學書籍也找不到任何答案,隻能以“不可思議”幾個字說明。

    第二,一切胎兒像這樣毫無差錯在母體胎內反覆遂行自己曆代祖先進化的過程形貌,但因其經過時間非常短暫,把人類曆代祖先的動物曆經幾百萬年、甚至幾千萬年,由鰭變手足、鱗變毛發……之類的順序,一點一點進化而來的各時代形貌,在僅僅幾秒鍾或幾分鍾可數的時間內反覆經曆,這點可以算是無法說明的不可思議了,然而更下可思議的是,如此被濃縮的時間與實際進化的時間比例,卻並非毫無道理。

    亦即,人類胎兒約莫十個月反覆遂行原始以來祖先們的進化曆程,但事實上,其他動物通常進化程度越低,其胎生所需的時間也越短,所以進化程度最低的原始時代細菌和其他單細胞動物,大部分完全沒有胎生時間,而是以分裂方式變成新的動物,理由何在?還有,進化程度最高的人類胎兒為什麽需要最長的胎生時間?換句話說,“是什麽讓胎兒這麽做?”

    在想要對這問題加以適當解釋時,我們發現以現代的科學知識絕對不可能,同樣隻能用不可思議來形容。

    以上是關於胎兒不可思議現象的實例。接下來試著從解刦學來研究觀察如上述所形成的人類“肉體”,同樣發現數不勝數的不可思議現象。

    亦即,試著從表麵觀察人類肉體發現,其進化程度愈高,也就是其胎生過程愈慎重進行,外觀就比其他動物高尚優美。柔和且帶著威嚴的五官輪廓、美麗的肌膚、勻稱的骨架和肌肉,足以被稱為萬物之靈。但是,如果剝掉其肉體表皮,拔掉肌肉,檢查其內髒,解刦其腦髓和五官詳細觀察,將可明白其各部分的構造,每一樣都是承襲自低等動物進化而來的魚、爬蟲、猿猴等曆代祖先的生活器官。也就是說,即使一顆牙齒的形狀、一根頭發的組織,都忠實記錄在驚人的漫長歲月中進化而來所受到自然淘汰的迫害,抑或生存競爭的艱難曆史,因此,為了鮮明紀念這樣的曆史,胎兒才會如此反覆進化,將演變成人類形貌的一切偉大、深刻的記憶注記於每一個細胞中。

    不必說,這種現象已經能夠利用進化論、遺傳學或解剖學等予以證明,沒必要在此詳述,問題是,誰記憶這些事情,讓胎兒反覆遂行這種曆史演進

    關於“是什麽讓胎兒這樣做呢?”還是無法說明,同樣隻能用不可思議形容。

    而且,不僅如此

    如果進一步觀察人類的精神內容,則會更深刻痛切的證明這樣的事實。

    亦即,人類的精神如果也從表麵觀察,會發現其完美程度絕非其他動物所能比擬,是以自覺“人類為萬物之靈”或“文化的驕傲”的一層“人皮”,包覆自己的精神生活內容,施以稱之為常識或人格的巧妙化粧,超然而自得其樂。但一旦剝下其表皮——也就是“人皮”  一看,能徹底發現出現在底下的乃是從該人類遠祖之微生物演變成現在的人類形貌為止,經曆漫長歲月的自然淘汰、生存競爭迫害,所形成的警戒心理或生存競爭心理遺傳下來的不同時代的動物心理樣態之事實。

    也就是說,剝掉所謂文化人的表皮——藉著博愛仁慈、正義公道、禮儀製度掩飾的人皮之後,底下出現的乃是野蠻人或原始人的生活心理

    最能證明這項事實的人乃是天真無邪的幼兒。尚不知披上文化外皮的幼兒,充分發揮同樣不知道披上文化外皮的古代民族之個性。拾起木棒就想玩打仗遊戲,是延續曆經部落與部落、種族和種族之間戰爭行為之生存競爭,亦即好戰的原始人個性之遺傳。也就是說,潛藏在細胞裏的野蠻人時代的本能記憶,被木棒這種類似武器之物的暗示刺激而蘇醒;見到蟲類會毫無意義的追逐,則是見到會動的東西就想追逐的狩獵時代心理暗示刺激誘發;至於把捉到的蟲類弄斷手腳、撕掉翅膀、擠破肚子、火烤等等,隻是處置、玩弄、侮辱獵物,或俘虜以徹底滿足勝利感、優越感的古代民族殘忍個性記憶的重現。還有,將嬰兒置於暗處,嬰兒會嚎啕大哭,也隻是借不會用火的原始人對滿是毒蛇猛獸的黑暗世界的恐懼之複活:另外,隨處便溺則為昔日睡在樹根或草叢時代的習慣之重現。這些都可以藉著現代進步的心理學研究加以說明。

    接著,如果繼續剝掉野蠻人或原始人另一層皮,會發現底下溢滿畜生,亦即禽獸的個性。

    譬如,同性……也就是陌生的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初次見麵,表麵上會像個人類般互相打招呼,可是內心卻顯現互相翻白眼,觀察對方反應的心理狀態,彼此稍不注意,雙方馬上就會從些微小動作中發現令其不愉快之點,互相皺起鼻頭,仿佛街頭常見的貓狗互相叫陣般,咒罵對方“畜生”或“禽獸”。另外,在日常生活到處可見比自己弱小之人,忍不住就會想稍微欺負對方:對於妨礙自己行動的人,則希望能有人幫忙殺掉對方;四下無人時,產生想偷竊的念頭;偶而想聞一聞他人小便的味道;想埋藏自己的遺物等等如畜生般的心理表現,都是來自於禽獸的個性。

    接著,我們再切開此禽獸個性底下的橫隔膜,立刻發現蠕動的蟲類心理。

    譬如,企圖推落同伴獨自爬上高處:繞至無人看見的地方獨享美味:做了對自己有利的事隋,立刻想鑽進認為最安全的洞穴裏;發現營養不錯的家夥,會想偷偷接近並且寄生;不管他人感覺,任性做出令人不愉快的動作,力求自我保護:想躲在硬殼裏,讓敵人無法接近:發現敵人,即使犧牲別人,也盡可能想讓自己得救;到了最後關頭,揮舞毒針、噴出墨汁、射出小便、放出惡臭,或者利用保護色,幻化為地形地物或比自己強壯者的形狀等等,低級、懦弱的人所作之事,皆是這種蟲類本能的反應。也就是說,俗諺所謂的“蛆蟲”、“米蟲”、“愛哭蟲”、“吸血蟲”、“放屁蟲”、“糞蟲”、“弱蟲”乃是這種蟲類時代心理遺傳顯現的輕蔑言詞。

    最後……是蟲類心理的核心。亦即,如果切開人類本能最深處的動物心理核心,將會出現與黴菌及其他微生物共同的原始動物的心理。那是隻會無意義生存、無意義行動的活動方式,大多是藉著所謂群眾心理、流行心理或看熱鬧心理來表現。如果意義拆開其行動單獨觀察,會發現似乎完全無意義,可是一旦集合多數,卻產生如同多數黴菌聚集同樣恐怖的作用!也就是往發光之物、高明之物、大聲之物、道理簡單之物、刺激明顯之物等嶄新且易了解之物群聚,但是當然沒有判斷力,也無理解力,與置於顯微鏡下的微生物同樣無自覺、無主見,恍恍惚惚聚成大群體,雖有無意義的感激、誇耀和安心,最後卻毫無作為的突然浸身感激之中舍棄自己的生命……獻身於暴動、革命等心理,不過是與這種集中於一滴蘋果酸的微生物相同。

    人類的心理在這時候才首度接近物理或化學方式的運動變化法則,亦即,因為和無生物隻有些微差異,因此從事政治或其他拉攏人心職業的人物,所利用的就是這種屬於人性本位的黴菌特性流露。

    我們人類的精神生活就是,在上述各種心理之中,以最低級、單純者為中心逐一向外,藉由高級複雜的動物心理包裹,最外層再包裹所謂的人皮,用交際、製度、身分家世、麵子人格等等蝴蝶結或標簽裝飾,施加化粧,噴灑香水,然後昂首闊步於馬路上。但若是解剖其內容,絕大部分就如前麵所述,隻是重現潛藏在人體細胞中曆代祖先的動物心理記憶。

    但是,如同前述的肉體解剖觀察,問題在於:胎兒如何能夠將這樣千萬無數、複雜多樣的心理記憶,包容於細胞潛在意識或本能之中呢

    還是沒辦法說明“是什麽讓胎兒這麽做?”。不,甚至一個人的精神內容乃是過去數億年間的萬物進化遺跡的這項事實,都被“人類是萬物主靈”或“我是最高等的人類”的淺薄自以為是之態度所掩蔽,處於完全未被注意的狀態。

    以上列舉胎兒的胎生;以及因胎生而完成的成人肉體和精神上出現有關萬物進化遺跡之不可思議現象。接下來則是觀察人類所做的“夢”之不可思議現象。

    所謂的夢,自古以來就被視為是不可思議的代表,因此如果碰上一點意外的事,馬上會認為“這是不是在作夢?”。見到和實際事物有些差異的奇妙景象,或是出現無法想像的特異、不自然的風景或物品,這些不合於現實世界的心理或物理法則之景物,若是根據連神話或傳說也沒有的奇想法則,該景物立刻千變萬化,因此有關夢的真相和夢中的心理、景象變化法則,困擾古今不知多少學者專家,在此列舉以下三項夢的特徽,當作解明夢的本質、真相的線索。

    (一)夢中所發生的事情在進行變換之間,經常出現非常不合情理的部分,不,甚至能說

    這樣的情形實在太多,所以才會認為這種超自然景象、物體的不合理活躍、轉變就是夢。

    雖然如此,可是在作夢之時,不僅對夢中發生之事不會懷疑其超自然、不合理,反而嚴肅

    感受到更為現實的深刻痛切。

    (二)以與現實同樣的感覺,表現出至今從未見過的風景或天災地變。

    (三)夢中出現的事情即使是感覺上有如幾年或幾十年漫長的連續事件,事實上,現代科

    學已證明,作夢的時間僅僅隻有幾分鍾或幾秒鍾的短暫。

    以上列舉有關“胎兒”與“夢”之各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乃是無人能夠否定的科學界大疑問。但是,這樣不可思議的現象,為什麽迄今未能解決?為什麽迄今猶未找到解決的關鍵?其中有兩個原因存在。

    其一,以前的學者對於有關讓人類胎生、而且令因胎生而完成的成人作夢的人體細胞之觀念完全不同。另一則是,一般人類對於流動在宇宙間的“時間”觀念,有根本上的差異。

    換句話說,組成人體的每一個細胞內容比一個人類的內容還偉大,不,甚至是擁有能夠和整個宇宙相比較的完美偉大之內容和性能。所以利用顯微鏡從外觀察一個細胞,以化學方式分析其成份,藉其型態、色彩的變化研究其分裂、繁殖的狀況等等老舊的唯物科學方式,當然無法了解細胞之內容與性能的偉大。這就像漠視英雄、偉人生前的功績,隻觀察其屍體的外貌、解剖內部,企圖確定其偉大個性和性能似的,根本就是緣木求魚。

    另外,對於所謂的時間也相同。中央氣象台、我們身上的腕表、地球與太陽的自轉公轉等顯示的時間,並非真實的時間,隻是唯物科學擅自製造的人造時間,屬於錯覺的時間、偽冒的時間。所謂的真實時間應該不是這種無聊的尺寸所能局限,而是變幻自如、玄奇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人們能夠認同此項事實,應該同時也能夠認同“胎兒之夢”的存在,當然也就掌握揭開生命之神秘、宇宙之謎團的關鍵。

    本來,細胞就是隻有人體約莫幾十兆分之一、小度數顯微鏡無法捕捉到的微小顆粒,所以其內容的複雜或表現力的程度,應該也是人類整體能力的幾十兆分之一……不管如何,細咆是極端的單純無力。這是至今為止,大部分科學家根深蒂固的觀念!因此,當細胞不可思議的生存、繁殖、遺傳等能力陸續被發現時,科學家們都為此驚異萬分:可是,其研究依然僅止於用顯微鏡觀察、藉化學方式分析的範圍,亦即僅限於唯物科學能說明的範圍。這樣當然無法跨越細胞是人體幾十兆分之一程度的單純無力之概念。他們甚至覺得,若更進一步研究,就等於冒瀆唯物科學,是身為學者專家的罪惡。

    伹這卻是拘泥於唯物科學理論的學者專家基於形狀大小來判斷細胞的內容和能力、認為“應該就這麽多吧!”的極端不合理推論之先人為主觀念所產生的錯誤。生命的神秘、夢的不可思議等科學界大謎團之所以長久無解而殘存至今,就是因為拘泥於這種“井底之蛙”式的不自由、不合理唯物論……換一個方式說明,這就是因為藉著過度拘泥於科學的非科學方式研究方法,想要研究廣大無邊的生命主體細胞之結果。所以我們必須一掃這種舊式的學問常識和對於受拘泥之唯物理論的迷信,用更不受局限、更自由的態度觀察宇宙萬物,同時把這個問題與更適切明了的實際現象栢對照,如此將會發現一個細胞的內容,遠比利用顯微鏡或在化學實驗室裏觀測、計量所得的內容更加深刻偉大,甚至與全宇宙相比都毫不遜色之事實。也就是,藉著超越現代的真實科學知識,我們必須直接麵對迷信唯物科學研究觀察法的人們一心一意想否定卻又無法否定的事實。

    首先必須舉出的就是,細胞具有創造人類的能力。亦即,身為生命種子、宿於母體胎內的唯二個細胞,依前述順序分裂增殖,循著曆代祖先的進化腳步成長,回想那邊是那樣、這裏是這樣的依照魚、蜥蜴、猿猴、人類的順序,正確無誤的創造自己。雖不能一概而論,但仍舊盡可能綜合雙親的優點或長處,努力希望能有多一點點進步,所以雖然每個人的眼耳口鼻位置盡皆栢同,卻仍能具備“這是我的兒子”、“酷似他父親”、“脾氣和他父親一模一樣”、“記憶力和我一樣好”等等微妙調和。另外,請看每一個細胞的驚人記憶力、柑互間的共鳴力、判斷力、推理力、向上力、良心,甚至靈性藝術的批判力等等,是何等深刻!還有,這些細胞的大集團——人類——接觸宇宙萬物而予以理解,並產生共鳴,創立國家社會這個大群體,共同一致塑造人類文化,其創造力又是何等深遠廣大!這種幾乎可謂全知全能的偉大作用,總歸一句,隻能認為是最初唯一一個細胞的靈能顯現,換言之,現代人類如此廣大無邊的文化,若深究其根本,隻下過是一個存在於顯微鏡底下的細胞所含有的靈能反映於整個地球表麵而已。

    ◇備注:具有如此偉大內容的細胞大集團,透過腦髓的仲介,將其靈能在細胞共同的意識

    下統一而成的就是人類。所以顯現出的知識、感情、意誌等,照理必須比每一個細胞的

    知識、感情、意誌等更完美,但事實上正好相反。所以自從有了世界以來,無論任何賢

    人或偉人,麵對細胞的偉大靈能總是形同無力,恰似星星在太陽麵前必須跪拜一樣……

    亦即,統一成為人類形貌的細胞大集團的能力,呈現不到其幾十兆分之一的細胞能力的

    幾十兆分之一的怪異現象。這可以視作由於人類身體各部位細胞靈能之統一機構——也

    就是腦髓——的作用尚未充分進化的緣故,導致細胞靈能的充分活躍受到妨礙:同時,

    也能夠認為是地球上最初出現生命種子的單細胞在地球上最初出現的唯三曇忌(?)和

    其無限靈能,曆經將靈能具體反映於地麵的種種過程,進化至最有利、最有能力的人類

    後,又會繼續進化至更有利、更有能力的生物,現在的人類隻不過是過渡期未完成的生

    物,因此才會出現這種矛盾、不合理的怪異現象。這些是非常重大的研究事項,不是一

    朝一夕得以說明完全,所以在此隻是作為參考。

    一旦明白人類肉體及精神與細胞的靈能關係,則有關“夢”之本質的說明就容易了解了。

    近代醫學已經證明,所有每一個細胞與我們一個人的生命同樣擁有——甚至超越其上—的意識內容與靈能。因此,全部細胞隻要從事某項工作,就會伴隨吸收養分、發育、分裂、繁殖、疲勞、老死、分解、消滅。而且,每一個細胞本身在工作、發育、分裂、繁殖、疲勞、老死、分解、消滅之間與我們個人一樣,甚至更強烈意識到對其工作的苦樂,同時對這樣的苦樂與我們個人感受的相同,或有超乎其上的聯想、想像與幻想,就好像一個國家從興盛至衰亡之間會留下無數藝術作品一樣。

    證明這項事實的就是我們所作的夢。

    所謂的夢,本來就是人類全身在睡眠時,體內某一部分細胞的靈能受到某種刺激而蘇醒,開始活躍後,蘇醒的細胞本身的意識狀態反映於腦髓,留存於記憶之中。

    譬如,人類吃下不消化的東西後睡覺,這時隻有胃細胞蘇醒,開始工作,同時不斷表示不滿,發牢騷:“啊,好難過,做也做下完,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或“為什麽隻有我們必須受苦”等等,於是胃細胞的痛苦和不滿情緒就會化為一種聯想,反映在腦髓。亦即,恰似覺得受苦的主角無辜被送進牢獄,銬上鎖鏈,又呻吟地扛著超過體力所能負荷的大石頭之際,還碰上不可抗力的大地震,被壓在房屋底下掙紮……不久,痛苦的消化工作轉為輕鬆,總算鬆一口氣時,夢中的情緒反映於腦髓,聯想、幻想的內容隨之轉為輕鬆,成為在山頂觀看日出或雪橇滑雪的歡樂心情。

    另外,如果睡前想著“真希望見到她”而閉上眼,那麽因這一念的官能刺激而難以入睡,衝動的想去找她卻怎麽也沒辦法去的焦急心情就會化為夢境描繪出來。她的容貌藉著美麗的花或鳥或風景來象徵,在他夢中燦笑,可是一旦想取得時,卻出現各種阻礙而無法接近。這時,不是留存記憶中的遠古時代之天災地變突然出現眼前,就是看見猿人祖先所居住的高山斷崖,其中有時會感受祖父落魄乞食的心境,有時則是父親泳渡大河的情景,也可能變成猿猴攀山越嶺,或化身為魚橫渡大海,費盡千辛萬苦終於能夠到她——花或鳥等美好事物……最後,因為最初刺激心理消失,夢境結束,人隨之清醒過來。

    此外,因為尿床而夢見遠古時代大洪水;因為鼻塞而在夢中重新描繪少年時代差點溺死的痛苦等等,像這樣不管是手、腳、內髒、或皮膚的一部分都無所謂,當全身熟睡之間,受到某種刺激而蘇醒的細胞,一定會聯想、幻想、妄想與該刺激栢對應的對象作著某種夢。也就是,呼應細胞每個時候的情緒,從細胞本身傳自曆代祖先的記憶、或細胞過去的記憶,隨便喚起類似的場景或情景,描繪出最深刻且痛切的那種情緒。如果該情緒屬於非常識或變態,無法找到表現呼應的聯想材料時,馬上以想像的物品、風景替代。為了表現人體內細胞獨特的恐懼和不安,會聯想到像蚯蚓或蛇之類彎曲的廚房器具:為了表現痛苦,會描繪滴著鮮血的大樹或在火焰中盛開的花朵。這和不知神秘內幕的人類會想出長著翅膀的天使一樣

    這與我們清醒時的心情會受周遭狀況支配而變化正好相反。在夢中,心情會先轉移變化,隨著心情變化,適合該心情的景象、物品、場景會不斷跟著千變萬化,盡管變化如何突兀、不合隋理,其間也不會感到絲毫矛盾或不自然。不但如此,還覺得比現實印象更自然深刻。

    換句話說,所謂的夢乃是細胞獨特的藝術,毫無條理的組合起象徽著唯有夢之主角的細胞本身才能了解的所有影像、物體的記憶、幻覺、聯想,然後極端清晰地描繪心情的變化。

    ◇備注:近代歐美國家的各種藝術傾向,常藉著無意義或是片段的色彩音響,抑或突兀的

    景象、物體的組合,企圖表現比舊有的常識性表現方式更深刻的心情,這與夢的表現方

    式逐漸接近。

    夢的真相如以上所說明,乃是伴隨著細胞的發育、分裂、繁殖,將細胞本身的意識內容反映於腦髓。接下來則說明在夢中感受的時間和實際不一致的理由。亦即,一般人相信靠時鍾或太陽顯示的時間乃是真正的時間,才會產生非常嚴重的錯覺,驚愕於真正的科學判斷。這樣,應該足以解釋這項疑問吧

    依據現代醫學,將普通人平靜的呼吸十八次,或是脈搏跳動七十幾下所經過的時間定為一分鍾,規定其六十倍為一小時,一小時的二十四倍為一日,一日的三百六十幾倍為一年。同時因為一年也相當於地球繞行太陽一周的時間,因此有信用的公司所製造的鍾表,其顯示的時間就成為具有公信力的時間。但是,這主要還是人造的時間,所謂真正時間並非這種東西,證據是,如果由不同人分別使用這種同樣長度的時間,將出現極大的差異。

    舉一個手邊隨處可見的例子。即使用同一時鍾計算一小時,閱讀有趣小說的一小時與在車站茫然等待火車進站的一小時,長度上有著相當驚人的差異:用竹尺計量物品一尺的長度,並非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一樣長度;潛水閉氣的一分鍾,和閑話家常的一分鍾比較,前者感覺漫長得令人無法忍受,後者卻幾乎不到一瞬間……這些絕對都是事實。

    再進一步說明,假定這兒有一個死人,該死人在死後也能夠藉著其無知覺的感覺感受到時間的流逝,則其一秒鍾的長度應該會和一億年的長度相同。另外,這樣的感受必須足死後的真實感受,所以等於感受到一秒鍾包含一億年,同時也在一秒鍾感受宇宙壽命的長度。流泄在無限宇宙的恒常時間之真麵目,就是如此極端的錯覺。在無限的真實背後,時而如箭矢般靜止,時而似飛石般疾覦。

    所謂的真實時間和一般人認為的人造時間完全不同!別說是和太陽、地球及其他天體的運行,或是時針的旋轉等完全毫無關係,而是對於所有無邊無量的生命之個別感覺,同時個別地以無限伸縮自如的靜止或流動。

    接下來,試著比較存在地球上的生命長度。在幾百年之間,從繁榮茂盛的植物、生存百年以上的大型動物,至僅僅生存幾分鍾或幾秒鍾的微生物為止,大體說來,形狀愈小者其壽命愈短。細胞也是栢同,在人體個別的細胞中,平均取出壽命較長與壽命較短的細胞,試著比較人類整體生命的長度,能夠發現有如國家的生命與個人的生命之差異。但是,這些或長或短的各種細胞生命,其主觀感受的一生長度完全相同,不管其由生至死的時間以人造時間計算是一分鍾或是一百年,絲毫不受影響。

    曆經出生、成長、生殖、衰老、死亡而感受到的實際時間長度,同樣都是一生的長度。下知道此種道理,將朝生暮死的嬰兒之悲哀,與同樣朝生暮死的昆蟲生命相比較而覺得絕望,未免顯得愚奸、不自然、又不合理,畢竟,這隻是將毫無通融的人造時間和無限伸縮自如的天然時間混淆思考的悲喜劇。

    一切的自然……一切的生物把這種無限伸縮自如的天然時間依各自所需的長度占領,視之為一生的長度而呼吸、成長、繁殖、老死。同樣地,形成人體的細胞壽命,即使以人造時間計算是何等短暫,其占領的天然時間也必然是無限,因此若細胞使用無限的記憶內容和無限的時間大幅描繪“夢”,很輕鬆就可以在一瞬間、一秒之間描繪出五十年或一百年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在中國古老傳說、流傳至日本的“邯鄲一夢”中,盧生一夢五十年其實隻是粟飯一炊的時間,這樣的事實一點不可思議之處也沒有。

    根據以上所述,各位應該能理解僅隻是一個細胞的靈能是何等無限,尤其是其中的“細胞的記憶力”是多麽深刻無量吧!在認同讓人類的肉體和精神同時胎生完成的“細胞的記憶力”大作用之時,相信有關於“胎兒之夢”當中“是什麽讓胎兒這麽做?”的疑問,應該能冰釋大部分吧

    胎兒因為在母親胎內,對於外界的感覺完全絕緣,處於與沉睡同樣的狀態。在其間,胎兒的細胞旺盛分裂、繁殖、進化,竭盡全力隻為了“邁向成為人類之路”  ,反覆思索祖先進化當時的記憶,持續將當時情景反映於胎兒的意識。如前所述,藉著母體胎盤完全隔離外界刺激的同時,又極端平靜地受到保護,可以下必考慮任何事情,一心一意守住“邁向成為人類之路”的夢即可,所以夢的內容也會極端順利、正確、精細的轉移,這點乃是與任性奔放又自在的成人之夢下同之處。

    若將這種情形反過來說明,那麽,創造胎兒的是胎兒之夢,支配胎兒之夢的則是“細胞的記憶力”。胎兒在母親胎盤內進化的過程和所需的時間相同且固定,這是由於現在人類是由某共同的祖先進化而來,因此細胞的記憶,亦即“胎兒之夢”的長度相同且固定。另外,這種長達數億甚至數十億年的“胎兒之夢”能用僅僅十個月作夢夢見,若參考前述的細胞靈能,絕非奇怪之事,而進化程度較低的動物之胎生時間較短,主要是因為該動物的進化回憶比較簡單的緣故。因此,自原始以來未完成任何進化的低等微生物完全沒有“胎兒之夢”,其理由也是因為它們仍舊與其祖先一樣在一瞬間分裂、繁殖。

    ◇備注:上述的事實,也就是“細胞的記憶力”和其他的細胞靈能是何等的深刻微妙?對

    於一切生物的子孫之輪回轉世具有何等深遠影響?如何支配萬物的命運?這些從幾千年

    前以埃及一神教為本源的各種經典上都已有所敘述,因此現在世界各地苟廷殘喘而成形

    的所謂宗教,就是粉飾這種科學觀察、為求方便教導未開化民族而予以迷信化的殘骸。

    所以胎兒之夢的存在絕對不是新學說,特此記之。

    那麽,如果具體說明並未留在我們記憶的“胎兒之夢”內容,其大概內容又是如何呢

    雖然對照前此所述的各項,應該能夠充分推測,但為了參考起見,必須試著說明筆者自己的推測內容。

    人類胎兒在母體胎盤內所作有關曆代祖先進化之夢中,最常做的必須是惡夢。

    原因何在呢?因為所謂人類這種動物,在進化至今日的程度為止,自身完全沒有裝置像牛那樣的角、像虎那樣的爪牙、鳥的翅膀、魚類的保護色、蟲類的毒液、貝類的殼等等天然護身或攻擊的道具,與其他動物相比,肉體很明顯的柔弱、無害、無毒、無特徵,可是卻還能夠據此暴露於所有激烈生存競爭的場合,與各種天災地變纏鬥,終於進化至像今日這樣的最高等動物。這中間,可以想像應該體驗過其他動物所難以比擬的生存競爭之痛苦與自然淘汰之迫害,因此其艱難辛苦的回憶絕對無可計數,其中,胎兒二清楚作著屬於自己過去和自己同姓的曆代祖先長達幾億、幾千萬年的深刻回憶之夢,又感受到如實際時間更緩慢成長,其辛苦絕非其祖先們在這個世間所感受到的辛苦那樣的短暫、膚淺,不是嗎

    首先,人類種子的一個細胞是與一切生物共同祖先相同的微生物,在子宮內壁的某一點著床後下久,隨即開始做著與幾億年前無生代的無數微生物同伴浮遊於溫暖水中的夢。這種無量數、無限數下勝數微生物群體的每一個,其透明的身體吸收反射天空的強光,有的散發七色彩虹,有的射出金銀色光芒,享受地球上最初生命的自由,漫無目的浮遊、旋轉、搖曳,在每一瞬間分裂、生存、死亡,那是何等果敢、歡樂、美好?但是……不久,所居住的水域發生微妙變化,無法形容的莫大痛苦襲來,大多數同伴瞬間死亡,自己也想逃生,可是全身卻被痛苦束縛而無法動彈。好下容易掙脫這種痛苦、折磨,卻又受到原始太陽如烈火般追迫,蒼白月光如寒冰般穿透,或被狂風吹散於無邊無際的虛空,被暴雨打落無間地獄。它們飽受這種無法想像的恐怖與不知生死的苦惱所玩弄,苦悶於“啊,我希望讓自己變得更強壯”、“我希望身體能夠忍受寒暑”的掙紮,細胞開始逐漸分裂增大,終於變成緊接於人類祖先的魚類形貌。也就是說,完全擁有能夠抵抗寒暑的皮膚和鱗、善於遊泳的鰭和尾巴、嘴和眼睛、能夠判斷事物的神經等等,產生非常驚人進步的形貌。

    但是當它得意的在浪邊散步,炫耀“啊,太好啦,這樣沒什麽好抱怨了,沒有生物可以比我更完美”時,卻發現比自己身體不知巨大多少倍的章魚,伸開足以遮天的手,襲向自己。“哇,救命”,它逃進海藻林中閉住呼吸,不敢出聲,好不容易才得救,鬆了一口氣,慢慢抬起頭時,卻發現比章魚更巨大幾十倍的海蠍,它的巨鉗已逼近眼前。它慌忙轉身想逃,這時,三葉蟲像雲一般向自己背上覆蓋,海葵從一旁剠出毒槍,奸不容易即時脫身潛入小石頭下,全身發抖的向一同進化的生物同伴大叫,說:“啊,太可怕啦,這樣還不能安心生存。”

    可是同伴卻說它大驚小怪,於是它隻好將自己的身體用硬殼包覆住,隻將手腳從岩石間伸出。對於自己好不容易曆經進化至此,卻必須在這種黑暗沉悶的水底忍受煎熬,它覺得非常不甘心,就拚命祈禱“我希望擁有能盡早到陸地,在那樣輕快、明亮的空氣中自由暢快跳躍的身體”,終於變化為有如小小的三眼蜥蜴那樣的東西,跳上陸地。

    “啊,好高興啊,真好”……它四處跑跳不久,卻遇上幾乎令世界消失的火山爆發、大地震、大海嘯從四麵八方襲來,海洋沸騰如開水無路可逃,隻能在火燙的砂地上痛苦奔逃,好不容易勉強躲過災難,這回卻置身如山一般高大的巨龍腳趾下,被翼龍的翅膀揮開老遠,幾乎被始祖鳥像妖怪般的巨嘴啄到。“啊,實在受不了”它大叫。一同進化的同伴有的身體長刺,有的變化為與附近生物同樣的顏色或形狀,有的披上盔甲,有的噴出毒氣,可是它卻下願同樣的苟活……它躲在石縫間一心一意祈禱,終於頭頂上的一隻眼睛消失,進化成兩隻眼睛的猿猴形貌,跳躍於樹梢之間。

    “太好了,這樣就沒問題啦,應該沒有比我更自由自在、進步的生物”,它在樹梢上用小手遮眼往四處觀望,想不到背後一條蟒蛇襲來,它嚇了一跳逃走,頭頂上一隻大鷲鷹低空飛掠而來,它在千鈞一發之際勉強沿著枝啞逃脫,想不到虱蟲開始在全身亂竄叮咬,山蛭也過來吸血,下管醒或睡都無法安穩,馬上又有覆蓋天地的大雷雨、大颶風、大冰雪肆虐大地。“啊,好無奈,我又沒做過什麽壞事,為何要遭受這樣的折磨”、“真希望變成更健壯、可以不擔心這種災難的身體”……它把頭埋入樹洞裏祈禱,終於尾巴掉落,進化成為人類形貌。

    “好高興,這樣真的能過著極樂生活了吧!”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呢?夢為什麽猶未結束?進化為人類形貌後,不久,又開始作人類的惡夢。

    身為胎兒祖先的人們,由於彼此的生存競爭,以及想要完遂遺傳自原始人的殘忍卑劣畜獸心理和各種私利私欲,犯下直接間接折磨他人的各種大小罪虐,而這些血腥恐怖的記憶二化為胎兒現在的王觀重現眼前。弑君奪城、飲酒欣賞忠臣切腹、毒殺夫人和儲君讓自己的孫子繼承,或是毒害生病的丈夫、與仇敵上床、悶死剛出生的私生子等等難以忍受的喜悅:嫁罪給媳婦,讓她上吊自殺的愉快;把可恨的繼子推落井中的痛快:折磨多位親生女兒的有趣;讓有婦之夫失戀自殺的驕傲;聚集美少年和美少女虐待的樂趣:花掉重要金錢的愉快:同性之愛的深刻;人肉的美味;毒藥實驗;背叛行為;嚐試殺人;欺負弱者……等等各種令人難以接受的景象,化為眼前的夢逐漸轉變。另外,自己的祖先們——過去的胎兒——隱藏的犯罪行為和無法告訴別人的無數秘密,變成血肉饃糊的臉孔、無頭的屍體、井中的毛發、天花板上的短刀、沼澤裏的白骨等等,逐一出現夢中,這時胎兒會驚駭、恐懼、苦悶,在母親胎盤內舞動手腳。

    像這樣,胎兒作夢至自己父母這一代,終於沒有應該作的夢了,這才陷入深深熟睡,不久母親開始陣痛,他被推出子宮外。空氣進入胎兒的肺部瞬間,潛逃至胎兒潛意識深處、與先前截然下同的表麵且強烈痛切的現實意識遂滲透至全身,胎兒驚惶,害怕得哭泣出聲。似此,胎兒——嬰兒——終於接受父母完全的慈愛,開始和人類的和平之夢連結,然後逐漸清醒過來,讓“胎兒之夢”續集化為創作自己本身的現實。

    應該沒有任何記憶的嬰兒在熟睡之間會突然害怕哭泣,或像想到什麽般的微笑,可以認為他是夢見了在母親胎盤內尚未做完的“胎兒之夢”。至於一出生就四肢不全或精神有缺陷,在其胎生時代應該存在著相當足以說明原因的夢。另外,在母親胎盤內常常發現隻留下胎骨,或是牢牢纏在一起的毛發和牙齒的所謂“鬼胎”,必須認為那是胎兒之夢不知何種原因停頓,或是急遽發展,最後斷絕所留下的殘骸。

    以上

    空前絕後的遺書

    ——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

    ——瘋子博士手記

    站得較遠的人請用望遠鏡觀看,站得較近的人請用顯微鏡觀看,我就是九州大學負責主持精神病科教室的瘋子博士正木敬之。今天為了讓所有名滿天下、自認常識一流的人們嚇破瞻,我突然想自殺,因而趁此機會發表古今未有的遺書,希望能一舉決定勝負,讓不認同我的所謂常識一流的人們看看,究竟讀的人是白癡,或是寫的人是瘋子。

    雖然一開始講得天花亂墜,可是卻完全沒有積極的念頭……

    此刻我坐在九州大學精神病科教室大樓教授辦公室裏辦公桌前的旋轉椅上,手邊放著角瓶威上忌,手上斜握著鋼筆,瞪睨著眼前數張西式書寫紙。頭頂上的時鍾指針剛過晚上十點……叨在唇側的雪茄嫋嫋冒出紫色煙霧,一副隻會死讀書的爛教授留下來加班研究的模樣,至少,看起來絕對不像快要變成死人的樣子,啊,哈、哈、哈……

    我總是這樣的個性,不超越常識所能想像就無法甘心。事實上,我對於認為我是狂人的全天下所謂常識一流的人們感到非常同情。

    雖然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從什麽下手……別怪我,畢竟我也是第一次寫遺書。

    如果模仿一般人認為的順序來寫,首先應該明白敘述的大概是我自殺的動機吧

    可以肯定,所謂我想要自殺的動機和一位可憐的少女有關。哼,沒什麽好笑的。

    談到該少女的美麗,實在、實在是寫個二、三十張紙還下足以完全形容,就算找遞所有裝手帕的盒子、化妝品的標簽、女性雜誌的封麵、服裝店的廣告模特兒、啤酒店和百貨公司的海報,甚至歐美的電影公司,應該找不到像她這樣清純、我見猶憐、幾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活潑女孩,哈、哈、哈……還是不要再描述下去,否則人家誤以為我是個老下修,那可就麻煩了。希望各位不要瞎擔心,因為那位少女在半年前已經從人類世界除名……

    或許有一些自以為是的常識份子會說“原來因為少女死了,你才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也未可知,但,且慢,不必急,真正的原因是因為不久的將來,我會讓已經死亡的那位少女和一位如同千載難尋的珠玉般美少年締結偕老同穴之盟,所以我在這個世界上的責任已宣告結束。當然,我若是這樣說明,可能又會出現一些聰明的癡呆病患,認為我是發狂自殺;—因為作著死亡的美少女和活生生的美少年戀愛的怪夢,導致腦筋有問題。

    實在令人驚訝,我從不知遺書居然這麽難寫,這麽令人焦躁不安。可是,既然好不容易自殺,總是需要寫下一點東西才行,所以還是繼續下去。事實上,我是藉著讓已入鬼籍的美少女和生龍活虎般的美少年真正的接吻、擁抱,完成我畢生研究事業的精神科學根本原理,也就是稱之為心理遺傳的實驗結論。

    如何?難道還有比這個更有趣、更痛快的學術實驗嗎?啊,哈、哈、哈

    不,應該沒有才對。最主要是,成為這項實驗基礎的精神科學這門學問乃是我獨特的新發明,不僅這樣,其中也是屬於我專有的精神病學實驗,與普通醫學或其他學問的實驗下同,無法以鳥獸或人類屍體為對象進行研究。若要問為什麽,原因在於,鳥獸和某種精神病患一樣,從最初就顯露動物性,不適合當研究材料,至於死亡的人類則因為沒有成為重要研究材料的“靈魂”。無論如何,都必須使用精力充沛又具有健康公正精神的人類當作材料

    這樣的精神突然發狂,不久又逐漸恢複……必須對其前後的變化進行詳細研究、記錄,所以很耗功夫,特別是我選擇為研究主題的材料,如果依現今學者的方式加以命名,應該稱之為遺傳性殺人妄想症、早發性癡呆兼變態性欲,屬於輿論攻訐的目標,因此非常棘手。

    被選為實驗材料的人物更不是泛泛之輩,一不小心,很可能反而變成是我遭其毒手,因此我可以說自始就冒著生命危險進行這項實驗,下過,最終還是受到波及,不得不陷入自殺的命運……不,由於距離自殺還有相當多的時間,我可以充分冶靜的在紫煙與琥珀色液體相伴之下揮動鋼筆。

    請各位慢慢耐心閱讀。雖說是遺言,其實也是很輕鬆的內容,不像殉教宣言或殉情遺書那樣嚴肅,隻像是瘋子博士的瘋狂實驗的餘興文章,可以視為趣談。因為,各位會逐漸了解,有關我研究中心的稀世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的變態性欲之破天荒怪異實驗,乃是受到什麽學理原則所支配,如何持續緊張、白熱化,終至爆發,並粉碎身為實驗者的我的一生之過程……

    故事需要稍微回溯一下從前。

    應該是今年十月幾日吧?在福岡某報紙學術專欄刊載我發表的“腦髓並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內容談話時,坦白說,輿論的回響讓我怯懼不已,終能領略到“原來人類這種動物的自以為是和迷信是如此牢不可拔”。但是,即使這樣,當時的我仍未注意到會有這麽令人厭煩。他們,亦即所謂的知識豐富人物,不斷利用報章雜誌喊話,甚至利用書信要求與我直接見麵,用盡一切手段,目的就是企圖推翻我的論證。更可怕的是,在標榜研究自由的本大學,有許多一臉高貴格調,摸著下巴、撚著胡須的教授們,更是群起圍剿,拍著桌子脅迫校長“趕走那種沒常識的傲慢狂徒,最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

    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就算我曆練再多,還是忍不住跳起來。因為我一向認為大學內是學術研究的安全地帶,突如其來發生這種事當然令我十分震驚。幸好校長行事風格有如行政官員,一向采取息事寧人主義,所以至今我猶能待在這個座位。但是,仔細想想,這種事豈非像白癡一樣?反正所謂能夠當上博士或大學教授的人,通常一定是最高等的名譽狂或研究狂,當然會不以為恥的攻擊我這個更高一級的名譽狂兼研究狂,因此稱我是瘋子,當時我有多痛苦,我的好朋友若林院長最清楚不過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精神解剖學、精神生理學、精神病理學和心理遺傳等研究成果必然無法順利發表了,因為這是認同精神病患比普通人正常的學說!哈、哈、哈。”

    “應該是吧!因為一般人不知道科學是最侮辱人類的東西。”

    “沒錯!聽到‘人類是猿猴的子孫’卻得意洋洋的人……當他們被指說‘你們都是瘋子’時,那種慌亂激憤的樣子真是奇觀。從猿猴進化而來的是人類,卻不知道人類繼續進化就會變成瘋子,看來他們完全循相反順序思考啊!哈、哈、哈、哈。”

    我們經常這麽訕笑談論著。

    為了追加修正,延擱了手邊的《腦髓論》的公開發表時間,在約莫半年後的今天,剛剛將這篇著作的原稿完全燒毀。

    什麽?不,沒有特別的理由,隻是覺得無聊而已。

    因為人類的文化還是太像傻瓜般的幼稚,不應該接受我的研究。而且,我竟然笨得不知道這樣的事實,花費長達二十年的歲月從事這種不合時宜的研究,我覺得很可悲。或許,我的精神異常應該就此平息吧,嗬、嗬、嗬。

    隻不過……我的著作最精致美好的一部分會留在這篇遺書裏,在適當的時代,提供給想要從事這種研究的瘋子學者當作參考。其中,我的《腦髓論》內容如夾在這裏麵的剪貼所示,報紙皆已經報導,再也沒有更深奧的內容,因此我中點都下覺遺憾。另外,從精神解刦學至精神病理學為止的研究片段,皆包括在二十年前我當作畢業論文向九州大學提出的《胎兒之夢》論文內容,因此予以簡略,在此隻是概略提及我最拿手的“瘋子解放治療”和“心理遺傳”有關的部分。

    如果把這部分和以前的新聞報導、胎兒之夢的論文一齊研讀,就能完全了解,以前述的美少年和美少女為材料所進行的實驗,在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也就是今天正午獲得空前的成功,同時也是絕後的失敗之怪異的精神科學學理原則之活躍狀況。還有,更可以發現現代文化精華中所謂的常識或學識完全化為塵埃,隻剩無數的空殼。

    但是……抱歉,讓我把熄掉的雪茄點著。這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就算以前生活陷入窮苦,雪茄和酒也絕不能少……反正,到死之前應該也抽不了幾支了,各位就忍耐一下吧!哈、哈、哈、哈。

    讓大家久等了。接下來……看過促使我走向極樂世界直接原因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人們,似乎許多人都認為那隻是瘋子的散步場所。有些人盡管看了新聞報導認同“啊,原來是這麽回事”,接下來又會說“不管怎樣,置身這種地方,瘋子也不會亢奮”或“哈、哈,隻不過是一種光線治療嘛”,一副自以為了解的模樣,沒有人能夠真正識穿這項實驗的真正內幕,實在太有趣了。事實上,這項實驗的秘密連在這個教室工作的副教授和助教都不知道,他們隻以為是某種非常高深的實驗……伹,坦白說,這是一項很尋常卻又完美的有趣實驗,使用“解放治療”這個名稱,隻不過為了掩蔽世人耳目。

    這項“解放治療”的實驗,乃是我以前畢業於本大學前身的福岡醫科大學時所寫的名為“胎兒之夢”論文之實地實驗。

    隻是,我在《胎兒之夢》提列援引的是,所有人類個別或相互之間共同的想吃、想睡、想玩、想吵架、想贏過別人之類的心理遺傳中最具有影響力的種類,但在此研究的卻是更深人每個人特有的詭異心理遺傳。請看最近流行的搜奇興趣,都是極端神秘、尖端、炫奇、怪異、惡毒……什麽,各位尚未見過,希望我讓大家見識?很簡單,馬上就可以讓各位見到……

    來吧、來吧,這裏有全世界都找下到的靈魂因果者的標本、大白天的幽靈、正午的怪物、瞎鬧的科學實驗……參觀費用大人十錢,兒童半價、瞎子免費……不要推擠喔,會被瘋子們譏笑!請保持安靜,肅靜。

    咳、咳。

    在這裏要介紹給各位的是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大樓後方、精神病科正木教授所設立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的“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的機器是最近由九州大學醫學院眼科的田西博士和耳鼻科的金壺教授為了醫學研究目的而協助製作完成之物,無比精巧,連目前美國正在研究的有聲電影都望塵莫及,畫麵和實物的尺寸完全相同。

    首先,請看銀幕上出現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的全景。

    如各位所見,九州大學校園內外都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翠綠鬆林,西端兩根並列的大煙囪底下,能夠見到破破爛爛的兩層樓藍色西洋式建築物,就是鼎鼎大名的瘋子博士正木教授所在的精神病學教室大樓,南側可見到約莫兩百坪四方形土地。接下來要介紹給各位的是“瘋子解放治療場”。載著攝影機和技師的飛機漸漸降落,著陸於精神病科大樓頂上、教授研究室南側的窗畔,簡直就像是蜻蜓或蒼蠅……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上午九點整。

    環繞這處解放治療場的紅磚圍牆高度是一丈五尺。被圍住的四方形土地全部鋪上此處特有的純白石英質砂土,因此潔淨無比。正中央約有五棵梧桐樹,樹上掛滿黃色枯葉。這幾棵梧桐樹從很久以前就矗立於此,成為本大樓中庭的一種風情,不過自從設置這個解放治療場而將四周圈起之後,就出現像這樣顯著衰弱的色澤,說它是某種凶兆也不為過,另外也可以認為它是因為被封在這種意料下到的地方,因此精神呈現異常。然而,本教室尚未有餘暇注意及此而予以診斷治療。

    閑話少說。治療場隻在東側病房附近開了一扇門,兼做前往廁所的通道。木板門旁邊切開一道長縫,如各位所見,從早到晚都有穿戴黑色製服與製帽、麵目猙獰的大漢冷眼監視。感覺上,整個四方形解放治療場有如設置於綠色浪濤中的巨大魔術箱。

    鋪在魔術箱底部的白色砂上,在湛藍天空的陽光照射下一片燦亮,其上有黑色人影或站或坐,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總共十個人。

    這些正是受到正木博士所謂的“腦髓論”分割出的“胎兒之夢”續集“心理遺傳”原則所支配而行動的瘋子。而且……三小時後的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正午,隨著麵海的操場響起一聲轟然午炮,這十個瘋子爆發了一場完全意料之外、完美心理遺傳的大慘劇,造成世間衝擊的同時,也讓正木博士下定自殺的決心。這可以稱之為大慘劇前兆的現象,此刻已經顯現於解放治療場內,希望各位仔細觀察瘋子們的一舉一動。

    為了方便各位仔細觀察,在此特別放大每一位瘋子的身影。

    首先是在西側磚牆旁、裸露雙臂,正拚命工作的白發老人。各位也見到了,這位老人雙手揮舞著一把圓鍬,正在耕種和磚牆平行約二畝豐的長田,不過看他的身體、手臂和腳膽很蒼白瘦削,頸項也沒有勞動者特有的深皺,很難認為是有農耕經驗者。最令人沭目驚心的是,雖然用手掌握住圓鍬而看不清楚,但是圓鍬柄上處處可見黑漬,那是手掌破皮滲出的血跡。然而,老人仍不屈不撓頻頻揮動圓鍬,應該就能理解正木博士發現的心理遺傳實驗是何等殘忍、苛酷了吧。

    接下來出現的是呆立在老人身旁、觀看老人耕作的一個青年。身穿黑色木棉和服,腰係白色木棉舊兵兒帶,看起來有些蒼老,不過若仔細看,應該看得出頂多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夥子。可能是難得出來曬太陽吧?皮膚似女人般白皙,嫣紅的臉頰帶著微笑,專注的注視揮動圓鍬的白發老人。如果隻看他的表情,或許會以為他是正常人,但請再多看幾眼!那種眼眸、那眼瞳的光芒……簡直就像是在深宮裏成長的公主般澄亮、透明。這是某種精神病患在恢複正常之前,或是再度開始發作前顯現的特徵,也是正木博士始終感到棘手的關於真瘋或假瘋的監定中,特別難以監定的眼神。

    接著將鏡頭栘近蹲在老人和青年背後遠處的少女。大家都看見了,她的臉孔有如幽靈般蒼白瘦小,長滿雀斑,略帶紅褐色的頭發剪得很短,蹲在老人耕作的田邊,正用纖細的手種植各種東西,有梧桐落葉、鬆樹枯枝、竹棒、瓦片,還有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青草。但是,畢竟老人的田是鬆軟的白砂地,竹棒之類一不小心就會傾倒,所以她顯得非常忙碌,隨時得重新扶正植物。也許有人會認為何必這麽麻煩,隻要用力深插砂中不就好了?但……這種想法很沒禮貌,同時也是外行人的想法!這位少女是認為瓦片或竹棒是普通花草或是什麽幼苗,所以不會那樣粗魯的對待,必須小心翼翼用砂土埋住根部……不過,好不容易才栽好的竹棒倒下兩、三次之後,她終於也失去耐性,把竹棒像嫩草般的輕鬆撕成碎片丟棄。各位可能懷疑,像她那樣纖細柔弱的手臂,如何能夠有不遜於男人的恐怖氣力呢?其實,所謂的人類,不論何等溫柔賢淑的婦女,通常都有這樣的力氣,隻是自曆代祖先以來就開始累積無數人類比其他動物更高等、柔弱,特別是女性,更軟弱的暗示,結果終致無法發揮出這種力氣,隻有當精神異常時,或是碰上火災、地震等災難時,因為暗示暫時遭到破壞,才能恢複原有的力氣,這點,從少女身上已經獲得驗證。

    抱歉,我的說明經常脫軌,隻是,這是反過來證明正木博士的“心理遺傳”實例,因此特別附帶提及。

    接著出現的是身穿破晨袍的光頭矮小男人。此刻他正麵對與方才幾人正好相反方向的東側紅磚圍牆演講。

    “達摩麵壁九年而執少林牛耳,故吾人麵壁九年練習辯論,應能打破糊塗縱橫的政壇,廢除一切不平等,在即將來臨的普選時代……吾人……”

    他大聲說著,忽然像想起什麽般舉高右手左右揮動。

    他背後走過一位怪異打扮的女人。大家也看到了,是個長相低俗、猥瑣發福的中年女人,瞼上塗滿泥上,大概自以為化著濃妝吧!和服衣擺下露出赤足,拖著破爛的長衣帶蹣跚前進。蓬亂的頭發上戴著不知是誰幫她用硬紙板做成,並且漆成紅色的皇冠,為了不讓皇冠掉下來,她仰著頭左盼右顧,自以為是女王般來回不停走動。

    每當這女人走過麵前,跪在梧桐樹根旁的絡腮胡男人就頂禮膜拜。此人原本是長崎某小學的校長,曆代祖先信奉耶穌教的虔誠心理到了這個男人的時代已達到最高境界,他被收容於這裏之後,在磚塊或瓦片上雕刻聖像,以供同房的病患膜拜。此刻,他相信剛剛的女瘋子是聖母瑪麗亞複活,因此高興、仰慕的淚流滿麵。

    接下來,在跪地的絡腮胡男人四周跳躍的垂發少女,是高等女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她的個性原本很內向、憂鬱,因為在藝術方麵表現出相當的才華,結果變成了所謂的早發性癡呆。在病發的同時,個性隨之完全改變,當她進入這裏住院時,正木院長問她姓名,她回答“我是舞蹈狂安娜·巴普洛夫”。她是院中最可愛的人,如各位所見,總是唱著自己創作的歌曲跳舞。

    望向藍天

    白雲很高

    黑雲較低

    友好的相互並排

    飄飄飛行

    飄……飄飛行……

    我也一起並排

    搖搖晃晃走著

    結果碰到牆壁

    頭暈眼花……花……

    頭暈眼花……花……

    另外,這邊兩位四十多歲工人模樣的男人,很親密的勾肩搭背,與前麵那位中年女人成直角的方向來回走動。當然,右側的男人是在東京觀光,左側的男人則是往南極探險,彼此才會如此情投意合的持續旅行,不造成任何麻煩。

    接下來是坐在這邊門口的肥胖老太婆。從她身上的高品味和服圖樣判斷,應該是有相當身分地位的人,但是她本人卻是一副住在貧民窟的模樣,拚命在身上抓著並不存在的虱子,然後掐死……突然,她解開和服衣帶,赤身露體的用力拍打和服。這時,演講的男人、兩位工人、女學生都中止心理遺傳的發作,用手指著、眼睛盯著或是捧腹大笑。

    觀看所放映的瘋子一舉一動的人們之中,我想一定有人會感到意外。

    “怎麽回事……這隻是很尋常的瘋子呀!不必是這個解放治療場,任何一所精神病院的散步廣場都可以見到這樣的景象,不是嗎?既然說是瘋子的解放治療場,我還以為能見到成千上萬的瘋子蠕動演出各種狂態,但是,這樣太無趣了。最重要的是,什麽心理遺傳?根本無法了解哪裏是心理遺傳啊!”

    一定有人失望、絕望、輕蔑、冷笑。不過,別這麽性急!坦白說,使用於與正木教授的研究有關的心理遺傳實驗人物,這樣已經夠多了,接下來我雖然會簡單說明其中兩、三人的狂態如何藉著心理遺傳演出,各位卻應該完全理解世界上所有的精神異常原因才對。事實上,這十位精神病患乃是從地球上千百萬的瘋子中挑選出來精神異常的代表性冠軍人物……也可以視為親身直接證明正木博士過去二十年所研究的心理遺傳原理的世界性標本。

    最先要介紹的是在紅磚圍牆耕作的白發老人。

    這位老人的姓名是缽卷儀作。其五世以前的祖先,也就是儀作的曾曾祖父,是福岡城外鳥飼村的著名豪農儀十。這位儀十生來就是左撇子,但是體力和精力絕倫,在他這代靠著一把圓鍬掙得家產,獲得領主黑田賜姓缽卷,並且得以佩帶長刀,是勵誌傳記中的人物。

    但是,各位若要問為何被賜這種奇怪的姓氏?很簡單,所謂的缽卷本來就是這男人年輕時代的綽號。亦即,他連擦汗的時間都很珍惜,在田裏工作時會用手帕纏在額頭成為缽卷,因此得到此一綽號。據此,各位應該明白他是何等賣力工作了吧!從天亮至天黑,他隻休息一次,就是在福岡舞鶴城的天守閣正午敲響大鼓報時的時候。一聽到鼓聲,他會立刻丟下圓鍬,到附近堤防,或草原的樹蔭,或屋簷下吃便當,然後午睡約莫半刻——相當於現在的一小時——之後,醒來又立刻繼續工作到日落,這男人應該也有偏執狂的個性吧!殘留在他紅黑色額頭上的一條白色缽卷痕跡,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時仍未消失。聽說他覲見城主時同樣係綁著缽卷,城主身旁的臣子慌忙叫他“喂,取下缽卷”,城主覺得有趣,就賜他這個姓氏。

    物換星栘,到了缽卷儀十死後第五世的這位缽卷儀作,不管是榮譽的缽卷或左撇子,甚至其龐大家產都已消逝無蹤,他隻是個在博多名產的筆店裏製筆的師父。可是到了老年,因為視力模糊無法處理纖細的筆毛而經常發生失職行為,這令他感到痛苦不已,終於造成精神異常,約莫一星期前被送進這兒。

    然而,很不可思議!當他被送入解放治療場解放不久,正木博士找出這位老先生發狂的動機,也就是心理遺傳的內容後,他偶然在場內角落發現工作人員用來殺蛇而忘記帶走的圓鍬,馬上開始模仿他祖先的行為。當然,他是沒有係綁缽卷,但是各位也見到了,他完全沒有擦過一次汗。另外,握著圓鍬的姿勢也和發瘋前正好相反,變成左撇子的動作,而且一聽到十二點的午炮聲,立刻丟掉圓鍬回病房,匆匆吃過飯後,馬上上床午睡,所以隻能認為是五世前的儀十轉生。隻不過,可能因為劇烈疲勞吧?通常一睡就到第二天天亮,連晚飯也沒吃。也許在夢中,他變成了曾曾祖父儀十,掙得龐大家產吧

    這是心理遺傳的第一個實例……各位如果有什麽問題,不必客氣,請舉手發問。

    接著要介紹的是先前麵朝紅磚圍牆演講的穿破爛晨袍的矮小男人。這是依據他在空中揮動的右手手勢,以及左手似是扶住東西的動作,還有演講中所使用的詞匯,而獲得有力的參考。

    “……這是橫亙帝國前途的一大障礙,如果繼續任由今天這樣的腐敗思想橫行,糊塗縱橫的政治持續,我們日本民族的團結將有如沒有加入茅草的上牆,會因為外來思想的風雨,不久將麵臨上崩瓦解的命運……”

    怎麽樣?如先前各位也聽到的,這位光頭磚牆先生的演講內容,經常會出現“牆”這個字眼,以及和牆壁有關的言詞,亦即,這位矮小男人的外祖父曾經擔任黑田藩的禦用水泥工……各位不要笑,我並非在說雙簧

    當時此人身為水泥工的外祖父在福岡城天守閣上工作時,忽然失足墜地慘死。而,這位外祖父本來一向以身輕如燕自傲,每次他重新漆刷天守閣屋頂時,城王都會利用望遠鏡觀賞他的功夫。此外,平常工作搭設使用的鷹架非常輕便,完工時間很快,但是也因為這樣,曾經多次失足墜落差點喪失性命,還好途中總是被東西勾住而奇跡般獲救。

    像這樣,也不知幾歲的時候,他爬上了天守閣的最頂端,在城主用望遠鏡觀看下工作時,一不小心,屁股朝向城主。這時底下監督的官員大聲提醒他注意“謹慎點,主上正在看!”,他可能一時慌亂,腳踩滑而從數丈高的石牆上摔落,當場死亡。此後,黑田藩再也沒有禦用水泥工。

    但是,這位外祖父透過女兒遺傳至這個穿晨袍的矮小男人時,情況非常可怕。這個男人直到中學時代為止,經常會在半夜驚醒,大喊“救命”,家人驚訝問他“怎麽回事”,他總是回答“我覺得自己好像從很高的屋頂上或雲層上,頭下腳上的栽下來”,這不是很奇妙的事嗎

    像這樣,普通人眼中看來下足為奇的輕微夢遊症發作,其實卻是幾代以前的祖先多次恐懼驚叫的刹那、徹底重現的恐怖記憶,這是何等不可思議的心理遺傳實例?不,不僅局限於這位演講的男人,一般我們在睡眠中發覺自己從高處摔下來而驚醒,若是對照此例,應該也就沒什麽好覺得特別奇怪了。如果說這是我們的雙親或祖父母曾經有過一、兩次經驗,認為“啊,完蛋啦!”或是“我要死了!”瞬間之淒愴、悲痛的極端絕望記憶,因而化為一項心理遺傳給我們,在我們夢中重現,應該不會再有人懷疑了吧

    沒有什麽問題嗎

    接下來介紹的是頭戴硬紙板皇冠、來回走動的中年女性。從她衣服上的徽紋形狀也可以了解,她本來是某窮苦人家的女兒,被賣為藝妓,不過因為相當精明能幹,沒多久就搭上某銀行家。但是該銀行家的父母非常頑固,基於“身分差異”的理由,不同意兒子娶她為正室,她引以為憾,在某宴會席上,大罵初次見麵的客人“你算什麽東西?居然敢叫我斟酒!”,同時將酒杯摔在對方身上,並且一腳跺爛三弦琴……結果被送來這兒。

    在今日這種新思想潮流下,而且她又是風月場所出身,會為了這點小事情就氣瘋,或許有人會認為不太可能,但這就是“心理遺傳”恐怖的地方!從她發病之後的態度也可窺知,“身分差異”這幾個字不僅傷及她的自尊,還帶來更深層的打擊。她的舉止行動相當高貴大方,不管動作、眼神、步履都展現出貴婦風範,也就是說,她的家世直到明治維新以前都是京都的沒落貴族,本來的姓氏清河原也絕非窮苦人家會有的姓氏,雖然在病發前受到環境風俗的影響,一切行為如同窮人家女孩,可是一旦精神呈現異常,馬上忘掉最近一、兩代的窮人家習性,顯現出幾代以前祖先的氣質風範。

    哦,有問題嗎?請說。

    不……不錯,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所謂的“心理遺傳”隻是這樣而已,而為了研究這種微不足道的東西,正木博士卻打算自殺

    很好,這部影片的編劇也考慮到可能有人會提出這樣的疑問,所以接下來在正麵拍攝心理遺傳發現者正木博士的同時,也讓他針對此疑問發表一場演講。這位九州大學的瘋子博士——比愛因斯坦、史坦納格更出名的正木博士——一旦出現在銀幕,希望各位能盡情鼓掌歡迎,甚至把手拍斷了都沒有關係,因為正木博士本人非常喜歡聽人家的鼓掌聲,授課時也常以聽學生們的掌聲為最大樂趣。什麽?在銀幕上應該聽不見掌聲?啊,哈、哈、哈……這是當然啦,不過,很不可思議,他就是能夠聽見。事實勝於雄辯,各位看了就知道,鼓掌後就知道……隻要擦亮眼睛仔細看,馬上了解機關何在,嘿、嘿、嘿……

    各位……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授、正木敬之醫學博士。銀幕背景是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大樓教室的講台,白色診斷服是他平時授課的標準穿著。

    如各位所見,身高隻有五尺一寸,皮膚微黑,圓形大光頭剃得幾乎會反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眼鏡閃閃發亮,凹陷的銳利眼神和緊抿的嘴唇構成有如骷髏般的表情,環視各位一眼後,露出滿口假牙大笑,全身散發無比的精力、膽識、智慧……

    各位這樣大笑不行的……什麽,有問題?是什麽問題呢?哈、哈,正在說明的我和銀幕上的正木博士是否為同一人物嗎

    啊,哈、哈、哈、哈,露出馬腳了……還是快點走開,讓銀幕上的我,不,是讓正木博士進行說明。【說明者消失】

    【銀幕上的正木博士隨著身體動作出聲】

    咳、咳……

    能夠像這樣在銀幕上和全天下各位新人類相見是我畢生的榮幸,我感到無上的滿足。

    各位雖然居住在常識的世界裏,卻很憧憬非常識世界的人們。現在地球上到處是火車、輪船交相穿梭,汽車、飛機交叉馳駛,充斥著冷漠的社交因循、對於科學的迷信、對於外國的模仿、已經死亡的道德觀念……而各位對於所謂的現代社會常識感到厭膩,內心渴望活潑變化、奔放自在的真實生命特性的表現,亦即,眼眸裏綻著燦亮的好奇心,見到我畢生研究的事業“心理遺傳”實驗立刻能夠理解,也能輕鬆認同一般的精神病患是受到何種力量的支配,就會做出何種事情的事實。不隻如此,各位的好奇心並未就此滿足,還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地發問“心理遺傳隻是這麽一點東西嗎?”……這表示各位的腦筋與我在伯仲之間,不,甚至還比我更機靈精明。不……謝謝各位,還不到鼓掌的時候!對於這點,我必須表明滿腔的敬意和感激。

    其實,我的“極端的心理遺傳”如果隻能那樣呈現在精神病患身上,就不值得驚訝和擔心了,前述那種說明程度的研究,還不能夠算是可以讓到處蠕動的蝌蚪專家學者目瞪口呆的大發現。對我這個瘋子博士來說,這畢竟還隻是有如乞丐剛準備出門乞討程度的新發現。

    我之所以大聲疾呼、指出“心理遺傳”的可怕,第一個原因是,它已經被證明並非隻出現於精神病患身上,也出現在普通人,亦即各位和我的身上。

    什麽,有問題?請稍待再說,我明白你要提的問題。應該就是,那麽,豈不是沒有辦法區別精神病患和正常人?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蠢事?對不對

    但是,如果站在純正的科學家立場,隻能夠回答的確是“有”這樣的蠢事。正常人和精神病患本來就完全一樣,我們——當然各位也包括在內——在精神生活上,和精神病患沒有任何下同,甚至還有比他們更強烈的“心理遺傳”從早到晚,毫無一分一秒間隙的活躍,即使在睡眠之間也化為夢出現,很執拗的深深支配我們的心理,也因為這樣,我們的心經常處於無法自由發揮的狀態,加上報章雜誌的社會版麵無限提供負麵報導,想要視若無睹都很困難。

    記得很久以前,我曾經和新聞記者談過一段話。那是心理遺傳中極端輕微的實例,亦即,所謂的有多項習慣、癖好者就和精神病患一樣,無法依自己的心思自由發揮,而且就算遭到別人如何地嘲笑,甚至自己也覺得有改正的必要,卻還是無法戒除,這就是方才所說的心理遺傳的顯現。不想哭卻忍下住流淚:覺得不應該生氣,卻不由自主地怒火上湧,都是暫時性的精神偏激,自己卻沒辦法控製。這樣的個性是遺傳自某位祖先,隻能說是揮之下去的心理遺傳的顯現。

    此外,偏執、喜新厭舊、暴躁易怒、健忘、好逸惡勞、某某狂、某某中毒、花癡、變態心理、神經質等等,都是一百人中會有一百人,一千人中會有一千人多少具有的精神異常傾向,可以說沒有人不受到心理遺傳的支配。

    這個道理隻要讀過我很久以前所寫的論文“胎兒之夢”應該就能理解,但是,所謂人類的精神或靈魂,隻不過是遺傳自曆代祖先的動物或人的各種動物心理或民眾心理的集合,在其表麵以“做這種事會被人恥笑”、“如果被人發現就糟了”的一層所謂人類的皮包裹住,其上再以倫理、道德、法律、習慣等膠帶綁住,裝飾上社交、禮儀、身分、人格等蝴蝶結或標簽,然後用化粧品或油塗抹,邊揮舞著洋傘或拐杖,邊說些“如果你是紳士,我就是尖頭鰻”、“如果你是淑女,那麽我也是大家閨秀”、“你若是人,我當然也是人”的話語,抬頭挺胸、昂首闊步在光天化日的大馬路上。這就是所謂的普通人,或是文化人。

    但是此種低格調的文化人包裝,由於其低級庸俗,為了不泄漏奔放無羈的心理遺傳內容,總是繃得緊緊的,正常人忍受痛苦,一點一滴的慢慢呼吸,當著他人麵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模樣。可是一旦再也無法忍受時,不知何時會突然爆裂,若是個人,會化為躁鬱、脫軌、喧嘩、傷害、偷竊、詐欵、通奸等悖德行為,無法複原者就成為精神異常之人:若是群眾,則造成暴動、戰爭、邪惡思想、頹廢風潮。這種心理遺傳暴露的實例,每天都可見到報紙的大量報導。

    我敢斷言,各位和我都在與精神病患處於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心理狀態下活著。無法區別正常人與精神病患,和無法區別在監獄裏的人與外麵的人之善惡相同,地球表麵從古至今就是一瘋子的最大解放治療場”,九州大學的解放治療場隻不過是小小的模型而已。證據是,在其中的病患也和各位與我同樣,一麵持續確信“我不是瘋子”,一麵拚命發揮其心理遺傳。

    哈、哈、哈、哈,如何,各位不覺得有點生氣嗎?什麽,不會生氣?實在是太偉大了,各位真正是高等的常識份子,代表現代文化的紳士淑女們。咦,什麽?……不,不是這樣,是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對象是瘋子博士,所以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哇,這太恐怖了!如果常識發達至這樣的程度,那就天下無敵啦

    既然如此,那我也有所覺悟。本來科學研究的最佳本領就是厚顏無恥、無情無義,所以我很抱歉的,要當麵指出各位人類的恥辱,讓各位不得不感到氣憤。

    這應該是任何人都曾有過的經驗,亦即,一旦腦筋稍微模糊不清,馬上就會接二連三浮現各種幻想和幻覺。事實上,這種所謂的幻想和幻覺乃是心理遺傳的幽靈,若從學術上來說明,是因為腦髓的反射交感功能疲勞、滯塞,所以與理智、常識失去連絡的心理遺傳片段在全身的反射交感功能中開始隨性的夢遊。如果是女性,可能在紙門後麵邊搜集換洗衣物,邊開始胡思亂想,最後忽然會想像一些“如果偷了百貨公司的那顆戒指,一旦被發現,該怎麽辦”、“如果丈夫留下財產而去世,就能夠和那樣的好人過著有趣的生活”、“如果能像這樣殺死那個可恨的畜生,不知道有多爽”、“若是讓婆婆服下貓驅蟲藥該有多好”或是“如果能夠和那位男明星殉情……”等等;如果是男人,則可能會望著電車車窗外,打著大嗬欠想像著,“如果打那位紳士幾巴掌,不知道他會是什麽表情”、“如果從上風處放一把火讓這個鄉鎮化為火海,不知道有多麽漂亮”、“砍死那群男人的話,一定非常痛快”  、“如果丟一顆炸彈進入那家陶瓷店內……”、“打斷那個巡佐的腳多好……”、“如果把那家金魚店的金魚倒在電車街上、絕對很有趣”、“能夠娶那樣的小姐當小老婆的話……”或是“把那家銀行金庫裏的錢放進自己口袋的話……”等等情景。當回過神的時候,窘得麵紅耳赤。

    這些盡是自己曆代祖先們處心積慮想做、卻一直忍耐的殘忍個性、爭鬥個性、野獸個性或變態心理等,藉著現代方式的樣貌,顯現於我們的意識之中。如果硬要說沒這回事,那麽不是缺乏反省能力的石頭,就是忘掉一切的低能兒。證據在於,隻要這類夢遊心理其中之亢進,馬上就會變成精神異常。恰似閱讀小說裏的香豔情景,在意識裏描繪該景象,沉醉其中時,疲佬的精神一出毛病的反射交感功能中,這種遺傳心理超乎現實的心情或感情的強烈深刻,就會開始夢遊,同時因為其他意識幾乎全被抹煞,本人會認真的依其夢遊意識實行,所以其所做所為完全符合祖先遺傳下來的情境,這點,與我的學說正好一致。

    距今三幹多年前,距離此地三千裏。

    在天竺佛陀迦耶菩提樹下,明示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寶相,進入無上正等正覺的大聖釋迦牟尼佛提示的“因果報應”,指的就是這個。父母的因果報應於子女身上……啊,哈、哈、哈、哈。這不是老掉牙的古典文章,而是最新、最精銳的精神科學課程,更是各位平常已經充分經驗過的精神生活。

    但是各位,現在震驚猶為時太早!精神科學的原理原則提供更恐怖、更令人憂目驚心的事實。

    根據至目前為止的說明,各位應該能夠完全明白才是。在變成人類的這一代,我們既像是沉睡,又像是清醒,睡了一夜之後,就幾乎把昨天的事忘得乾乾淨淨,可是一旦起來之後,幾乎是毫無意識的,木工繼續建造昨天未完成的住家,水泥工同樣繼續徹著昨天未完成的牆壁,如此一來又記起昨天的事,“啊,昨天在這裏掉了十圓的銅板”或者“昨天正好這個時候,一位漂亮小姐走過對麵”之類,然後如昨天這個時候所做的一樣尋找、發楞。

    精神的遺傳也是像這樣,父母是昨天的自己,子女是明天的自己。夜晚的時間就是從昨天的自己轉生為今天的自己之黑暗、無自覺的“懷孕”形貌的時間。

    人類不論男女,碰到造成自己祖先的心情和精神狀態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等暗示時,會和前述的木工或水泥工一樣,馬上回複昔日的心理狀態,而且,這種遺傳自曆代祖先的心理並非隻有一、兩項,同時形成心理暗示的景象、物品、時間、氣候等也到處充斥,不分晝夜持續刺激我們的心理遺傳,隻要視力所及,隻要聽力所及,片刻都沒有歇息,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更可怕

    支配我們一生的“命運之神”,其實就是這種“心理遺傳”的原則!接下來我要提出最好的證據。

    哈、哈、哈、哈,別搞錯了,不是什麽艱澀難懂的內容,而是我們日常經驗極端平凡的事實。我們的心情從早到晚下停的變化、轉換,打算出去參觀活動,途中卻被夜店所吸引:準備奸出門旅行,卻忽然一頭鑽進圖書館:彼此愛慕的男女在結婚前夕忽然互相厭惡對方;踏破鐵鞋才找到的工作,寄出一張明信片就推掉等等,諸如這類引發如此重大心理變化,乃是因為前述的各種複雜的大量暗示支配著我們的心理遺傳。至於我們自己並未察覺,主要是因為這類暗示與心理遺傳的關係千變萬化,太過於刹那,極端微妙深刻的緣故。

    對了……各位,你們不認為更深入、更基於學理的研究這種暗示與心理遺傳的關係,能夠遂行各種有趣的惡作劇嗎?下認為如同觀看物理或化學實驗一樣,能夠隨心所欲的造成別人精神的變化嗎

    舉一個隨處可見的例子。

    所謂人類的犯罪心理其實經常是因為受到非常無聊且一般被視為毫無關聯的暗示所影響,導致產生意料之外的大刺激而形成。譬如,凝視著沾紅墨水的筆尖之時,會情不自禁產生想刺一旁照片上女明星眼珠的衝動;凝視著藍天白牆之時:心情會忽然轉為殘忍:望著窗外的霧,就想要擦拭手槍:聽到大風的呼嘯聲,會想要帶著短刀出門散步;看見鋒利的剃刀,會和鏡中自己的瞼孔相比較而微笑:見到臥床上女人開玩笑說“殺死我也沒關係”,會真的興起殺死對方的念頭:在客廳聽見鳥叫聲,常會造成想要與原本純潔關係的男(女)性朋友發生不倫行為的契機等等,這樣的心情變化,雖然看不出任何道理,其實皆是心理遺傳的顯現,當然也可以說,這些皆是重大犯罪心理最初萌生的嫩芽。

    另外,閱讀古老的隨筆、筆記、傳說、紀錄等作品時,可見到許多窺看祖先遺命不能看的幽靈掛軸後,開始講出一些怪異情事;拔出祖先嚴命禁止拔出的傳家寶刀後,立刻臉色遽變之類的故事,這是因為此類可怕的心理遺傳暗示的力量,藉著任何人都很了解的物品顯現。事實上,我所調查記錄的文件中,這樣的例子幾乎堆積如山。

    問題是,如果進行學理研究,大量實際應用這些暗示的恐怖作用,會造成什麽情況呢?應該能在現代實行遠超過犬山道節、石川五右衛門、天竺德兵衛、兒來也諸人的魔術、幻術吧

    就算未能達到那樣的程度,如果巧妙利用這類暗示,至少可以在一見麵就令對方發狂,而且因為不像使用現代科學製造的凶器那樣發出聲音或流血,即使在大白天行動,又有人經過身旁,也不會被懷疑,甚至連當代再有名的偵探趕到,也完全查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不,何不此刻就在這裏進行

    嘻、嘻、嘻,沒必要這麽緊張。因為,就算是像我這樣偉大的精神科學名家,也猶末發現從銀幕上給予暗示,讓在場各位一起發狂的方法。當然,假如能夠做到,一定會非常有趣……哈、哈、哈、哈。

    這雖然是開玩笑,不過,這種犯罪手法已經超越幻想或推測的範圍,成為目前必須麵對的嚴重問題。如果我說“事實總是存在於研究之前”,相信各位一定又會目瞪口呆吧

    但,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我的好友、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若林鏡太郎在他的名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的草稿緒論中,就大肆發表這樣的言論。正好他請我幫忙校對緒論內容,所以我特別抄錄下來。

    ——依據我的調查研究所得,不得不承認自從往昔就存在著此種犯罪的事實。譬如,役行

    者、阿部晴明、弘法大師等傳承自密宗、陰陽術的人們,或是信奉真言宗的行者,或是修

    行者、祈禱師、巫師、女巫,以及其他崇信某某教、某某神佛之輩,皆有口傳、心傳自經

    年經驗的一種精神科學式的暗示法,應用於理智、理性尚未充分發達的女子、小兒,或者

    無知、蒙昧的男子等等身上,讓其精神作用產生某種變化而給予傷害,隨心所欲的獲利。

    亦即,古來傳承所謂的“利用狐仙”、“使用真言密咒”或是“利用生靈、死靈附身”、

    “遭神譴、佛譴”等類似靈驗、神跡、法力行為,站在精神科學的立場來看,並非絕對不

    可能之事。屬於其高級者,亦即擁有催眠術、心靈術、降神術之類的技術者,在文明社會

    背後擁有異常的勢力;玄怪奇異、很難逮捕凶手的犯罪事件背後,往往可見這種技術活躍

    的證據,很難認為完全是利用理智的詐術。

    ——在現今國內到處可見的精神病院、遊民收容所、或是徘徊流連於街頭的精神異常者之

    中,很難認為其中不存在此類犯罪行為的犧牲者,隻不過因為目前尚無法針對此進行合理

    的追究調查,因此無法檢舉凶手。最主要是,利用此種手段在精神上傷害他人時,不會像

    其他犯罪行為一樣留下分亳物證,不隻沒有任何一滴血、一刹那的聲響、一絲煙霧,被害

    者在喪失直接證言一切的資格同時,精神異常的痊愈更需要漫長歲月,甚至永遠都無法恢

    複,就算能夠痊愈,是否留下對於被害當時犯罪手段的記憶,也是一大疑問,當然能夠預

    料得到調查上會遭遇相當困難。

    ——現代的文化是所謂的唯物科學文化,所以在其間遂行的犯罪種類大多應用唯物科學的

    原理乃是很自然的道理。但是,將來當精神科學的諸般摯理普及為一般常識時,將之運用

    於犯罪的行為同樣也會興盛流行,不問自明,屆時犯罪行為的恐怖與令人戰栗,絕非現在

    應用唯物科學的犯罪所可比擬。因此,對於此類犯罪行為,我們法醫學者應該如何調查犯

    罪、研究凶器,如何對照基礎知識、查明犯罪行徑以及手段的內容,乃成為重要課題。

    各位有什麽樣的看法呢?我們敬畏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先生研究在不久的將來將會廣大流行於全世界的“應閑精神科學的犯罪”,為防範未然的製止其流行,正竭盡所能找尋實例。盡管疑似犯罪被害者的精神病患和自殺者到處可見,卻岡為找下到其凶行線索的暗示材料或其他證據,麵臨無法發表真正研究心得的難題,所以迄今仍持續懷疑所有人類的舉止動作、眼神表情、手勢言辭等,目的就是想確定是否為應閑精神科學的犯罪。

    就這個時候,各位……

    我接獲一項非常重要的研究材料。當然,最先發現這項材料的人是剛剛所說的若林鏡太郎先生,他認為這絕對是空前絕後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事件,而且已經完成調查。對我而言,這也具有成為我的“心理遺傳”參考資料的無窮價值,更是造成我命運的終結,終於不得不購買前往極樂世界的單程車票,那樣程度的恐怖研究材料。……我不但掌握造成其發狂動機的強烈暗示材料的真相,也查明其受到心理遺傳支配而開始夢遊前後的怪異狀況,更獲得幾乎令心髒融化般愉快的心理遺傳詳細內容,完成了毫無遺憾的調查紀錄。坦白說,這可以算是國寶,不,是世界瑰——、倉有超過百分之一百二十以上的極端科學、徹底的浪漫、色情、恐怖、無知……空前絕後超級卡司大製作、故事情節委婉感人……無法形容……

    啊,哈、哈、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明白,請各位不要再鼓掌啦!抱歉我講了一大準形容詞,看樣子稍微缺少酒精,腦筋的反射交感功能馬上遲鈍。失陪一下,讓我去吹吹威上忌瓶的喇叭,順便也噴噴哈瓦納雪茄的煙圈……我退出銀幕,又站上講台,一方麵放映剛才所說的怪異事件內容的影片,一方麵擔任解說,然後一舉擊毀各位的常識。

    什麽,我退出銀幕還不是一樣?哇。真是厲害!腦筋這麽奸可是會吃虧的。事實上,再過片刻,另一個我會出現銀幕,演出將該極盡怪奇能事的心理遺傳事件遂行“解放治療”實驗的實況,所以屆時另外一個我絕對必須在銀幕外負責解說才行,畢竟這與未來派的影片不同……

    .C.MASARKEY公司超級特製,片名“瘋子的解放治療”,浮現純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演出的演員俱是應用與關係者本人的實際演出有關的實物,以稀世罕見的美少年和絕代美少女為中心,在持續產生的奇妙、顫栗驚異事件裏,夾雜著二十多位男女血肉與靈魂交纏的紊亂情節,最終以在這處“瘋子解放治療場”,是否能夠宣告淒慘、殘酷的結束達到最高潮……請各位熱烈期待!【溶入黑暗】

    【字幕】勒殺親生母親與未婚妻的離奇事件嫌犯吳一郎(明治四十年十一月廿日出生),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拍攝於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教室附設瘋子解放治療場——

    【說明】首先介紹這樁事件的年輕主角——也就是先前各位見過的十個瘋子中,觀看老人工作的青年——之正麵特寫照片。如字幕所示,名字叫作吳一郎,當年二十歲,是個連男人看到都會忍不住心動的翩翩美少年。

    各位可能會問,在述及事件內容之前,為何要把事件主角的臉孔如此放大呢?理由無他,那就是這位少年的骨相和支配這樁事件根本的心理遺傳有重大關係。

    誠如各位所知,所謂的骨相學在目前雖然尚未能稱為純正的科學,但是其中某些部分確實已經證明符合實際,因此正木博士每次見到新的精神病患,都會詳細研究其骨相,毫不怠忽的調查其血統中混雜著什麽樣的人種特徵。換言之,由於所有人類的心理遺傳既顯現其近代祖先的每一個個人的特徵,也顯現遠古蠻荒時代由各方混入之各人種的心理特徵,所以雖說是日本人,其骨相和個性之中卻因為剪不斷理還亂的因果關係,結合著蒙古、印度、馬來、猶太、拉丁、愛奴、斯拉夫等各民族的風采和個性,創造出該人的特徵,亦即,所謂人類的骨柑,乃是其曆代祖先血統的縮圖。另外,所謂某個人的個性,其實是該人曆代祖先精神生活的凝結。

    考慮及此,在研究上,了解一個人表麵的個性當然有其必要,找出其隱藏的個性,和該人發狂狀態相對照也是不可或缺。相犬專家或相馬專家之所以見到市場上動物的臉孔、神態、毛色、骨架等就能夠指出該動物的血統、性情、習慣或是隱藏的個性,也就是應用這種原理於動物身上。因此,正木博士自很早以前就確信,將來的偵探技術和法醫學家的研究,必須涉入此一範疇。

    以下我根據正木博士的診斷筆記,深入剖析地說明這位少年的骨柑。若是和事件可怕的特徵相對照,誰都能首先發現,這位少年的膚色以日本人而言過白了些。各位也看到了,他臉頰帶著嫣紅,那是表示猶為童貞的證據。此外,其皮膚呈現日本人獨特的健康色澤下的透明乳白色,可以推定他很明顯混雜著白種人的血統。而且……從日後發現有關這位少年的祖先紀錄推測,也懷疑在相當久遠以前的年代,至少是一千數百年前,跨越天山山脈進入中國、被稱為胡人的血統,在現代又複活於這位少年的骨相上。

    接下來,這位少年的骨相中,代表純粹蒙古人血統的隻有筆直的黑發和鼻子內部的形狀。這位少年的鼻孔極少彎曲,以儀器觀察,發現是一直線通往內部……別笑,這在遺傳學上是非常重要的調查,如果是繼承白種人血統的鼻孔,可能相當彎曲。

    除了以上的蒙古人血統的特徵之外……仔細觀察這位少年的骨相,可以發現幾乎承襲了各色人種的血統。

    首先,瞼孔輪廓是具有拉丁血統的蛋圓形:至於眉毛和睫毛看起來像是用畫筆畫過的濃長且泛青,應該屬於愛奴血統;鼻子的外觀形狀則是純粹的希臘式:臉頰至下巴一帶的拋物線,以及小而薄的嘴唇有如波浪狀,會讓人聯想到殘留在古老佛像上的阿利安人式的手法。請再仔細看,很薄的兩腮中央有著北歐人種的凹陷,那正是所謂的“臉頰的酒窩如果是紅寶石,那麽腮上的酒窩就是鑽石”,是屬於男人沒必要的美的要素。各位在看到他露出微笑時就更容易了解了。

    像這樣,調查每一個人的骨相之後,再對照其特徵,會發現兩者完全一致。其中最一致的乃是個性、習慣,接下來則是才華,也就是說,這位少年同時有著日本人的柔順,愛奴人的尊崇心和拉丁人的聰明,另外,看他那種憂鬱眨眼的方式也可知,他具有北歐人種的隱藏型高雅氣度,所以下會把心思完全展現於表麵……簡單地說,這位少年雖然年輕,可是應該認為他具有穩重冷靜的個性。

    然而,此種表麵冷靜的個性,若一朝受到心理遺傳的暗示而被粉碎顛覆,原本潛伏在內部流動的大陸民族性,超乎想像的深刻執拗且凶暴殘忍的血統,馬上驀然躍出表麵,演出完全不可思議的大活躍,因此,剛才介紹的所謂空前絕後的怪異事件的真相,能夠認為主要就是隱藏於這位少年鼻孔中的蒙古人血統的心理遺傳一時蹦出。

    除此之外,在這位少年的骨相中還殘留著不可忽略的重要之物。那就是,他一方麵非常樂觀悠閑,另一方麵卻是稍微受到刺激或環境產生些許變化,立刻就慷慨激昂,不顧四周情況的大笑、大哭、大怒,換句話說就是具有情緒易變的法國人個性。他雖然有著純拉丁人的薄腮,下過此一特徵並下太顯現於少年的平常個性上,可以認為是受到前述的極端明晰的頭腦和容易羞澀的個性所壓抑。話雖如此,畢竟是十分顯著的個性,正木博士抱著相當樂觀的期待,認為這位少年在進入解放治療場以後,於漫長的心理遺傳發作途中,甚或在其恢複期,終有一天他那瞼腮的個性——感傷、激情的氣質——一定會顯露出來。

    根據以上所述,各位應該已經能了解吳一郎這位少年的骨相。想到造化之神究竟如何將各種人種的特徵如此端麗明朗、純真美妙的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就讓人感到莫名的恐懼……經常以科學權威、知識進步自傲的人類,麵對這種活生生的藝術傑作,也隻能忍氣吞聲的服輸。

    接下來將以這位少年的心理遺傳為中心之事件始末,是依何種順序映現在正木博士眼中,不,是映現在裝設於博士將自己的頭蓋骨命名為“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放映機的暗箱”的兩顆眼球的透鏡,和左右雙耳的麥克風中的過程加以說明。……【溶入黑暗】

    【字幕】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屍體解剖間內發生的怪事……攝於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夜晚。

    【說明】如各位所見,出現的畫麵是一片模糊的漆黑場景,因此無從說明哪裏是哪裏。但是,請仔細看,在可以認為是絲緞,或天鵝絨,或黑夜烏鴉圖案的漆黑銀幕左上角,應該能夠見到隱約的淡藍色,似一大群螢火蟲呈現下規則形狀漂浮吧!那是使用最近非常流行的貓驅蟲藥自殺的一團胃內殘留物,在玻璃盤中發出的磷光。

    如果能夠看出這個,相信聰明的各位應該已經十分明白這並非尋常的黑暗。亦即,這種黑暗乃是從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一隅、屍體解剖室旁樓梯下的儲藏室,爬上天花板上,由木板縫隙向內窺看的情景。

    這處天花板上的窺孔,是具有偷窺心理的工友或受好奇心驅使的新聞記者經常窺看屍體解剖的地方,看樣子是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窺孔內側被人用指甲或刀子削成v字型,隻要稍微改變臉孔方向,就可清楚見到房間下半部的每一個角落。不僅這樣,雖然稍微狹隘些,不過隻要把腳伸到儲藏室的棚架上方,還可以用比搭乘三等車廂更舒適的姿勢躺下來,所以彌足珍貴……發出磷光的盤子其實是在對麵角落的桌上,但是因為從正上方俯瞰拍攝,隻能見到鏡頭上端。

    當然,室內的東西不是隻有那個盤子。但是因為兩側窗戶的保護門和入口房門都緊閉,房內極度黑暗,除了勉強能認出磷光以外,未能發現其他東西,在如泉水湧出的死寂中,隻有正木博士拍攝“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的底片靜靜轉動的聲音,五十尺、一百尺、二百尺、三百尺……

    正木博士是基於何種必要,千辛萬苦的將他那雙耳雙眼式浮現天然色彩有聲電影的攝影機扛上解剖室的天花板呢?他是為了何種目的,如此耐心地躲在這麽無聊的暗處凝視下方呢?以他堂堂大學教授的身分,做出此種如老鼠般鬼祟的行徑,是何等的醜態啊!對此,各位一定有所懷疑吧?下過,待會自然會明白一切,所以在此我略過。

    時間是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下午十點左右,距離以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的怪異事件發生後約莫二十個小時。底片依然在漆黑中繼續轉動,五百尺、八百尺、一千尺、一千五百尺……畫麵的靜寂和漆黑與先前相同,隻是磷光逐漸轉為蒼白,亮度也增加了。偶爾,和這間教室處於同一棟大樓裏,相距有點遠的工友室裏,會傳來陰鬱的鍾響聲,一、二、三……當、當、當、當……

    鍾響十一下的同時,黑暗中突然響起蓋上某種厚木箱的聲音。不久,室內大放光明,在炫目的亮光下,室內景物搖曳現出。各位也見到了,那是有人意義打開吊掛在房間中央附近的四盞二百燭光燈泡的開關。但……映入眼簾的室內非常淩亂。

    最先吸引住視神經的是房間中央切割成橢圓形、反射陰森泛白光芒的解刦台。這座解剖台本來是由潔白的大理石製成,不過現在已不知道被多少死人的血、脂肪、體垢所浸染,而變成這種陰森色澤。

    在丟置於解剖台上的黑色凹字型木枕附近,銀幕上左手邊發出閃閃炫目亮光的是圓筒形的高大鍍鎳煮沸器。可能是特別訂製的東西吧?立刻令人聯想到歐洲中古世紀的巨大寺院或是監獄模型中常見的,從圓筒狀高塔的無數窗戶不斷冒出絲絲水蒸氣的情景。

    還有一項東西,各位最初或許不會注意到也未可知,但是慢慢就會發覺異樣,亦即右手邊窗戶底下,靠牆橫放的長方形大箱子。看覆蓋其上的白布,應該是裝殮死人的棺材……當然,屍體解刦室裏有棺材,可說是必然的搭配,之所以會覺得異樣,完全因為覆蓋其上的白布是昂貴的絹絲質料,並綻出華麗光芒。也許是畫蛇添足,不過這種高等棺材一般不會送進法醫解刦室,進來的通常是用鬆木或其他薄板製成,上麵用粉筆寫上編號之物。

    由四麵八方環繞著解剖台、煮沸器和覆蓋白布棺材等三種異樣物體的是試管、蒸餾器、燒杯、長頸瓶、大瓶、小瓶、刀物等各種物件,還有許多散落其閭的金色、銀色、白色、黑色的機械和儀器,以及從地板排列至桌邊、棚架上的紫色、褐色、乳白色、無色的玻璃缽或是暗褐色的陶甕,其中盛放的灰色人肉、灰白色骨骸、黑褐色血汙等等,融合成一種冰冷、刺眼的淒厲光芒,投影出的交響樂是滲入骨髓般的靜寂……

    而且,請看……接近這整個景象中心,在白絹覆蓋的棺材和白色大理石解剖台之間,站立著一位全身漆黑的奇怪人物。此人的頭臉、身體完全用灰黑色護膜布包覆住,手上同樣戴著護膜布與絹布的雙層手套,雙腳則穿著似冰海漁夫所穿的巨大長膠鞋,隻有眼睛部分罩著黃色透明蠟鏡,看起來簡直像挖取死人心髒為食的惡魔,也如同藏在竹叢裏、放大幾萬倍的黑色蝶蛹般恐怖……不僅這樣,他的身高還能夠輕鬆打開高掛的電燈泡開關……這麽說,各位應該明白了吧!這位怪人就是世界上最先發現“利用血液鑒定親子關係的方法”之人,同時也是摹擬“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的空前名著,當代法醫學界第一人的若林鏡太郎。

    在前述以少年吳一郎的心理遺傳為中心,精神科學界史無前例的重大犯罪事件發生後,經過約莫二十小時的深夜,這位著名的法醫學家為了進行某項工作進入解剖室完成各種準備,等到鍾響十一次,值班的醫務人員和工友都就寢之後,才打開電燈。

    各位,你們是否注意到另一項奇妙的事實呢

    這個房間內部的狀況,對初次見到的人來說,不管什麽東西都會覺得很怪異,陰森恐怖。但,即使這樣,依各位到目前為止所見,一定會說“若林博士可能想要在解剖台進行某項工作吧”,或是“其工作材料的屍體應該是在那具棺材內”。

    但是,如果是這樣,為何房內不見任何一位助手?這種屍體解剖,基於某種意義,原則上通常會有一、兩個人會同見證。雖不知原因何在,但各位也看到了,今夜若林博七刻意不讓任何人接近解剖室,可推測是基於某種必要,不得不秘密地單獨進行工作。不,若對照解剖台前後的兩扇門都插著鑰匙的事實,很顯然絕對是如此。這表示今夜的工作與一般事件的屍體解刦或驗屍不同,是極度秘密的事項。

    正想著之間,若林博士走向房間角落的洗手台,仔細清洗戴著手套的雙手,彎腰掀開棺材上的白布,打開此處難得一見的白木厚棺材板,從裏麵抱出一具盛裝的少女屍體。

    我想,還記得先前說明的各位,應該已經能猜出這位少女是誰了吧

    這位少女正是前麵介紹過的本事件主角吳一郎的新娘,剛準備舉行婚禮的少女,姓名是吳真代子,十七歲的絕世美少女,是其未婚夫吳一郎——K.C.MASARKEY公司超級製作的超時作的超時代、超常識的精神科學電影“瘋子解放治療”的主角、絕世無雙的美少年——的對手角色。這位描繪出所有精神科學妖美與戰栗的王牌女明星,化身為棺材裏的屍體,各位能見到可真是大飽眼福。

    她躺在白木棺材內,身穿當年流行的新月色搭配炫眼春霞和五葉鬆刺繡的內襯、紫色雙羽的千羽鶴、衣擺有圖案的振袖,腰係金銀色彩、特別裁製的絲錦衣帶……那種異樣的美令人看了忍不住心疼,據此可窺知這樁事件的內幕非比尋常,也更能了解將她裝殮進棺材裏的人們是何等痛心。

    但是,心理狀態可謂已經完全學術化的若林博士,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仿佛認為衣裳毫無用處,極度理所當然似的把內襯、振袖、千羽鶴、衣帶解開,隨手塞在棺材一旁。隻見底下出現以素絹覆蓋的臉龐、以白色木棉綁住合十手腕的小臂、紅友禪的長內衣、紼鹿子紋的內衣帶、似要燃燒般的紼縮內裙、穿白襪鞋的白皙腳踝……這些和排列在解剖室內冷酷、殘忍的機械、儀器相對照之下,更襯托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慘酷和淒厲。

    屍體被全黑的手臂抱出,置於燦亮的燈光下。更加令人心疼和我見猶憐的是,長至曳地的閃亮黑發與少女緊閉雙眼的臉上殘留的濃妝及口紅。還有,啊……你們看

    擦著白粉的頸項四周留著斑點狀的勒殺痕跡……紫色和紅色重疊的勒痕……

    黑衣怪人若林博士把屍體靜靜放在大理石解剖台上,冷漠地解開綁住合十手腕小臂的白色木棉,解下紼鹿子紋的內衣帶,敞開長內衣的胸口,然後用專業、權威的細膩、熟練的動作,毫不遲疑地檢查少女玲瓏珠玉般的全身。不久,他鬆了一口氣似的喘息,動了動緊繃的雙肩,交抱雙臂,凝視少女的屍體,如黑色銅像般動都不動。

    這樣的深夜,在這樣的場所,像這樣獨自一人麵對世上罕見的美少女,全身黑衣的若林博士究竟在想些什麽?是麵對屍體,努力想從與這位少女有關,殘酷且極端怪異的事情中,發現自己獨特、銳利的觀察焦點嗎?或是因為這具屍體呈現他未曾見過的淒泫之美與深刻的詭豔,讓一輩子奉獻學術、目前仍是單身的他情不自禁的恍惚,同時感慨萬千嗎?不,這類胡思亂想會傷害到他一向莊重的人格,所以不再贅言。

    不久,若林博士突然回過神,環視著應該另無他人的室內,伸手至黑色服裝的右口袋,似乎摸索著什麽東西,然後才奸像想起來般的,走近棺材,從堆積的美麗和服底下,取出一支約莫兒童玩具大小的黑色喇叭型圓筒。那是最近的醫師已下常用的舊式聽診器,但若想要聽出人體內極細微的聲響時,它比現今的膠管式聽診器更為有利。若林博士把喇叭型圓筒較小的一端貼靠少女左乳下方,另外一端從蒙麵底下貼住自己耳朵,很專注的集中聽覺神經。

    聽屍體的心跳聲?喔,若林博士這是多麽奇怪的行為呀!幾乎所有的觀眾,一顆心都快跳出喉嚨外了。

    但是,請注意看,若林博士依然把舊式聽診器貼在耳朵上,另一隻手則從解剖服下方取出銀色大懷表,專注凝視。這表示他確實聽到心跳聲,也就是說,解刦台上這具少女的肉體還活著。對了……先前若林博士檢查這位少女全身時,並末見到死後經過相當時間的屍體特徵—絕對會出現的淡藍色屍斑——的蹤影:另外,屍體也沒有僵硬的情況……很可能這位少女自殮入棺材時,不,應該是在殮入棺材前,就沒有死亡過。盡管頸部四周存在曆曆的勒痕。

    這是何等下可思議的事啊

    但是若林博七並未顯出特別驚異的樣子。沒多久,他拿下舊式聽診器,和懷表一齊塞入背心口袋,非常滿足似的點了點兩、三下頭,重新低頭凝視少女。

    從這樣的態度推測,若林博上在第一次勘驗這位少女的屍體時,就已經看穿她陷入醫學上罕見的假死狀態。當然,在那之前,先行抵達的醫師或法醫一定已經充分勘驗過。既然如此,他究竟是從哪些部分確認少女是假死呢?還有,假死的屍體到底是以什麽樣的名目裝殮入棺、運入這個房間呢?下隻這樣,他獨自一人如此秘密地麵對這位奇怪少女的屍體,又有什麽樣的理由和目的

    無論如何,他終究是一代著名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應該已經充分研究過古今中外各種假死狀態的例證,之所以會將這具屍體假死的事實,作為隻有自己知道的極度機密,應該是基於某種為了解決此樁空前絕後的離奇事件的重大理由,而不得不這麽做吧

    非但如此,不用猜也可以知道,若林搏土斷裝扮的這位黑衣怪客,從剛剛在黑暗中時,就已偷偷掀開棺蓋,對這位少女施以某種獨特刺激手法,讓她從假死狀態蘇醒,並不時使用舊式聽診器聽著少女的心跳聲。這是因為在他聽到十一點的鍾響而打開電燈之前,黑暗中曾響起蓋上某種東西的聲音,那一定是他蓋上棺蓋的聲音。舊式聽診器應該也是當時遺忘在和服底下。

    同時,雖然是極端微下足道的小事,不過若從若林博士一貫冷靜異常的個性來推測,會忘掉這種重要的謀生工具,絕對是發生讓他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導致心理狀態與平日不同。至少,各位可以充分了解到他在黑暗中是如何的費盡苦心,想要喚醒這位少女回到這個人世間。

    但是,若林博士的手段如何卓越可怕?這下過是個開始,接下來各位將會一一見識到。

    若林博士知道解剖台上的少女正逐漸從假死狀態中蘇醒,各位也看到了,他緊張地脫掉雙手手套,伸手至解刦服底下、鼓起的長褲口袋裏,取出各種物品,二排列在旁邊的木桌上。染發用的藥瓶和竹梳、三四枝新筆、小罐墨汁、放著腮紅和口紅的化妝盒、化妝水、香油、乳霜、白色粉底等等,皆是與這個房間不搭襯的物件。之後,他打開藏在入口附近棚架內部的褐色紙包,由裏麵取出白色木棉和毛織筒袖的和服、廉價的博多織腰帶、京都腰卷、白色護士服和帽子、皮帶一條、拖鞋、護士帽、發夾等,都是簇新之物,同樣擺放在木桌上。這些物品都是白天已經準備好的,可以猜測他是打算讓解剖台上的少女穿的,不過街無法了解他為何要做這種事。

    接下來,若林博士再度取出舊式聽診器,重新仔細聽過少女的心跳之後,從對麵的藥櫥內取出褐色小瓶,背對著藥瓶,將其中無色透明液體滴在一塊脫脂棉上,慢慢拿到少女仍殘留著白色粉底的鼻尖,同時左手靜靜把脈。不必說,這是讓少女聞嗅的麻醉劑,似乎是不想讓少女太早蘇醒。但是,他麻醉少女打算做什麽呢?由於無法了解,讓他的行動看起來更是奇怪……

    讓少女聞嗅過麻醉劑之後,若林博士合攏少女敞開的胸口衣襟,一拐一拐的走近正麵的藥櫥,取出插在角落的一本美濃型日式裝訂的帳冊。帳冊封麵用楷書寫著“屍體帳冊—九州大學醫學院”幾個大字。翻開封麵,各頁都分成上下欄寫上“屍體編號”、“收容年月日”、“收容者住址姓名”、“交接年月日”等等,而且都蓋上若林的印章。翻閱至帳冊將近一半、並未填寫滿的那一頁,若林博士用手指按住倒數第二個屍體編號“四一四”、容器編號“七”的位置後,就這樣把帳冊丟在一旁的桌上,伸出他那特別長的手,關掉頭頂上方的四盞二百燭光燈泡的開關。

    室內立刻恢複原先的漆黑狀態。

    而且,這種漆黑狀態馬上轉變為其他房間的漆黑狀態,究竟會有什麽樣意義的漆黑在前方等待呢?【轉為不同黑暗】

    漆黑的底片依然在各位眼前持續轉動,十尺、十五尺、三十尺、五十尺。凝固在各位眼前的漆黑核心中,不久亮起黃色、小而髒汙燈炮的光芒。各位也看到了,出現從某處鑰匙孔窺看的陰森室內景象。

    各位……你們見過像這樣的房間嗎

    右邊可見到的混凝上灰暗樓梯顯示這個房間是地下室。正麵並列的十幾個漆成白色的大抽屜皆是放置屍體的容器。亦即,這個房間乃是九州大學醫學院長負責管理的屍體冷藏室,縱然是在盛夏的大白天。也保持這令人皮膚冒雞皮疙瘩的低溫,何況此刻是深夜,冰冶和恐怖的靜寂,幾乎讓人懷疑可以聽見死人的呼吸聲……

    在此出現的負責人、醫學院長若林博士所扮的黑衣怪客,似乎受到室內冶空氣所衝擊,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停痛苦的咳嗽,不久慢慢適應,等到咳嗽平息後,從口袋裏取出鑰匙,打開寫著“七”編號的屍體容器上鎖著的堅固鎖頭,拿下,然後拉出容器,立即彎下身,將裏麵全身用繃帶牢牢纏成棒狀的僵硬少女屍體抱出,置於地板上。仔細一看,僵硬的屍體和先前假死狀態的少女完全不像,膚色很黑,容貌醜陋,但是年齡、身材、體格還有發型等卻是有點神似。

    若林博士似乎早就看中這具屍體,既未仔細檢查,也毫無半點躊躇,立刻關上容器,鎖上鎖頭,將屍體如同木頭般扛起,一步步爬上混凝上樓梯,一手關上牆壁的開關,熄掉地下室的燈光。【轉為不同黑暗】

    在此,短時間內持續著漆黑的場景,但是,請聽那亂吠的狗叫聲。

    那是設在鬆樹林附近的實驗用動物籠內的野狗群。它們發現了為避人耳目、扛著屍體走在屍體冷藏室和法醫學教室後麵、漆黑鬆樹林間的若林博士的異樣身影,才開始亂吠。緊接著受到狗叫聲驚嚇的猴群尖叫,同時溫馴的羊和雞也醒來,開始擾嚷喧叫,漆黑中一陣騷亂……不過,動物們這種騷亂幾乎可說是每天晚上必有的現象,當然沒有人會有所懷疑,更何況誰會想得到堂堂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長竟然做出偷竊自己負責管理的屍體這種前所未有的怪事,進而引起狗群吠叫呢

    被黑暗籠罩的九州帝國大學校園之春夜,在動物們淒絕的叫聲中更顯靜寂深濃。

    不久,騷亂聲逐漸減弱,當周遭恢複寂然的同時,四盞二百燭光的燈泡又亮起,場景回到先前的法醫學解剖台。

    一看,四一四號少女的僵硬屍體已經靜靜躺在水泥地板上。同時,將人口門戶嚴密鎖上的若林博士站立解剖台前,正按住黑色蒙麵上泉湧的汗水,不停籲籲喘氣。

    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七日深夜的九州大帝國學法醫學解刦室裏,就這樣並列著兩具少女的肉體——美麗而即將蘇醒的少女和醜陋僵硬的少女。其中,解剖台上穿紅色友禪的少女肉體,短時間內已恢複明顯的血色,在被麻醉的狀態下,從隆起的胸部起伏,可知道她正開始輕輕的呼吸。她異常的平靜與和諧,可能是因為和台下的醜陋少女臉孔形成對比,顯得更加美麗,甚至是幾近陰森的鮮豔。

    量過脈搏後,若林博士盯著懷表的秒針,開始測量麻醉的效果。全身黑衣的博士,一旦低垂著頭,如同石像般動也不動,室內霎時彷佛變成位於地底下一千尺的墓穴,彌漫著難以言喻的靜寂。

    不久,若林博士放開量取脈搏的少女的手,把懷表收回口袋內,輕輕抱起少女的身體,讓她躺在置於房間角落的棺材蓋上,轉而抱起四一四號少女僵硬的屍體,並放上解刦台,讓其頭部靠在凹字型舊木枕,拿起銀色的大剪刀剪斷纏繞全身的繃帶。請看!這位少女灰黑色的皮膚從背部至胸口、從胸口至股溝,縱橫交錯著大小長短不一的傷痕,是毆打、烙傷、擦傷所留下的痕跡……這些褐色、黑色、深紫色的直線、曲線與腰部呈現的顯著死斑被明亮燈光照出的同時,也令人懷疑是各種形狀和色澤的蛇、蜥蜴和蟾蜍在她皮膚上爬行……

    各位之中應該有人知道,供全國各大學或專科學校研究解剖用的大多是這一類的屍體。尤其九州大學收容的種類更是繁多,從被綁架至當地許多煤礦、紡織或其他工廠,或是魔窟裏的受虐者,到自殺者、路上病亡者都有。九州大學把這些全當作研究材料,加以解剖切割後,送入大學附設的火葬場燒成骨灰,附上五圓奠儀,送還其遺族。如果沒有遺族的屍體則埋葬在公墓,每年替他們舉辦一次供奉法會。眼前的屍體可以認為是屬於後者。

    說著之間,迅速檢查過屍體全身的若林博士,鬆一口氣似的歎息,隔著麵罩擦拭汗滴,走向房間角落的洗手台,直接從水龍頭接水暍,途中嗆到而停下,等呼吸順暢後又繼續暍,然後劇烈咳嗽不已。對於罹患多年肺病,身體極度衰弱的若林博士來說,這樣的奔波勞動絕非體能所能負荷。

    但是,博士的怪異行動才進行一半。

    從洗手台回來後,若林博士先在屍體的腳部附近放著一個圓缽,將接上水籠頭的水管插入缽內,開始在屍體腳部至背部的解剖台上衝水,緊接著又在另一個圓缽內貯水,利用海綿和肥皂仔細擦拭解剖台上的受虐少女屍體,然後用紗布和脫脂棉將全身皮膚完全拭乾,將其紅褐色的頭發中分,拿起一旁排列整齊的手術刀之一,往屍體眉心一插,接著將頭皮以直線劃開至後腦部。

    我相信,多少具有這方麵知識的人一定會驚呼出聲。因為,若林博士根本無視於正常從胸部、腹部往頭部,再栘向背部的解剖屍體順序,直接從頭部開始動手。

    但是,在懷疑著名法醫學家若林博士基於何種目的隨性揮動手術刀時,四一四號少女的頭皮已經被巧妙翻轉,和頭發一起有如脫下襪子般被褪至兩眼下方,緊接著若林博士利用鋸子將白色頭殼鋸成缽狀取下,把其中的腦髓以剪刀熟練地取出,置於玻璃盤上。本來以為他會詳細調查或是製作成標本,但……結果完全出乎意料,他以像是在處理牛排或荷包蛋般漠不關心的態度,將盤中的腦髓拋向空中翻個麵後,填回原有的空洞內,蓋上頭蓋骨,套上頭皮和頭發,迅速用針線粗糙的縫合。

    這實在太令人意外!可以稱為是表麵工作了!一向以嚴謹出名的若林博士,為何今夜會如此極端無誠意的解剖屍體呢?在眾人瞠目之間,屍體被翻轉成俯臥,滿是傷痕的背脊中央、脊椎左右的肌肉被手術刀切開,然後由該處插入鋸子,鋸斷左右的肋骨。若林博士將取出的背骨縱切成兩半,同樣沒有檢查便塞回原處,隨即以粗針縫合,其一氣嗬成的動作與先前相同……

    接著若林博士再度讓屍體仰躺,稍微擦淨髒汙部位後,試按腹部皮膚的厚度,拿起新的手術刀,從咽喉部位一刺,由乳房之間切至鳩尾腹部,在肚臍處向左轉半圈,直接切開至恥骨,然後先栘開胸口軟骨,摘除胸部肋骨,雙手靈活動作著,隻用一刀就從胸腔剝開至腹腔,內髒卻毫無傷痕。蒼白的燈光照射下,五髒六腑曆曆可見,這應該是恐怖惡心的情景吧

    屍體肺部出現一片黑色汙漬,明顯表示這位少女曾在煤礦礦坑工作。另外,其直接死因是肝髒破裂和嚴重內出血,可以證明她所受到的虐待與迫害是何等殘酷。但是若林博亡同樣毫不在意這些,隻是隨手將內髒一一翻轉、挪動,最後則是形式性的戳破胃、大小腸和膀胱,結束了檢查:也沒有像一般解刦程序,各取下一部分內髒當作標本,而是直接拿起粗針和線,由小腹依序縫合至咽喉。不過……這過程他使用手術刀的毅然鎮定,以及使用針線的巧妙迅速,仿佛是藉著此種工作來滿足某種難以忍受的深刻強烈欲望,讓人不禁懷疑,這豈非精神異常之人的表現

    從剛剛就詳細觀看其一舉一動的各位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吧?此刻若林博士的態度完全喪失他原本的冷靜穩重,幾乎變成另外一個人般的殘酷,而且好像受到某種異樣的興趣所驅使……

    但是,這絕非怪異的現象。自古以來,被稱為某種行業的大師或某項技術的天才、名人之人,多的是一旦熱哀於自己的工作,會因為來自疲勞後的異常興奮和超自然的神經清醒所產生的妄覺和幻覺,化為與平常完全不同的心理狀態,很理所當然的出現乍看之下非常識的偏激興趣,或做出極變態怪異的行為。更何況是若林博士這種具有特殊體質和頭腦的人物,會有前所未見、在漆黑中設法讓假死的絕世美少女蘇醒的行為,又有任意地殘酷切割被虐殺的少女屍體的行為,其神經是何等的亢奮?其心理變形至何種方向?一般人實在難以想像。

    具有這種下可解心理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就這樣快速地完成縫合少女的胸腹至咽喉的工作,最後拿起一把非常鋒利的小手術刀,移向四一四號少女的臉孔。

    首先,他將手術刀插入少女右眼眶,像是嚐試他獨特的毒物反應檢測一般,依序挖出兩顆眼球,不過同樣並未檢查眼窩底下,馬上把眼球塞回眼窩。接下來將中間的鼻梁割開至能見到裏麵黏膜的部位,再從嘴唇兩端切開至耳朵附近,然後將下顎用力往下拉至露出咽喉為止。

    屍體瞼孔就這樣完全變形到令人無法想像是人類的程度。不過,若林博士將其再度縫合成原來模樣後,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馬上拿起紗布和海綿,沾足酒精,一一仔細擦拭髒汙的部位,沒多久就完成一具相貌完全改變、分辨不出是誰的奇妙屍體。

    黑衣博士此時才稍微深吸一口氣,反覆比較著躺在解剖台上下的兩具少女屍體,不久,脫掉左右雙手的雙層手套,將一旁桌上的固體白粉放在掌上溶化,小心翼翼的不讓它濺出,開始在四一四號少女臉孔、雙肩、雙臂和腰部以下化妝。

    請注意看他的手。如何?看他很小心卻又毫無停滯的在粗糙的縫痕和額頭等處,細膩地用手指塗抹白粉的動作,應該是非常習慣使用這種化妝品,不下是嗎

    這是因為博士自己曾有過多次變裝的經驗嗎?還是來自博士內在個性不知厭倦的變態興趣和法醫學上的研究興趣相互影響,讓他對傳聞中數千年前的“木乃伊化妝”的怪異興趣達到最高點,藉著這樣的機會暴露?不管如何,像那樣用磨砂粉掩飾青黑色或褐色的受虐致死傷痕,以白粉撫平皮膚皺紋和繃帶痕跡的手法,實在令人驚異,可能是學自妓院老鴇隱瞞妓女得病的手法吧!終於……皮膚灰黑、傷痕累累的少女,被塗抹成和皮膚白皙少女差不多相同的漂亮膚色。之後,他又依次使用口紅、腮紅、眉黛、粉底,在身體各部位加上微細的色澤變化,連大小顆痣都不放過,同時把全身各處的毛發和地板上的少女二比較,以不遜於理發師的技巧梳染成一模一樣,再抹上香油。

    緊接著,他拉開附近桌子的抽屜,取出紅、藍、紫及其他黃藍顏料置於梅花型調色盤內,用畫筆一點一點的調合,開始在頸項四周畫上勒殺的斑痕。轉眼間,頸項四周已經浮現蚯蚓狀浮腫和如同蜥賜般的血斑。

    但是,黑衣怪客的工作還是繼續進行。

    接下來他迅速重新戴好手套,從桌下取出一包繃帶,從屍體已經化完妝的臉部往頭頂開始纏繞繃帶。然後依頸項、肩膀、上臂、胸部、腹部、雙腿的順序纏繞全身。不久,眼前出現恍如小孩製作的光頭裸體玩偶。這時,他拿起躺在棺材蓋上的美少女的華麗內衣穿在裸體玩偶身上,再係上紼鹿於衣帶。隻是,那模樣無比奇妙、滑稽……而且,與站立麵前俯瞰的黑衣怪客形成了妖異的強烈對比……

    但是,光頭裸體玩偶屍體的粗糙雙手還是露在外麵,要如何加以掩飾呢?真下愧是絕代的黑衣怪博士,他很輕易的……喀嚓壓彎屍體雙臂的肘關節使其合十,用白色木棉線綁住。正當大家覺得這樣應該沒問題時,他又把同樣難以掩飾、滿是皺痕的腳踝勉強塞入美少女小小的襪鞋內,同時用繃帶裹住。接著將僵硬的屍體抱起來,放入棺材內,把三件和服外衣反穿,用錦絲帶係住,這才以大量的海綿、熱水、肥皂和水仔細清洗解剖台後,將逐漸恢複意識的赤裸美少女輕輕抱起,置於台上,再蓋上方才躺著美少女的棺材蓋,以白色絹布覆蓋其上。

    但是,黑衣怪客還有工作必須完成,而且,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他站在棺材和解刦台之間喘了一口氣,又迅速脫下手套,首先拿起剪刀,將解剖台上的少女長發拂開,抓住正中央約莫一把剪下,用抽屜取出的日式半紙包住,把同樣由抽屜取出的屍體勘驗冊和兩、三種文具擺放在先前的屍體帳冊旁,拉過鐵製的圓板凳,拿起新筆沾上墨汁,在紙包上寫著“遺發”和“吳真代子”字樣,然後拿出懷表看著,似乎在考慮什麽,不久好像決定稍後再填寫屍體勘驗冊,把它推到一邊,翻開屍體帳冊,將中間寫著“四一四號——四一七號”那一頁和另一頁小心翼翼地撕下來。

    接著他在另一個碟子倒入墨汁,調製成各種輕淡色澤,用與撕下的兩頁上之字跡完全相同的筆跡,填寫上十幾個屍體的姓名、年月日、編號等,但是將其中有關“四一四號——七”的部分全部刪除,填入後麵的“四二三號——四”,並且一一蓋上“若林”的印章。亦即,有關剛剛躺進棺材裏的那位少女屍體的資料,已經從這本屍體帳冊中消失。

    到了這個時候,各位應該明白若林博士費盡心血所做的一切,是為了何種目的吧!代替美少女吳真代子被收容在棺材內的是原本無依無靠、遭人虐殺的失蹤少女之屍體,隻要醫院方麵不寄出通知,應該沒有人會來領取骨灰。

    依本大學的立場,接受解剖的屍體之家屬,通常會接獲翌日前來領取骨灰的通知·可是,屍體解剖後通常馬上由本大學位在後方鬆樹林的專用火葬場的工人領走,在毫無見證人的情況下火化後,把骨灰和遺發交給前來領取的人,與一般火葬場完全不同,采用絕對信任的製度,所以根本不需要擔心被人發現屍體已被調包。當然,也不能斷言絕對沒有親屬會在火葬之前前來,要求再見死者一麵的情形發生。不過就算有這種狀況,見到縫合得亂七八糟的臉孔,應該也無人能認得是否為自己的親人。

    隻是,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有關檢警方麵或醫師為求慎重起見而再次前來勘驗。但,如此天衣無縫、巧妙準備的替身,又如何能識穿?何況,無論人格或名聲皆聞名天下的若林博士,誰會對他以九州大學醫學院長職權慎重再三而完成的工作有所懷疑?當九州大學屍體冷藏室遺失屍體事件,除了若林博士之外,在隻有唯一的一位相關醫務員懷疑之下,永遠埋葬於黑暗中時,失蹤少女遭虐殺的屍體已化為白骨埋於墳中,領受香火的祭祀。

    同時,解剖台上逐漸恢複氣息的少女——名為吳真代子的美少女——已經從戶籍上除名,成為沒有身分的活人,在高大的若林博士掌握中繼續呼吸。但是,日後她能發揮什麽作用呢?若林博士又為何要讓這位少女變成沒有身分的活人呢?我很希望稍後再做說明,問題是,此刻在天花板上窺看的正木博士也完全猜不透,所以……各位應該也是一樣吧

    不過,被報紙譽為解謎專家、擁有絕世智慧頭腦的若林鏡太郎博士,費盡這般慘澹苦心、使用超常識的詭計持續挑戰的事件……凶手的頭腦同樣是極端奇怪和令人費解的超乎常人……其事實應該已經十二萬分期待能揭明了。然而,事實上再過不久,毫未違背各位期待的事件之驚人內幕以及其具體過程,將會依序呈現在各位眼前。

    如各位所見,事件的關鍵已經落人九州大學法醫學院解剖室內的黑衣怪客若林博士手中,而且這位博士正傾注全副智慧與精力,完成針對掀起該怪興事件的奇怪人物的戰鬥準備。

    話說回來。改寫完屍體帳冊後,若林博士將帳冊和街未填寫的屍體勘驗冊隨手丟在桌上。站起精疲力竭的身體,收拾妥散落室內的紗布、海綿、脫脂棉等物,和文具及化妝品一同用嶄新的粗布包住,再用繃帶仔細捆好。他可能想將之丟棄於無人知道的某處,盡量讓今夜的工作保持秘密吧!更可以認為,他未取下四一四號屍體各部位的標本之原因也在此。

    結束工作後,若林博士再次仔細環顧四周,不久,他取下一旁桌上的新護士服和白木棉布和服,走近解剖台,準備替猶未蘇醒的少女穿上,但……若林博士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手上的東西掉落,幾乎踉艙後退。

    少女令人瞠目的全身之美……和先前是屍體時截然下同的清新生命之光,似乎隨其每一次呼吸就讓全身綻滿光輝,不管足臉頰或嘴唇都有如芬芳的花瓣,又像甜蜜的櫻桃,化為新鮮的血色。其中,特別是那形狀可愛的乳房,隆起成猶如誕生於神秘國度的大型貝肉般,帶有生動的薔蔽色,在耀眼的燈光下,讓人產生如夢似幻的心思。

    冰冷、靜寂的九州大學法醫學院屍體解刦室的大理石台上,很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第二次絕世美少女接受麻醉的身影,那鼓動胸部的呼吸,應該會令地球上全人類拜倒吧

    若林博士彷佛已陶醉在其芬芳的呼吸中,搖搖晃晃重新站好身子,然後似與少女的呼吸共鳴般,有氣無力的喘息,同時上半身緩緩前傾,用顫抖無力的指尖將麵罩掀至額際。

    啊,那表情是何等可怕

    他那出現在亮光下又長又大的臉孔,與解刦台上的少女正好相反,有如死人般鬆弛蒼白,汗水淋漓。眼眸因極度衰弱和興奮而似熱病患者般浮現紅暈,嘴唇則是在常人臉上見不到的紼色,而且呈現病態的乾燥。黑發黏貼於額頭,太陽穴不住顫動,低頭往下看……

    他就像這樣,良久,動也不動。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麽?想做些什麽

    看著看著,他的右眼下方開始出現深皺紋的痙攣,同時很快擴散至整個臉部,也下知道是哭是笑,蒼白褪色的臉上,左右兩邊的火紅眼瞳開始不停的睜開又閉上,好像為了某事很高興一般:紼色乾燥的嘴唇如狼似的大張,冒著白氣的舌頭低垂,仿佛在嘲笑什麽人……那是認識嚴謹、充滿紳士風範的若林博士之人,做夢也想像下到的另一張臉孔,不,是隻有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才會表現出的惡魔形貌……

    但是沒多久,他慢慢抬起臉來。用雙手拂高不知何時已乾的額際亂發,仰臉望著頭頂上燦亮的四個燈泡。

    他的呼吸又開始逐漸激喘,臉頰也出現一種異樣的淡淡紅暈,眯著眼,恰似正在與虛空中的人物交談般,腹部響起低沉可怕的聲音,斷斷續續的笑著:“啊哈,啊哈,哈、哈、哈!”

    不久,他咬住下唇,低頭望著美少女的睡姿,舉高顫抖的手指,關掉頭頂上的電燈開關,一盞、二盞、三盞,最後,第四盞燈也熄滅。

    但是,室內並未回複原先的黑暗。從禁閉的窗縫流曳入拂曉的魚肚色,讓室內的一切東西呈現如海匠般藍黑、透明。

    他茫然凝視透明的藍光,久久,雙手顫抖的掩麵,踉艙後退至牆邊,頹然坐倒在地,失神似的,雙手滑落地麵,雙腿前伸,俛首不語。

    此時,解剖台上的少女嘴唇輕輕蠕動,發出夢一般輕微的聲音。

    “大哥……你在哪裏?”

    【溶入黑暗】

    【字幕】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的會麵

    【說明】接下來播放的是正木博士在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室大樓樓上教授研究室打盹的身影。時間是大正十五年五月二日,也就是距上次影片中出現若林博士調換屍體場景正好一星期之後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教授研究室三邊的窗外,鬆樹林在烈日下掀動炫眼的綠浪,已經能聽見暑熱的蟬鳴。不過,南側並排的每一扇窗外,橫亙著水彩顏色般的五月晴空,其下吹著爽朗的風,卷入陣陣目前正在施工中的解放治療場的作業聲。

    正木博士坐在正麵大桌子和大暖爐間巨大扶手旋轉椅上,穿白色診斷服的右手手指間挾著熄滅的雪茄,左手抓著當天的報紙,鼻頭架著眼鏡,正在打盹,恰似外國漫畫中常見的臭屁醫師模樣……手上的報紙背麵可以見到刊載著“新娘命案陷入迷宮”的超大標題。

    “同一個家夥用相同的手段……而且是殺害親生母親?”

    “其實,當時是我主動和事件扯上關連。我認為那樁事件凶手另有其人,死者並非被少年所殺害……但是卻怎麽也查不出凶手。”

    “連你的法眼都追查不出?”

    “我很慚愧。但,那是我有生以來首次麵對這樣難解的事件……該如何說明才奸?犯案形跡曆然可見,但是卻毫無凶手存在的形跡……”

    “嘿,這可有意思……”

    “所以,這位少年在上次勒殺親生母親的事件獲判無罪之後,我仍不放心,拚命想找出凶手,於是和被害者的姊姊,就是少年的阿姨八代子,以及警方連絡,請他們日後若發現少年的生活起居或行動出現什麽怪異情況,馬上通知我一聲。終於在兩年後的現在,發現少年在與阿姨的女兒——亦即將成為自己新娘的少女——吳真代子舉行婚禮的前夕,勒殺對方,因此兩年前的弑母命案,應該也是這位少年在精神病發作之下的凶行。正因這樣,兩年前認定凶手另有其人的我,現在完全喪失信用……”

    “啊,哈、哈、哈、哈,痛快,如果不是這樣就無趣啦!這似乎是你發揮所學的最佳機會呢!”

    “謝謝……也俊所學什麽奸發揮的。事實上,我也相信這樁事件可以當作足以前接受您指導而研究的精神科學犯罪的適當研究材料,所以從各方麵調查每一件事,整理出相當多資料,就在這個包袱裏……”

    “哇,數量非常龐大!話雖如此,事件發生才經過一個星期,你居然就搜集到這麽多的資料……”

    “不,這裏麵包括與兩年前事件有關的調查資料,所以……再說,關於這次事件,我不知道自己的病況什麽時候將轉劇,所以幾乎不眠不休從各方麵深入調查,也因如此,感覺上氣喘的老毛病急速惡化,大概活不了多久了。”

    “嗯,也對,近來你好像削瘦不少,要好好注意。製作木乃伊也要等人死後才能進行,如果自己成為精神科學的幽靈,那可就半點用處也沒有了。哈、哈、哈,辛苦你啦!對了,包袱上麵突出的方形盒子是什麽?”

    “是使用於這次的心理遺傳事件暗示用的一卷繪卷,盒子是我特別請工匠製作的。可以認為是因為有人拿這卷繪卷給那位叫吳一郎的青年看,結果導致精神出現異常。不過就如我方才所言,警方當局的推定和我完全不同,認為吳一郎的精神異常乃是自然發作,或隻是偽裝成精神病患,因此當我提供這卷繪卷給警方作為參考資料時,他們隻是付諸一笑。但正因這樣,我才能順利獲得這類貴重的參考資料。”

    “啊,哈、哈、哈、哈,這太好了。反正你若拿這一類東西放在警方或是法院那些家夥麵前,還說這是正木博士獨特研究之前所未聞的新學理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通常會碰得一鼻子灰。幸好你沒有被誤會為騙徒,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其實我也隻不過是形式上拿給他們看看罷了,這東西我自己想要得很呢!”

    “你倒真的是……心機深沉呀!”

    “不,客氣了。”

    “對了,你今天來是打算把資料和事件推給我?”

    “是的。一方麵當然是這樣,另一方麵……希望請您監定被視為新娘命案凶手的,就是送進福岡土手町看守所的少年吳一郎的精神狀態……”

    “嗯,那位少年嗎?那位少年的精神狀態從報導中我已大致了解,是所謂的發作後健忘狀態,也就是說,由那卷繪卷的暗示或什麽導致精神異常,引起某種夢遊殺害了新娘,極力想抑製此企圖的意誌中斷了夢遊,卻導致極端興奮的神經細胞高度疲勞,使得回溯發作以前的所有過往記憶受到拘束而無法順利活躍,亦即陷入‘逆行性健忘症’。這點,我單是看新聞報導就足以判斷。這是很常見的症狀,我沒必要出麵,隻要由你說明就足以應付了。”

    “好的。問題是這次的事件讓我的信用完全破滅,隻憑我的監定,並不足采信,在法庭上的可信度不高……也許,吳一郎會被人定是殺人狂也未可知……”

    “哼,那就奇怪了。法官就算再無知,也是有限度的,最主要是認為這世界上有所謂的殺人狂存在,根本就是把人當成白癡。因為殺人就說是殺人狂,比將故意殺人和預謀殺人混為一談還錯得更離譜。”

    “話是這樣說沒錯……”

    “當然!也許你已經注意到,但是現今的學者專家卻無人明白。病發前後的一舉一動是監定精神病的重要參考材料,猶如嫌犯在行凶前後的一舉一動是檢舉犯罪的重要參考材料一般。所謂的精神病患,雖說他們是瘋子,可是他們的行為卻非毫無道理的粗暴妄為,而是依據發作契機的刺激、心理遺傳的內容、精神異常狀態的程度等等,條理井然的遂行各種脫軌行徑,其間毫無些許紊亂,所以遠比普通人的犯罪形跡有更合理的順序可循,尤其是殺人行為,其行凶前後的樣態,更必須視為比普通犯罪還有力的參考材料。”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沒錯。”

    “因為不懂這種道理,見到有人殺人就冠上殺人狂之類的名稱,如果殺害兩個人,那更是絕對不會錯。確實,從殺人的結果來看,或許能夠稱之為殺人狂也不一定,但,這個殺人狂如果是以敲破人的頭殼來代替溫度計呢?哈、哈、哈、哈。很可笑的,當然還是有學者專家稱其為殺人狂。在精神病患看來,經常會有把自己以外的存在,不管是人類、動物、風景或是天地萬象,全部看成影子,甚至是會動的圖畫,譬如,若是產生想要紅色顏料的欲望,這類精神病患敲破人類的頭殼,與敲破內有紅色酒精的溫度計,皆出自相同的心理。一旦了解其真正目的隻是想獲得紅色顏料畫紅色圖畫的道理,就絕不可冠上殺人狂之類的名稱。所以,我判斷這位少年的行凶應該另有目的,換句話說,一切視支配他的心理遺傳內容而定。”

    “確實沒錯,坦白說,找也認為可能是這樣,而這完全不是我所專精的部分,足屬於博士您專精的領域,所以才會帶來所有相關資料供您參考……還有一點。也是與攸關這次事件的最後疑問,事實上我就是為了這個才特別前來請您幫忙。”

    “嘿,聽起來好像很令人緊張!是什麽?”

    “是的,那就是使用這卷繪卷給予吳一郎暗示的人……”

    “啊,不錯。如果確實有這麽一號人物,他就是完美的新型罪犯,找出這個家夥的確足屬於你負責的範圍……”

    “是的。問題在於我至目前為止毫無眉目,整樁事件如同被籠罩在神秘雲霧之中……”

    “那是當然啦!受心理遺傳支配的事件通常部被籠罩在神秘雲層裏,也經常不了了之,單就報紙報導的案例就不知有多少了。”

    “但是,據我的看法,這次事件有可能破除此種神秘雲層……因為,最後的重點必定殘留於少年的記憶深處。”

    “嘿,我明白,非常明白心你的意思是,如果這位少年能恢複原先的精神狀態。應該就——想起讓他看繪卷的入是誰,對吧?所以為了找出其記憶,才要求我進行精神監定?”

    “是的,實在很慚愧,畢竟這並非我能力可及之處,因此……”

    “不,沒關係,我了解。不愧是享譽全國的著名法醫學家,居然能注意到這點,哈、哈、哈。好,我接受!”

    “真的衷心感激。”

    “別客氣,我明白,完全明白。現在暫時忘掉這件事,趁著心情還輕鬆愉快的時候好好攝取維他命……不,講到維他命,一起到吉塚吃鰻魚吧?難得可以一起喝上幾杯……當然隻有我喝了。別客氣,就當作慰勞你遇上這樁事件的辛苦吧!”

    “那……謝謝您。不過,您什麽時候要前往監定那位少年的精神狀態呢?我必須通知法院—聲……”

    “嗯,隨時都可以。其實並下麻煩,隻要看那位少年一眼,我就能判斷是殺人狂抑或是裝瘋賣傻。但是為了更仔細監定,有必要讓他住院,所以我必須安排帶他到這裏,不過沒必要擔心,雖然若林博土的風評掃地,正木博士的聲譽卻正如日中天,哈、哈、哈、哈、哈。”

    “實在很慚愧!那麽,這些資料怎麽辦?”

    “啊,交給我保管好了。對了,嗯,我有好點子,拿到這邊來。把它丟進暖爐裏,像這樣蓋上蓋子。反正我今年冬天之前不會升火,連釋迦牟尼佛也發現不了——的——呢!”

    “這……是什麽歌?”

    “不是歌,是謠曲勸進帳的一節。你是法醫學家,竟然什麽都不懂,哈、哈、哈。”

    【溶入黑暗】

    哎呀,怎麽回事,浮現天然色彩的有聲電影竟然變成純粹對話,這樣與收音機或留聲機就毫無兩樣了。看樣子當電影解說員真是不輕鬆哩!每一句話都要用敬語語尾非常麻煩,一旦不用又變成這種情形,所以接下來隻好讓各位觀賞“不用敬語”、“不需要說明”的影片,不,應該不隻是“不需要說明”,還“不需要銀幕”、“不需要放映機”、“不需要底片”,說它是“什麽部不需要的電影”應該就沒問題才是了,反正是德國出產的什麽無字幕電影之類的落伍東西所比不上。

    但,各位若問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很簡單,就是把剛剛若林交給我、丟進空暖爐裏的事件調查資料,經過我研讀後加上自己的意見,依照順序製成影片給各位觀看。這麽聽起來好像還是很費工夫,其實也沒什麽,我隻是把那些東西穿插進遺書的適當位置,咳……各位也隻是閱讀內容而已。這是我最新發明的詭計電影,如果各位認為這種方式的電影將大為流行,我也可以把專利權讓給各位,隻要各位有需要……好的,馬上就開始,請稍待片刻。

    本來,我就打算把這些資料穿插進自己的“心理遺傳論”之內。雖然論文原稿先前已經燒毀,卻仍留下這裏的一小部分,各位靠著找到目前為止的說明,應該都已經成為精神科學家兼偉大的名偵探,憑這樣的實力,在閱讀這些紀錄資料後,相信絕對可以輕易地徹底揭穿本事件的真相。

    這樁事件是藉著什麽樣的心理遺傳爆發而產生呢?是有人故意讓此種心理遺傳爆發嗎?另外,如果真有這樣的人存在,此人在哪裏?而,若林和我的態度對於這樁事件的解決又提出什麽樣的暗示?各位一定得聚精會神的研讀才行……我提出恐嚇之後,可要趁這段時間慢慢喝威士忌、抽哈瓦納雪茄了,哈、哈、哈。

    ◆心理遺傳論附錄◆

    ……各種實例

    其一:吳一郎精神病發作始末——根據W留下的手記

    第一次的發作

    ◆第一參考:吳一郎的談話

    ▲聽取時日:大正十三年四月二日下午十二點半左右。其母親,亦即下述的補習班女負責

    人、被害者千世子(三十六歲)頭七法事結束之後。

    ▲聽取地點:福岡縣鞍手郡直方町日吉町二十番地之二,築紫女子補習班二樓,吳一郎的

    八席榻榻米自習房間兼臥室。

    ▲列席者:吳一郎(十六歲),被害者千世子的兒子;阿姨八代子(三十七歲),住在福

    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町一五八六番地,務農;我(W)。以上三人。

    ——謝謝。直到醫師問我當時“作了什麽樣的夢”為止,我想不起作夢的事。全都是因為醫師(W),我才沒有成為弑親凶手。

    ——如果大家知道殺害家母的人並不是我,那就足夠了,我也無話可說。不過,若是有助於查出凶手,任何事情都可以問我。雖然很久以前的事家母未曾告訴我,而且我隻知道懂事以後的事,但是應該沒有什麽不能讓人知道的事。

    ——我應該是明治四十年底出生於東京附近的駒澤村。關於家父的事我一無所知。(注:吳一郎的出生地懷疑與事實有所出入,然而對於研究上並無影響,因此未加以訂正。)

    ——家母似乎自從出生後,就和這位阿姨一起住在侄之濱,但是她十七歲那年,表示想學習繪畫和刺繡而搬離阿姨家。之後,前往東京尋找家父的期間生下了我。家母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男人愈是有名望愈會說謊”,可能是因為埋怨家父的緣故吧(臉紅)!每當我問起家父的事,她總是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所以我懂事以後就很少再問及家父的事。

    ——不過我很清楚家母一直拚命尋找家父的行蹤。應該是四、五歲的時候,我記得曾與家母一起從東京某個大車站搭很久的火車,再轉搭馬車行駛於田園和山間的寬闊道路持續前進。那途中有一次,我睡著後醒來,發現自己仍在馬車上。在天色已經很暗之後,才抵達某鄉鎮的旅館。接下來,家母幾乎每天背著我挨家挨戶拜訪,由於四麵看到的盡是高山,所以我每天哭鬧著要回家,結果經常挨罵。之後,再度搭乘馬車和火車回東京,同時家母買了一支與山中馬車駕駛吹出同樣聲音的喇叭送我。

    ——過了很久以後,我發覺這一定是家母至家父的故鄉找尋他,於是問道“當時是在哪個車站搭乘火車的”,家母淚流滿麵回答“問這種事已經毫無用處了。在那之前,我三度到那裏找過,不過現在已經完全死心了,你也死了這條心吧!等你大學畢業後,如果我還活著,再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你”,此後我就再也沒有問過了。現在,我對於自己那時見過的山和鄉鎮的樣子印象已漸漸模糊,隻留下清楚的馬車喇叭聲。後來我買了許多地圖,計算當時搭火車和馬車的時間,仔細調查後發現,應該是在千葉縣或是梔木線的山中。是的,鐵軌附近看不見大海,不過或許是在火車車窗的另一邊也不一定,詳情如何我不得而知。

    ——在東京居住的地方嗎?奸像住過很多地方。我還記得的隻有駒澤、金杉、小梅、三本木,最後則是從麻布的笄町搬來這兒,總是租住二樓、倉庫或別院。家母通常會製作各種刺繡的手工藝品,完成幾個之後就背著我到日本橋傳馬町的近江屋,那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老板娘一定會給我糕餅糖果,即使到了現在,我都還記得那棟房子的模樣,以及老板娘的臉孔。

    ——家母當時製作的手工藝品種類?我記不太清楚,但是,應該有神像的垂簾、半襟、內紗、和服的衣擺圖案、披肩的縫紋等等。怎麽縫的嗎?能夠賣多少錢嗎?……當時我還很小,完全不懂,不過至今仍清楚記得一件事,亦即,從東京搬過來這裏的時候,家母送給近江屋老板娘的一件小內紗的圖案。那是在薄得幾近透明的絹布上,刺繡著各種顏色和形狀,非常漂亮的菊花,每天隻能完成約莫手指頭大小的部分,完成之後送過去,我遞給老板娘時,老板娘嚇了一大跳,大聲呼叫家人們出來,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很佩服的看著。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真正的“縫潰”,是現在的人已經不知道的刺繡方法。老板娘的丈夫似乎拿錢給家母,但家母推拒,隻帶著糕餅糖果回家。而且家母和老板娘一直站在門口哭泣,讓我覺得困惑不已。

    ——從東京搬過來這裏的理由是,家母曾找人占卜。她曾說“占卜的師父真準”,大概是因此聽從對方的建議吧!對方好像是說“你們母子一直留在東京會很不幸,因為一定會受到某種詛咒,為了躲開這種厄運,最好回故鄉。今年若要出門,西方最佳。你是三碧木星,和菅原道真或市川左團次等人屬於相同星相,所以三十四歲至四十歲之間乃是最多災難時期。你所尋找之人是七赤金星,與三碧木星正好相克,如果不趕快放棄將會出現嚴重後果。即使是彼此手上的東西放置得比較接近,都有可能因此互相傷害,屬於相克中最可怕的相克,因此連對方的遺物也不能留在身邊。等過了四十歲運勢轉平順,過了四十五歲就會有好運來臨”,因此,我好像就在八歲那年搬來這兒。家母經常笑著對補習班的學生說“真的是這樣呢!我和天神或什麽的屬於同樣星相,所以才會喜歡文學和藝術”。不過,關於七赤金星的事,家母隻告訴我一人,並且嚴禁我說出去……

    ——家母搬到這裏不久就租了這棟房子設立補習班。學生約莫有二十個人,因此分為白天和晚上兩組,在樓下正麵的八席榻榻米房間上課。家母常常因為有看起來溫柔婉約的大家閨秀前來學習而高興不已。不過家母比較急性子,經常責罵學生。還有,偶而也會有無賴漢或不良少年模樣的人前來騷擾學生,或向家母勒索金錢,但都被她斥罵趕走……所以,進來過這個家的男人隻有老房東先生、我中學時代的導師鴨打老師,以及修理電燈的工人。此外,從來沒人寄信給家母,家母也從未寄信,連彼此交情很深的近江屋老板娘也沒有連係,感覺上仿佛很怕讓人知道自己的住處。理由何在?她雖然並未告訴我,不過很可能是因為過度相信占卜者所說的話,認為有人企圖會傷害自己吧!家母雖不迷信,卻很信任占卜師父……

    ——坦白說,我並不喜歡這裏。可能是因為從東京前來這裏的途中,我身體不舒服,居然在火車上嚴重暈車,而且我最討厭煤炭的煙味,這兒卻到處都是礦坑,從早到晚都聞得到那種臭味的緣故吧!伹家母很高興找到這麽奸的地方,我也隻有忍受了。不久我也慢慢習慣,搭火車已不會暈車,不過對於煤炭臭味和惡劣空氣仍無法忍受。另外,入學後,學生們各有各的腔調,不僅粗魯,而且聽不懂,令我非常困擾,因為,幾乎全日本各地的兒童都集中在這裏……

    ——可能因為我從小就到處搬家的緣故,朋友很少,搬到這裏後,在學校裏還是很難交到朋友,因此到了中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就很努力考上福岡的六本鬆高等學校,發現那邊的空氣非常乾淨,內心高興不已。是的……我會那麽早就參加考試,一方麵是討厭這裏,另一方麵則是希望能早些從大學畢業,如此一來家,母就會告訴我關於家父的事情。雖然家母沒有直接講過這種話,連我進入中學就讀的時候也是一樣……就這樣到我念國文科二年級的時候……(臉紅,暗暗流淚)

    ——很不可思議的,我通過了考試,但家母卻沒有很高興的意思。這種情形從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對於我的好成績,她從來沒說過任何稱讚的話,似乎相當不喜歡我的成績被公布,我的姓名被刊登於報章雜誌上。由於我自己也不喜歡這種事,因此當成績依照校規必須公布時,家母曾帶著我去找導師,拜托“請盡量貼在不顯眼的角落”,導師誇讚家母“你真是個謙虛的人”。事實上,家母並非謙虛,而是真的很討厭這種事。報考高等學校時,她很擔心我的姓名刊登在福岡的報紙上,我就對她說“既然這樣,我們何不搬到東北地方或是哪個偏遠之地呢?隨便找個私立的專科學校或什麽讀,福岡的報紙應該就不會刊登了吧”,她沉吟了好一會,然後說“無論如何你都必須讀大學,再說,我也舍不得這些補習的學生”,所以我終於決定報考福岡的六本鬆高等學校。但家母仍常說一些“福岡有太多不良少年和不良少女,你最好不要隨便離開宿舍”,或“路上有陌生人向你搭訕的話,不要隨便回答”之類的話。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那位占卜師父的話讓家母相信有人企圖傷害自己,才會想盡辦法隱藏居住的地點吧

    ——學期間我住在宿舍,不過星期六晚上至星期天,我一定會回這裏。假期都一直在家中幫忙家母做事,晚上九點或十點就寢。家母個性極堅強,這裏雖然人口不多,我不在的時候仍然獨自睡這個房間,她說“早上八點左右學生就會陸續前來,一直到深夜十一點為止都沒有休息,完全不會感到寂寞,因此如果你忙著課業的時候,也不必勉強回家”。

    ——直到最近為止並未發生什麽奇怪的事情。隻是,去年夏天,家母拿著用來當作刺繡材料包裝紙的美國報紙來找我,問“這個人是做什麽的”  ,我讀了那篇報導後,知道是電影演員朗查尼所扮演的小醜角色,就據實回答,家母很無趣的說“喔,原來如此”,就下樓回房了。當時,我認為家父也許是那樣的栢貌,同時人也在國外,曾經特別仔細看過,才會記得這麽清楚。可是那個人臉孔看起來像一隻大蠶,所以我悄悄下樓,走到六席榻榻米的家母房裏,在梳妝台前照鏡子看自己的臉孔,卻發現半點也不像(臉紅)  。

    ——那天晚上並沒什麽奇怪事情發生。我和平常一樣在九點左右上床,不知道家母什麽時刻就寢。如果是平常的話,應該是十一點左右吧

    ——還有,我沒有告訴警方這件事,伹那天晚上我曾在半夜醒過來。這是因為至目前為止很少有過這種情形,我害怕說出來反而會引人懷疑。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不過應該是聽到很大的聲響才會忽然醒來。當時四周一片漆黑,我轉亮睡前栘放在枕畔的這盞燈,看著置於尚未讀完的書本底下的腕表,發現是淩晨一點五分。之後忽然有了尿意,起床時若無其事的看了一眼麵朝這邊而睡的家母,發現她嘴巴微張,兩頰鮮紅,額際如瓷器般蒼白透明,看起來幾乎是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年輕模樣,幾乎像是來家裏上課年歲稍長學生的年紀。然後我下樓,上過洗手間後,打開六席和八席榻榻米房間的燈,沒有發飄任何異樣。我在想先前聽到的聲響究竟是怎麽回事?會不會是我的錯覺?再回到二樓一看,家母的臉孔已轉向另一側,棉被蓋到臉上,隻能見到梳卷的頭發,於是我馬上關燈。就這樣,我再也沒有見到家母的容顏。

    ——接下來就如我在警察局所告訴醫師(W)的,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那天晚上實在很奇妙,因為,我一向很少作夢的。不,不是夢見自己殺人,而是火車偏離軌道,發出隆隆聲追著我;巨大的黑牛伸出紫色長舌頭瞪我;太陽在藍天的正中央,一麵噴著漆黑的煤煙一麵滾動;富士山頂峰裂成兩半,鮮紅的血如洪水般流出;大浪朝著我襲來等等。我非常害怕,但是不知何故雙腳卻無法動彈,想逃也逃不掉,不久,我似乎聽到房東的養雞場傳出兩、三聲雞啼。但是那些可怕的夢境仍舊清晰映現,我一直沒辦法醒過來,在拚命掙紮後才終於能睜開眼睛。

    ——當時這個窗戶的格子已經明亮,我放心的想要起床,卻發現整顆頭劇烈抽痛,同時嘴裏有一股奇怪的臭味,胸口也陣陣悶痛,心想自己一定是生病了,所以再度躺下。當時本隻是想再稍微小睡片刻,誰知道竟然連作夢也沒有的沉睡,渾身是汗。

    ——不久之後,突然不知道被什麽人拉了起來,右手被緊緊抓住,好像要把我帶去什麽地方。我睡眼惺忪的以為自己仍在作夢,想要甩開對方的手。這時又有另一個人過來,抓住我的左手,把我拉向樓梯口。這下我終於清醒,回頭一看,一位身穿西裝的人和腰係指揮刀的巡佐蹲在家母枕畔,似乎正在調查什麽。

    ——見到這個,我半夢半醒的判斷,家母一定是罹患霍亂或是什麽重疾大病,而我也是相同,身體才會如此不舒服。當時被兩個男人拖著走的痛苦,我至今仍忘不掉!我的身體像是快溶化般的疲倦,全身骨頭也似乎快散掉,每下一階樓梯,眼前就一片黑暗,腦殼內彷佛有水搖晃般的刺痛,我拚命忍住,想停下腳步,可是底下的人卻立刻伸手把我往下拉,我幾乎是跌跌撞撞地下樓。途中,我忽然抬頭,見到樓梯對麵上方的扶手上,家母身上褪色的衣帶係成環狀垂掛其上。

    ——不過那時候我連思考究竟為什麽的能力都沒有,何況在我身旁的男人又用手用力戳我的身體,痛得我感到一陣昏眩,隻好快步來到後門,穿上家母平常穿的紅色鞋帶木屐,走出後巷。這時,我想到家母可能已經死亡,停住腳步,望向左右,發現抓住我雙手的男人是這地方警局的刑事和巡佐,熟悉的臉孔正凶狠地瞪著我,同時用力拖著我前行。我連詢問的機會也沒有。

    ——馬路上是眩目的陽光,家門前擠滿了人群,我一走出來,所有人的視線皆集中在我身上,站得較近的人慌忙往後退。一見到他們泛著黃光的臉孔,我眼前一暗,差點摔倒在地,同時腦中陣陣抽痛,很想嘔吐,慌忙想伸手按住額頭,可是因為雙手被用力抓住,完全無法自由行動。此時我才想到家母並非生病,而是被人殺害或什麽的,而警方懷疑我是凶手。於是,我乖乖的跟刑事走。

    ——當時我的腦筋一定出了毛病,絲毫沒有一點恐懼或悲哀,隻是我全身因汗水而濕透,身上又隻穿一件背後和腰部完全濕漉漉的白色浴袍,實在難過得受不了。加上頭頂照射的豔陽光線感覺上有點臭、也有點令人喘下過氣來,我幾乎快暈倒,同時口中溢出腥味,忍不住想嘔吐,隻好時時睜眼望著閃閃發亮的地麵,邊吐唾液邊往前走。然後,我發現果然下是去找醫師而是走向警察局,雖然心跳加促,下過開始爬上警察局前的階梯時,我的情緒已經完全冷靜下來,這時竟有一種好像正在閱讀描寫自己故事的偵小說,也好像正在作夢的感覺,凝視著髒汙的地板。忽然,背後響起很大的叫聲,我驚訝的回頭,發現帶我前來的刑事正在製止跟在後麵的一大群人進入警察局。人群中應該有我熟識之人,但是我記不得有誰跟誰。

    ——之後,我被帶人裏麵的狹窄房間,坐在木製的BANKO(九州地方方言,指椅子),接受巡官和刑事們的訊問。可是我頭痛欲裂,現在已經完全忘掉當時是如何回答,隻記得一直被說是“這一定是謊言,對吧”,所以我也堅持“不,不是謊言”。

    ——沒過多久,這個鄉鎮中無人下識、綽號“鱷魚探長”的穀探長進來,一開口就說“令堂被人殺害了”。當時我忽然哽咽,再也忍不住的出聲慟哭,不停拭淚。這時候,保持沉默的穀探長開口“你不應該會不知道”,同時丟了某樣東西在我麵前的髒木桌上。那是家母總是放在床榻上、睡覺時穿著睡服用的衣帶,上頭有紫色係繩係著的鐵製茄子,那已經栢當老舊了,聽說是家母離開故鄉時所係用之物。但是,我低垂著頭,還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時,穀探長發出如雷般的怒叫“你是用這個勒死令堂,對吧”  。這實在太過分了,我終於怒火上湧,情不自禁站起身,瞪視對方。這時我忽然又頭痛欲裂,也很想吐,雙手撐住桌麵,全身不停顫抖,但是卻怎麽也忍不住因為內心感到難堪而流出的淚水。

    ——穀探長接著又說出各種話斥責我。這位探長被此地礦坑中的惡徒們稱為“魔鬼”或“鱷魚”,令人聞名喪瞻,但是我沒做任何壞事,所以毫不害怕的默默聽著。他說今天早上八點半左右,補習的學生和平常一樣兩、三人前來上課,見到前後門緊閉,馬上通知住在後麵的房東。老房東先生從廚房後門的門縫大聲呼叫,可是仍叫不醒人。不久,在昏暗的光線中發現往下通往廚房後門的樓梯口懸著兩條白皙的腿,老房東先生立刻臉色鐵青的跑至警察局通報。之後,警方人員趕到,首先撬開頂住廚房後門的木棒,正想上二樓時,發現家母穿著一件睡袍,把細腰帶綁在樓梯上的扶手,套上脖子自縊。我則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件事般的呈大字型躺在床上沉睡。但是調查家母的屍體時,發現頸項周圍的勒痕與細腰帶不一致,被褥也淩亂不堪,所以判斷是遭人勒殺之後再偽裝成自縊。另外,家中並沒有東西失竊,也無外人潛入的痕跡,因此隻有我最可疑。

    ——另外,家母在被褥裏被勒殺時似乎非常痛苦掙紮,勒痕有兩至三層,因此睡在一旁的我不應該會沒有醒來。而且我比平日多睡了三個小時以上,原因何在?一定是勒殺家母之後假裝睡著,結果卻真的睡過頭。是另有喜歡我的女人呢?還是前來補習的女學生中有我喜歡的女孩,因此和家母吵架?或者我向家母要求每個月給多少零用錢?家母不答應?甚至還問家母是否真是我的母親,還是由情婦假裝成我的母親?要我立刻自白……我聽著聽著隻覺得整顆頭部麻痹了,低頭茫然想著,所謂的人類真的會在不知不覺之間殺人嗎?是我在半夢半醒之間殺死家母,結果連自己也忘這件事了?這時,穀探長說“既然如此,你留在這裏好好想一想”,然後將我送進拘留室。

    ——接下來,這天和整個晚上我都沒有吃任何東西,睡睡醒醒的,第二天早飯也因為頭痛而吃不下,可是後來實在太餓了,拿到午飯就時吃得一乾二淨,頭痛也消失了。到了傍晚,一位酷似家母的女人前來麵會,我嚇了一跳。那就是這位阿姨,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麵的阿姨。當時,阿姨也和醫師(W)問同一句話“你沒有作什麽樣的夢嗎”……可是我實在回想不起當時的事,隻好回答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被麻醉劑迷昏的事……

    ——翌日,醫師(W)來了,中學時代的導師鴨打老師也來看我。又過一天,法院的人也來了,很親切的問我各種事情,感覺上好像有獲釋的可能,我開始想去看看家母到底如何了。前天回家後一看,家母的遺體已經火葬了,我非常失望,因為家中連一張家母的照片都沒有,我再也見不到家母的容顏了。明天阿姨要帶我回她在橫濱的家,聽說家中還有一位名叫真代子的表妹,我想我應該就不會那樣寂寞了

    ——我最喜歡的是語言學,其中最感興趣的是閱讀外國小說,尤其是愛倫坡、史蒂芬生和霍桑的作品。雖然大家都說那是陳腔濫調……

    ——現在如果上大學,我也想要研究精神病。坦白說,我真正希望的是念文科,研究各國語言,然後和家母一起尋找家父的行蹤。但是關於家父的事,家母隻告訴我一點點就死了,我很失望。除此之外,目前我還沒想到以後要成為什麽樣的人,我雖然不討厭國語和漢文,不過中學畢業後就未曾刻意學習。第二喜歡的是地理、物理和數學,最不喜歡的則是唱歌,不過卻非常喜歡聽歌,一聽到好聽的西洋音樂,就覺得像是在欣賞名畫一般。至於民謠,家母心情好的時候常和學生們一起唱和,所以我覺得還不錯(臉紅)。

    ——到目前為止我從來沒生病過,家母好像也沒有。

    ——接下來我想前往曾經到警察局探望我的鴨打老師家致謝。

    ◆第二參考:吳一郎阿姨八代子的談話

    ▲同一地點同一時刻,吳一郎外出後——

    ——真的,一切好像是在作夢。一郎絕對是舍妹的兒子沒錯。他的五官輪廓酷似他母親,連講話聲音都和家父一模一樣。

    ——太久以前的事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家世代在侄之濱務農。我們姊妹的母親早逝,父親也在我十九歲那年正月辭世,因此我們家隻剩下我和這位妹妹(依家譜所寫)千世子兩人。就在那年歲暮,我招贅先夫源吉後不久,妹妹留下一封信表示“我要去東京學習繪畫和刺繡,打算一輩子過著單身生活,請不要管我”之後,就離家出走了,時間是明治四十年元旦期間。後來,雖然有人在福岡見過妹妹,但詳細情形卻不清楚。可能是她真的喜歡繪畫和刺繡吧!誠如一郎所說,舍妹是好勝心非常強的女孩,十七歲那年以全校第一名畢業於縣立女校,隻要她一開始喜歡上什麽東西,就會無比狂熱的投入,經常通宵達旦的閱讀小說或是繪畫,尤其是對於刺繡,她從念小學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即使傍晚天黑以後,她仍會走到回廊,以木棉線縫製用圖畫紙從寺院紙門描繪的圖案,因此能認為,她是見到我招贅之後,就決定專心一意學習刺繡。如今回想起來,當時就已是今生的別離了!她討厭田裏的粗重工作,所以我經常留她獨自在家,不過,我家門前就是鬧區,而且家中有很多人進出,應該不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才離家出走。

    ——後來知道舍妹的訊息,是透過村辦公處的通知而得知,她明治四十年歲暮在東京附近的駒澤村生下名叫一郎的兒子。當時我馬上拜托警方協尋,但是她申報出生的地址乃是出租的房子,人已遷出,而且我為求慎重起見所寄出的信也被退回,因此我沮喪不已。另外,我下知道該如何取得一郎就讀小學的戶籍文件之類,所以就這樣斷絕了音訊。後來我在二十三歲那年正月,丈夫去世後不久,生下獨生女真代子,此後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在報紙上見到這次事件的消息時,我恍惚地匆忙趕到警察局,接受警方各種調查,不過我的回答都和剛才所說的相同。

    ——第一次見到一郎時,我忍不住流下眼淚。當時會問他是否作夢,主要是因為住在我們那邊的一位年輕人曾讀過有關夢遊症的相關報導,好像是發生在西洋那邊的事情,我們都下太了解。那位年輕人笑著說“若是罹患夢遊症,發作時所做的事完全無罪,我看以後我也假裝夢遊症發作來做點壞事吧”,我想起他說的話:心想會不會一郎也是這樣,所以才會試著問他。

    我是個無知的女人,知道隨便亂講話非常不應該,但我真的很希望能救一郎(臉紅)……全靠醫師您的幫忙,不僅讓一郎能夠無罪,也因為您解剖屍體,證明舍妹已經很久沒有不檢的行為,我總算完全放心了。所以,等我在此替她辦完法事之後,希望能向舍妹曾經叨擾過的人一一致謝。

    ——昨天東京近江屋的老板寄來奠儀時附上一封信(內容從略),提到“宮內省的官員托我請她幫忙修補衣物,我正在尋找她的行蹤時,警方通知了我這件事,我才知道,當時非常吃驚”。看信上內容,舍妹曾告訴過對方自己身世遭遇的老板娘也去世了。如果舍妹還能夠多活一段時日,或許開始會有好運來臨也不一定……我雖然不知道這中間存在著何種怨恨,但是,如果能逮捕做出此種殘酷事情的凶手,真希望能把他五馬分屍(落淚)。

    ——我們家目前雖然還有遠親,不過一郎最親近的親人隻有我和小女。今後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般,盡全力栽培他成為社會上的傑出人士。可是,一想到他是無父又隻能守著母親牌位的孤兒,我……(啜泣)。

    ◆第三參考:鬆村鬆子女老師(福岡市外水茶屋翠絲女子補習班負責人)談話

    ▲同年同月四日摘錄自玄洋新報社晨報報導

    ——那位精於刺繡的小姐到我這間翠絲女子補習班補習,已經是很久以前日俄戰爭時期,當時我三十幾歲,詳細情形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是的,確實在這兒補習過。年紀約莫十七、八歲吧?感覺上有點不太引人注目,不過身材嬌小玲瓏,人也長得漂亮,說自己叫虹野三際,是的,絕對沒錯,因為是罕見的姓名,我記得很清楚。而且,你方才提到會“縫潰”之類刺繡的人,除了虹野小姐以外,我還未曾見過其他人。

    ——我這裏並未留下任何一幅虹野小姐的作品,因為當時我並不懂這種東西的價值。想想還真是吃虧呢!早知道……隻有過那麽一次,她花了大約兩個月的時間完成約五寸四方的小內紗作品,曾在我的補習班的展示會展出,不過因為定價高達二十圓,因此當時並末售出,如果現在還保存著,那可就不得了啦!如果我當時也學會就更好了。虹野小姐不但技術一流,也能寫一手比小野鵝堂抄本還漂亮的字,我經常要她幫忙寫其他學生用來刺繡的字。另外,她也擅於繪畫,常常臨摹我這兒較好的底畫作品。但是,她大約隻來了半年左右就沒再出現過。哦,當時看起來像是懷孕的樣子嗎?不……她身材嬌小,如果懷孕,應該馬上看得出來……什麽,對方那男人拋棄虹野小姐而逃?原來是這麽回事,嘿……

    ——當時所居住的地方嗎?這,如果知道就好了,伹,那時候來我這兒的學生都是快四十歲的老太婆哩,嘿、嘿、嘿。什麽,可能是那男人殺死虹野小姐?哇,好恐怖!殺死那麽漂亮的女孩,太可惜了……你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了一件事,隻不過,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虹野小姐非常會玩弄男人,曾經有兩三位大學生為她失戀呢!當然,這隻是謠傳。我完全不知道當時的虹野小姐住在何處,她有時候從東邊來,有時候卻從西邊來,回去的時候也是一樣,沒有人知道她真正住在什麽地方。我的補習班雖然拒絕品行不良的學生,可是她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對之處,再加上工作能幹……不,沒有照片。不過,如果真的是因為當時的怨恨,未免也太會記恨了吧,嗬、嗬、嗬。

    ——嘿,就是那樁有名的迷宮事件被害者吳小姐?啊,怎麽辦?你們怎麽知道虹野小姐就是那位被害者?哦,她曾告訴東京的近江屋的老板娘,隻是沒說出男人的姓名……原來如此,那麽,請你下要把我所說的話告訴任何人。

    ▲附記有關吳一郎精神病第一次發作的事件紀錄要點,盡包括在上述的三項片段內容之

    中,詳細部分則予以省略。隻不過,第三參考的鬆村老師部分,在我所謂的‘吳一郎精

    神病第一次發作’的參考中,屬於完全不必要的範圍,但是基於尊重製作這份紀錄的

    的見解之意義,同時也因為司法當局對於該事件的調查方針,以及當時各報紙的報導,

    暗中皆受到W的見解所影響,特別予以提列出。

    ◆W對於上述內容的意見摘要

    我(W)最初在報紙上發現有關這樁事件的報導時,立刻認為這是極端罕見存在夢遊症的最適當實例,立刻前來調查,發現這處地方原來是位於築豐煤礦中心,日本屈指可數的傷害案件發生地,警方的調查手法既單純又粗糙,現場的證據到了事件發生的翌日,已經完全被攪亂蹂躪殆盡,無法充分調查。然而,綜合現場的狀況及前記諸項談話、警方當事人的記憶、左鄰右舍的傳聞等等結果,仍可得到以下各項事件特徵。

    (甲)  命案現場的女子補習班內除了吳一郎母子與學生的形跡,以及關閉廚房後門唯一的一根直徑約一寸、長度約四尺一寸的竹棒因為不明原因掉落地上之外,完全未能找到凶手的指紋、腳印等,也不明白是否被人拭去。另外,前述竹棒位於隻要用力推木板門就能伸人手指挪開的位置。還有,木板門邊緣和竹棒接觸的部分,為了防止磨損並且加以牢固,而用鐵皮覆蓋,但是這樣反而造成隻要輕微使力就能讓竹棒鬆脫。

    (乙)  被害者千世子乃是在當天淩晨二點至三點之間,遭人用絹製衣帶由背後勒殺,留下踢開被褥、在榻米上翻滾掙紮、痛苦死亡的痕跡,之後才被移屍至樓梯邊,利用比扶手還細的腰帶掛住脖子,麵朝樓梯口偽裝成自縊,這一點,透過勒痕有兩層到三層之多的情況就能推定。偽裝成自縊的行為乍看有如淺陋掩飾凶行的手段,事實上卻非如此。如果考慮並比較凶手消除指紋之類的行為,隻能認為那是為了利用兩種矛盾行為相互問產生的一種錯覺,誤導警方判定偵查方向的巧妙手段。

    另外,被害者手中並未持有任何物件,可以懷疑或許遭人施以輕微麻醉。

    還有被視為當時行凶使用的腰帶,後來輾轉經過幾位警方人員手中,終究無法查出任何與事件有關的證跡。

    (丙)  吳一郎遭人施以麻醉之事,是依據出現在其痊愈後談話的各種徵兆推測而得。

    (丁)  屍體在死亡後約第四十小時,於該女子補習班後院,在舟木醫學士會同見證下,由我(W)執刀解剖的結果,確定被害者最近並無性交痕跡,子宮內也隻有曾經懷過一個胎兒的痕跡。

    根據如上的事實,要推定凶手及凶行的目的非常困難,但是得以推測凶手乃是個具有相當學識,也慣於使用麻醉藥劑,個性深思熟慮,而且具有相當臂力的人物,而且將凶行嫁罪給吳一郎對他非常有利。(中略三這條線的調查方針最初基於如上的推定進行,不過在吳一郎獲釋後,隻好再度放棄此方針,轉移至純粹預估猜測性質的搜索,終於一無所獲,導致事件陷入所謂的迷宮裏,(下略)

    ◆與上述內容有關的精神科學觀察

    這樁事件由於並非作者(正木)自己直接調查,因而在進行其專精的精神科學觀察和說明上有些許不便,但是根據W站在其獨特的法醫學立場所做的調查紀錄中對此一事件的各種特徵觀察,不容懷疑事件真相是在於,以現代所謂的科學知識和隨之而來的所謂常識發達範圍,實在沒有辦法判斷和說明的“心理遺傳的發作”,這乃是筆者所謂的“沒有凶手的犯罪”之最顯著實例。亦即,所有的跡象皆指出,W最初的直覺完全正確。W在事件後仍舊不舍對於這點的疑念,如前所示的記錄寶貴的談話內容,其準備之周詳,讓我不得不表示敬意。

    也就是說,透過前述的W的觀察和三項談話內容,可以列舉出下列追查這樁事件真相的觀察要項。

    【一】吳一郎的個性與性生活

    吳一郎當時雖是滿十六歲又四個月的少年,但是生長在以母愛為主的家庭,又顯現平常有與年輕女性接觸機會的文弱敏感且發育圓滿的少年慣見的特徵,所以事件發生前雖然已具充分的性成熟,卻被母愛的純美和自己頭腦的明晰淨化品行,未曾有發泄於肉體的心理缺陷,得以保住無垢的童貞。

    他在述及傾聽異性唱歌時會臉紅,可視為是具有這種個性的少年之特微,而從他談話中處處可見的單純率直,以及雖然自覺有被認定是凶手的無可撼搖之理由,卻仍對自己的立場毫無任何恐懼的事實等等推定,也能知道他心理上從未有些微暗影佇留,一直過著清淨純真的童貞生活。上述年齡與性生活的推定,應該成為影響有關此事件的全部精神科學觀察重要斷定之基礎,所以特別在一開頭就述及,促請各位注意。

    【二】誘發夢遊狀態的暗示

    吳一郎告白事發當夜,他在淩晨一點左右醒來,見到母親的睡容並感到異常美麗之語,既證明前述的觀察乃是妥當的同時,也應該足以說明該夜引起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發作,亦即夢遊狀態發生的暗示是屬於何種性質。也就是說,前述的告白已經明白揭示,半夜的清醒為顯現性衝動高潮的事實。當時吳一郎的精神狀態正瀕臨某種危機的最高潮,而這種危機隨著他一度下樓上完廁所再爬樓梯上到二樓之間,應該有著顯著的緩和,又加上刺激對象的母親千世子已經轉身背向著他,可知道有相當程度的幻滅,讓他能夠恢複平常的冷靜而再度就寢。然而,這種一時間受到壓抑的性衝動,在吳一郎陷入熟睡後,會刺激其潛在無意識問的恐怖心理遺傳,誘發夢遊狀態(參照俊麵的第二次發作之項),終於化為凶行。這一切,隻要對照下述各項的理由,應該能夠逐漸了解。

    【三】吳一郎的第一次清醒與夢遊的關係

    吳一郎會隻在當天半夜清醒,他自己也表示是以往很少經驗的異常之事,而這有相當理由認為是顯示後來在睡眠間存在夢遊狀態的一項徵兆。但是在揭明理由之前,必然要考慮的一件事就是,頂住廚房後門的竹棒落地聲被認為是造成吳一郎第一次清醒過來的原因,對此,吳一郎本人也相信。不過這是將睡眠中的感覺作用與清醒時的知覺作用混為一談,無須躊躇即可認為是相當草率的判斷。因為,從很多例子發現,說是相信睡眠中聽到聲響馬上清醒的人,若是依照清醒後的正確判斷力來檢測,其實已經又過了幾分鍾,甚至是一、兩個鍾頭的睡眠。最極端的例子乃是,所謂的睡懶覺者在經過多次回答別人叫他起床的聲音,又多次陷入熟睡,等到日上三竿起來時,仍堅持是聽到今天唯一的一次叫聲就醒過來。由此也可以充分證明,睡眠中感覺到的聲音,和受此刺激而清醒,其間對於經過時間的判斷有何等巨大差異。更何況,雖然在夢中察覺明確的聲響而清醒,經過後來的冶靜檢查,絕大多數證實並未出現過什麽聲響。依此觀察,認為竹棒掉落聲與吳一郎的清醒之間存在必然的因果關係,在進行正確的推理上非常危險,不如是認為此兩種現象毫無關連來觀察事件才更接近自然。如果把這點和吳一郎清醒後的異常情緒直接連結,驟然斷定有人從戶外潛入,對吳一郎施以麻醉後行凶,說是非常冒險又不合情理並不為過。

    事實上,被誤以為竹棒掉落的夢中聲響的真相,雖然有必須另行發表的重要研究資料,但因為要列舉相當廣泛的實例並加以極端精密詳細的心理學說明,因而在此僅大略敘述,並舉出兩、三個“感覺夢中並非實際存在的聲響”之中,睡眠本身自行醒覺的顯著實例當作參考。

    (甲)夢中感覺到幻象之進行突然停滯的時候……譬如,某一種感情(喜怒哀樂等)急速達到高潮頂點

    的同時,又幻視某種物體爆炸、散落或是落下情景之瞬間等等。

    (乙)夢的進行突然陷入某種無限深度的空虛時……譬如,掉出世界邊緣外,或者墜落黑暗深穀的刹那

    等等。

    (丙)夢中正在進行的某兩種心理現象突然交叉或是衝突時……譬如,害怕某人而進行的秘密工作被該

    某人發現的刹那,或是正在擔憂會衝撞的輪船或汽車突然轉彎迎麵衝過來的瞬間等等。

    (丁)夢中正在進行的景象突然遽變成完全出乎意料且正好相反的心理對象時……譬如,發現好朋友足

    惡徒,或是同伴忽然變成恐怖人物,或是舒適的室內物件、花園裏美麗的花朵突然變成自己最害怕

    也最厭惡的事物形貌的刹那等等。

    根據右列事項觀察時,夢中感受到非實際聲響的真相無他,乃是在夢境進行中,突然受到不可抗拒的驚愕、恐懼、歡喜與其他心境的急遽變化,和清醒時忽然受到極大聲響衝擊的心理急遽變化酷似,故導致產生錯覺的一種聲響。

    對照上述的事例分析這樁事件,能夠認為吳一郎第一次的清醒乃是在其清醒前,他的心理充滿性衝動高潮所描繪的某種夢之進行,與因此而受到刺激喚醒的象徵良心之衝動出現的某種幻象,兩者產生不可抗拒的交叉衝突的刹那引起恐懼心理狀態,帶給他如同聲響的錯覺。如果認同這種假設,那麽在性衝動之中蘇醒的他,所表示見到母親的睡容感覺“異常漂亮”之語,乃是極其自然的心理歸趨,可以說是童貞少年在春天常見的有關秘密心靈經驗之純真告白,同時更強烈證實他在後來的熟睡中,受到相同衝動所刺激誘發夢遊的可能性。

    另外,竹棒掉落的事實,難道不能認為是他本人在夢遊中受到無意識的理智驅動而進行的掩飾犯罪之手段嗎?經常會進行凶行或其他不正當行為的夢遊者,遂行此種行為的實例多得不可勝數,所以並不稀奇,而且絕大部分是像這樁事件一樣,手法淺薄得可笑,可見這樣的疑問並非不自然。當然,也可能是有人想從外麵潛入之際,不小心讓竹棒掉落,正在窺伺有何反應時,吳一郎從樓上下來,所以慌忙逃走,才會出現此種偶然的巧合,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隻不過警方對於這方麵的調查完全付之闕如,隻好保留著疑問。

    【四】夢遊狀態發作當初的行動——勒殺

    本樁事件的行凶目的,時至今日仍舊一無所知。如果參考推理範圍之外的事實,同時配合W的“翠絲女子補習班內未發現吳一郎母子與女學生以外的任何形跡”的調查事項來分析,認為這樁事件的真相乃是吳一郎夢遊症發作殺害其母親,是最為恰當也最為簡單,更能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同,同時也可以毫無遺憾的說明有關其他凶手的推斷,隻不過是勉強嚐試想將凶手假設為第三者的一種錯覺行為。亦即,推測得知吳一郎內心隱藏了前述的性衝動而熟睡後,由於受此刺激誘發的心理遺傳發作,化為夢遊狀態起床,依據意識裏出現的夢幻(在這個時候其內容不明)欲求,拾起一旁見到的被害者衣帶,對其夢幻對象的女性——其實是他母親——完成凶行,再續行後麵會述及的若幹學術上罕見珍貴的奇怪夢遊之後,才繼續就寢。而上述凶行因其腦髓的作用,也就是意識的精神作用熟睡而停止時,全身細胞相互間的反射交感作用取代腦髓的作用(主要為連絡交感、迷走神經的內髒諸器官負責此項功能,再加上肌肉、結締組織、脂肪、血液等加入,事後呈現異常的疲勞——請參照拙作“精神病理學”)與五官直接連結,見聞、判斷,又付諸實行,導致清醒後的有我意識中幾乎不留下絲毫記憶,在混淆之後,妄信隻依照有我意識(腦髓覺醒時的意識作用)進行一切需要判斷力的行動,因此如前所述的塑造出假設的凶手,而產生推斷上的錯誤。可以說,這是在現今科學知識的發達程度裏,不得不出現的一種結果。

    因此,根據這樁事件,應該研究的吳一郎之夢遊狀態中,與事件著眼點的心理遺傳內容有直接關連的發作,隻有“勃殺”這麽一點,爾後的夢遊毋寧應稱之為脫軌行為。然而,爾後的脫軌夢遊行為之真栢實在可稱之為精神科學界罕見奇珍,其研究價值甚高,亦是很難發現的參考實例,所以特別在此記述,讓各位能夠徹底明白事件的真相是因為吳一郎的夢遊發作而銜接起來的事實。

    【五】承接勒殺的第二段夢遊——玩弄屍體

    被害者在地板上痛苦翻滾掙紮的痕跡及勒殺痕跡非常明顯,偽裝自縊也是為掩飾犯罪的膚淺行為,導致被假設的第三者被懷疑為智力普通。這雖然有其判斷的理由,不過,仍必須認為是過度不自然的觀察。因為如果將這些現象以及敘述當夜在該處發生夢遊狀態特有怪異行動的形跡,認為是當夜由吳一郎演出筆者所謂的“玩弄屍體”,那麽不但沒有絲毫不自然,反而更能簡單適切的說明。

    隻是,有關夢遊中玩弄屍體的現象,自古以來幾乎未曾存在足以信憑的明確紀錄,唯有散見於對這類超唯物科學現象有深刻興趣的拉丁民族彼此之間流傳的紀錄,以及強烈迷信的東方各民族的傳說。而且,這種紀錄並非所謂的實際見聞,頂多隻是擁有特異頭腦的儈侶、醫師等人記載從他人口中得知或打聽出來的事跡之隨筆或雜文,內容十之八九是使用屍體威脅他人、施以電力嚐試讓屍體移動、冒充死人為非作歹,等等或者是取得被迷信為藥材的器官、掠奪陪葬品、奸屍等等誤認和誤傳,很遺憾,並不容易掌握真相。

    然而,這種玩弄屍體的事實自古以來就存在是下容懷疑的,亦即,檢視中國、印度、日本等國家所謂屍神、屍鬼、鬼火列車之類玄奇妖異的故事內容時,能夠由自然科學、精神科學等各方麵推知這種夢遊行為——也就是玩弄屍體——被誤傳的事實。

    有關此類事實的詳細部分,日後筆者將累積成一冊“妖怪論”予以研究論證,目前正在積極整理資料,不過若摘要說明,則幾乎傾向於認為屍神、屍鬼、鬼火列車之類妖異現象乃是狐貓族類或鴉、梟等妖禽怪獸所為,但那並非事實。也就是說,根據這些傳說、紀錄觀察玩弄屍體的狀況,首先是形容靜臥棺柩內的屍體忽然站立、在虛空中行走,然後是描述閉眼、頭發和雙手無力下垂的死者或倒立,或翻筋鬥,或斜立靜止,或前進、翻滾、爬行、倒吊半空中、吊掛空中,或旋轉、翻轉、後倒,或跳上、摔落等等,恰似受到某人的操縱一般,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動作。但若更冷靜、仔細觀察這些形容時,會發現這就酷似天真無邪的幼兒玩弄人偶、小動物或是人像之類的物體,一方麵做出各種殘忍的行為,一方麵自得其樂的狀態。而且該幼兒在進行此遊戲之際,幾乎忘了自己正親手玩弄的事實,錯覺人偶乃是感受自己的意誌而隨心所欲地變化躍動,從而滿足一種殘忍心理,這在我們日常生活裏隨處可見。不過,這種玩弄生物或擬生物的心理,如果對照於我們人類祖先在混沌蠻荒的時代征服、擒獲敵人或獵物,藉著擊斃對方來獲得喜悅與勝利感的高潮,就恰似今日遺傳於食肉獸類和蟲類身上的玩弄獵物習性之高等變形遺傳(割下敵人首級拋投歡呼的史實確實存在,而且更應該注意,此種玩弄擬生物的習隕主要最容易出現在男童身上的事實——請參照拙作“心理遺傳總論”中有關變形遺傳的部分),可以確定這類心理遺傳會誘發玩弄屍體的夢遊是無可置疑的。

    接下來將上述的觀察對照事實加以具體說明。首先,照顧某瀕死病人至最後的人,或是收拾屍體的人,當其睡著後,特別是因為照顧而心身疲累,或由於某種心安導致陷入比平常更深沉的熟睡時,因為受到屍體的深刻暗示,被誘起前述殘忍的夢遊心理,可能會取出未埋葬或剛埋葬的屍體加以玩弄,而且,自己當然對於自己動手的事實毫無記憶。即使在豐朦朧狀態下能意識到這些,卻也如同幼兒玩弄人偶般,不會認為是自己下的手,而是錯覺屍體本身的活躍,深信有如作一場惡夢般的玩弄屍體之後,將之丟棄於某處,或者又丟回棺材裏,自己則回去繼續蒙頭大睡,到了翌日,發現屍體移位或消失等,立刻大驚小怪,認為是妖異現象,結果形成了傳說的緣由。也就是說,這類傳說事跡乍看幾乎全是留在屍體旁的人所傳頌的故事。但是妖異現象的主角絕非屍體本身或是其他鬼獸,而是睡在屍體旁的人夢遊所造成,也所以現在多數人守靈的習慣,應該就是根據無數人的經驗,在不知不覺間確認最能有效防止此種妖異現象而來。另外,在死者枕邊放置刀物的習慣,應該也是來自認為該刀物的光芒或形狀所形成視覺上的刺激暗示,能夠有效破除這種夢遊症患者的幻覺習慣。下管如何,像這樣進行觀察時,玩弄屍體之夢遊狀態的存在已無庸置疑,畢竟在守靈的習慣或火葬尚未流行以前,確實是相當常見屍體旁邊的人呈現這種夢遊狀態。

    若是以上述的研究觀察來對照這樁事件,當夜吳一郎勒殺女性的行為後之夢遊,幾乎可以說與前述情形相同。不過這其中又明顯的添加了變態性欲的內容,所以特別值得玩味。亦即,吳一郎藉著自己血統中遺傳的獨特變態性欲之“心理遺傳”的夢遊發作(請參照後麵的第二次發作)首先勒殺其夢幻對象的異性獲得第一階段的滿足,再藉著屍體的暗示,將前述的一般夢遊狀態,轉移為玩弄屍體……被認為是屍體劇烈的掙紮痕跡,其實疑為與玩弄的痕跡混淆,當然,或許會有一小部分屬於被害者的痛苦掙紮,不過因為玩弄屍體含有一種尋求變態性欲的愉快特殊深刻滋味,所以會不知厭膩,結果達到變態性欲中最高度的變態(請參照下一項)。

    【六】承接玩弄屍體的第三段夢遊——自我虐殺的幻覺與自己的屍體幻視

    稱為“自我虐殺的幻覺”與“自己的屍體幻視”的變態心理,即使在非夢遊的一般情況下都屬於特異中的特異事例,要詳細敘述會陷入這種變態的心理過程並不容易,不過為了當作參考起見,在此還是簡單說明。

    所謂的性欲或戀愛,指的是戀慕自己以外的異性之心理,如果追溯其本源進行觀察,將發現不管是何等忘卻自我的戀愛或表現性欲,終究還是愛惜、尊重自己靈肉要求的本能主義,或是利己心理的表現。因此,如果性欲和戀愛受到體質、個性及境遇的影響而處於經常無法得到滿足,也不知道滿足的方法,更不知道厭倦(與此正好相反的性欲衰退狀況也會達到同樣結果,不過在此省略不談)的情況,其欲求會極端高潮尖銳化、深刻強烈化,結果,終於無法靠著尋常手段獲得滿足,導致走向變態性欲的境界,如果仍無法滿足,最終必然是陷入戀慕、愛惜自己的心理。

    也就是說,若從積極方麵舉例,一旦不知厭膩的異性愛撫欲極度辛辣化,會厭倦平凡的性交之滿足,轉為虐待異性,甚至喜歡上虐殺的愉快滋味、或是喜歡上屍體,更進一步則是偷窺異性的肉體、喜歡上異性的形狀、喜愛異性的附屬物等,然後變成從遭受異性直接刺激或拋棄而得到深刻快感,並且繼續追求更異端、搜奇性的滋味,終於受到人類愛自己的本能吸引而陷入自戀。

    若是從消極方麵觀察,無法獲得被愛撫而滿足之願望如果超乎自然的高漲,將化為被虐待的希望,進而轉為喜歡異性的穢物,曆經遭受異性侮蔑譏笑、嘲諷厭惡的承受欲等等的過程,陷入和前者同樣的結局。由此可知,所謂的自戀乃是筆者所謂積極、消極兩種變態戀愛交叉於一點的顯現。

    此種名之為“自戀”的變態中,還存在著積極、消極兩種極端合一的變態。亦即,對自己極度的愛撫、掩飾轉為自我虐待、裸露身體一部分或偷窺等變態興趣,再進而成為自我輕視、自我嘲諷或自我恐懼的心理,最終變成自我虐殺的快感或對自己屍體幻視的快感之耽溺者。事實上,這種心理實例非常廣泛多樣,而且具有普遍的特質,昔日的切腹、殉義、憤死之類的心理,或在一般自殺者的遺書發現如夢般的“讚美自我”,或是含有甜蜜眼淚的“自我陶醉”心理的背麵,常潛藏這種變態心理:尤其是失戀自殺者的心理,說它是追尋這種變態欲求的最後且最高的滿足並不為過。

    另外,一旦達到這種特異的心理顯現,常會出現遠比輕度的諸如:抹煞廢棄自己的姓名、肖像等行為,毫無理由破壞鏡子的動作,誌願擔任模擬戰爭或戲劇裏的傷患或死者角色,在各種藝術作品中殘忍的描繪以自己為主角的人物等等,更嚴重的還有:未留下遺書自殺,在他人或群眾麵前自殺,美化自己及環境的自殺,同情的殉死,同性的殉情,自殺俱樂部的存在等等毫無端倪的欲求變幻和怪異的顯現方式。

    即使是在日常生活的起臥談笑之間,和本來的自我愛戀之心保有不即不離的關係,卻在不知不覺、不言下語的背後,流露此種變態心理者也下勝枚舉。所以,如此極端的變態心理盡管研究價值頗高,但是其顯現的事例並不稀奇罕見,反而遠較其他中間性質的變態性欲有更為普遍的現象。具有相當自省能力的人,經常可以發現自己的心理生活處處存在著這種變態心理。

    根據以上所述,研究觀察此一事件顯示的特徵,要推測出吳一郎在其夢遊第一段的勒殺行為前後,認為被害者的容貌與自己酷似的這一點並不困難。同時,也可推測其夢遊根源的深刻強烈之性衝動因為無法藉著夢遊獲得解除,導致在不厭倦地繼續玩弄屍體的過程中,多次認同屍體容貌神似自己,結果陷入自我虐殺的錯覺、幻覺,將屍體誤認為自己而數度勒殺,應屬自然。像這樣,最後轉移為對自己屍體的幻視之夢遊,把誤認為是自己的被害者屍體吊掛在樓梯扶手上,自己則從樓梯附近正麵觀看而興奮不已。觀察進行到這裏時,應該已經能自然且完整說明被害者遭到兩、三次勒殺後,又被偽裝成自縊的本事件最重要的各種特徵出現之因。本事件的檢驗調查,因為未留意上述諸點,將其視同一般事件的結果,形成了忽略有關這些方麵的指紋、腳印等痕跡的傾向,因此很遺憾的無從詳細推測此種罕見夢遊特有的怪異行動。

    支持吳一郎夢遊發作之性衝動的最高漲狀態,最終因為此種自己的屍體幻視的出現而獲得解除。爾後吳一郎的行動,完全隻是此一夢遊症的餘波,應認為是陷入筆者所謂的踉艙狀態。但是在這種踉艙狀態之下進行的夢遊行動,又會形成本事件表麵上出現重要疑問的特徵,因此特別在另一項中敘述。

    【七】吳一郎的惡夢、口臭及其他顯現的夢遊症特徵

    綜合吳一郎所言作惡夢的事實,以及清醒後感到頭痛、暈眩、發冶、口臭、想吐的事實,會懷疑他遭人施以麻醉自然有其道理。然而,如果從精神科學的觀點來觀察,對照現代科學的發達程度,可說是不得不出現的錯誤。亦即,前述的夢和夢遊的真相,在學理上被說明或從常識上被理解的程度相當淺薄低級,以下述的兩段說明進行判斷,可以發現前述各種現象並非起於麻醉劑的使用,反而是可稱之為夢遊並發症的各項特徵之最顯著表現。

    (一)口臭、其他與轆鱸首的怪談

    吳一郎說其清醒後感覺到的頭痛、想吐、疲勞等,如前所述,皆為夢遊症的特徵,

    是最容易發生的並發症,其中,在此想提出特別有趣的觀察材料就是……吳一郎本人所

    陳述口中有不愉快臭味的感覺。關於此種夢遊症患者的口臭與其他,我會在他日改稿的

    “妖怪論”中述及,不過在此先略述其一部分腹案。一般的夢遊症患者在遂行某項發作

    結束之前,受到夢遊根源的各種內在衝動驅使,不僅不會感到任何疲勞,還能夠以超越

    普通人所能想像的精力和耐力持續進行,此種實例非常之多。然而當該發作的最高潮或

    發作的主要部分經過以後,隨著精神的鬆弛會感覺異常的疲勞,而且相當口渴的生理結

    果(隨著苦悶、呻吟等輕度夢遊的惡夢清醒後亦然)。所以根據此一道理,與此次事件

    比較研究的最佳參考材料就是,流傳於日本街頭巷尾的輥鱸首(或稱為拔首)怪談。轆

    鱸首的怪談或繪畫象徵人類的夢或夢遊心理之點,在此應該毋庸贅言,同時,這種轆鱸

    首因為有舔喝油、地下水或其他不淨之水的習慣,到了翌晨口中會感到惡臭,依怪談或

    繪畫的說明,乍看似是荒誕無稽,事實上並非如此。亦即,在這種怪談中,隻推斷是頭

    顱伸長舔喝什麽東西,完全是因為不懂夢或夢遊的真相而穿鑿附會的想像。這其實是本

    人在夢遊之間,受到生理上欲求所驅使,渴望某種液體而四處尋找然後喝下的結果,而

    且這一定是在發作的最高潮後才會產生的欲求,純粹是因為劇烈的口渴刺激而勉強持續

    夢遊狀態,因此意識的清晰度顯著降低,搜索尋找的能力也顯著薄弱,才會不管是何種

    液體,隻要是類似水之物,或是確定為某種液體,馬上就大口喝下。夢遊中喝了油或下

    水溝的汙水,自己卻不知情,到了第二天早上感到異常口臭,又因為喝下之物無法消化

    而覺得頭痛和想吐,引起家人懷疑,再加上佛壇上或燈籠裏的油減少等等事實,與想像

    結合的結果,懷疑是該人的頭顱伸長出去找東西喝,這在民智未開的古代,可以視為理

    所當然。另外,這種輥鱸首,也就是夢遊的主角,以平日容易壓抑或被壓抑自己一切本

    能的自我心理衝動的妙齡美女,或是象徵人類祖先的低等動物中的STEGOCEPHALIA的

    三眼怪物兩種為代表,而且其伸出長舌舔舐液體的動物般舉動,在心理遺傳學中的動物

    心理遺傳之顯現方麵,可說是最好的參考材料,不過在此不特別敘述以免繁瑣。若根據

    以上所述分析,吳一郎清醒後的口臭,並非因為吸入或注射麻醉劑所引起的嗅覺神經異

    常,也不是來自藥劑在口腔黏膜的再分泌所產生,而是那天夜裏他喝了某種不是水的液

    體(譬如,香水、化妝水或清潔用的揮發油之類),至於其他病態現象的大部分,應該

    也是因為該液體產生的作用。問題是關於這方麵的調查完全付諸闕如,雖說是不得已,

    卻也算是千秋的遺憾。

    (二)惡夢

    吳一郎在事件當天淩晨一點零五分左右醒來,緊接著再繼續睡以後所做的看起來是

    連續惡夢,其實是第二次清醒以前不久所見到的事物停佇於記憶中,和普通的夢相同,

    與夢遊內容沒有直接關連,反而可以根據前後的說明,解釋夢遊中所說的話,以及是受

    到什麽人的影響。

    【八】夢遊進行的時間、其他

    依據上述的理由觀察這樁事件時,得以推定吳一郎當夜發作進行於第一次和第二次清醒之間。如果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是在二點至三點之間,那麽吳一郎在第二次就寢的三十分鍾至一小時後,應該陷入最容易引起此種夢遊狀態的最深度熟睡,而第二次拂曉的清醒,則可視為平常清醒時的習慣性潛在意識的顯現,等到了之後的睡眠,吳一郎才脫離夢遊的餘波或是夢遊中喝下之物所刺激的惡夢,進入真正的熟睡和休息。這點,從其出汗現象即可察知。

    【九】關於夢遊清醒後的自覺,以及關於雙重人格的觀察

    接下來是吳一郎清醒後在警察局因為弑母嫌疑而接受訊問時,曾經告白“這麽說,難道是我殺害家母之後自己卻忘記嗎”,這雖然隻是他對自己行為的極端輕微懷疑,不過卻是他對自己的夢遊留有幾分記憶的重大證言,亦即,如筆者在第四項中所述,吳一郎當夜夢遊的事實,應該不會存在有意識的記憶,但卻可能因為腦髓以外的細胞所形成無意識記憶中的某些部分,譬如當時極度的疲勞感等等,由於警方訊問的暗示力量而在意識中浮現。下過,若從另一麵來觀察,也可認為是氣質純真、良心澄明,擁有極端靈敏頭腦且喜歡閱讀小說的吳一郎,在麵對這種結果時,所產生的一種特有的錯覺。因此,上述的疑問不能確切證明吳一郎夢遊的存在,隻能當作輔助的補遺參考。

    根據以上所述,應該就能了解自古以來夢遊症患者皆被認為是雙重人格擁有者的理由。亦即,遺傳自曆代祖先的無數記憶,和包含於其血統中的各種族、各家譜、各不同個性等無數性能統一成一個人的個性,其中有一部分覺醒且分離呈現,形成所謂的雙重人格。如果顯現於夢中,即為夢遊症。這樣的夢遊症患者的本質當然帶有遺傳特性,所以夢遊症患者對於在夢遊中進行的犯罪,患者本人隻需負擔輕微責任,倒是遺傳這種本質的祖先及當時的社會要負擔絕大部分的責任。這點特別提出來做為此一事件在法律方麵的觀察參考。

    【十】有關吳家血統的謎語

    在一開始提出的四項談話中,除了前述的部分以外,能夠暗示吳一郎的心理存在這種導致夢遊發作的遺傳因素的部分相當多,情況如下:

    (吳一郎的談話中)說明母親千世子是女性中少見具有明晰頭腦,個性好強的人,並辯護

    她從來不迷信,可是關於母子兩人的宿命或命運,卻藉著她極度固執且愚昧的迷信之事

    實,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的心理存在著某種不可抵抗的憂悶不安。

    (同上)占卜師父會說“你們受到某種詛咒”,不得不懷疑是占卜者從與她的對話中推測

    話中所包含的某項事實。

    (八代子的談話中)對於在直方警局的拘留所和吳一郎初次麵會之際問“你沒有作什麽樣

    的夢嗎’  ,她解釋“曾經聽過有關夢遊症的事”雲雲。但是,除了一介女人,特別是一

    介農家主婦的教養外,應該沒有任何高等學識的八代子,麵對這樣的非常事件,能想到

    如此超越常識的高等精神科學的現象之存在,本來就很不可思議,更何況馬上就直指事

    件背麵的真相,未免過於驚人。不管該婦人如何敏慧,又有果決的判斷力,還是不免覺

    得不自然。隻不過,如果該婦人經常受到某種痛切的事情所迫,很注意這類問題,對於

    與這類事實有關的傳聞或說明常投以敏銳的注意,則這種時候發出這樣的質問倒不能認

    為不自然。

    (同上)婦人曾說在侄之濱的老家很少親戚。事實上,鄉下的富庶家庭往往是這種血緣孤

    立的家譜,其孤立的原因大多是家世或血統上有傳統的惡評,或是有令人忌諱的遺傳因

    素,導致附近的人不希望與之締結姻親關係,吳家的家世應該也是如此。

    (同上)盡管反覆辯稱妹妹幹世子離家出走是為了學習刺繡和繪畫,但若對照前項疑點,

    應該是另有他意。也就是,千世子預料到和姊姊待在同一個家中終究沒有結婚的可能,

    又認為應該到他鄉留下吳家的血統,才在與姊姊的默契下離家,也因此姊姊對於搜尋她

    行蹤的態度才會稍嫌不夠熱心。還有,根據姊妹兩人都是罕見的好強個性女性這一點點

    來推測,也不難想像兩人之間存在某種默契。

    (鬆村鬆子老師的談話中)綜合所謂“千世子非常會玩弄男人”的事實,以及前述疑問,

    足可窺知幹世子離家後的行動之一斑。

    透過如上各項疑點,可見從事件當初就已充分暗示侄之濱的吳家存在著極端恐怖的血統,而擁有該家最後血統的八代子和千世子兩姊妹皆非常清楚這件事。

    【十一】剩下問題是,在這次事件裏,吳一郎的夢遊發作是“依據什麽樣的心理遺傳的哪一種程度之顯現進行”

    亦即,在第一次發作中,應該認為是夢遊直接誘因的有形暗示非常簡單,隻不過是“一位女性的美麗睡姿”,而且其刺激是由異性誘惑力最薄弱的母親所給予,因此對吳家特有的令人驚異心理遺傳的暗示程度相當淺薄,其夢遊內容與該家族特有的心理遺傳內容(請參照後段)相一致的唯有“勒殺”一事,然後就轉移至受到屍體及其容貌暗示而來的脫軌式夢遊,未能顯現更多的心理遺傳內容。

    因而,對於有關前列諸項的一切根本疑問的解決和說明,必須等到這樁事件發生的約兩年後,根據在第二次發作中出現的諸般狀況分析,方能徹底揭明。

    第二次的發作

    ◆第一參考:戶倉仙五郎的談話

    ▲聽取時日: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六日(侄之濱新娘殺人事件發生當天)下午一點左右

    ▲聽取地點: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叮二四二七番地,談話人的家中

    ▲列席者:戶倉仙五郎(吳八代子雇用的農夫,當時五十五歲)  ,戶倉仙五郎之妻,以及

    我(W)

    附注:內容使用相當多方言,盡可能以接近標準語記錄。

    ——是的,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了。當時從梯子上摔下來撞到的腰部,現在還痛得受不了,連小便都要爬著去上,差點丟掉性命。不過今天早上用烤茄子下酒,再搗爛鯽魚貼上,你看,疼痛已經減退很多了。

    ——吳太太的家被稱為穀倉,在這一帶可算是第一的大農戶,除此之外,包括養蠶、養雞等一切,全部由現在的太太八代子獨自經營,所以財產龐大,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幾十萬或幾百萬之多。學校是自己建造,寺院也是祖先所建造,繼承家產的少爺(吳一郎)可說是最幸福的人,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少爺乖巧且沉默寡言,從直方來到這裏以後,總是在最裏麵的房間用功,對於下人或鄰居不會擺出一副下可一世的態度,風評很好。到目前為止,雖然說是吳家,家人卻隻有守寡的八代子太太和十七歲的真代子小姐兩人,感覺上家中總是陰森森的,但是自從前年春天少爺來了之後,很奇怪,家裏突然變得有朝氣,連我們都覺得做起事來更有幹勁……今年春天,少爺以第一名的成績從福岡的高等學校畢業,又以第一名考上福岡的大學,再加上準備和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整個吳家喜氣洋洋……

    ——但是,就在昨天(四月二十五日),福岡因幡叮的紀念館(一座很大的西式建築物)舉行高等學校的學生英語演講會,少爺當時以畢業生代表的身分擔任一開始的演講,他穿著高等學校製服準備出門時,八代子太太叫住他,要他換上大學生的新製服,可是少爺苦笑表示還不到時候,不願意換穿的想逃走,太太卻勉強他換上,一麵送行一麵高興的拭淚,那情景至今仍深印我腦海。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是少爺的大學製服在作祟吧

    ——然後到了翌日,也就是今天,如我剛剛所說,因為是少爺和真代子小姐舉行婚禮的日子,我們從前天起就住在吳家幫忙。真代子小姐也梳著高島髻,身穿草綠色振袖和紅色長裙工作,她那絕世姿色連祖先的六美女畫像都難以比擬,而且溫柔的氣質更如搖籃曲中所形容的“漂亮千金、氣質千金,再嫁幹金夫婿”。另外,說到少爺,雖然才二十歲,可是不管懂事的程度或是言行舉止,連快三十歲的人都比不上他穩重,尤其是他的相貌,你們應該也看到了,根本不遜於王侯公卿,大家都在說,像這樣的夫婦整個博多應該沒有第二對吧!還有,因為家中有的是錢,少爺又等於是入贅,所以太太廢掉一片農田,建造了一棟豪華別院讓他們倆夫妻居住,還向福岡最有名的京屋服飾店訂購一套和服。至於料理方麵,也是昨天就向福岡第一的魚吉料理店訂妥外送的高級料理,從這裏也能看出太太內心是何等高興了。

    ——昨天的演講會,少爺的任務很簡單,所以出門時他表示再怎麽晚也一定在二點以前回來,可是過了三點還足沒見到他回來。少爺一向言出必行,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所以我就對老一輩的鄰居們表示心中的懷疑,但他們隻說“可能是演講會比較晚開始吧”,完全不當一回事。不過,因為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特別是在這種人生大事的重要關頭,我仍舊擔心不已,隻是後來太忙也就淡忘了。不久,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轉為陰霾,天色昏暗有如日暮時分,我忽然想起少爺的事,一看,明天起就是少爺母親的八代子太太邊擦拭著濕濡的手,邊把我叫到匡後,對我說“都已經二十歲了,應該不會出問題才是,不過到現在還沒回來,你能幫忙去找找看嗎”。我也正好有這念頭,就暫時停下修理蒸籠的工作,抽根香菸後,穿著草鞋出門,時間應該是四點左右吧!我搭輕便鐵道列車至西新叮,在今川橋的電車終點站順路拐到我弟弟開的餐館,問他“有看到我們少爺嗎”,弟弟夫妻回答“這……少爺約在兩個小時前經過這裏,並未搭車,而是步行走向西邊,由於他是第一次穿大學生製服,所以我們倆都到外麵目送他好久。真是個好女婿哩”。

    ——少爺一向討厭這條鐵路的煤煙味,即使是到高等學校上學時,也以運動為藉口,每天從侄之濱沿著農田走路前往,但,就算那樣,從今川橋到侄之濱隻有一裏的路途,不應該會花兩個鍾頭的時間……我擔心地往回走,時間應該是四點半左右吧!我沿著國道鐵路的旁邊走,正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路旁,靠海岸這邊的山麓,有一家切割石頭的工廠,切割的是稱為侄濱石的黑色柔軟石頭,稍後您要回去時順便過去看看就知道,不管是從福岡過來,或是從這裏前往福岡,一定都會經過工廠旁邊。……工廠的石頭似屏風般矗立,夕陽照射下的內側暗處,我似乎見到戴著方帽的身影晃動。

    ——我的視力雖然不好,也覺得那或許是少爺,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少爺正坐在高大岩石背後觀看某種像是書卷或畫卷的東西。我沿著切割好的石頭爬過去,剛好來到少爺頭頂上方,悄悄伸出頭一看,那應該是卷冊的一半位置吧?可是,很不可思議的,上麵卻是一片空白,不像有寫著什麽內容。但是少爺的眼睛卻彷佛見到什麽一般,專注的望著空白處。

    ——從以前我就聽說吳家藏有一幅會作祟的繪卷,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不認為在現今的時代裏還會存在這種事,就算有,應該也隻是謠傳,我作夢也想不到那幅卷冊就是那個會祟弄人的繪卷。我以為見不到字或圖案是因為自己視力下好的緣故,小心的不讓少爺察覺,將臉孔盡量靠近,可是,不管我怎麽擦亮眼睛,白紙還是白紙。

    ——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議,很想問少爺到底看到什麽,慌忙跳下岩石,故意繞一圈來到他麵前。少爺似乎沒發現我走近,手上拿著半開的卷冊,望著西方火紅的天空,茫茫然下知在想些什麽。我輕咳一聲,叫著“喂,少爺”,他好像嚇一跳,仔細的打量著我的臉,然後才像清醒過來般微笑“啊,原來是仙五郎,你怎麽會來這裏”,說著轉身把卷冊收起用繩子綁妥。當時我一直認為少爺是在思考什麽重要的事情,毫不在意的告訴他八代子太太非常擔心的事,並指著他手上的東西,問“那是什麽樣的卷冊”,這時,不知何時又背對著我的少爺,奸像忽然驚覺,望著我的臉,又看看手上的卷冊,說“這個嗎?這是我接下來必須完成的卷冊,是一旦完成後必須獻給天子的貴重之物,不能讓任何人見到”,並將之藏入外套底下的製服口袋裏。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問“是因為那裏麵寫著什麽,所以……”,這次,少爺臉紅了,苦笑回答“馬上就會知道了,畫著很恐怖的畫,也寫著非常有趣的故事。那個人說是我們舉行婚禮之前必須看的東西……馬上就會知道,很快就知道了……”。我覺得自己似懂非懂,伹重點在於,少爺的態度明顯像是魂下守舍,所以我執拗的問“哦,是誰給你這種東西呢”,少爺再度盯著我看,凝視良久,才仿佛回過神來似的雙眼圓睜,眨了兩、三下眼皮,好像在想些什麽,緊接著含淚哽咽,回答“送我這個的人嗎?那是先慈的朋友,說是送還先慈秘密寄存在他那裏的卷冊,並表示不久一定會再和我相遇,屆時再告訴我她的姓名,然後……就離開了。不過,我知道那個人是誰!但現在還不能說,不能說……你也不能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知道嗎?那……我們走吧”,少爺說完,立刻搶在我前麵,在石塊上跳躍著回到馬路上,快步往前走,速度之快……宛如被什麽附身般,與平常完全不同。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應該就有問題了……

    ——少爺一回到家,馬上對八代子太太說“我回來了……抱歉,這麽晚”  ,太太問“見到山五郎嗎”,他接著說“是的,石頭切割工廠遇上。我們剛從那裏回來”,然後指著後麵進來的我,匆匆走向別院。八代子太太好像放心了,也沒問我什麽話,隻說聲“辛苦啦”,馬上對正在一旁擺碗筷並擦拭的真代子小姐使了使眼色,真代子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羞澀的站起身來,提著水壺跟在少爺身後走向別院。

    之後,還有一件在日暮前發生的奇妙事情,我後來才明白其原因……接下來我在後門的梔子樹下鋪上草席,叼著煙鬥繼續修補先前未完成的蒸籠。從那裏隔著梔子樹枝,可以見到別院客廳,所以我不經意的朝那邊看去,見到少爺在別院客廳桌前換上和服後,喝著真代子小姐倒給他的茶,對小姐說些什麽話。雖然因為在玻璃窗內而聽不到聲音,但是他的神情與平常完全不同,臉色鐵青,眉毛頻頻挑動,彷佛是在責罵著什麽,可是仔細一看,真代子小姐卻在他麵前邊疊好製服邊紅著臉微笑,不住搖頭,感覺上是非常奇妙的景象。

    ——後來少爺的神色更加鐵青,快步走近真代子小姐,指著從這邊看就在那三間並排的倉庫方向,伸出一隻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上搖撼了兩三下,本來臉孔火紅、縮著身體的真代子小姐好不容易才抬起臉來,和少爺一起望著倉庫方向,不久浮現不知足悲或喜的神情,梳著島田髻的頭點了兩、三下,臉孔紅到脖子根的低垂著臉。那種情景,讓我感覺好像是在觀賞新派的戲劇……

    ——見到小姐那種態度,少爺仍舊把手放在真代子小姐肩膀,坐下後,隔著玻璃窗下斷環顧四周,不久,仰臉望著屋簷前的黃昏天空,似想到什麽般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然後吐出鮮紅的舌頭,不停舔著嘴唇,他的笑容慘白且邪惡,我看了忍不打了個哆嗦……可是,我怎麽也想下到那是會發生這種事的前兆,隻是覺得很疑惑:心想,有學問的人會表現出如此奇怪的模樣嗎?伹……後來事情一忙,也就忘記了。

    ——接下來是昨天晚上。家中的人完全睡著,周遭一片靜寂,應該是在淩晨二點左右吧!新娘真代子和母親八代子睡在正房靠內側的房間,然後新郎的少爺和代表他家長的我則睡在別院。當然,我比少爺晚睡,十二點過後才上床,關好別院門戶之後,睡在少爺隔壁的房間,不過因為年紀大了,今天一大早天色還未亮就醒過來想要上廁所,藉著兩扇玻璃遮雨門微亮的光線,來到少爺房前的回廊時,發現嶄新的紙門有一扇打開著,紙門前的玻璃遮雨門也有一扇打開,我望向房內,卻沒見到少爺在被窩裏。我覺得奇怪,同時內心一陣下安,但是因為外麵下著小雨,隻好從嶄新的廚房入口拿來自己的木屐,沿著地上鋪的跳石繞向正房,見到內側房間開了一扇門,門前可見到略沾著砂的木屐印痕。我稍微考慮一下後,毅然脫下木屐,赤足沿走廊前進,望向內側房間的的玻璃紙門,發現八代子太太一隻手伸出棉被外熟睡,可是鋪在她旁邊的真代子的被褥卻是空的,睡衣疊放在被褥下方,紼紅色高枕置於床褥中央。

    ——當時我才想起前一天傍晚見到的情景,總算鬆了一口氣,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那就沒必要擔心啦”,可是轉念一想,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但是少爺的行動有點古怪……我開始呼吸急促。這可能就是所謂的第六感吧?我認為下能粗心大意,應該趁大家都還沒起床……我叫醒八代子太太,指著真代子小姐的床褥說明一切。八代子太太揉著眼睛,好像有點震驚,一邊問“你見過一郎最近拿著某種卷冊嗎”,一邊猛然坐起來。但是,當時我完全沒有警覺,回答“是的,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讀著某種內容不知道是什麽、完全空白的長卷冊”。當時,八代子太大驟然遽變的神情令我迄今難忘,她嘶啞的尖叫出聲“又出現了嗎”,用力咬住下唇,雙手緊握,全身不停顫抖,兩眼往上吊,彷佛有點憤怒失神。我雖然下知道是怎麽回事,卻也被嚇壞了,一屁股坐倒在地。不久,八代子太太好像回過神來,用衣袖拭掉瞼上的淚痕,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說“不,也許我是想錯,也可能是你看錯,反正我們去找找看”,站起身來,表麵上是一副和平常相同的態度,率先從回廊下來,可是事實上她似乎異常狼狽,赤足走向大門口。我慌忙穿上木屐,緊跟在她後麵。

    ——小雨這個時候已經停了。我們很快來到別院前的……從這裏能見到的最右側第三間倉庫前麵時,我發現倉庫北向的銅皮門敞開,慌忙拉住前行的八代子太大,指給她看。事後回想起來,這個第三間倉庫在秋麥收成以前一直都是空的,存放各種的農具,人們出入頻繁,經常會有年輕人疏忽忘記關閉門戶,這時或許也是如此,應該沒有什麽特別值得注意之處,但,可能是想起白天的事情吧,我不禁愣了一下,站住。這時,八代子太太也頷首,繞向倉庫門前。但是,可能從內側鎖上了吧,怎麽都推不開倉庫門。這時八代子太太又點點頭,馬上去拿掛在正房腰板上的九尺梯子,輕輕靠在倉庫的窗下,作手勢要我爬上去看看,當時,她的神情很不尋常。我仰臉望向窗戶,發現似乎有燈火晃動。

    ——大家知道我一向膽小,所以當時的心情絕對不會愉快,可是八代子太太的臉色相當難看,不得已,我隻好脫下木屐,爬上梯子,到最頂端時,雙手攀住窗緣看向裏麵。看著看著,我的雙腿脫力,已經無法爬下梯子,同時攀住窗緣的雙手也完全失去力量,直接從梯子上掉下來,腰部受到重擊,勉強站起來後,卻沒辦法逃跑。

    ——是的,當時我見到的景象令這輩子想忘也忘不了。堆放在倉庫二樓角落的空麻袋在木板地板正中央鋪成有如四方形的床褥,上麵攤開真代子小姐的華麗睡袍和紅色內裙,其上仰躺著梳水滴狀高島髻的真代子小姐一絲不掛的屍體,屍體前方放著原本擺放在正房客廳內的舊經桌,經桌左側擺著合金燭台,上麵插著一根大蠟燭正在燃燒;右邊應該是排放著學生用的畫具或筆之類的東西,我記不太清楚了。位於正中央的少爺麵前,長長攤開著昨天在石頭切割工廠見到的卷冊……是的,絕不會錯,確實是前一天見過的卷冊,邊緣的燙金圖案和卷軸的色澤我都還記得,而且裏麵什麽都沒有,隻是白紙……是的,少爺麵對卷冊正坐,身上穿著白花點圖案的睡袍,也不知是怎麽發現的,他靜靜轉過臉來,微笑,似乎在說“你不能看”的將手左右揮動。當然,我現在說的話都是事後才想起來的,當時我如同觸電般僵住,連自己發出什麽樣的聲音都不知道。

    ——八代子太太當時一麵扶住我,一麵好像問了什麽話,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回答,隻記得好像指著倉庫窗戶說了些什麽。但,八代子太他卻好像明白似的,重新架好梯子,親自爬上去。我雖然想製止她,可是我站不起來,連牙關都咬不攏,也發不出聲音,隻好用雙手撐在背後冰冶的泥上地麵,抬頭看向上麵。隻見八代子太太敞著前襟爬上梯子,用手攀住窗緣,用與我同樣的姿勢望向裏麵。她當時的膽識,我現在想起來還毛骨悚然。

    ——八代子太大從窗外環視裏麵的情景,用鎮靜的聲音問“你在那裏做什麽”,這時,我聽到少爺從裏麵以像平常一樣的聲音回答“媽媽,請您等一下,再過一會兒就開始腐爛了”。周遭一片靜悄悄的……這時,八代子太太像是又考慮了一下,說“應該已經腐爛至相當程度了吧?重要的是,天亮了,你還是趕快不來吃飯吧”,裏麵傳來一聲“好的”,同時少爺好像站起身,被映在窗邊的影子忽然暗了下來。我心想,這是麵對女兒屍體的為人母親者應該講的話嗎?但是,八代子太大迅速從梯子上下來後,邊對我說“醫師、找醫師”,邊走向倉庫門前。令人慚愧的是,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就算知道,我也是全身虛脫,根本走下動,隻是害怕得不停顫抖。

    ——倉庫門開了,少爺一手拿著鑰匙,穿著庭院木屐走出來,看著我們微笑,但是眼神已經和平時完全不一樣。八代子太太迫不及待的輕輕從他手上拿過鑰匙,好像欺騙他似的一麵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三兩句話,一麵拉他進入別院,讓他躺下。這一切,從我坐著的位置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接著八代子太大回來,爬上倉庫二樓不知做些什麽。這期間隻剩我單獨一人,我非常害怕,爬到倉庫後麵的木門處,扶著那邊的一棵朱樂樹勉強站起來。這時候,頭頂上方響起倉庫窗戶貼上銅皮的遮雨門關閉的聲音,我又嚇一跳的回頭,接著是倉庫門鎖上的聲音,不久,八代子太大左手用力抓緊卷冊,頭發蓬亂的赤足跑向別院。雖然腳底沾著泥土,卻毫不在意的跑上回廊,一把拉起剛躺下不久的少爺,將卷冊遞向前,神情可怕的責問兩、三句話。這一切情景,透過已經天色大亮的玻璃門,我看得清清楚楚。

    ——少爺當時手指著前一天的石頭切割工廠方向,又是搖頭,又是以奇妙的手勢和動作,拚命的說著什麽。他的話我在後門口聽下太清楚,同時也因為內容艱澀,我實在聽不懂,隻聽到無數次“為了天子”、“為了人民”之類的……八代子太太雙眼圓睜,邊點頭邊聽著,但是不久,少爺忽然噤聲,盯著八代子太大手上的卷冊,然後一把搶去塞人懷中。當然,八代子太太也馬上搶回來。事後回想起來,八代子太太不應該這麽做的……卷冊被奪回,少爺好像有點氣餒,但,隨即嘴巴大張,瞪著太大的臉孔,神情無比可怕。八代子太太也害怕了,後退好幾步,轉身想離開,可是少爺立刻一手抓住她衣袖,把太太拖倒在榻榻米上,再度盯著她看,好像很高興似的忽然笑出聲。

    ——見到少爺的表情,我彷佛被當頭淋了一盆冷水般全身發冷。八代子太太也恐懼下已,甩開少爺想離開,可是少爺從背後抓住她的襟發,直接從回廊拖到庭院上,微笑著拿起木屐很愉快似的不住敲打太太的頭。眨眼間,八代子太太立刻麵如死灰,頭發散亂,臉孔流血,邊在泥上地上爬行邊尖聲喊叫……目睹這種情形,我嚇壞了,盡管膝蓋不停發抖,還是硬拖著身體回到這裏,對內人說“醫師,快找醫師”,之後馬上鑽進被窩裏發抖。不久宗近醫師困惑的來到我家,我立刻趕著他說“是在吳家,在吳家”。

    ——我看到的隻有這些……是的,全都是事實。後來我才知道,八代子太太的尖叫聲驚醒了兩、三個年輕人,趕忙抓住少爺,用細繩將他綁住。但是,當時少爺的狂暴力氣非常恐怖,三五個人的力量都還比下上他,兩度繃斷細繩。好不容易製服他,把他綁在別院梁柱上時,他好像也累了,就這樣沉沉睡著。等他再度醒來時,很不可思議,少爺的樣子完全變了一個人,警方問話,他也全然不回答……八代子太大以前說過,少爺在直方那邊也曾出現過這種病症,當時在大學教授的調查之下才知道是被施以麻醉藥物,因為後來完全沒問題了,所以才帶他回到這邊。但是,所謂的血統實在可怕,看他這次的情形,我認為一定是那卷卷冊在作祟。

    ——當然,雖說是卷冊在作祟,可是那也很久沒出現過了,我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過……聽說卷冊本來是藏在對麵可以看到屋頂的那間如月寺的佛像肚子裏,隻要具有吳家血統的男性見到卷冊,精神一定會馬上不正常,無論母親或姊妹,甚至是無關之人,一見到女性都將予以殺害……寺中好像有存放寫明其原由之物,至於詳情如何我就不知道了……卷冊為何會落入少爺手中?我隻能說這很不可思議。是的,如月寺現在的住持為法倫師父,聽說和博多的聖福寺師父齊名,我想他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因緣……是的,已經是相當大的年紀了,身體瘦的像鶴一般,白層白須,看起來慈眉善目。如果有需要,您可以去問問他,我會叫內人帶您過去……

    ——是的,八代子太太現在處於半瘋狂狀態,加上腳部扭傷,聽說躺在床上休息。雖然頭部傷勢並不嚴重,可是講話顛顛倒倒,應該無法提供什麽資料。我腰部受傷,暫時無法去探望她……

    ——好像有人說因為我沒有去找宗近(醫師的姓),所以才會救不回小姐。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宗近醫師來幫我診斷時曾說,真代子小姐被勒殺的時間是在今天淩晨三點至四點之間,而對照蠟燭燃燒的樣子,應該也是在那個時間左右……是的,其他都如我剛剛所說的。八代子太太如果恢複正常,應該能夠說明一切,不過,就如我方才所說,她現在盡是講些埋怨少爺的話,或者說些“你快點清醒過來,我現在隻能倚靠你一個人了”之類……

    ——警察還沒有找過我。因為最先發現這場騷亂的隻有當天睡在這兒、聽到八代子太太尖叫聲趕來的年輕人,警察訊問他們之後就離開了……我一直非常小心,深怕自己會受到懷疑,特別要求宗近醫師保密,幸好在騷亂之時,沒人知道是誰去找宗近醫師,因此對宗近醫師的訊問也是草草了之。是的,我沒有隱瞞任何一件事,所以如果可以,希望能藉著您的力量讓警察別來找我,您也看到了。我腰部受傷,又是聽到警察兩個字就會發抖的個性……

    ◆第二參考:青黛山如月寺緣起(開山一行上人手記)

    附注:該寺位於侄之濱町二十四番地,吳家第四十九代祖先虹汀所建

    晨鏤滿目金光雪,夕化濁水落河海,今宵銀燭列榮花,曉若塵芥委泥土。三界如波上紋,一生似空裏虹,一旦結下惡因緣,將念念而不可解。生則墜入地獄之轉變,現叫喚鬼畜之相;死則惡果傳子孫,受孽報永劫之苛貴。其恐懼、痛苦。無任何事物差堪比擬。

    為此觀其因果,究其如是本來趣理,斷證根源,轉菩提心,起一宇伽藍,奉莊嚴佛智慧完全一念稱名、人天共敬的清淨道場。

    追溯其緣起,乃是慶安時期,山國城京洛隻園精舍附近,貴賤群集之巷內有一家開設多年的美登利屋茶鋪,其每年特選的上貢宇治銘茶取名“玉露”,芳香聞名全國。當代主人名叫坪右衛門,育有一子三女,子名坪太郎,深受無比寵愛,然生來不喜生意之道,自年少時期就拜宇治黃檗的僧人隱元禪師為師,兼學柳生劍法,旁涉上佐流繪畫,俳句體裁則受芭蕉影響而另成風格,長大後自號空坪,一心一意遊山玩水,無誌於家嗣之累,然因家中無其他男人,經常被迫娶妻生子。盡管總以學業未成而推諉,仍無從逃避,終於,其父坪右衛門邀請隱元禪師前來諭示,期能讓他心念一轉時,他在自己家門貼上一句“年至二十五歲的今門,不聞不如歸”而出家為僧,隻持一缽一杖西行尋訪名勝古跡將近一年,由長崎路進入肥前唐津。當時是延寶二年春四月,空坪時年二十六歲。

    空坪四處賞玩此地勝景,因虹之鬆原而改名虹汀,並選八景展紙筆,親自起版撰江湖事,似此這般滯留半載有餘。某日,適逢晚秋月圓,受誘而出,登虹之鬆原,賞玩並列於銀波、銀砂的千古名鬆於清光中盡展風姿,宛若名家墨技之天籟。行走一裏過濱崎漁村仍未盡興,故背負流霜,續行半裏至夷之岬,倚岩角遙望灣內風光與雁影,直至半宵。

    此時、一位約莫方逾十八歲之女子,翻展華麗衣袖,移動我見猶憐之小腳,渡過荒磯疊岩走近虹汀身旁,渾然不知有人觀看,朝向西方雙手合十,凝神祈念良久,之後揮淚攬袖,意圖投海。虹汀駭然跑近抱住,伴其至鬆原沙清處,詢問事情緣由。少女最初隻是啜泣不已,久久才傾訴——

    “我是這濱崎某吳姓家中的獨生女,名叫六美女。家中世代豪富,但是圓必有虧乃世間常情,可能是恐怖的因緣吧,家中往昔以來就有精神錯亂的血統,導致今日隻剩我單獨一人悲痛苟活。

    最初……亦即,吾家有一幅祖先流傳的繪卷,其上描繪美婦裸像,據說乃是吳家祖先的某人與最寵愛的夫人死別,在痛苦悲傷之下以丹青描繪屍體身影,期能做為電光朝露之紀念,卻不知何故,在描繪初期屍體開始急速腐爛,圖像尚未完成一半便已化為白骨,祖先的某人在悲歎下終於瘋狂,夫人之妹雖然盡心照顧,祖先的某人最終仍追隨夫人步向黃泉。當時,夫人之妹腹中懷有該狂人之子,已近臨盆,同樣傷心欲絕,所幸終於勉強保住性命。

    正好此時築前太宰府觀世音寺奉修佛像,一位客僧勝空由京師前來監督,等奉修完成臨行之際,行至附近一帶。聞此緣由後深覺不忍,乃止住錫杖於吾家,觀看未完成的繪卷,於佛前誦經供養後,砍伐後院的大柄檀樹,選其赤肉部分,手雕彌勒菩薩座像,將繪卷藏其腹中,供奉於吳家佛壇,嚴令日後隻有家中女性始能祭拜佛壇和觀看繪卷,所有男性禁止接近。

    後來該位狂人的遺孤、外貌如五的男兒平安無事出生到這個世間,及長,娶妻繼承吳家,謹守勝空上人之戒,嚴禁任何人接近佛壇,一切牲禮香花的供養,由其妻子獨自負責,一心一意祈求現世的安穩與後代的善果。然而,可能是承襲狂人血統的緣故,此男子壯年後育有幾位兒女,又遭逢妻子早逝,同樣慘遭精神錯亂後果。其後的曆代男子中,也總會出現一、兩位精神狂亂者,有的是殺害女人,有的則是用鋤鍬挖掘女人新墳,若有人製止,則會擊殺或傷害對方,或自己咬舌自盡或自縊而死,極盡恐怖之能事。

    似此,見者、聽者皆恐懼自危,遠近相傳吳家男子見到繪卷會立刻受到祟弄,不淨的女人接近佛像也會遭遇不幸,完全不敢與之結親,因此吳家血統數度將近斷絕,必須靠著給予錢財結合,或是遠從外地尋覓不知情者來傳宗接代,時至近年,更是連下賤乞丐都不敢與吳家沾上邊,導致如今隻剩我單獨一人。我的兩位兄長同樣發狂,長兄挖掘他人墳墓,二哥用石塊毆打我,而且都很早就結束生命,又經謠傳之後,在家中工作之傭人幾乎全藉故離開,連侍候我多年我的女仆都因為照顧我而病亡,導致我連一個傾訴對象都沒有,內心不知有何等寂寞。

    就在此時,唐津藩的家老雲井某某聽聞此事,表示要將其三男喜三郎賜予我為婿以繼承家業。傭人侍女們得知後皆興高采烈的回來,其中隻有一位從小照顧我的奶媽下僅麵無喜色,甚至還明顯露出愁容,問其何故,她才深歎口氣,表示她從雲井宅邸做事之人口中得知,即將成為我丈夫、也就是那位喜三郎,其實是雲井家老的庶子,長於劍術,是藩內第二局乎,可是從年輕時期就聲名狼藉,不僅耽溺女色,更到處結交不良之輩,破壞各處道場,敲詐勒索茶屋小館,結果在別處無法存身,這才悄悄回故鄉。但是,藩中世家非但無人敢把女兒嫁給他,甚至還畏如蛇蠍,家老因為聽說我家情事,才決定讓他成為我的丈夫。不僅這樣,還心懷不軌,欲等事成之後憑其權勢並吞吳家財產,雖是命運,她也無力抗爭,可是一想到我日後將承受的痛苦,她就忍不住頭暈目眩,淚流滿麵。我雖有些困惑,卻並未深信,也無從查證,日久之後便逐漸冷靜下來,等待秋天舉行婚禮。今夜,那位叫雲井喜太郎的人連一個隨從也未帶、連披肩長褲的禮服也未穿的獨自來到我家。

    當眾人忙於送上酒宴至後麵客廳之時,我也重新化妝前往酒席,隻見他半張臉孔燒爛,臉色如灰,另外半邊臉孔無眉,白眼球凸出,嘴唇歪斜,與鬼魅毫無兩樣。我強忍住撲鼻酒氣,全身發抖的幫他斟酒,可是才喝沒幾杯,他馬上抓住我的手,我當時情不自禁地縮回手,杯裏的酒濺在他膝蓋上。他馬上藉酒瘋想抓住我,奶媽拚命拉住他,他卻立刻拔刀砍倒奶媽,我趁亂逃出來,好不容易到了這裏,想到我家的不祥,又想到自己的不幸,正要自盡之時卻被你攔下。如果不能尋死,我隻好出家為尼。雖不知你是何方人氏,仍請你大發慈悲指引我明路。”

    說完,她趴在砂地上低聲啜泣。

    虹汀聽完,沉吟良久之後,扶起少女,說“好吧,我盡力而為,你先不要歎息,等我看過繪卷以後,自會讓你了解本身的因果。”說完,他牽著六美女的手,正想離去時,鬆樹後忽然出現半瞼鬼相的狂暴武士,一聲不吭地揮刀斬向他。虹汀以修禪之機鋒轉身避開,讓對方斬向虛空,同時大喝一聲,對方的武士白刀隨著身體在空中遊走數步,一起摔向斷崖外側,落入月光粼粼的海中,隨水煙消逝無蹤。

    就這樣,虹汀陪六美女回到吳家,和家人一起收拾奶媽屍骸,自己做法事誦經,嚴禁把事情傳開後,進入佛堂,要求其他人回避,從彌勒佛像肚中取出繪卷,敬畏祭拜後攤開一看,美人全身潰爛長膿之模樣令他寒毛直立,於是立即在佛前坐下,鎮攝精魂的入定十餘天,在延寶二年十一月晦日拂曉忽然睜開眼眸,大聲詠頌三遍“雪凡夫之妄執不若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將繪卷投入一旁的火爐中,化為一片灰煙。

    之後,虹汀起身召集家人,說“我已經藉法力了斷吳家的惡孽因緣,立刻將此灰放入佛像內,與三界萬靈共同供奉。我本人也將還俗成為這個家的男主人,孕育萬代勝果。各位如果有任何問題請說無妨。”但是並無一人表示意見,因為所有人皆畏懼雲井家怪罪報複。虹汀了解此種心理,當天就厚賞家人,讓他們回家休息,並封存家屋倉廩,釘上寫著“回饋鄉裏,吳坪太”幾個大字的木牌,隻攜帶金銀書畫之類四大車,請壯夫駕駛,自己則背負彌勒佛像,懷內放著吳家家譜,手牽六美女,於翌日未明離開濱崎,朝東方前行。時間是延寶二年臘月朔日,大雪紛飛,長汀曲浦五裏的路上須災化為連綿銀屏,讓虹汀疑為天賜紅彩祝賀。

    像這樣前行約莫一裏,東方天際漸紅,忽然後方傳來雜杳人聲。虹汀回頭一看,為數約有二、三十人的捕快手上帶著拘捕犯人的工具,正中央則是落海的半臉鬼相雲井喜三郎,也不知他是如何上岸的。他頭係白巾、腳穿綁腿、身穿戰陣披肩和野褲,手持長刀緊追而來,口中大罵“惡僧別逃!上回我以為你是朝廷密探,有所顧忌而未曾動刀,後來接受藩的密令調查你的素行,才知道你就是無法無天、聲名狼藉的大惡徒坪太,不僅假冒畫匠偷窺本城的地形,還偽裝僧人遊走各國,欺騙有德之家謀奪財物,誘騙良家兒女送入火坑,十惡不赦,天地可監。不管你如何會飛天遁地,你今天己無路可逃。快逮捕這個誘拐良家婦女、卑劣下流的賊和尚。”手下的捕快們一起踏著雪地蜂湧而上。當下之地一邊是巍峨參天的懸崖峭壁,另一邊是臨海斷崖,背後則是纖弱女子和馬車車夫,眼看似乎無處逃生。但是虹汀毫無懼色,將背負的佛像交給車夫,拂掉網笠上的雪花交給六美女,手持慣用的竹杖,一麵數著胸前的念珠,慢步前進。捕快們大感意外,完全為對方氣勢所懾。

    虹汀向眾捕快一禮之後,輕咳兩聲說“勞駕各位老遠趕來,真的辛苦各位了。這麽多人前來替我這位聲名狼藉者送行,貴藩的政道昌明實在令人佩服,既然這樣,就勞駕諸位乾脆送我至前方不遠的築前藩吧!否則請勿攔阻,我不希望無益的殺生造成貴藩的恥辱,如何?”捕快們一時呆若木雞,而雲井喜三郎臉紅耳赤,怒罵“滿口胡言!上次我是喝醉酒才失手,這回你絕對逃不掉。弟兄們,對手隻有一個人,除了女人以外,其他人全不能放過,動手!”說完立刻揮刀上前。捕快們也同時行動,似認為解決一個行旅儈人乃是輕而易舉之事,閃閃刀光映在雪上,令人沭目驚心。虹汀不再多言,左手握竹杖,右手揮空拳,率先奪下一人的刀,接著擊落襲來的白刀,斬落群至的球棒和刺叉,不接近群聚路中的人馬,專一攻擊落單的家夥,很快的,有十幾個人不是被擊昏就是倒在雪地上,甚至掉落海中。

    行旅僧人出乎意料的功夫讓眾人完全慌亂,雲井喜三郎暴跳如雷,拔出長刀,擺出青眼架勢,一步步向前逼近。虹汀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丟掉奪來的刀,右手重新握妥竹杖,接住喜三郎渴血的凶刀,毫無一絲一發的放鬆,冷冷如水的製其機先,切切似冰的壓其機後,隻聞一聲輕響,喜三郎手中長刀如遭大石所擊,呼吸急促,咬牙切齒。虹汀見之莞爾一笑,說“三郎先生,如何,還不早早醒悟嗎?所謂彌陀的利劍,指的就是竹杖的心,所謂不動的係縛,指的就是此親切的呼吸,就算是千錘百鏈後的精妙、不出虛實生死的劍也比不上悟道的一根竹杖,恰如眼前的不可思議。你千萬不可懷疑,快快放下屠刀,轉惡心入佛道,進入念念不移、刻刻不迷,闊達自在的境界吧!否則依照一殺多生之理,我會將你斬成兩段,消除唐津藩當下的不祥。你現在可是麵臨生死邊緣、地獄天上之分的刹那。”好殺殘忍的喜三郎聽了臉色鐵青、兩眼充血,汗流浹背、氣喘籲籲,然積年累月的孽業已讓他無法回頭,他逞一點的機敏轉身,忽然奮起衝天之勇,以上段架勢自正麵一揮長刀之精銳,如電光石火般斬入。虹汀翻身閃開的同時擊出竹杖,正中喜三郎眉心,趁喜三郎飛退之際又乘虛而入,伸手握住喜三郎腰間的短刀,說了聲“那就讓你了遂心願吧”,話聲未落,人已後退。一看,再度舉起長刀的喜三郎不住後退,仰天倒下,被砍中的肩膀鮮血泉湧,染紅雪地,氣絕而死。

    目睹這種氣勢,其餘的捕快全嚇壞了,轉身落荒而逃。虹汀總算安下心,將奪來的短刀還給屍骸,雙掌合十,數著念珠誦念佛號兩、三遍。不久,撣掉黑衣上的雪花,再度背起佛像,安慰著麵無血色的六美女,帶上鬥笠,人馬急行,很快進入築前領地,在深江過了一夜,翌晨又踏著未歇的白雪向東前進五裏,來到這處侄之濱。

    虹汀見到此處地形:心想:這片地方,北邊有愛宕的靈山聳峙半空,南邊有背振、雷山、浮嶽等諸名山連結煙雲,眼界所及是萬頃豐田,足以養育兒孫萬代,室見川的清流又能泛舟,更擁有袒濱、小戶的古跡,芥屋、生之鬆原的名勝,而且距黑田五十五萬石的城下不遠,實在是集山海地形精華之勝地。

    於是他立刻收養隨同前來的車夫為家人,尋求田野,建家屋倉廩,並悄信給故鄉京師以求萬代之謀,同時選中一地,集雷山、背振的巨木,自司繩墨設計,建造一座大伽藍。山門高聳迎真如實捆之月,殿堂連簷送佛上金色之日相觀。林泉深奧、水碧砂白、鳥啼魚躍,念佛、念法、念儈,真乃末世奇特罕見的淨上。

    似此,在人皇第一百十一代靈元天皇延寶五年丁巳霜月初旬,伽藍落成,從京師本山召請貧憎前來擔任開山住持。貧僧以寡聞淺學之由再三固辭而不聽,終於感其奇特,荷笈下向為住持,將寺號取名青黛山如月寺。於翌年延寶六年戍午二月二十一日之吉辰,講往生講氏七門的說法,誦讀淨土三部經,執行七日大供養普渡餓鬼。當日虹汀親自上座,略述本來因緣向聽眾懺悔,誦吟兩首和歌——

    唱    六道今迷六文字,竹杖送往佛世界

    坪太郎

    和    佛陀親持紫竹杖,回歸一切盡虛空

    六美女

    接著由貧僧上座,詳細辯證緣起因果,述明六道流轉、輪回轉生之理,授念一阿彌陀佛、即滅無量罪孽的真諦,最後接上一偈——

    一念稱名聲,功德萬世傳,青黛山寺鍾,迎得真如月。

    另外,六美女時年十八歲。她將事先寫好的三萬張六字名號分送前來參加的信眾,不到三天即送完。

    如上的故事,婆娑顯六道之巷,眼前轉孽報之理趣,聞煩惱即菩提,六塵即淨土,吳家祖先的冥福,應無止盡延續末代正等正覺的結緣,吳家日後男女若欲報此鴻恩,必須深心領會此意旨,不懈怠於法事念佛。此事不得外泄,若疏忽泄漏,或會招來他藩之怨,僅止於當時本寺住持及吳家當代夫婦。慎之。

    延寶七年七月七日一行記

    ◆第三參考:野見山法倫上人的談話

    ▲聽取時間二剛述同日下午三點左右

    ▲聽取地點:如月寺方丈室

    ▲列席者:野見山法倫上人(該寺住持,時年七十七歲,同年八月歿)  、我(W),以上

    二人。

    ——你會懷疑乃是當然。如《緣起》內文所述,已被距今一百多年前,可稱為吳家中興之祖的虹汀先生燒成灰燼、封入彌勒佛像腹中的繪卷,為何會恢複原有的繪卷型態出現於今世,而且落入吳一郎手上,導致他精神錯亂……坦白說,就算你(W)沒問,我也會說明,隻不過一切需要由你自行判斷。

    ——關於這段《緣起》,本是繼承吳家當代家主的夫妻第一次前來祭祀祖墳時,才會摒退外人讓他們觀看,除此以外,有關吳家血統的事情,除非極端尋常之事,否則完全不會泄漏給他人知道,這是自開山一行上人以來,身為本寺住持應守的秘密。但是因為你的身分不同,而且牽涉到吳一郎少爺是否真正瘋狂與會不會被判處有罪有重大關連,我當然不能隱瞞……

    ——事情很簡單。也就是,很久以前就有人找出應已化為灰燼、藏在本寺佛像腹內的那幅繪卷,發現它仍保留原貌。不僅這樣,從佛像腹內取出繪卷,造成誘發吳一郎少爺精神病發作之人,我也非常熟識,而且相信絕對是她沒錯。當然,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而且一定很多人會感到意外……那不是別人,就是吳一郎少爺的親生母親、前些年奇妙橫死於直方的千世子小姐。沒錯,這件事情非常奇怪,最主要是,這世界上真會有如此無慈悲心的母親,竟然會將傳說中那樣恐怖的東西交給自己兒子嗎?其中當然存在很深刻的理由,隻要你聽過我接下來的說明,應該就可以明白一切。

    ——回想起來,那已經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應該是三十多年以前吧!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經知道,這位千世子小姐自小就聰明伶俐,而且雙手非常靈活,尤其特別擅長繪畫和刺繡,從她開始懂事以後就經常獨坐在本寺大殿角落,臨摹畫在紙門上的四季花卉圖案,或是欄杆間的仙人雕刻,當時她就已經非常可愛了,五官輪廓有如洋娃娃……

    ——應該是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吧?有一天好像剛從學校回來,身穿蝦褐色褲子,手抱包袱逕自進入這方丈室,向正在獨自喝茶的我、說“喂,和尚,那尊黑色佛像肚子裏放著漂亮的繪卷,對吧?你能不能偷偷拿出來讓我看看。”這幅繪卷的事,自從本寺開山當時舉行大法會後,就成為附近一帶有名的傳說故事,村裏應該還有很多人知道,所以我想她可能是聽那些人說的吧!當時我笑著告訴她“那早在很久以前化為灰燼啦,就算我想給你看也沒辦法”,可是千世子小姐卻說“但是我剛才搖動佛像,卻聽到裏麵有聲響,一定有放著什麽東西”,我嚇一跳,罵她“你做這種事會被佛祖懲罰的”。等千代子小姐回去後,我忽然開始擔心,靜靜走進大殿,試著搖動彌勒佛像,果然聽到似有卷軸狀之類的東西在裏麵碰撞的聲音……

    ——事情太過不可思議而讓我大驚失色,因為我一直認定,佛像腹內放的是《緣起》內文中所寫的繪卷灰燼……但是後來我轉念一想,或許是虹汀先生假裝已經燒毀繪卷,其實卻保留原貌藏入佛像內,因為旁邊的裝填物隨著年代久遠而乾燥,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喜歡繪畫的人總是有這樣的心理,因為過度舍不得繪卷才決定這麽做,而且也認為隨著經年累月的供養,孽緣會逐漸淡薄而不再作祟吧!如果真是這樣,我應該重新取出燒毀嗎?繪卷到底又是怎麽樣的東西呢?想著想著,我還是有點不能釋懷,又覺得有點恐懼,隻是認為應該沒有人會打破佛像的察看內部,就這樣放回原處。

    ——歲月流逝。去年秋天,就在盂蘭盆節前一天傍晚,我見到八代子太太和一郎少爺、真代子小姐一齊前來掃墓,當時八代子太太單獨打掃靈堂後順便至方丈室來喝茶話家常,並提到說“雖然時間尚早,不過等明年春天,一郎從六本鬆的學校(福岡高等學校)畢業後,我打算讓他和真代子成婚”等等。八代子太太在宣布這類重大事情之前,必會來找我商量,所以當時我回答“這樣很好呀”。然後我們走出大殿的回廊一看,身穿學生製服的一郎少爺和係紅色腰帶的真代子小姐已經掃好墳墓,正蹲在山門旁的墳前雙手合十,看起來非常親密。見到這種情景,八代子太太好像一時心酸的掩麵進入靈堂,我則留下來望著相貌神似的兩人,想著吳家過去未來的事情,忽然想起多年前千世子小姐所說的話,忍不住心中一震……當然,當時我隻認為是老年人沒必要的操心,可是仍舊放心不下,當天晚上怎麽樣都睡不著。

    ——所以我慢慢起身……藉著窗外照入的月光和燈火微光,單獨前往大殿,雙手捧起佛像搖動,但是已沒有先前聽到的聲響,不但如此,還感覺裏麵空無一物。

    ——這時可能是第六感吧?我感到莫名恐懼,於是毅然把佛像抱下佛壇,搬進方丈室,戴上眼鏡仔細檢查。雖然佛像身上沾滿塵埃有點看不清楚,可是佛像頸部衣襟處卻有切斷後再裝上的痕跡,若用力晃搖就像要鬆脫一般。當時我心想,原來是這麽回事,拚命力持鎮定,沿著走廊搬出佛像,撣落上麵的灰塵,從切斷處拔下佛像的頭,見到挖成經筒狀的底部有舊草紙包住的灰,不過灰包正中央有卷軸狀的凹陷。至此我已明白,虹汀先生雖說將繪卷燒毀,事實上可能另有某種特殊原因而未予以燒毀,直接將繪卷藏入佛像中,而且繪卷已被某人竊走,一切全是無庸置疑的事實。是的,除此之外,還有充填在四周的舊棉花,其他連一片碎紙層都沒見到……請往這邊走,我讓你親眼看看。

    ◇參照後段備注

    ——如你所見。這該說足我的不謹慎吧?或者……我很擔心,一心一意希望不要發生什麽麻煩,可是從另一方麵想,如果是千世子小姐拿走的,那她為什麽要這麽做呢?而且,她橫死直方後,截至目前為止,又是誰偷偷藏起繪卷?如果是收拾千世子遺物的八代子太太發現,不至於連告訴我一聲都沒有。就在我每天懸念不巳時,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隻能說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聽說繪卷在一郎少爺精神錯亂後又消失無蹤,這又是另一樁不可思議的事情。村裏有人說,在一郎少爺精神異常前後,曾目睹繪卷如靈蛇般飛越空中,但是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想到一切皆起因於我的不謹慎,我覺得非常愧對死去的真代子小姐和發狂的一郎少爺,總認為如果能以我垂老的短暫生命交換,不知道……現在我隻能每天以淚洗麵……。

    ◆第四參考:吳八代子的談話概要

    ▲聽取時間:同一天下午五點左右

    ▲聽取地點:本人宅邸內側房間

    ▲列席者:吳八代子、我(W),以上兩人。

    ——啊,醫師,您終於來啦,我是何等盼望能見到您呢!不、不……我的傷沒關係,性命或什麽都不重要了,我現在隻希望您能夠幫忙找出從寺中盜出這幅繪卷(一麵從懷裏取出來交給我),埋伏在石頭切割工廠交給一郎,企圖殺害這個家中所有人的家夥。而且,如果找到那家夥,請您問他,究竟有何怨恨讓他必須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涕泣)?請您一定要幫我問(涕泣)。很遺憾在一郎精神正常時沒能問出那個人的事……如果我知道是誰,就算咬碎他的骨頭我都不會甘心(涕泣)。不、不,離開直方時並無那種東西!一郎隨身攜帶之物,我全部仔細檢查過了……警察又知道些什麽?讓一郎受到那樣痛苦折磨……我問他話他也完全不回答……我已經死心了,一郎是否能夠恢複正常?女兒是否可以活著回來?我的生命又如何?我都毫不在乎,殺害妹妹千世子、謀害一郎還有女兒的仇敵絕對是同一個家夥,是知道這幅繪卷的事,又刻意拿給一郎看的家夥……(精神亢奮、錯亂,無法繼續問答。爾後約經過一星期,隨著心情恢複平靜,逐漸出現傾向失神的狀態)

    ▲備注

    (一)事件發生當天晚上十點半,檢查已禁止進出的吳家倉庫(被稱為第三號倉庫)時,

    發現鋪在樓下木板房間入口的舊報紙上明顯並列吳一郎的雙齒木屐痕跡,以及真代子外

    出穿的紅色草鞋,在這裏開始有蠟燭滴落,點點延伸至陡峭的樓梯上方。樓上的狀況以

    及被害者的屍體上,並末發現打鬥、抵抗或掙紮的形跡。屍體頸項有勒絞的痕跡和瘀血

    與其他繩溝交纏的痕跡,但是氣管咽頭部和頸動脈等處沒發現來自外部的損傷。另外,

    置於屍體前方的桌底下掉落一條帶著脂粉香的嶄新西式手帕,這是凶嫌之物,用來遂逞

    凶行。桌上中央似有衛生紙,另外疊上帶有婦女體味的四折白紙十數張,對麵左側置放

    吳家佛具的合金燭台一個,上插一支大蠟燭,有點燃過的痕跡,根據日後調查的結果,

    推定約點燃二個小時四十分鍾後熄滅。另外還有三支嶄新的大蠟燭和火柴盒一起置於桌

    下。在以上四支蠟燭上端及中央部分印上的指紋,完全隻有被害者真代子左右手指的指

    紋,毫無凶嫌吳一郎的指紋。而且,根據火柴盒上也隻有檢測出被害者的指紋這一點判

    斷,前述四支蠟燭乃是被害者自己攜帶前來,劃亮火柴點燃其中一支置於桌上左端,殆

    已沒有懷疑之處。(其他關於八代子的腳印等敘述予以省略)

    (二)同一晚九點,被害者屍體送達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院法醫學教室,馬上由我(W)執

    刀,在舟木醫學士陪同見證進行解剖,十一點結束,確定死因乃是頸部遭壓迫的勒殺。

    而且推定被害者因為某種原因喪失意識後慘遭勒斃。另外,處女膜並無異常。(他略)

    ▲備注

    (一)調查如月寺彌勒菩薩座像,發現其頭大身小、形相怪異,既無背光也不偏袒,披普

    通法衣如輪袈裟,結跏跌坐並結彌勒之印,有被認為是作者自己之像的嫌疑。整體的刀

    法頗簡勁雄渾,有鋸齒狀和波浪狀鑿痕,底部中央以極端嚴謹的刀法刻著兩個一寸大小

    方字“勝空”。

    (二)中央空洞是縱深一尺、橫徑三寸三分多的圓筒型,扣除充填在上部和底部的棉花和

    灰燼的厚度,高約一尺六分強,正好符合繪卷(另外的參考物)的體積。另外,屬於其

    蓋的頸根方形部分可見到黏貼的痕跡殘留。

    (三)檢查包灰的白紙和充填上下左右的棉花時,認定褪色與記錄的時代符合。經過檢驗

    鏡分析的結果,發現灰燼是由普通和紙、絹布燒毀留下,並無裝飾用的金線或軸用木材

    留下的痕跡。

    ▲備注

    (一)調查沿著侄之濱的國道、位於靠海一側山麓的石頭切割工廠附近的結果,據稱前一

    天吳一郎觀看繪卷所坐的石塊,位於切割剩下的粗石後麵,是經過附近者很難注意到的

    位置。

    (二)石頭切割工廠內除了無數大小石片石塊、工人作業的痕跡、從道路飛入的稻草紙張

    和蹄鐵片等等各種東西之外,並無特別值得注意之物。另外,由於經過小雨衝刷,未能

    發現疑似吳一郎或其他一切人物的腳印。

    (三)平日在工廠作業、住在侄之濱叮七十五番地之一的野軍平,從兩天前因為和其妻阿

    密及養子格市因為腹痛下痢,疑感染流行病而被隔離,後來痊愈後詢問的結果,證實並

    末發現前些天作業中有可疑人物進入切割工廠或在附近徘徊。關於這幾個人的病況,由

    於所食用的魚類一向新鮮,無法認為是食物中毒,因此病因無從查明。

    ◇插入繪卷照片

    ◇記入繪卷由來

    ◇記入前述第二次發作的全盤研究觀察事項

    哈、哈、哈、哈、哈……

    如何?各位覺得很難堪吧

    各位一定忘記這是我遺書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忘情的閱讀吧!有悲劇、有喜劇、有劍鬥場麵,也有曆史故事,如果能再加上特別宣傳,絕對可以成為讓大人感動、小孩驚恐的玄奇怪異紀錄吧!尤其顯現心理遺傳方式的奇特,真的是古今未有的手法,就算用盡現代所謂常識和科學知識,也無法比擬。

    即使是著名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博士對此事件也感到棘手,在其調查資料中有著如下的歎息:

    我希望將這樁事件的凶手稱之為假設的凶手,因為,此一事件的凶手除了假設他是擁有超越現代一切學術、道德、習慣、義理、人情的可怕且神秘的不可思議之人外,已經找不到其他合理解釋了。亦即,像這樣在短短兩年間將三位婦女和一位青年或殺害或使之發狂,讓其一家血統無法再續的完全斷絕,如此殘虐恐怖,卻又令人無法推定其殘虐手段究竟是出於偶然,或是偽裝某種超科學的神秘作用;別說凶手的存在,連進行如此一連串凶行的目的是否存在都令人懷疑……

    怎麽樣?看過前麵的紀錄,再對照這段文字,各位應該注意到了吧!站在法醫學立場的若林博士對於該事件所主張的重點,與身為精神病學者的我所主張的重點,從事件發生當初就正好相反,直到今日為止也沒有一致。亦即,若林依其法醫學者特有的角度,一開始就認為這樁事件絕對另有隱藏背後的凶手存在,而且該凶手從某處操控並自在的玩弄與此一事件有關的奇異現象。但是我卻認為絕對不是如此,從精神科學的立場觀之,這是所謂“沒有凶手的犯罪事件”,不管外觀或內在,都隻是奇特的精神病發作之表現,是被害者和凶手都在某種錯覺之下化為同一人所遂行的凶行。如果非要有凶手存在才行,那就應該把遺傳這種心理給吳一郎的祖先逮捕,送進牢裏。這就是這樁事件的中心趣味所在

    什麽?你們已經知道這樁事件的真凶

    嘿,這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再怎麽厲害的名偵探,腦筋如此敏銳也未免讓人困擾,最重要的是,我和若林都不用再混下去了。

    別急,請等一等。就算諸位指出的人物真是這樁事件的幕後凶手,也是若林所謂的假設之神秘可怕人物,重要的是,那隻不過是一種推測,應該也沒有確實的證據。就算有不可撼搖的確實證據,各位也知道凶手目前人在何處、正在做什麽事,並將凶手繩之以法,但若從其身上又發現事件背後令人震驚的新事實,又該如何處置呢?嗬、嗬、嗬、嗬、嗬……

    所以,還是別說吧!對於這種奇妙不可思議的事件,以薄弱的證據或概念式的推理判斷絕對是非常危險的事,至少必須徹底了解事件在前述的狀態下發生後,經過什麽樣的途徑到我手中,我對事件又進行如何的觀察、以什麽樣的方法進行研究,並了解研究所發現的第二次發作之內容是何等淒慘、悲痛、絢爛、怪異且無知,為何突然發展造成我自殺的原因等等之後,才決定凶手的有無。

    各位應該會頭昏眼花“居然有回事”……別急!關於我對這樁事件的研究後來如何進行,以下用消除敬語的浮現天然色彩電影來說明。問題是,像我這樣的鄉下人,又是新興的影片說明者,一旦省掉敬語,聽起來一定像在朗讀外行人所寫的劇本吧!很不幸的,我沒學做過中華料理,也沒寫過劇本,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做。不過距離天亮還很久,時間多得是,所以就試著編寫一下劇本玩玩。隻是,在此要事先聲明,我必須將這事件核心的心理遺傳內容挪至最後,首先從外側的事實依序進入成為中華料理,啊,不,是劇本,情節也不會出現衝突。有關此事件的紀錄,完全依照當時事件本身進入我眼中的順序排列,隻要研究此一順序就可以了解事件真相……因此,請各位相信,這絕對是極端科學、毫無矯飾、俯仰天地而不愧的真實紀錄……嘿,真累人

    【字幕】吳一郎的精神監定——大正十五年五月三日上午九點,福岡地方法院會客室。

    【電影】正木博士身穿羊羹色徽紋披肩,毛織單衣搭配毛織褲,舊襪鞋,儼然一副村長模樣的打扮,翹起二郎腿坐在和入口反方向的靠窗椅子上,悠閑的抽著雪茄。

    中央的圓桌上丟著似是他帶來的舊洋傘和舊禮帽,旁邊站著若林博士,正在向正木博士介紹身穿威嚴製服的探長和身穿毛織西裝、舉止優雅的紳士。

    “這是大塚探長和鈴木預審推事,兩人自一開始就與這樁事件有關……”

    正木博士站起來,接過兩人的名片,輕鬆的點頭致意“我就是你們想見的正木,很抱歉,我沒有帶名片……”

    探長和預審推事神情嚴肅的回禮。

    這時候,穿藍色白點雙層和服的吳一郎由兩位法警拉著腰帶進來。三位紳士左右讓開,宛如侍立正木博士身旁。

    吳一郎站在正木博士麵前,用烏黑澄亮的憂鬱眼神慢吞吞的環視室內,白皙的手臂和頸部四周有狂亂發作之際被壓製而留下的幾處擦傷和瘀青,使他那世上罕見的俊俏容貌顯得特別怪異。他身後的兩位法警行舉手禮。

    正木博士回以注目禮,呼出雪茄的煙霧後,拉著吳一郎銬上手銬的雙手向自己靠近,同時讓自己的臉孔和對方臉孔接近至一尺左右,四目相對,凝視對方瞳孔深處,像在暗示什麽;又以自己的視線回抵吳一郎的視線,似要深入對方瞳孔深處。兩人就這樣互相盯著,動也不動。

    不久,正木博士的表情開始緊張了。一旁的紳士們表情也跟著緊張起來。

    隻有若林博士連眉毛也末挑動一下,低頭用冰冷的蒼白眼瞳凝視正木博士側臉,彷佛正從正木博士的表情中尋找某種不為人知的東西……

    吳一郎非常平靜,以精神失常的人所特有的澄明眼神,輕鬆的將視線栘開正木博士臉孔,緩緩由下至上打量著一旁若林博士高大的身軀。

    正木博士表情轉為柔和,望著吳一郎的臉頰,重新吸燃快熄滅的雪茄,語調輕鬆的開口。

    “你認識那位叔叔吧?”

    吳一郎仍舊仰望著若林博士蒼白的長瞼,深深頷首,眼神像是正在作夢。

    見到這種情景,正木博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

    這時,吳一郎的嘴唇蠕動:“認識,他是家父。”

    然而,這句話還沒講完,若林博士那可怕的表情……蒼白的臉孔馬上失去血色,如鎳般失去光澤的額頭正中央,兩道青筋突起,轉為以憤怒或驚慌都難以形容的樣貌,全身顫抖的回頭望向正木博士,那種神態,簡直像是立刻要朝他撲過來……

    但是正木博士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神色自若的大笑出聲,說:“哈、哈、哈,父親嗎?還好……不過,我這位叔叔呢?”

    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吳一郎很認真的盯著正木博士的臉,不久,嘴唇又蠕動了:“是……家父。”

    “啊,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更愉快似的笑了,最後放開吳一郎的手,受不了似的狂笑:“啊,哈、哈、哈、哈,有意思。這麽說,你有兩位父親羅?”

    吳一郎顯得有些猶豫,但,很快就默默頷首。

    “哇,哈、哈、哈、哈,太好啦,真難得!那麽,你還記得兩位父親的姓名嗎?”正木博士半開玩笑似的問。

    在場所有人的臉色霎時浮現緊張。

    但是,被正木博士這麽一問,吳一郎臉色一黯,靜靜移開視線,眺望著窗外燦爛的五月晴空,過沒多久,好像想起什麽事,大眼浮現淚珠。

    見到這種情形,正木博士又拉著吳一郎的手,緩緩吐出一口雪茄煙霧:“不,沒關係,不必勉強自己去想起令尊的姓名,因為不管先想起哪一個人的姓名都是不公平的,哈、哈、哈、哈、哈。”

    直至目前為止都很緊張的人們同時笑了。若林博士也好不容易恢複原來的表情,露出哭泣似的僵硬笑容。

    吳一郎很專注的二看著每一張笑臉,良久,彷佛很失望般的歎息出聲,低垂著頭,眼淚一顆顆掉下來,從手銬上滴落至髒汙的地板。

    正木博士拉著吳一郎的手,悠閑的環顧眾人臉孔:“我希望你們能把這位病患交給我,不知各位意見如何?我認為這位病患的頭腦中一定還殘存著有關事件真相的某種記憶。如我方才所問的,每個人的臉孔看起來都像自己的父親,這或者正是暗示事件真相的某種重要心理之顯現……如果可能,我希望以自己的力量讓這位少年的頭腦恢複正常,擷取出與事件真相相關的記憶,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字幕】吳一郎出現在解放治療場的最初之日(大正十五年七月七日拍攝)

    【電影】矗立解放治療場正中央的五、六棵梧桐樹的綠葉在盛夏陽光中閃動燦爛光輝。

    八位瘋子從東側入口排隊依序進入。其中有人很不可思議似的環顧四周,但是很快就開始展現各自的狂態。

    吳一郎最後進入。

    他的神情寂寞憂鬱,一時之間呆然環顧四周的磚牆和腳下的砂地。不久,好像從自己腳下的砂中發現某樣東西,兩眼發亮的拾起,置於雙手間搓揉,然後對著眩目的太陽映看。那是藍色、漂亮的萊姆玉。

    吳一郎麵帶微笑地正麵望著太陽,然後將該玉放進黑色兵兒帶中,又匆忙撩起衣擺蹲下,開使用雙手在砂中翻找。

    從剛才就站在入口觀看的正木博士命令工友拿一支圓鍬過來,交給吳一郎。

    吳一郎高興的道謝後,接過圓鍬,開始比先前更熱心十倍的翻動閃閃發亮的砂土。濕濡的砂上曝曬在陽光下,變白、乾燥。

    正木博士熱切的看著吳一郎的行為,不久微微一笑,點點頭,從入口處快步離去。

    【字幕】約兩個月後,在解放治療場的吳一郎(同年九月十日拍攝)

    【電影】可以見到解放治療場中央的梧桐樹樹葉稍顯枯萎。周圍的平地處處可見翻掘過的砂土,恰似一個個黑色墓穴。

    站在洞穴與洞穴間的砂土平地一隅的吳一郎,以圓鍬為杖,挺直腰杆,正很難受般的籲一口氣,他的臉孔被秋陽曬黑,加上連日勞動的疲勞,看起來相當憔悴,隻有眼眸還閃動著炯炯光芒。汗珠下停流下,激喘的呼吸似火焰,尤其是手中充當拐杖拄地的圓鍬,鍬刀已磨損成又薄又鋒利的波浪狀,閃動著像銀一般的怵人的光芒,充分說明他這幾十天的掘砂作業是何等的狂熱、劇烈。所謂的活生生墜入焦熱地獄的死者,應該就是這種模樣吧

    不久,吳一郎又像是被什麽人逼迫般,用曬黑的手臂重新拿起圓鍬,開始在石英質的砂土平地挖掘另一個洞穴,很快的掘出一個新的魚脊椎骨後,再度恢複氣力,以比先前更快數倍的速度揮動圓鍬。

    舞蹈狂女學生掉人吳一郎背後的一個大洞穴,雙腳在空中晃動慘叫。其他病患們則是一起鼓掌暍采。

    但是,吳一郎頭也不回的專心繼續挖掘,過沒多久,奸像挖到某種眼睛看不見的東西,他的雙手手指頻頻扭動,卻又馬上拿起圓鍬,眼睛亮得像在燃燒般,咬牙切齒的開始拚命翻動腳下的地麵。

    正木博士從他後麵緩步進入,架在鼻頭的眼鏡反射陽光,注視著吳一郎的作業。不久,他走近,伸手輕拍吳一郎揮起圓鍬的右肩。

    吳一郎吃驚的放下圓鍬,呆然回頭望著正木博士,同時擦拭瞼上的汗珠。

    正木博士趁隙以電光石火般的動作一手伸入吳一郎懷中,抓出用髒手帕包住的圓形物品和先前挖出的魚脊椎骨,迅速藏在背後。但是,吳一郎似乎毫無所覺,拿著擦拭汗水的毛巾眨眨眼,從洞穴中抬頭往上看。

    正木博士站在洞穴邊緣往下看,微笑:“你剛剛挖出什麽東西?”

    吳一郎不好意思似的臉紅了,伸出左手手指至博士鼻尖。博士挪挪眼鏡仔細看,發現他指頭上纏繞著一根女人的頭發。正木博士似乎知道那意味著什麽,嚴肅的點點頭,緊接著解開藏在背後的髒手帕,將裏麵的物品置於左掌上,遞向吳一郎鼻尖。他的掌上是吳一郎兩個月前剛進入這個解放治療場後就拾獲的萊姆玉,以及今天挖出的魚骨,還有紅色橡膠梳子碎片和斷成約小指大小的玻璃管。

    “這些是你從土裏挖出來的吧?”

    吳一郎激喘點頭,同時看了看博士的臉,又看了看那四樣東西……

    “嗯……不過,這是什麽呢?有什麽用途?”

    “那是青琅殲的玉、水晶管、人骨和珊瑚梳子。”吳一郎不加思索的回答,同時從博士手上接過四個破爛東西和手帕,牢牢綁得像石頭般後,慎重的放回懷內深處。

    “恩,那麽,你是為何那樣拚命的掘土呢?”

    吳一郎左手拄著再度深入土中的圓鍬,右手指著腳下,回答:“這兒埋著女人的屍體。”

    “哦,原來如此。”正木博士喃喃說道。然後盯著吳一郎雙眼,用非常嚴厲的口氣,一字一字的問:“原來如此,但是,女人屍體埋在上裏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事?”

    吳一郎雙手拄著圓鍬,驚訝似的抬頭望著博士的臉孔,臉頰的紅暈霎時消失,嘴唇蠕動,以夢囈般語氣開始反覆念著:“是……什麽……時候……”

    在這期間,他茫然若失的轉頭望著四周,不久,忽然轉為無比寂寞困惑的神情,放掉手中的圓鍬,兩眼無力低垂,慢慢爬出洞穴外,走向入口。

    目送吳一郎的背影,正木博士交抱雙臂,露出會心的微笑:“果然不出所料,心理遺傳正確無誤的顯現了。但是,可能得再忍耐一段時間吧!因為接下來才是真正有看頭的部分……”

    【字幕】同年十月十九日(距離前一場景約一個月後)的解放治療場內

    【電影】最初映現的是在場內平坦砂地的磚牆前耕作的老人缽卷儀作,隻不過,儀作已經比第一次出現時多耕作了約一畝的田地,但是一旁的瘦弱少女卻隻栽種枯枝和瓦片至一半。

    站立老人麵前的吳一郎也和最初見到的一樣,麵帶微笑,雙手放在背後,很專注的看著老人上下揮動圓鍬,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皮膚已經完全變白,也胖了很多……這是因為這一段時間他停止挖掘洞穴的工作,整天都待在自己房內——第七號房。

    正木博士從他背後微笑走近,伸手擱在他肩上。

    吳一郎嚇了一跳似的回頭。

    “怎麽樣?你好久沒有出來了呀!皮膚變白,而且胖了。”

    “是的。”吳一郎同樣微笑回答後,又注視著圓鍬的揮動。

    “你在這裏做什麽?”正木博士盯著他的臉問道。

    但,吳一郎的視線仍集中在圓鍬上,靜靜回答:“看那個人耕作。”

    “嗯,看來意識已經清醒很多了。”正木博士喃喃自語似的說著,抬頭打量著吳一郎的側臉,不久,刻意加強語氣說:“我想應該不是吧?你是希望向他借那把圓鍬吧?”

    這句話猶末講完,吳一郎的臉頰馬上刷白,雙眼圓睜凝視正木博士的臉,良久,視線又回到圓鍬上,喃喃說著:“是的……那是我的圓鍬。”

    “我知道。”正木博士頷首。“那支圓鍬是你的。但是他很難得那樣熱心耕作,你就再等一會兒吧!隻要正午十二點的鍾聲一響,那位老先生一定會丟下圓鍬去吃飯,而且……一直到天黑都不會再出來。”

    “一定嗎?”吳一郎說著,回望正木博士的眼眸裏帶著濃濃下安。

    “一定!不久後,我會再買一支新的給你。”

    即使這樣,吳一郎仍舊下安的凝視著上下揮動的圓鍬,再次自言自語的說:“我現在就想要……”

    “哦,為什麽?”

    吳一郎沒有回答,緊抿著嘴,又凝視著圓鍬的上下揮動。

    正木博士神情緊張的盯著吳一郎的側臉,彷佛想從他的表情中找出某種東西。

    一隻大鳶的影子掠過兩人麵前的砂地,消失。

    觀看至此終於能明白,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主要與佩戴青琅殲、水晶管和珊瑚梳子之類飾物的古代貴婦有關,也明白吳一郎很熱切的在尋求以該婦人為模特兒所完成的繪卷的女屍。

    但是對於正木博士質問屍體是什麽時候埋在上中,吳一郎卻茫然不知如何回答,轉身回自己房中思索,原因何在

    還有,經過一個月後的今天,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他又走到這處解放治療場,一心一意等待老人放下手上的圓鍬又是為什麽

    我這樣說話之間,解放治療場的危機也正從四麵八方逼近……

    能夠揭明這些疑問的人隻有目前正在調查這樁事件的若林博士,以及身為他的商量對象的我,不,是銀幕上的正木博士……不是的,真麻煩,就算是我好了。影片停止播放,我要恢複深夜在九州大學精神病科教授研究室、正在獨自寫這篇遺書的正木瘋子博士身分。

    或許多少偏離主題也未可知,反正這是臨死之前打發時間所寫的遺書,就算威亡忌後勁很強也無所謂!畢竟接下來我就將與山野同化。現在在這裏,還是再抽支雪茄吧

    啊,真愉快!在這自殺前夕以懷抱宇宙萬物的心情寫遺書,累了可以隻穿拖鞋縮坐在旋轉椅上,抱膝吞吐淡紫煙霧,這麽一來,煙霧會如朝靄、夕雲渲染般,嫋嫋飄上至天花板,等到了一定高度,就恰似浮在水麵的油漬緩緩擴散,如同有靈魂存在般扭曲糾纏,似悲又似喜的描繪著非幾何曲線,然後淡薄、消失。坐在大旋轉椅上茫然抬頭望著、有如瘦小屍骸般的我,應該就像天方夜譚中的魔術師吧!啊,好困,威士忌好像完全發揮了它的功效。呼嚕、呼嚕、呼嚕……隻有一顆星星,原來是“見到一顆星星,博士辭世”嗎?哈、哈、哈,一點都下好玩,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呼嚕……………

    “如何,讀完了嗎?”

    突然,耳邊響起了聲音,但,隨即隻剩空洞的回響,然後消逝無蹤。

    有一瞬間,我以為這是若林博士的聲音,可是馬上發覺語氣完全不同,帶著年輕快樂的餘韻,驚訝的回頭。但是房內空蕩蕩的,連一隻老鼠也看不到。

    太不可思議了……

    秋天早上明亮的陽光從三邊窗戶如洪水般流入,眩目的反射在擺成數列的玻璃標本架、透明漆和樹脂地板上,周遭一片靜寂。

    吱、吱、吱、吱、吱、吱……喳、喳、喳、喳、喳、喳……

    隻聽到小鳥群在鬆樹枝頭啼叫。

    我感到奇怪,蓋上已經讀完的遺書,望著自己眼前,立刻,我差點嚇的跳起來。

    就在我眼前有一個奇妙的人……先前一直認為是若林博士坐著的大桌子對麵的扶手旋轉椅上,已經不見若林博士身影,和我麵對麵坐著的是身穿白色診斷服、身材瘦小如屍骸的男人。

    那是理著大光頭、眉毛也完全剃掉,全身被太陽曬成紅黑色的五十歲模樣紳士,不過,實際年齡好像更年輕些……高挺鼻梁上戴著無框眼鏡,緊抿成倒鉤狀的大嘴叼著剛點起的雪茄,雙臂交抱胸前……是個和屍骸酷似的瘦小男人。在與我視線交會時,他右手拿著雪茄,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我跳了起來:“啊,正木博士……”

    “啊,哈、哈、哈、哈,嚇了一跳吧!哈、哈、哈、哈、哈。不簡單,真是不簡單,竟然還記得我的名字,也沒有誤以為我是幽靈而逃走,太讓人佩服了,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在他笑聲的回響環繞下,我感到全身麻痹,右手抓著的遺書掉落大桌上,同時因為寫遺書的正木博士之出現,覺得自今天早上以來發生的一切完全被否定,突然全身乏力,一屁股坐回原來的旋轉椅上,無數次的吞咽唾液……

    見到我這種態度,正木博士愉快的仰靠椅背,大笑:“啊,哈、哈、哈、哈,你看起來相當吃驚呢!沒必要嚇成這樣,你現在是陷入嚴重的錯覺。”

    “嚴重的……錯覺?”

    “你還下明白嗎?嗬、嗬、嗬,那麽,你想想看,你剛才……應該是八點以前吧,被若林帶進這裏聽他說了很多話,對吧?說我已經死了一個月或什麽的,嗯,還有那月曆上的日期之類……哈、哈、哈,吃驚嗎?因為我什麽都知道……在你閱讀那些《瘋子地獄的祭文》、《胎兒之夢》 、新聞報導或遺書之間,你真的相信我早在一個月前已經死亡,對不?”

    “……”

    “啊,哈、哈、哈、哈,那根本就是若林安排的詭計,你完全被他騙了。我可以讓你看證據,你隻要看遺書的最後部分就能明白,你不是正好翻到該部分嗎?怎麽樣?我昨天熬夜所寫的證據就是,你一定還聞得到墨水的味道吧?哈、哈、哈、哈,如何,所謂的遺書並非一定要在本人死後才出現的,所以我還活著根本沒有什麽不可思議,啊,哈、哈、哈、哈。”

    我目瞪口呆。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為何要做出此種奇怪的惡作劇?就算不是惡作劇,未免也太過怪異不合理了。究竟我從今天早上看到的各種事情和見到的各項文件內容,真的都是事實嗎?或者,隻是兩位博士為了戲弄我而聯手演出的戲碼?想著想著,胸中原本滿溢的感激、驚訝和好奇等等,同時開始崩潰,彷佛與自己的身體一同消失。

    我用力站穩身子,雙手緊緊抓住大桌子桌緣,恍如作夢般茫然望著眼前的正木博士。

    “嘻、嘻、嘻、嘻、嘻”正木博士大笑,卻忽然被雪茄嗆到,露出痛苦又可笑的表情,慌忙用手按住鼻頭上的眼鏡:“啊,哈、哈、哈、哈,咳、咳、咳、咳,你的表情很怪呢,嘻、嘻、嘻,奸像在說我沒死很不應該似的……咳、咳,沒辦法,就這樣吧!我稍微說明一下……今天早上,應該說是淩晨一點左右才對,你呈大字型躺在七號房內睡覺,醒來時突然發現忘記自己的姓名,所以大驚失色的喧鬧,對吧?”

    “這……你為什麽知道?”

    “你那樣大聲的怒叫,我想不知道也難,不是嗎?其他的家夥都在熟睡,但是正在這兒寫遺書的我聽到騷亂聲,走去一看,發現你在七號房裏拚命想找出自己的姓名,我就想到你一定是剛從夢遊狀態中清醒……可是,這樣我更要趕快完成這篇遺書,馬上回到二樓。不久,天亮後,我從打盹中醒來,覺得身體有些不適,茫然若失之間,發現若林搭乘他那輛有新式喇叭的汽車前來。這可不是好消息……一定是有人發現你從夢遊狀態中清醒而向若林報告,若林又是相當機靈的家夥,所以馬上趕來,打算動什麽手腳……我躲在暗處窺看,見到他讓你理發、洗澡,打扮成大學生模樣之後,讓你見在隔壁房間——六號房——住院的一位美少女,說她就是你的未婚妻,這令你困擾莫名,對吧?”

    “這麽說,那位少女也是精神病患?”

    “當然,而且還是精神醫學界罕見的精神異常。因為在舉行人生最重要的婚禮前夕,未婚夫出現意料不到的‘變態性欲心理遺傳’的嚴重夢遊,導致她也不知不覺被夢遊發作的暗示引發與未婚夫同樣的心理遺傳發作,陷入假死狀態。但是她被若林救醒後,竟開始說些羨慕千年以前死亡的唐玄宗和楊貴妃、很對不起根本不存在的姊姊之類的話,又模仿抱嬰兒的姿勢,說些‘你一定會成為日本人’之類的話……當然,她現在也已經相當清醒了……”

    “這麽說……那位少女叫什麽名字?”

    “這……你不必問也知道的呀!是在侄之濱被稱為和小野小町一樣才華洋溢的美女……吳真代子。”

    “哦,那我豈非就是吳一郎?”

    我這麽說的時候,正木博士緊抿著他的大嘴,雖然雪茄煙霧讓他皺眉,他仍將黑眸的焦點靜止在我的臉上。

    霎時之間,我全身的血液往心髒集中,似乎即將完全流失,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滴落,身體似乎搖晃不定,慌忙用雙手扶住大桌子。感覺上自己的身體好像化為空氣四散,隻有兩顆眼球凝視正木博士。這期間,我的靈魂恍若在無限的時空中高速疾馳,很害怕想起身為吳一郎的自己的過去,同時聽到自己的心髒和肺髒從不知何處的遙遠地方傳來如巨浪般譴責的聲音……我不停顫抖。

    但是,無論心髒和肺髒何等騷亂動蕩“我的靈魂還是怎麽也想不起來身為吳一郎的過去回憶。對於不知道在腦海中反覆多少遍的“吳一郎”三字,總是沒有“這是自己名字”的懷念和熟悉感。不管再怎麽窮搜過去的記憶,當回溯至今天淩晨聽到的嗡嗡聲時,立刻完全中斷。不管別人怎麽說、拿出何種證據給我看,我都無法認同自己就是吳一郎。

    我深深歎息出聲的同時,全身的意識逐漸恢複:心髒和肺髒的亢奮也開始靜止下來,過了不久,我頹然坐在椅子上,腋下冷汗淋漓。

    就在此同時,正木博士一瞼若無其事的在我麵前深吸一口雪茄,吐出紫色煙霧。

    “如何,想起自己的過去了嗎?”

    我默默搖頭,從口袋裏拉出新手帕擦拭臉上的汗,心情慢慢轉為平靜。即使這樣,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是太多了,害我靜靜縮在椅中,動都不敢動。

    不久,正木博士突然大咳一聲,我又嚇得差點跳起來。

    “咳……如果想不起來,我再告訴你一次,知道嗎?你可要冷靜的聽!你現在陷入一個詭計裏,亦即,我的同事若林鏡太郎苦心積慮想讓你確信自己是吳一郎,並讓你與我見麵,由你指證我乃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窮凶惡極、毫無人性的人。”

    “嘿,指證你……”

    “嗯,你聽我說。隻要你完全冷靜下來,再次從頭思索自今天清晨以來所發生的事,一切就可以輕鬆解決。”正木博士嚴肅的咳兩聲後,仰靠著椅背,不停吐出濃濃的煙霧,再悠然的回望大暖爐旁的日曆:“我要事先聲明,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知道嗎?再重覆一遍,今天是大正十五年的十月二十日……也就是如這篇遺書上所寫的,吳一郎隔了一個月以後再度走出解放治療場,觀看缽卷儀作老先生耕作的十月十九日的翌日,證據是,你看日曆, OCTOBER,一九……也就是昨天的日期。這是因為我昨天很忙而忘記撕下一頁,同時也證明我從昨天起就在這裏工作到天亮……明白了吧?還有,順便看看我頭上的電鍾,現在是十點十三分,對吧?嗯,和我的表完全一致。亦即,距我今天早上寫好那篇遺書開始打盹後,才經過了五個小時。綜合這些事實以及遺書最後部分留下墨水味的事實,我會這樣冷靜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好,如果沒有記好這點,那麽事後又會有發生嚴重錯覺之虞。”

    “但是,若林醫師剛才……”

    “不行!”大聲說話之間,正木博士高舉右手拳頭,似乎想一口氣揮除我腦海中的迷惑,氣勢驚人:“不行!你必須相信我說的話,不能相信若林說的話。若林方才就是在這一點犯下唯一的重大失誤,他進入這個房間後不久,一定聞到我在大暖爐中燒毀著作原稿的焦臭味,然後見到這張桌上放置的這篇遺書,馬上想到一個詭計,隨即向你那樣說明。”

    “可是,他說今天是你死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

    “哼!真是無藥可救。像這樣存在先人為主的觀念,實在讓人受不了。好,你聽我說。”正木博士語氣裏透著不高興,將黏在舌頭上的雪茄屑吐在地板上,移動拄在桌上的雙肘,用被雪茄煙垢熏黃的右手手指在我鼻尖點著,彷佛要把所說的每句話都敲入我的腦裏般說明:“知道嗎,你仔細聽好,別再搞錯了……若林會告訴你今天是我死後一個月的日子之類故弄玄虛的話,隻是為了讓你不要吵鬧的手段。如果讓你知道我留下這樣的遺書後,根本消失不到幾個鍾頭,你一定會想著我是去什麽地方自殺,內心七上八下,同時他也會坐立不安。不論是基於朋友的義務,或是基於院長的責任,他都必須先放掉一切找到我,製止我自殺,對吧?但是這樣一來,若林就很可能喪失一手主導能夠喚醒你過去記憶的獨一無二良機,你說是不是如此?因為,你是否能想起過去的記憶對他而言非常重要,而今天早上是最佳機會……”

    “……”

    “因此,若林盡管知道我一定在某處凝神靜聽,還是說出今天是我留下遺書後一個月的十一月二十日之類、半點都不像法醫學家且漏洞百出的話,目的是想讓你先行冷靜下來,然後慢慢完成這項實驗,如果真能讓你恢複身為吳一郎的記憶,則一切就掌握在他手中了……因為,一旦你如他所預料的恢複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不需再作深入說明,很容易就能讓你認定我是你不共戴天的殺母害妻之仇人,另外,最主要的是,我是個精神科學家,有充分自信能對一無所知的吳一郎施以催眠術,讓他勒殺母親和未婚妻,所以是這樁事件中最符合一切條件的嫌疑者。你說,對不對?”

    “……”

    “萬一實驗不能順利進行,也就是,你讀了這些文件資料以後,仍舊想不起什麽的話,就隻好采用最後手段……這回,他趁你不注意時躲起來,讓你和必然會來這兒的我碰麵,看看你是否可以想起我的臉孔。如果可以,就進行能否藉這種印象恢複你過去記憶的實驗,萬一實驗進行順利,就等於是他藉著我的力量來陷害我自己,你說,這是不是極端巧妙毒辣的計謀?事實上,這種毒辣手段正足他的專長!”

    “……”

    “他本來就是擅於使用這類策略的人,就算是完全無辜的嫌犯,一旦被他訊問,馬上會被搞得暈頭轉向,陷入無法正確思考的心理狀態,最後終於不知什麽是什麽的認為自己再也無路可逃,如此一來,慌張的家夥就會心悅誠服的承認自己毫下知情的罪行。最近美國頗受議論的第三等訊問法根本算不了什麽,那家夥的手段可以從第一等至第一百等為止,而且還互為表裏交相混用,實在令人受不了。現在也是一樣,他假定我是如他所預料,殺害齋藤教授後占據這個職位,嚐試進行這次實驗卻失敗而打算自殺,所以明知我躲在某處偷聽,仍企圖讓事情合理進行,使我逐漸承認自己是大惡徒,也承認你就是吳一郎,陷入隻能聽和看、卻無法出手的狀態,然後一舉奪走我賭上一生的事業功績,讓我隻剩兩條路可走,一是默默自殺,另一條則是出來俯首認罪。若林的手段一向如此,再怎麽困難的事件落在他手上,一定有辦法從某處找出凶手,也因此報章雜誌常給他‘破除迷宮高手’之類的稱讚,事實上,在他背後卻隱藏著這樣不為人知的內幕。”

    “……”

    “但是,這回他可無法稱心如意了。他從今天一早連續嚐試的實驗結果一一出乎他意料之外,不僅你沒表現任何反應,看他將一向擅長的訊問詭計進行的如此徹底,就知道他內心絕對非常焦急……看樣子,這位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很可能因為這次對手是我而過度緊張,導致他從今晨開始就有點慌亂,所以,這喔次或許將成為他‘空前絕後的失敗’也未可知呢,哈、哈……”

    “可是……可是……”

    “還有‘可是’存在嗎?說說看,是什麽‘可是’?”

    “可是,這項實驗是你主持的……”

    “沒錯,你會想起過去記憶中的實驗是由我主持是很當然的,所以他才會想用這種詭計獨占此一實驗結果,他想盡一切辦法要把我幹掉。”

    “嘿,這樣未免太過分……”

    “但他確實實行了,所以才很有意思。重要的是,我並未上他的當,好好活著來到這裏說明一切就已經是最奸的證據。”

    正木博士說完,唇際浮現一抹極端憎恨又諷刺的冷笑,仰靠旋轉椅背,傲然交抱雙臂,不停往上吹出雪茄煙霧,恰似預期到若林博士正躲在哪裏偷聽般……

    見到他的樣子,我的心髒又受到新的恐懼衝擊而收縮。兩位博士的爭鬥太可怕了,這是何等深刻執拗的鬥智啊!直到方才為止,我作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夾在這樣恐怖的鬥爭中……第一次知道自己先前見到的痛苦、無奈、恐怖、瘋狂乃是來自兩位博士相互角力的惡魔般詭計,我衝動的想要尖叫逃走,而且幾乎馬上就要站起來,可是……

    這時候的我卻無法離開椅子一寸,隻好用手帕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深深歎息出聲,同時專注凝視正木博士的臉孔,陷入必須等待他那泛黑的陰森嘴唇再度張開的心理狀態。那或許是因為這兩位博士全力,不,應該說是竭盡全力、死命爭奪的怪奇精神科學實驗本身的魅力已吸引住我的靈魂也不一定,更或許是流動在故事底層、無從形容起的不可思議事實已抓住我的心髒,激起難以言喻的好奇心也未可知……我茫然思索這些事情,凝視眼前的空間,就在此時,輕咳一聲的正木博士的聲音又在我耳畔響起。

    “哈、哈、哈、哈、哈,怎麽樣?已經明白錯覺產生的原因了嗎?明白了?好。不過應該還有一小部分不懂吧?嗯,有?好,你的腦筋真是聰明,因為,最重要的是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來自哪裏、姓啥名誰的青年,又為了何種因緣而被卷入這樁事件,哈、哈、哈。不用擔心,隻要聽過我接下來所說的事,一切疑問馬上會如同被梳子梳理過般豁然開朗。這些事情也許稍有重複,卻是接續我遺書內容的部分,從和這項實驗關於我與若林過去的秘密,逐漸進入吳一郎心理遺傳的內容,最後才好不容易了解你是誰。當然,如果你在途中就察覺自己身世,那是最為可喜,不過現在還是先聽我說明吧……但是,我要再提醒你一次,千萬不能又產生錯覺,如果又認為我是幽靈,或己死了一個月,問題可就麻煩哩!哈、哈、哈,因為聽了接下來的話以後若是陷入錯覺或妄想,也許就永遠無法彌補了……真的沒問題嗎?好、好,那我就放心的開始了……”

    正木博士邊說邊點著已熄滅的雪茄,然後雙手插入口袋裏,津津有味的連吸好幾口,這才叼在唇際,在蒙蒙煙霧中重新坐正身體。

    “對了,這件事終有一天會曝光,屆時看報紙就知道,不,說不定昨天的晚報或今天的早報已經報導出來了……事實上,昨天的瘋子解放治療場爆發了重大事故,亦即,我為了替以這樁事件為中心的心理實驗加上結論,讓布置於解放治療場的精神病患群中、應用精神科學的炸彈之導火線,從上次就開始引燃,到了昨天正午——也就是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午炮一響,幾乎在同一時間終於爆發……不,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內情。所謂的導火線是放在一把圓鍬之上,不過因為是純屬應用精神科學的導火線,不會冒煙,也見不到火焰,所以在普通人眼中,不會想到是這樣的布置,其外表隻是一把普通圓鍬。但……坦白說,其結果可說是爆炸過度,形成一時之間也讓我困擾不已的意外慘劇。為了以示負責,我馬上趕往校長室提出口頭辭呈……不過仔細想想,現在似乎正是我停止實驗的時機,反正我實驗至今為止的研究成果,若林會在之後公布。老實說,當時我還不認為若林是如此昧著良心的家夥,總以為他會設法幫忙處理,沒必要讓我自己麻煩,所以我才準備連生命也順便辭掉,不再當人……

    我回到住處收妥一切後,前往東中洲的鬧區喝了幾杯,等心情恢複愉快,想到應該整理文件資料才回來,一看之下,不禁大驚失色,剛剛我離開時還是空著的六號房裏竟亮著瞪光。我覺得奇怪,就問正要下班的工友,工友回答說若林不知從哪帶來一位小姐,委托值班醫師替她辦理住院手續,而且那位小姐是從未見過的難以形容的漂亮。

    當時連我都不自覺的佩服起他,忍不住用力一拍膝蓋。我心想,這家夥沒安好心,看這晴形,他,若林鏡太郎絕非簡單人物,的確有身為法醫學家的資格,不,甚至很可能是超乎其上的大惡徒。我這時才完全明白,他在我麵前雖然乖得像貓一樣,可是不予理會時,他卻馬上變成不遜於我的精神病學者,而且非常擅於利用人情弱點。也就是如我在遺書中寫的,從當時至今日為止,我一直無法了解若林鏡太郎在這樁事件發生之際,利用院長職權讓那位少女變成活死人、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目的何在,可是現在終於明白了,他是打算在你恢複至某種程度的本性時,偷偷讓你和那位少女見麵,從色、欲、情三方麵迫使讓你承認自己就是吳一郎,同時使你認定我就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讓你向社會昭告此一事實,扭曲事件真相……不僅如此,還巧妙地讓你的敘述成為他畢生研究事業“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的最佳實例。

    因此我也不得不想辦法了。好,既然你有這種私心,我也有我的辦法。若林的精神科學犯罪研究本就是基於我獨創的心理遺傳之原理原則所組成,下可能一舉推翻,那麽,如果我燒毀自己研究精神科學所發表的所有原稿,半諷刺的留下述及內容概略的遺書,那麽不管他是否心甘情願,都必須在其著述中納入我這篇遺書,否則無法具有公信力。仉問題在於,那家夥會公開我的遺書嗎?如果公開,會采用什麽樣的手法公開?這就相當有看頭了,或許我的遺書會成為空前絕後的破壞性禮物也末可知……

    這樣一想,我忽然感到心情愉快了。急忙來到這個研究室燒毀一切資料,開始撰寫這篇遺書。不久,天亮了,聽說你即將清醒而迫不及待的若林兼程趕來,讓你和少女見麵,但是……他卻徹底失敗了。當然,對方認同你是她戀慕的大哥,應該算成功了一半,但,最重要的你卻用手推開美少女,完全不認同她是你的表妹和未婚妻,所以隻好改變手段,帶你來到這兒。

    坦白說,這時我也有些狼狽!可怕的家夥若林鏡太郎已洞穿我的心事,他早就料到我遲早會放棄這種危險萬分的放牧式解放治療實驗,並在向精神醫學界公布的同時潛匿行蹤。而且這樁侄之濱新娘殺人事件也因為我毀掉實驗材料,準備在事後向精神醫學界提出報告,宣稱不管在任何人眼中,它看起來都不像犯罪事件。所以那家夥竭盡全力加速行動,企圖趁我猶未潛匿行蹤之前把我控製住。

    那家夥在今晨進入本大樓玄關的同時,一定就看穿我從昨夜起就待在這裏,為了運用某種詭計陷害我,便把你帶至這裏。這手段實在太厲害了,我大驚之下還來不及收拾遺書和未燒毀的資料,立刻帶著威士忌酒瓶消失。當然不是跳出窗戶,也不是衝出大門,而是一步也未離開這個房間、在末被人察覺下消失。感覺上我好像又運用了精神科學的魔術手法,其實不是,關鍵就在這個大暖爐

    這個大暖爐的目的主要是,萬一這項實驗失敗,或我的研究內容有可能被人偷竊時,讓我能將所著述的原稿全部丟進爐內燒毀,同時也為了讓我能用來潛匿行蹤,因此一開始就是采用瓦斯和電力並用的自動點火設計……你看,拿下鐵蓋後,內部很寬敞,底下的電熱裝置會噴出瓦斯。沒什麽好驚奇的,隻不過是利用兩百個大本生(Bunsen)燈泡並列,上麵若放置生物,打開瓦斯龍頭,扭開電力開關,首先噴出的瓦斯會使之窒息,不久,電熱器一熱,會立刻點燃瓦斯,不到一小時,連骨頭都會化成灰;如果在上麵堆放石塊或瓦片,全部因為高熱而釋出強烈的輻射熱。你看,比肉還難燃燒的西洋原稿用紙就有將近四大箱之多,但是皆已化為白灰,對吧?如果連我自己也化為煙灰,好不容易發現的偉大學理又要還原於虛空了,哈、哈、哈,我聽到你和若林走上樓梯的聲音的同時,就是帶著威上忌酒瓶躲進這裏麵,在灰上鋪著報紙盤腿而坐,抱著隨時會化成煙灰的覺悟,邊抽雪茄邊凝神靜聽。

    但是,那家夥不愧是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雖然沒見到我也絲毫不以為意,馬上利用這個機會讓你陷入錯覺,因為他的腦和聖德太子一樣,能夠雙重、三重同時運用,所以在對你述及我和齋藤教授的事情時,同時迅速檢查這篇遺言的內容,發現雖然有些部分不太適用,卻因尚未寫上結論,應該還算安全,不僅這樣,更預估如果讓你讀了這個,將遠比自己說明還有可能讓你自以為是吳一郎,所以故意讓你看剩下的部分資料和遺書,然後趁你聚精會神閱讀之間悄悄離開,藉此考驗我會如何處置這種情況。

    我覺得更有意思了。好,既然這樣,我也擬妥一項計畫,打算對他的挑戰展開各種反擊,於足從暖爐裏出來,坐在這張椅子上等你讀完遺書。哈、哈,怎麽樣?現在你和我乃是在聞名天下的法醫學家若林鏡太郎的計畫之下對決。你是來自哪裏,叫什麽名字的青年?與這樁事件是基於何種因果、導致你現在必須坐在這張椅子上?不論從學理或實際上都尚下能明白決定。

    所以,假定如那家夥所預估的,你從自我忘失症化為侄之濱的吳一郎清醒過來,那麽我則成為活躍在事件背後的魔手、無血無淚、窮凶惡極的精神科學魔術師,並在這場對決中落敗。捆反的,如果你完全想不起身為吳一郎的過去記憶,簡單地說,那就是我的勝利……亦即,你隻是罹患一種名叫‘自我忘失症’的自我意識障礙,被收容於九州大學精神病科的第三者,卻因為若林的計畫而被卷入這樁事件的一位無名青年。一旦公開這項事實,他的立場就變的非常危險……如何,很有趣,對不對?這是天下無雙的著名法醫學家和空前絕後的精神科學家的極度痛快深刻之鬥智,而決定勝負關鍵的吳一郎是否就是你自己,如我方才所言,迄今猶末明朗而留下諸多疑惑,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的笑聲在室內引起強烈回響,襲人我耳中,造成茫然不知兩位博士所說之言到底誰真誰假的我腦海裏一陣紊亂後,驀然消失,隻剩下周遭一片靜寂。

    但是,正木博士完全不在乎我的心情,不久,用力緊閉一隻眼睛,津津有味似的深深吸入雪茄煙霧,然後雙手撐住旋轉椅的扶手,緩緩站起。

    “呦……接下來必須真正決勝負了。首先由我讓你恢複過去的記憶,因為,如果你不能確定自己是誰,麵對若林一定又會中他的圈套。你到這邊來,這回由我親自進行讓你回想起過去的第一次實驗。”

    我懷著半夢遊的心情離開椅子,在感覺若林博上蒼白眼眸正從某處窺看的惶恐中,隨著正木博士走向南側窗畔,但是,隔著正木博士的白色診斷服肩頭望向窗外的瞬間,我楞立當場。

    眼前是瘋子解放治療場的全景。角落一隅站立著吳一郎,正注視著老人耕作,背朝這邊,頭發亂蓬蓬的,皮膚白皙,臉頰嫣紅,身穿和服……

    親眼見到這一幕的瞬間,我不禁閉上眼睛,用雙手掩麵,震驚、恐懼到實在無法正視,而且神經難以形容的緊張……吳一郎豈不是就站在那邊,那正是那篇遺書中所寫的吳一郎身影沒錯,但,如果那是吳一郎沒錯,站立在此的我究竟是誰

    剛剛望向窗外的一瞬間,我似乎脫離自己身體,改變穿著站立那邊,隻剩下魂魄在這兒看著……難道站在這裏看著乃是我的幻覺?我正在作著白日夢

    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這樣的想法,我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不可思議的亢奮所侵襲,試著慢慢睜開眼。

    但是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下管怎麽看都不像作夢。蔚藍的天空,紅色的磚牆,白色眩目的砂地,在地麵上逍遙自在的人影……

    這時,站在我麵前沉吟著的正木博士回頭看我,若無其事的指著窗外:“怎麽樣,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吧?”

    我沒辦法回答,隻是略微點頭。我完全被從睜開眼睛的下一個瞬間起,場內出現的異樣景象迷住了。

    反射著藍天陽光的場內白色砂地上,病患們的黑色身影幾乎全部如先前遺言所描述,反覆進行工作,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彷佛是在證明正木博七的心理遺傳原則而演出的戲劇……儀作老人依然揮動圓鍬耕作另一畝砂田:吳一郎青年依然背對這邊,站在老人麵前專注看著對方揮動圓鍬的手;中年女人未發覺頭上的硬紙板皇冠掉了,還是威風凜凜的四處繞著:敬拜著的絡腮胡男人似乎拜累了,額頭埋入砂地中熟睡:矮小的演講者用筆頭抵住磚牆祈禱;瘦黑少女正在場內走動,好像是在找能夠栽種的東西;其他人雖然所在的位置下同,但是,所做的工作與遺書上的說明毫無不同。隻有先前唱歌跳舞的舞蹈狂女學生,現在站在我們站立的窗戶正下方,挖掘深及肩膀的砂穴,利用硬紙板皇冠和鬆樹枯枝做著小陷阱,感覺上有點脫軌。但,不管如何,卻未見到正木博士剛剛所說的昨天正午的大慘事是於何時、在哪裏、由哪位瘋子所引起的形跡,讓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也下知足因為舞蹈狂的少女停止唱歌,抑或隔著玻璃窗眺望的緣故,一切像幻影般悄然靜寂……我試著數算人數,就如遺書所說的十個人,既末增加,也沒有減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更不可思議的是,俯瞰著這種平靜無奇的景象之間,我卻有預感正木博士利用十個瘋子的心理遺傳所布下的精神科學式大爆發——造成他辭職原因的大慘劇——即將開始,並不是昨天或前天,而是眼前即將發生的事實。不,不隻是在場內的瘋子,連對麵屋頂上那兩支聳立天際的紅磚大煙囪、還有從其上方冒出的濃黑煤煙、甚至天上耀眼的太陽,都彷佛受到某種神秘的精神科學原則所支配,時時刻刻急迫地朝向空前絕後的大慘事發展……這種冰冷、不知所以的嚴肅感覺不斷襲向我的頸項,讓我無法忍受地全身發毛。怎麽會有這樣的事呢?我愈這樣想,愈覺得一定是這樣,在神秘的念頭控製下,呼吸急促:心情焦躁的注視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異樣心急的凝視著注視老人耕作的吳一郎背影……

    這時,我耳畔忽然聽到低沉的聲音。

    “你在看什麽呢?”

    聲音與剛剛的正木博士完全不同,我呆了呆,回頭。

    一看,正木博士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我身旁,手指夾著冒著淡煙的雪茄,但是臉上原有的微笑消失了,眼鏡鏡片底下的濃黑眼眸緊盯我的側臉。

    我深深歎息一聲,盡可能平心靜氣的回答:“看解放治療場。”

    “哼……”正木博士漫哼出聲,仍舊眨也不眨的盯視我眼瞳:“在解放治療場裏見到什麽呢?”

    正木博亡的聲音相當怪異,我靜靜回視他的眼瞳,說:“是……十個瘋子。”

    “什麽,十個瘋子?”正木博士用慌張的聲音說著,好像極度震驚的再次盯著我的臉孔。

    我回頭凝視解放治療場內吳一郎的背影,感覺上他也回頭與我麵對麵,然後似將發生某種重大事態一般,全身自然的轉為僵硬……

    “嗯……”正木博士在我身旁喃喃出聲:“你清楚看到裏麵有瘋子嗎?”

    我默默頷首。心想,怎會問這樣奇妙的問題呢?不過並未特別在意。

    “嗯……而且還是十個人?”

    我再度點頭,回頭:“是的,確實是十個。”

    “嗯……”正木博士漆黑的眼球往內陷入:“這就奇妙了,非常有趣的現象……”

    他自言自語似的說著,視線從我臉上栘開,望向窗外,然後臉色轉為蒼白,靜靜地沉吟不語。過沒多久,他恢複原先的臉色,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望著我,指向窗外,用愉快的語調問:“那麽我再問一個問題,你看到站在角落注視老人圓鍬動作的青年吧?”

    “是的,見到了。”

    “嗯,見到……那麽,他此刻麵向哪邊站立呢?”

    我發覺正木博士的問題愈來愈奇怪,帶著感覺怪異的心情回答:“背向這邊站立,所以看不清臉孔。”

    “嗯,我想應該也是這樣。不過,你看,他可能馬上會轉向這邊也不一定,到時候你看看他的臉孔……”

    正木博士這樣說著的同時,不知何故,我的全身僵硬,好像心跳和呼吸同時停止。

    這時,被正木博士指著的青年吳一郎恰似得到某種暗示般,忽然回頭望這邊,隔著窗玻璃與我視線交會。而且,臉上的微笑霎時消失,轉為和今晨我在浴室鏡中見到我的臉孔時完全相同的驚駭表情,圓臉、大眼、薄腮……但馬上又麵帶微笑靜靜轉頭望著老人耕作。

    我不知何時雙手掩麵。

    “吳一郎是……是我……我是……”我叫著,身體踉跆後退。

    感覺上正木博士好像扶住我,同時將幾乎會嗆喉的芳香卻火辣刺舌的液體倒入我口中,下過一切我並未確實記住,隻是片段記得當時正木博士在我耳畔怒叫的零碎話語。

    “冷靜些、仔細再看一次那位青年的臉孔。不,不能那樣發抖,沒必要如此震驚,一點都沒什麽不可思議……鎮靜!那位青年當然和你長得酷似了,無論是學理或理論上皆有可能。快點,讓心情冷靜下來。”

    這時我才發覺自己還清醒著。可能是因為已習慣了各種奇妙情事吧!即使如此,在感覺遠去的魂魄一點一點的回來,能夠穩穩站立窗前為止,我不知道閉上又睜開眼睛多少次,用手帕擦拭瞼孔多少次。而且,就算這樣,我怎麽也鼓不起再度望向窗外的勇氣,低頭凝視地板,無數次顫抖歎息出聲,不停吹散在舌頭上燃燒的強烈威士忌芳香。

    這期間,正木博士把手上的扁平威上忌酒瓶放入診斷服口袋,同時自己也像是終於冷靜下來般輕咳出聲。

    “也難怪你會如此震驚,因為那位青年和你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從同一個女人肚子裏生出來的。”

    “什麽?”我大叫,瞪視正木博士的臉孔,同時似乎了了解一切,產生了回頭望向窗外的勇氣。

    “這麽說,我……和吳一郎是雙胞胎?”

    “不,不對。”正木博士神情嚴肅的搖頭:“是比雙胞胎更親密的關係。當然,也並非毫無關係的兩個相似之人。”

    “豈有……”話未說完,我的腦筋又完全糊塗了,凝視正木博士眼鏡底下帶有一抹諷刺微笑的黑眸,內心懷疑:他是在諷刺呢?還足很嚴肅的這麽說

    正木博士的臉上霎時浮現像是憐憫我般的微笑,不住點頭,吸入雪茄的煙霧又將之吐出。

    “嗯,你一定會感到困惑的,因為,你罹患的是史籍上記載有名的離魂病。”

    “離……魂病?”

    “正是。所謂的離魂病乃是出現另外一個自己,做著和自己不同的事情,所以古來就被各種書籍視為怪談予以記錄,但是依照身為精神病學專家的我的說法,那是在學理上實際存在的事實。隻是親眼見到的時候,還是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奇妙心情,對不對?”

    我慌張的重新揉眼睛,怯怯地望向窗外。青年仍像剛才一樣的站立原處,不過能稍微見到側臉。

    “那是我……吳一郎和我,誰才是吳一郎……”

    “哈、哈、哈、哈、哈,看樣子你足真的想下起來了,你還無法從夢中清醒。”

    “什麽?我在作夢……”我雙眼圓睜,回頭不停上下打量著得意洋洋的正木博士。

    “沒錯,你此刻正在作夢。證據是,在我眼中,那處解放治療場從方才起就連一個人也沒有,隻剩還留有枯葉的五、六棵梧桐。解放治療場自昨天發生重大事件後就被嚴密封鎖了。”

    “……”

    “是這樣的……聽好,接下來是稍微專業的說明。在你的意識裏,目前醒轉活躍的乃是對於現實的大部分感覺功能,亦即隻是思考並記憶見到、聞到、嗅到、品嚐到、感受到的眼前事實之作用,將喚起有關過去記憶‘是這樣’  、  ‘是那樣’的部分,現在隻清醒至作夢的程度,因此你從這裏觀看場內的景象在一刹那,你到昨日為止站立在該處的記憶會蘇醒至作夢程度,化為你方才所見的清晰幻影浮現在你的意識,看起來就像與你自認為站立於該處的意識重疊,也就是說,窗外站立的你乃是從你的記憶中化為夢境出現的你自己過去的客觀映像,玻璃窗內的你則是現在的你的主觀意識,你此刻是一起見到夢與現實。”

    我再次用力揉著眼睛,瞪視用力眨眼的正木博士那奇妙的笑容。“這樣的話,我果然是吳一郎……”

    “不錯,不論從理論上說來,或是從實際上看來,無論如何,你都必須是名叫吳一郎的青年。而且,如果你對於自己過去的記憶並非隻有像現在所見到的作夢程度,而是恢複到完全清楚的現實,那麽,很遺憾的,這項實驗是若林大勝,且是我的挫敗……不過,是否如此還得看結果才會知道。嗬、嗬、嗬!”

    “……”

    “這是很奇妙的狀態,也非常不可思議,對不?不過如果從學理上說明,卻不足為奇。即使是普通人,在腦筋疲勞的時候、或瀕臨神經衰弱的時候,常會出現這樣的情形。當然,程度是淺了許多,譬如:男人的話可能會浮現昨夜自己被女人圍繞、非常受歡迎的情況,走在白晝的街道上也莫名奇妙的微笑,或走在寂靜無人的路上,忽然幻視自己上次差點被電車撞到的刹那情景,嚇一大跳的忽然停住腳步:如果是女人,會在舊嫁妝的鏡中見到自己猶是新娘的模樣而茫然若失,或是受到女學生時代自己的回憶影響,不由自主的回到學校門口等等,此外還有很多!這是與在夢中描繪未來的葬禮柑同的心理,自己對於過去的客觀記憶所產生的虛像,與映現在現在主觀意識的實像重疊。然而,因為你作夢部分的腦髓之昏睡比普通睡眠時的程度更深,所以解放治療場內的幻覺此刻仍如你剛見到般的極端清晰,和睡眠時所作的夢同樣真實,不,甚至還具有更深的魅力吸引著你,導致相當不易與現實意識區別。”

    “……”

    “何況如我剛剛所說,那是你頭腦長期陷入昏睡狀態的腦髓功能之某一部分,從有關最近事物的記憶開始一點一滴的慢慢蘇醒所作的夢,因此很可能尚有大部分還未清醒。真正清醒的時候就是你發覺窗外的你和現在在這裏的你互相發現彼此都是自己的那一刻,但是,屆時這個研究室、我、和現在的你也都會一並消失無蹤,你很可能在出乎意料的地方發現出乎意料形貌的你自己……事實上,剛才在你幾乎要昏倒之際,我以為你就快要完全清醒呢,哈、哈、哈、哈、哈。”

    “……”

    我不知何時閉上眼,隻是聽著正木博士的聲音。他的話中所包含的兩、三重奇妙的意義,讓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迷惘下已,拚命地用力站穩雙腳,同時不住顫抖,深怕隻要現在睜開眼睛,自己就下知道會消失於何處。

    就在此時,幾乎是毫無意識按住頭的右手,同樣幾乎毫無意識的往下移動摸著前額時,突然感到深入背脊般的痛楚。

    我忍不住“啊”的驚叫出聲,閉著的眼睛更用力地緊閉,咬緊牙根,再度試著仔細撫摸該處,可能是心理因素使然吧?發現該處似乎有些微鼓起,不過不是長療瘡或什麽,應該是撞到某種東西,或者是遭到毆擊的痕跡……可是,之前完全不覺得痛,而且也不記得從今晨至現在之間額頭曾經遭受重擊……

    所謂的恍如作夢指的應該就是這種情形吧?我用手輕輕按在痛處上方,緊閉雙眼的用力搖頭,然後抱著從峭壁上往下跳的心情用力睜大雙眼,仔細檢查自己的上下左右,但是,一切和閉上眼睛之前毫無兩樣,隻不過從先前似乎就在解放治療場附近盤旋的一隻大鳶,又投影在場內砂地上飛掠而過。

    見此,我不得不自覺這一切都是現實了,就算那是何等奇妙可怕的精神科學現象的重疊,對於我來說,絕對並非夢幻,而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我絲毫下懷疑的確信,並且已能下帶任何恐懼的再度冶然盯視先前隻能認為是另外一個我的窗外青年吳一郎。然後,我回頭望著正木博士。

    博士眯著眼,嘴巴開得可以見到假牙後方:“哈、哈、哈、哈,給了你這麽多暗示還不懂嗎?你不認為自己是吳一郎嗎?”

    我默默頷首。

    “哈、哈、哈,厲害、真厲害,老實說,剛剛的話全是謊言。”

    “什麽,謊言?”說著,我放開按著頭的手,雙手無力的下垂,目瞪口呆的睜大雙眼麵向博士。

    眼前的正木博士像忍俊不住的捧著腹、矮小的身體似用盡全力般哄然大笑,然後被雪茄嗆到,拉鬆領帶,解開背心鈕扣,重新扶好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又徹底俯仰大笑,室內的空氣仿佛隨著他的每一個笑聲消失又出現。

    “哇,哈、哈、哈、哈,實在痛快!你徹底坦白太有意思了,啊,哈、哈、哈、哈。啊,真好笑,快要受下了了。你千萬不能生氣,方才我所說的全都是謊言,不過,我並無惡意,隻是利用那位青年——吳一郎——長得與你完全一模一樣來考驗一下你的頭腦。”

    “考驗我的頭腦?”

    “沒錯。坦白說,我接下來要告訴你的是有關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不過因為其中充滿令人難以理解的內容,除非頭腦相當精明,否則會有產生嚴重錯覺之虞。譬如現在,如果你相信剛剛那位青年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那就無法了解我的敘述,所以我事先替你打個預防針,啊,哈、哈、哈、哈。”

    我仿佛真正從中清醒般的深呼吸。一麵為正木博士的辯才無礙打哆嗦,一麵再次伸手摸著頭上的痛處。

    “可是,我這裏忽然很痛……”說著,我慌忙噤口。害怕又被對方嘲笑,怯怯眨眼。

    但是,正木博士沒有笑,好像早就知道我的頭上有痛處一般,淡漠的說:“那個痛嗎?”

    我覺得比被笑更難堪。

    “那……並不是現在突然開始痛的,是從今晨你醒來之前就已經存在,隻不過你先前並沒有注意到。”

    “可是、可是……”我當著正木博士麵前屈指算著:“今晨理發師父摸過一次,護士也摸過一次……之前自己則不知道摸過幾次,至少也搔抓過十次以上,卻一點都不會痛……”

    “搔抓幾遍都是一樣的。當你認為自己與吳一郎完全沒有關係時,不會感覺這個痛楚,可是一旦明白吳一郎的容貌跟自己一模一樣以後,就突然想起這個痛楚,這是精神科學之不可思議合理作用的顯現。宇宙萬物全是具有與“精神”相對照的精神科學性質,能證明在唯物科學中絕對無法說明的現象確實存在,那就是……你的頭痛與那位吳一郎遺傳的終極性發作有著密切關係,因為,吳一郎昨夜將心理遺傳發揮至極點,企圖撞牆自殺,而其疼痛現在留存在你的頭上。”

    “什麽?這樣我豈非還是吳一郎?”

    “呀,沒必要如此慌張!蜜蜂不知虻心,犬不懂豬心,張三的頭遭重擊李四完全不痛,這乃是一般的道理,亦即是唯物科學的思考方式。”正木博士突然隨著雪茄煙霧講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然後在我不懂其意而蹙眉之間,閉上一隻眼睛笑出聲來:“然而,現在你認為和自己毫無關連的吳一郎的頭痛,又是基於什麽樣的精神科學作用而遺留在你的顱骨上呢?”

    我不得不又回頭望向窗外,凝視站立解放治療場一隅微笑的吳一郎身影,而且同一時刻,我的頭痛帶著神秘的脈動,重新鮮活的呈現。

    眼前的正木博士再度吐出一團巨大的煙霧。

    “如何,你能夠自己解決這項疑問嗎?”

    “不能。”我堅定回答,手仍舊按著頭:心情和今晨醒來時同樣難堪。

    “不能的話那就無可奈何了,你將永遠隻是不知身世的流浪漢。”

    我的胸口突然一緊,恰似被父母牽手走在陌生地方的幼兒,突然被放開,父母卻逃掉那樣的悲傷,忍不住放開按住頭的手,雙手交握,拜托道:“醫師,請你告訴我,求求你。如果再碰上更多不可思議的事,我一定會死掉。”

    “別講這種沒骨氣的話!哈、哈、哈,眼神也沒必要變得那樣可怕,我告訴你吧。”

    “告訴我,我到底是誰呢?”

    “且慢!解開這個謎底之前,有一件事情你必須答應我。”

    “無論什麽事我都答應。”

    正木博士瞼上的微笑消失,原本想吐出的煙霧縮回口中,盯著我的瞼看:“一定嗎?”

    “一定。不管是什麽樣的……”

    正木博士臉上又浮現獨特的諷刺冷笑:“如果你以像剛才那樣鎮定的心情,抱持‘不管如何我都不會是吳一郎’的確信問我,一切都很簡單……亦即,接下來我打算迅速敘述有關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事件的內容,無論內容何等恐怖,或是你認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情,都必須忍耐著聽到最後。”

    “我會的。”

    “嗯……而當我講完話,你認同全部是毫無虛偽的事實之同時,記錄下這些事實並連同我的遺書一起向社會公開,乃是你一生的義務,也是對人類的重責大任。如果明白這點,就算那是會對你自己造成重大困擾或令你戰栗的工作,你還是會付諸實行?”

    “我可以發誓。”

    “嗯,還有一點,如果事情演變成那樣,接下來你當然會明白自己有責任與六號房的少女結婚,消除其現在的精神異常原因,你,會負起這項責任嗎?”

    “我……真的有這樣的責任嗎?”

    “這點屆時再由你自己判斷就可以……反正,是否有那樣的責任,換句話說,明白吳一郎的頭痛為何會轉移到你頭頂的理由之方法,非常簡單明了,應該不需花費五分鍾時間吧!”

    “是……是那樣容易的方法?”

    “啊,很簡單,而且道理連小學生都可以懂,根本沒必要我加以任何說明,隻不過像你去到某個地方,和某人握手而已。隻是這麽一來,我所預期的某種巧妙精神科學作用將如電光石火般發生,讓你在想到‘啊,原來如此,我是這樣的人’的同時,或許會真的暈倒也不一定,當然,該作用也可能發生在尚未握手之前。”

    “不能現在就做嗎?”

    “不行,絕對不行!如果現在你明白自己是誰,就會陷入如我方才說的嚴重錯覺,極有可能破壞我的實驗。所以,如果我沒見到你徹底明白前後的事實,且依我所指示將它當成一項紀錄而公諸社會,就沒必要進行這樣的實驗。怎樣,你能答應嗎?”

    “我……可以。”

    “好,那麽我就開始說明。內容柑當艱澀難懂,請到這邊來。”說著,正木博士拉著我的手來到大桌子處,讓我坐下,自己則回到原本坐著的旋轉扶手椅邊,和我麵對麵坐下後,從白色衣服口袋取出火柴盒,點起新的雪茄,吸短的雪茄則丟人煙灰缸內。

    我無法見到窗外,感覺像是放下重擔一般,頭腦中很清楚的感到無數難解的疑問即將更加深刻的接踵而來。

    “話題愈來愈艱澀了。”正木博士故意似的再重複一遞,用比剛才更坦然的態度將雙肘撐在桌上,托著下顎,叼著長雪茄,微笑盯視我的臉孔。“對了,暫時拋開你自己是誰的問題別談,對於今晨見到的那位少女,你覺得如何?”

    我不明白他言下之意,眨眼:“所謂覺得如何是……”

    “你不認為她很漂亮嗎?”

    出其不意的被他從這個方向問起,我感到狼狽不堪。原先在腦海中如飛蛾般盤旋飛舞的無數個大小問號霎時消逝無蹤,代之而起的是那濕潤的眼眸、小巧的紅唇、細長的弦月眉、覆蓋有短短絨毛的耳朵……我的頸項一帶開始覺得暖和了,同時剛剛差點暈倒時被灌的威上忌酒似乎開始流竄全身,我不自覺用手帖拭臉,彷佛臉上不停冒出熱氣……

    正木博士微笑著點頭:“嗯,我想也是這樣。被問及那位少女是否漂亮而能若無其事回答的青年,不是厭膩於戀愛遊戲的不良份子,就是出現在裏見八犬傳或水瀞傳中的性無能病患後裔……但是,你對於那位少女毫無感覺嗎?”

    坦白說,我不希望在這裏記錄我此時的心情,不過,我不能夠抹煞事實。由於正木博士這麽一問,我才首度發現自己對於那位少女的心情,並未比早上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更進一步,隻是被她那清新可愛的美麗打動而已,隻是希望能讓她恢複正常,將她從這個醫院裏救出,讓她與所思慕的青年見麵而已。至於這是否是我對她“戀愛表現”的“變形”,我並無多餘閑暇去思索,不,應該是說我在內心深處抱持戒心,認為深入解剖自己的心對她是一種冒瀆……現在被正木博士指出,我不由自主的臉紅了,身體如石頭般僵硬,支支吾吾回答:“是,是的,我覺得她很可憐。”

    正木博上聽了我的回答,很滿意似的不住頷首。

    見到正木博士這種態度,我察覺他似乎認為我戀慕著那位少女,不過,我並沒有多餘的心情來消除他這種想法,隻是急於避免讓他誤解。

    這時,正木博士仍舊慢慢點頭:“應該也是這樣,因為認為漂亮即是代表戀慕,否則未免就過於偽道德了。”

    “博士你誤會了,不能……”我慌忙舉起拿著乎帕的手,叫著:“感受異性美麗的心,和戀、愛、情欲是不一樣的,將這些混雜為戀愛乃是錯覺的戀愛,是對異性的冒瀆,你這樣說足不符合精神科學家的身分之言,是缺乏理論根據的。”

    我如此反駁著。但是正木博士不為所動的繼續微笑:“我明白,我明白,你不需辯駁。你被那位少女所戀慕或許會感到困擾也未可知,不過,一切順其自然,你是否會愛慕上那位少女就交給命運吧!現在你就仔細聽我說明命運的結論與你的頭痛和那位少女之間具有什麽樣的關連。這樣的結合似乎有點怪異,不過聽著聽著,你將會了解下管足從法律或道德,你和那位少女是相對的站在某種命運的一直線上,也會明白,隨著一切矛盾和不可思議謎團的解開,你們在離開這家醫院的同時必須結婚。”

    聽著正木博士這樣說著,我又頹然低頭了。但是,那並非瞼紅的低頭,因為我這時毫無瞼紅的心情,隻是拚命在想如何發現正木博士話中所謂的,從一切下可思議的事實中解決我口前立場的焦點,我緊閉雙眼,咬緊下唇,試著依序回想今展開始發生的事情,柑互對照分析。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表麵上看來是難得一見的好友,但事實上卻是互相抱存強烈敵意的仇人。

    ——兩人下合的原因奸像肇因於把我和吳一郎當作實驗材料的精神科學之研究,目前彼此的鬥爭更形白熱化,在這研究室內公然進行。

    ——但是,兩人讓我與六號房那位少女結婚的意圖卻是奇妙的一致。

    ——而且,萬一我和那位吳一郎是同一個人,或者和吳一郎是同名、同年、同樣容貌的青年,那位少女則是吳真代子,事情就非常奇怪了。亦即,除了這兩位博士以外,應該沒有人能讓我們兩人在結婚前夕,受到某種精神科學犯罪手段的控製,導致陷入這樣悲慘的命運。其他還可能存在這樣的矛盾嗎

    ——當然這是可以勉強解釋的,兩位博士基於某種學理研究的日的,故意讓一位少女和雙胞胎其中之一成為精神病患,陷入某種錯覺,希望使兩人結合……但是,實在很難想像此種極盡殘忍悖德的奇特怪異學理實驗,會藉由人類的手和心去遂行。

    ——這樣的矛盾與不可解究竟來自何處呢

    ——兩位博士為何要以我為中心如此爭執呢

    但是,這樣的思索卻是白費氣力。愈往這方麵想愈混亂,愈推測愈解下開,最後連思索、推測都沒辦法,隻能在腦海裏想像蹙眉、抿唇,有如石像般的自己形貌,凝然閉眼……

    叩、叩、叩、叩、叩,響起敲門聲。

    我嚇一跳,睜開眼睛,怯懼的望著入口的門:心想:會不會是若林博士……

    但,正木博士看都不看一眼,仍舊雙手托腮,大聲說:“喂,進來。”

    聲音在室內回蕩。不久便聽到開鎖聲,門半開,有人進入。是身穿九州大學深藍色製服的光頭工友。年紀可能已相當老,佝淒著腰杆,右手端著的漆盤上擺放一個熏黑的陶壺和兩個粗糙的茶杯,左手則捧著放滿蛋糕的點心筒,慢吞吞地走近大桌前,放置於很不可思議看著的正木博士麵前,然後有點畏怯般低頭致意,搓搓手,抬起臉來,用模糊的眼眸看看正木博士,又看看我,再度彎腰行禮,雙手幾乎快要碰觸地麵。

    “嘿,今天天氣真好!這是……院長囑咐我送來的茶點……嘿、嘿、嘿。”

    “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是若林叫你送來的嗎?嗯,辛苦你啦。是若林自己帶來的?”

    “不,院長剛才打電話過來,問我正木博士是否還在,我嚇一跳,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先過來看看,然後就走到房外聽見兩位說話的聲音,所以回去向院長報告,院長表示稍後他會送東西過來,要我先送上茶點。”

    “是嗎,那很好。你可以打電話告訴他,有空的話請他過來一趟。辛苦了,門不必鎖上也沒關係。”

    “好、好的,我不知道博士在這裏……今天隻有我一個人,還沒有打掃,實在對不起。”

    老工友在我們麵前以巍顫顫的手倒完茶之後,不斷點頭後退,離去了。

    目送老工友關上門後,正木博士立刻彎腰拿起一片蛋糕塞入口中,佐熱茶吞下,然後以眼神示意,要我也快吃。

    但是我沒動,雙手放在膝上,瞠目望著正木博士,內心完全被兩位博士間幾乎要爆出火花的緊張氣氛所吸引。

    “啊,哈、哈、哈、哈,沒必要那樣沉著臉。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喜歡惡徒!他知道我從昨夜到現在還沒吃任何東西,所以送上我最愛吃的長崎蛋糕博取我的歡心。那是在醫院前麵專門賣給前來探病者的食物,所以不必擔心,裏麵下會摻毒或什麽的,哈、哈、哈、哈。”

    說著之間,他又連塞兩、三片到口中,不停地繼續喝茶。

    “啊,真好吃。對了,現在開始說明,不過在此之前,你對於先前讀過的有關吳一郎前後兩次的發作,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嗎?”

    “有。”我漫應著。但,聲音卻出乎我意料的在室內引起很大回響,讓我自己大吃一驚,不禁重新坐正,小腹用力內縮。

    可能是剛剛在眼前發生的小波瀾——蛋糕事件——的關係,讓我至目前為止無處宣泄的心情獲得了轉換也未可知。更可能是不久前差點暈厥時被灌下的威士忌直到這時才真正發揮作用也不一定,無論如何,聽到我的回答在室內消失之後,我好像突然勇氣倍增,喝下一杯熱茶,品嚐著由舌頭傳向食道的甘美芳香,全身關節完全放鬆了,血液循環也轉為正常:心情有了餘裕,腦筋也清楚許多,舔舔濕濡的嘴唇,凝視正木博士,口中同時呼出帶有威七忌酒臭的熾熱氣息……

    “不管理論上是如何,我絕對無法認同自己是吳一郎。”我大聲說,仿佛向眾人宣布般。

    這時,又是很不可思議的,至目前為止發生在我身上的各種事情簡直與我毫無關連似的,覺得難以形容的有趣。從今晨所見所聞的一切事情,就像是萬花筒般,帶著難以言喻的趣味和色彩,開始在我眼前旋轉,同時也不再覺得兩位博士可怕,反而覺得他們看起來像是非常有趣的玩具。

    ——兩位博士一定是犯下了某種嚴重的錯誤

    ——搞下好這樁事件的真相隻不過是意料之外的白癡喜劇。

    ——有一位和我完全酷似的青年,兩人皆罹患異想天開式的精神病,因此兩人混在一起,沒辦法分辨誰是誰,所以兩位博士相互競爭地企圖辨別,卻無能為力,終於獲得讓其中之一和另一人的未婚妻結合的共識,比賽看誰能先達成目的。這難道不是種奇妙卻愉快的情節嗎?有意思,如果真是這樣,兩位博亡之中誰是我的敵人?然而,不管是誰,其手段有多麽恐怖,我根本沒必要害怕。需要我自己深人事件了解真相其實個是謊言!不過,如果我能拆穿真相,將那位少女救出這處瘋子地獄,殺一殺兩位博士的威風,又是何等痛快至極

    ——我的心情轉為輕鬆大膽後,覺得室內也變得舒爽明亮,窗外是一片鬆樹的翠綠,白晝的靜寂悠閑的滲入心底。

    但是,我腦海中的這些變化下過是幾秒鍾之間而已,回過神一看,正木博士正雙手抱住後腦,靠著椅背微笑望著我,似乎正等我提出問題。

    我有點困惑。想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但感覺上不論從什麽地方問起又都無所謂,所以我拿起麵前的遺書,翻至事件紀錄摘要的最後部分,指著該處,望著正木博上:“這裏寫著插入繪卷的相片和其由來記述,東西呢?”

    “啊,這個……”正木博士說著,放下雙手,用力一拍大桌子邊緣:“我居然這麽粗心大意,哈、哈、哈、哈,隻顧著想要讓你恢複記憶,卻忘了讓你看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沒有看這個,你不可能了解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我的遺書也等於毫無靈魂,哈、哈、哈、哈、哈,真是失敗,是睡眠不足導致頭腦滯塞嗎?好,我馬上讓你看……應該是在這邊。”

    正木博士說著搔搔頭,伸出一隻手拉過來旁邊的包袱,迅速解開打結處,從裏麵取出長方形的報紙包和厚度約二寸的西式紙張裝訂本後,刻意將包袱巾拿至北側窗邊撣掉灰塵。

    “呸呸,好多灰塵,大概是因為放在暖爐裏太久了吧!你看……裝訂的部分乃是你已經讀過的,若林所寫的侄之濱事件的調查報告原文,那位肺病患者以特有的清晰腦筋多重致密調查的東西,確實值得多讀幾遍,不過以後再說,今天最重要的是先看繪卷和其由來的記述……對了,就從由來的記述開始吧!因為這樣之後再看繪卷會更有趣。”

    說著,他打開報紙包,將置於裏麵白木箱上的一疊裝訂好的日本紙帖隨手拋到我麵前。

    “這是附在繪卷最後的由來記述之謄本,也就是如月寺《緣起》之前發生的事,寫著距今大約一千一百年前,從古代就開始的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種種因素,而在你閱讀過程中能否清楚想起來‘啊,我很久以前讀過這樣的東西’之事實,也是我和若林生死決鬥的關鍵,因為如果你的腦海中殘留著一絲一毫曾經讀過的記憶,你就絕對是吳一郎。哈、哈、哈,你先讀再說,不用客氣,內容相當有趣。”

    我知道那是內容何等寶貴的文件資料,也明白正木博士施加在我身上的精神科學實驗具有何等重大深刻的意義,但,很不可思議的,心情並沒有特別緊張。或許是威士忌的作用猶未消失吧!我學著正木博士的動作拿起裝訂本,隨手翻開第一頁,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四方形漢字,連一絲縫隙都沒有。

    “這、這是漢文,而且不是白話文,沒有句讀,也無假名注音,這……我沒辦法讀……”

    “哼,是嗎?沒辦法,隻好依我的記憶範圍告訴你概要吧!”

    “拜托。”

    “真是……”正木博士說著,穿著拖鞋蹲在椅子上,抱住雙膝,麵朝南側,好像在腦裏整理般豐張開眼睛,望著窗外的亮光吐出煙霧。

    威士忌的亢奮效果似乎已消失,我感到莫名的困倦,雙肘拄在桌上托腮。

    “唔……這是大唐唐玄宗時代、距今大約一千一百多年前的事。唐玄宗的盛世即將結束的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變,翌年正月自封皇帝,六月入關。玄宗出奔死於馬搜坡,楊國忠、楊貴妃伏誅。”

    “醫師,你記得很清楚呀!”

    “曆史最無趣的地方就是必須背誦。依年代記所述,唐玄宗是死於天寶十五年。在那之前七年的天寶八年,範陽進士吳青秀(年齡約十七、八歲的青年)奉唐玄宗之命,笈彩管,入蜀國,繪嘉陵江水,轉越巫峽,溯楊子江,探得奇景名勝而歸,搜得山水百餘景,裝訂為五卷獻上。帝嘉賞,賜故翰林學士芳九連遺子黛女。黛即為芬之姊,彼此乃雙胞胎,同為貴妃侍女,時人稱其為華清宮之雙蝶。時為天寶十四年三月,吳青秀二十有五歲,芳黛十有七歲。”

    “太厲害了,真是驚人的記憶力。這也是年代記所述?”

    “不,這不是,是出自描述‘賜黛女’一事前後過程的小說《牡丹亭秘史》。該小說中有描述詩人李白在牡丹蔭下垂涎窺看唐玄宗和楊貴妃在牡丹亭卿卿我我的插畫,是中國著名的言情作品。其中有關吳青秀的記述部分,隻有剛開始的地方和年代記的內容一模一樣,相當有意思。以後我想拿給文科的家夥們研究看看……最重要是,它是一篇名文,能夠讓人不自覺的就背誦起來。”

    “是嗎?可是漢文內容隻靠耳朵聽是無法了解的,必須看其所使用的每一個字……”

    “那麽,我就更淺顯的說明吧!”

    “謝謝。”

    “哈、哈、哈、哈、哈,最主要是描繪這位唐玄宗和楊貴妃一同參加祭典的行燈畫。玄宗雖有平四夷、治天下、分兵農、禁惡錢等偉大功績,可是對楊貴妃言聽計從,讓其兄楊國忠一黨均位居要職,也就是棄忠臣而近小人的歌頌太平。甚至在驪山宮建造金鑲玉徹的浴池,引溫泉和貴妃共浴,木棒和瓢碗畢現……”

    “哇,淺顯得太過了!”

    “你不認真聽不行,不能把鄙俗和事實兩者混為一談。這可是四、五年前流行的‘哪裏都要搞清楚’的俗謠起源處,還留有正式紀錄呢!”

    “嘿,真的?”

    “那當然!其他還有更多呢。譬如,如果和你在一起,我不願意去撒哈拉或尼加拉瓜那種粗俗的地方,而希望能升天成為星星,讓凡人無比羨慕,所見所聞皆是人間秘密……”

    “但是,這和繪卷又有什麽關係?”

    “關係重要得很呢!別急,聽我說。因為是中國的故事,很難掌握其焦點。要知道……由於是文化型的天子,唐玄宗非常愛好藝術,才會寵愛像李太白這樣的禿頭詩人,也會命十八、九歲的青年進士吳青秀畫遍天下名勝。同時向全國各地徵求了楊貴妃這樣的美女……”

    “那位青年是繪畫天才?”

    “當然,雖是十八、九歲,其畫作卻是與李太白的詩齊名,隻不過因為命運乖舛早逝,留下的畫作不多,名氣也不太響亮。如前所述,當時的紀錄不說,連較近代的年代記都有記載,隻是因為下同書籍的年代和姓名都略微不同,因此正確度如何並不清楚。但是,在此有記載詳細內容的實際證物,未來的史學家應該必須相信在此所記述的為真。”

    “這麽說,此一繪卷是貴重的參考史料了?”

    “要點並非貴重與否……回到前麵,青年進士奉天子之命巡回旅行作畫的時間約六年,等天寶十四年回到長安,將所繪的風景繪卷呈獻給唐玄宗後,不僅榮獲身為藝術家的無上光采,也贏得漂亮的妻子芳黛,又獲頒附帶美麗庭院的小宅邸,非常如意的過著夢幻般生活。但是過了不久,時當大唐沒落的前奏,凶徵妖孽並起,道出天下大亂之兆,而且天子不僅不聽忠言,還持續枉殺忠臣,見此,吳青秀慨然決定以自己的彩筆驚醒天子的迷夢,企求國家安如泰山,所以向新婚妻子表明心跡,問她是否能為此拋棄生命,而且自己也很快就會追隨她而死。妻子高興的回答說‘如果為了你……’。”

    “太令人感動了。”

    “這是純粹中國式的描寫手法。接下來,吳青秀秘密地雇用木匠和泥水匠,在距離帝部長安數十裏的山中建一畫房,也就是畫室,但是其構造特異,窗戶極高,無法從外頭窺看內部,正中央擺放覆蓋白布的臥床,購買一切薪炭菜肉、防寒禦蠅之物,完成閉居準備之後,和妻子一起悄悄遷入其中,在該年十一月某日,夫妻誓約在冥界重逢,盡離別之杯,灑哀傷之淚,然後齋戒沐浴,夫人重新化妝,在香煙嫋繞之中,身穿白衣躺臥床上,吳青秀跨坐其上勃殺之,然後讓屍體赤裸,調整肢體,撒香花、燒神符、祛屍鬼後,吳青秀展紙配丹青,灌注畢生心血開始極盡色彩能事的繪畫。”

    “哇,故事愈來愈恐怖了,和《緣起》中描述的完全不同。”

    “吳青秀計畫每隔十天便畫出妻子的形貌,至化為白骨為止總共完成約二十幅的繪卷,呈獻給唐玄宗,藉其逼真的筆力,讓唐玄宗親見人類肉體的不可恃與人生的無常而引以為戒。但是,畢竟當時是沒有所謂防腐劑之類的時代,雖然是冬天,屍體的腐爛速度卻逐漸加快,從一幅畫開始至結束,形貌已經飛快轉變,終於在尚未畫完一半時,已經隻剩白骨和毛發。或許是因為缺乏科學知識,以上葬的屍體腐爛速度估算也不一定……伹,無論如何,都是很可怕的耐力!”

    “也許是天氣太冷,生火取暖的緣故。”

    “啊,不錯,取暖設備嗎?我居然沒考慮到這點。若是零下幾度,畫筆會凍結……反正,雖然抱持忠義之心,卻因為沒有預料到這樣的誤算,可以想見吳青秀的狼狽和驚愕,畢竟他犧牲新婚妻子的計畫眼看就要化為鳥有,就算號哭痛泣也無濟於事……這時,他忽然發狂‘我已一度逾越天下倫常,又何必在乎其他’,於是外出到附近村裏,—旦發現美女,立刻接近,佯裝要替對方畫像而誘回山中,毆殺之後當作模特兒……”

    “這……未免過度忠君愛國了吧?”

    “嗯,日本人就不會有這麽深的執念。但是,無論如何,吳青秀的風采已然大變,兩頰凹陷、鼻梁尖凸,目光似鬼,再加上蓬發垢衣,骨瘦如柴,被他拉住衣袖的女人皆驚嚇而逃,這樣經年累月下來,足跡擴及遠近,傳聞也廣為散播,不管哪一座村莊,隻要見到他就驅趕之,所以無人知道他在山中的住處,勉強保住性命。然而,吳青秀的忠誌不退,愈挫愈勇,終於被稱為淫仙,也就是西洋所謂的色情狂。”

    “嘿,淫仙,真是可憐。”

    “不過,他毫不在乎,開始改變方針,尋找新葬的婦女,趁著夜間掘墓,拉出屍體,打算運往山中。可是,俗話說過,扛一個死人需要三個人的力氣,這是因為僵硬的屍體沒有重心,很難扛得起來。吳青秀雖然拚盡全力,可是他畢竟隻能拿畫筆,手無縛雞之力,又必須盡可能不傷到屍體,所以非常辛苦,氣喘籲籲的抱之前行時,很快就天色大亮而被農民們發現。早就聽過淫仙傳聞的農民大驚失色,因為他們以為吳青秀企圖奸屍,而奸屍是重大罪行,立刻追趕在後,不得已,他隻好拋下屍體逃入山中。當時雖已是初春,他仍舊無法忘掉背部扛著屍體的冰冶,連續兩、三天不管再怎麽烤火,牙齒都直打顫。”

    “居然沒有病倒?”

    “不,可能是感冒也未可知。但是,鑽牛角尖的人體力常會有超自然的抵抗力,更何況吳青秀的忠誌比冰雪還強烈。他在畫房裏待了四、五天,重新振作起來,認為應該嚐試第二次,悄悄下山,前往和上次下同方向的村莊偷了一把圓鍬,潛至某個陰暗處的墳墓,卻意外見到一位女性站在新月照射下的一座墳前,手上拿著鮮花。他覺得很不可思議,悄悄接近,發現女人似是從遠方妓院逃出來的妓女,春裝淩亂的趴在墳頭,訴說著‘你為什麽要拋下我而死呢’  ,好像是在埋怨相思的男人之死。忠義的吳青秀聽對方泣訴雖也動了惻隱之心,但是旋即著魔似的潛至女人背後,用手上的圓鍬擊碎少女頭骨,以事先準備的繩子綁住手腳,背在背後,丟掉圓鍬想要逃走。這時身後的森林裏傳來人聲,應該是妓院派出的人手追了上來,幾個男人大聲咒罵‘是淫仙’、‘是殺人鬼’、‘是奪屍鬼’,包圍在前後左右,吳青秀怒上心頭,拋下屍體,大喝‘想妨礙我的天業嗎’,展現百倍的狂暴氣力,推倒兩、三人,拾起圓鍬,擊散剩下之人,趁隙再度背起妓女屍體逃向山中,好不容易回到畫房後,洗淨屍體置於床上,供香花、祛屍鬼,生火,待其腐爛。但是過了兩、三天,畫房外忽然從四麵八方傳來火煙,他驚訝的從窗戶往外看,發現畫房四周薪柴堆積如山,外圍則圍滿農夫和官吏,也就是說有人跟蹤他,發現畫房之後,回去帶人前來,利用火攻想要將他趕出來。這時吳青秀帶著未完成的繪卷,妻子佩帶的夜明珠,以及青琅殲的玉和水晶管等幾樣東西逃進森林,千辛萬苦的逃避追捕,終於在一年後的十一月某日抵達都城,踉艙進入自己家門。這時的他已超越生死,有如作夢一般的恍惚,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要回家。”

    “實在很可憐……”

    “嗯,就像還活著的靈魂。他進人家門一看,已是北風枯梢拋寒庭,柱傾瓦落傷流熒。他來到自己的房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別說妻子身影,連黑影都下動,錦繡帳裏灑枯葉,珊瑚枕頭呼不應。吳青秀淚眼模糊、百感交集,長恨悲泣不已,拿起蚊帳用繩係在欄杆間,懷著妻子遺物,想要上吊自殺。就在此時,從另一個房間突然跑出一位穿鮮紅衣服的美少女,口中叫著‘親、親愛的’,將他抱住。”

    “嘿,那到底是誰?”

    “仔細一看,那是自己親手勒死、已化為白骨的芳黛夫人,且是新婚時期的濃妝豔抹。”

    “這……他不是殺死芳黛夫人了嗎?”

    “你靜靜聽我說,這是最有趣的部分。所以,吳青秀困惑莫名,感到陣陣頭暈目眩,不過在芳黛夫人的幽靈照顧下終於回過神來,這次,他再冷靜細看之後,更吃驚了,剛才穿著新婚時期火紅衣服的芳黛已恢複昔日宮女時代的打扮,換上潔白衣裳,鬢鬟如雲,清新似花,是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模樣的天真無邪的少女。”

    “真是不可思議!有可能存在著這種事嗎?”

    “吳青秀似乎與你有同感,因此差點又暈厥,不久慢慢回過神來,一麵抱住對方問‘你怎會在這裏’,一麵從頭到腳仔細打量著少女,這才確定對方是芳黛夫人的雙胞胎妹妹芳芬。”

    “怎麽,原來是這麽一回事。不過,確實有意思,好像演戲……”

    “反正一切就是純中國式的描述手法。明白狀況後,吳青秀放下少女,猶自目瞪口呆說不出話時,雙手扶在他膝上的芳芬小姐臉紅耳赤、哽咽的開口說‘對不起,你一定嚇了一跳吧?我從很久以前就獨自住在這裏,穿姊姊留下的衣服,把自己當成姊姊,模擬每天侍候姊夫的工作。告訴自己說,我丈夫吳青秀最近每天都待在房裏畫大作,所以我每天要計算、購買兩人份的食物,有時必須采購顏料和畫筆,所以鄰居們都很佩服,說是在這樣天下大亂之際,還能如此鎮定的作畫,絕對是非常偉大的人物。我就是這樣忍耐著看家,每天總是盼望著你能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年。剛剛外出購物回來,聽到這個房裏有聲音,而且有人大聲哭泣,我覺得奇怪過來一看,原來是姊夫想自殺,所以慌忙抱住,並且照顧暈厥的你,又發現你懷中掉出似是繪卷之密封包裹,以及姊姊最寶貴的珠寶和發飾,並聽見你半夢半醒的邊哭泣邊夢囈似的說,芳黛,原諒我,我不應該殺死你……這才知道姊姊已死在你手中,而你誤以為我是姊姊的幽靈,為了消除你的困惑,趕快換回自己的衣服。姊夫,你到底為什麽要殺死姊姊?而且到今日為止的這一年漫長歲月裏,你又是在哪裏、做些什麽事呢?’”

    “但是,先前這位芳芬妹妹為什麽要穿上她姊姊的衣服,模擬侍候吳青秀的行為呢?”

    “你會有這樣的疑問是理所當然,吳青秀應該也有同感。隻因為還無法開口,所以沒有回答,依然默默低頭望著芳芬小姐的瞼孔。不久,芳芬拭乾眼淚,點了幾下頭,再度說‘當然,隻是這麽說,你一定猶心存疑惑,所以我從頭說明好了。事情要回溯去年歲暮,姊姊離開宮中以後,舉目無親的我獨自一人非常寂寞,剛奸在去年的這個月的今天,又聽說姊夫帶著姊姊突然失蹤,當時我下知道是何等的震驚與悲傷,整夜失眠痛哭到天亮,翌日,我暫時向楊貴妃告假,打算外出尋訪你們的行蹤,所以來到這個家。請送我前來的兩位宦官回去,並遺走看家的仆人俊,我獨自在家中仔細調查,發現姊姊似乎抱著必死的決心離家,把結婚時所用的最寶貴的飾梳折成兩半,用白紙包住,放在梳妝台最內側,但姊夫好像沒有同樣的打算,還帶走所有繪畫工具,我尋思其中原因,決定就在這裏安頓下來,然後就如我方才說明的,喬裝成姊姊模樣,盡可能讓人以為是和姊夫一起回來,並且對鄰居們解釋說,你從孩提時代起,隻要一開始作畫,就會把自己關在房間內,完全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吃飯都不正常。我之所以會這麽做,最主要是希望能順利繼續尋找你們兩人的行蹤。也就是說,由於你們兩人是非常出名的一對夫妻,我這樣做的話,萬一有人見到你們,一定會馬上懷疑我,自然就會把你們的行蹤告訴我,到時侯我隻要循線追蹤就可以了。畢竟,一個女人要到陌生地方四處搜尋是很困難的’。”

    “嘿,這位妹妹倒是相當厲害的名偵探嘛!”

    “嗯……妹妹和姊姊不同,略微帶點俠氣。她繼續說‘但是,我的這項計畫並不太順利,因為,我來到這個家還不到十天,天下就已經開始兵荒馬亂,使得我一步也沒辦法出門。不但這樣,房子荒廢了,錢也沒有了,不得已,我睡在廚房,自己身上的東西當然不必說,連姊姊和姊夫的家具財物或衣服之類,都開始陸續賣掉以維持生活所需,最後隻剩姊姊新婚時代所穿的紅色衣服,和我自己穿著的這套宮女衣服。其中,紅色衣服是外出時為了讓別人以為我是姊姊而穿,宮女衣服則是為了保留我難忘的回憶。下過因為是楊貴妲時代的款式,如果穿著它外出,有可能被誤以為是反叛者的下人,所以當成睡衣使用。這樣漫長的一年裏,我苦苦等待你們回來……可是,你到底為什麽要殺死姊姊?又為什麽回到這兒?還有,你這個樣子又是怎麽一回事?既然你連姊姊都殺害了,請把我也殺死吧!’說完,她放聲痛哭。”

    “真是個非常依戀姊姊的妹妹。”

    “不,她從以前就暗戀吳青秀了。”

    “哦,你怎麽知道?”

    “怎麽知道?她的舉動本來就很奇怪不是嗎?明明是未婚少女,卻模擬有丈夫者的行為,而且在荒廢的房子裏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夠做得到的事,其中必須有某種不為人知的期待和快樂……何況,穿著姊姊新婚時代的火紅衣服四處走動,怎麽看都可以認為是變態性欲,或許是受到唐玄宗時代在空閨暗泣的眾多宮女們所感染吧!”

    “可是,她自己應該不會這樣想吧?”

    “當然,以她的年紀還不具有這樣的自省能力,尤其是女人,經常會輕鬆愉快的找出令自己認同的理由,任性的陷入自我陶醉。通常,愈是清純、腦筋愈奸的人,其變態心理愈是很難分辨,不過,隻要我們的眼光夠犀利,都能夠從天真無邪的嬰兒、釋迦牟尼、孔子、耶穌基督身上找出各種變態心理。”

    “太讓人驚異了,真的是這樣嗎?”

    “剛剛的故事裏還有讓你更驚異的呢!不過稍後再做說明。長話短說,芳芬小姐追根究柢問出一切原委後,又打開繪卷,親眼見到描繪與酷似自己的姊姊死亡的畫像,驚駭、顫栗,久久不能自己,為姊姊和姊夫的忠勇義烈感動慟哭,大叫‘蒼天啊蒼天,你為何如此無情!’,同時勸說‘你可能不知道吧?在你開始描繪姊姊屍體的去年十一月,也正是安祿山叛亂的那個月,天寶的年號隻到去年為止,現在則是安祿山篡國的至德元年,天子和楊貴妃已在今年六月被殺於馬嵬坡,你的忠義也化為泡影,所以請你和我一同逃走吧’。”

    “真是有勇無謀的女人,一定又會被殺……”

    “不,這次沒問題。因為……吳青秀聽了芳芬的說明後,才知道自己投入一切的工作根本白費功夫,立刻就像是失去美洲的哥倫布一樣頹然坐倒在地,呆然若失,以致永遠無法開口說話了。用舊式術語來說,他是由於心理遽變引發自我障礙。見到這種情形,芳芬更同情他,她向上蒼詛咒安祿山的奸惡,祈求唐玄宗和楊貴圮的冥福,決心一輩子守護這位忠貞的姊夫。”

    “怎麽可能……”

    “絕不會錯!這點我稍後說明。所以她賣掉吳青秀懷中姊姊遺留的珠寶,隻保存繪卷納入懷中,牽著形同妖怪的吳青秀四處流浪,這年歲暮,也忘了要到哪裏,隻是乘舟順江而下,浮泛海上,卻遭遇暴風雨,數日後,平安漂流海中十幾天,終於吩到天氣轉晴,發現遙遠的東方水平線上有一艘美輪美奐的大船,立刻揮手呼救,被救上船後受到親切照顧。這艘船是途經日本的唐津航向難波之津的渤海使所搭乘的船隻。所謂的渤海國依據正吏的記載,乃是當時位於現在滿洲的獨立國家,經常帶著貢品前來日本。”

    “怎麽變成童話故事了?”

    “中國式的描述總是多少具有夢幻情境。聽了芳芬淚眼模糊的訴說一切後,船上的人們,包括渤海使在內,都寄以滿腔同情,一麵盡心照顧兩人,一麵送他們前往日本,但是,船行途中,當眾人熟睡、月華似水的某夜,吳青秀也不知道是落海或是升天,以二十八歲的年紀就這樣從世間消失。芳芬當時十九歲,她哀痛欲絕,企圖追隨殉死,可是她當時已懷有吳青秀的孩子,而且即將臨盆,所以在眾人勸阻下勉強苟活,不久在船上生下一個如白玉般的兒子。”

    “總算有值得慶賀的事了。”

    “嗯,船上因為有人死亡,大家情緒低落,不過一聽說芳芬生產都很高興,紛紛贈她各種的禮物,身為渤海使的學者更親自替孩子命名為吳忠雄,祝福其前途無量,將兩人送上唐津,托付當地豪族鬆浦某某,同時芳芬夫人將一切由來手記於這卷繪卷上流傳子孫以茲慶賀。”

    “這麽說,那篇名文是芳芬所寫?”

    “不!雖是女性的筆跡沒錯,可是文章氣勢萬均,怎麽也無法認為是女人所寫。看內容處處有押韻,漢字使用也與日本用法有所差異,所以我判斷應該是渤海使感念芳芬的事跡,在船上揮筆所寫,然後由芳芬謄寫。若林因為字跡神似刻在彌勒佛像底部的文字,認為是勝空和尚將自己聽說的故事與古籍相對照所撰寫之物,但是,手寫和雕刻的字跡有著非常大的差別,因此不足采信。”

    “但是,芳芬的事跡在唐津港應該被廣為流傳吧?”

    “那當然,我認為應該吸引了很多人的同情,畢竟這是日本人最喜歡的忠勇義烈故事。”

    “沒錯……還有,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位勝空和尚把繪卷藏入彌勒佛像後,曾說凡是男人不得接近,理由何在?”

    “這…這就是重點所在,也是此有趣故事的著眼點,更觸及延續至大正的今日所發生的侄之濱事件的根本問題中心,簡言之,就是那位勝空和尚在距今一千多年前就知道所謂心理遺傳的存在。”

    “哦,那麽久以前就有心理遺傳的學問……”

    “不是有沒有的問題,而是因為太多才令人困擾。亦即,宇宙間一切物質皆是與各自的心理遺傳下停對抗而進化為植物、動物、人類,如果受心理遺傳所局限,則隻是無法自由行動的低等存在。所以,耶穌基督勇敢揭櫫並超越心理遺傳以獲得解放,孔子則將這種觀念用麵粉包裹丟給群眾,釋迦牟尼更做成可口的點心、大量裝飾後,再出售給群眾,另外,竊取這些人的專利之優點、以‘心理遺傳’名義在現今世界享有相當名氣、企求取得百分之百剩餘價值的人是我,哈、哈、哈、哈。算了,這些沒有什麽好炫耀。看勝空這個稱號,應該是屬於天台宗,可能是因為讀過法華經而醒悟這種道理吧

    隻要看這卷繪卷一眼,幾乎馬上就能明白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的因果因緣。但是,吳青秀的子孫看了的同時卻會受到心理遺傳的刺激,開始模仿祖先的行為,實在是可悲至極。勝空和街雕刻世上最後一位出現的彌勒菩薩佛像,將繪卷封藏其中,嚴禁‘男人不可窺看’……但是,愈被禁止,卻愈是想看,這是自‘安達之原’之傳說以來的人情之常,所以吳青秀的子孫之中出現了切斷彌勒佛像頸項、取出繪卷偷看的家夥,結果讓每個人都變成瘋子。最後是虹汀美登利屋的吳坪太郎,這家夥藉著禪學力量識穿此種心理作用,毅然打算燒毀繪卷,卻下知何故又覺得可惜,表麵上假裝燒毀,實際上卻保持原狀,藏回佛像內予以供養,卻預料不到繪卷又出現在現代物質萬能的世界,引發恐怖的悲劇……”

    “這……我好像終於能了解了。但是,隻限於男人見到才會變成瘋子的原因何在?”

    “唔,厲害,真是厲害,你這個問題太好了。”

    說著,正木博士突然用力一拍桌麵。我嚇了一跳,重新坐正,因為不懂究竟為什麽而心跳加促。

    不過,正木博士並末說明原因,接著說:“實在佩服!坦白說,這樁事件的趣味高潮就在這兒。你簡直可以成為心理遺傳學的專家了。”

    “為什麽?”

    “不為什麽,隻要你打開繪卷一看,馬上就能解開所有的疑問。當然……你如果真是吳一郎,在看了繪卷的同時,依據你是否會開始吳青秀子孫特有的心理遺傳性夢遊;或者,你若隻是哪裏的某人,則是否會完全恢複自己為何與這樁事件有關連的過去記憶:或是能否想起“以前在什麽地方、什麽樣的家夥拿這卷繪卷給我看”的事件幕後操縱人物……甚至若林和我到底誰勝誰負?未來你會在何等因果因緣之下、必須和那位美麗少女結婚,這種種幾乎讓人窒息的重大問題,都能夠霎時迎刀而解也未可知,哈、哈、哈、哈。”

    正木博士一口氣說到這裏,露出滿口潔白的假牙,大笑出聲。他用一隻手拉過眼前的報紙包,隨手翻找後,從裏麵拿出長方形的白木箱,然後很慎重的打開蓋子,取出一個以深藍棉布包住、直徑三寸高六寸左右的包裹,放在箱子一端,輕輕將蓋子置於其上後,推至我麵前。

    我先前稍微放鬆的神經,在正木博上大笑之間很快又完全緊繃。

    ——是在諷刺我嗎?威脅我嗎?或者是給我某種暗示?還是……在安心之餘我開玩笑?由於我完全猜不透,讓我看起來更覺得他是世上最恐怖、最令人戰栗的魔法師,同時……

    ——什麽跟什麽嘛!隻不過是一卷繪卷,不應會讓男人發狂的,不管是多有名的人所繪的多可怕的畫,主要還不是色彩和線條的搭配?既然已有所覺悟,還有什麽好害怕的?好……

    我無法抑製這種反抗心理的高漲。

    我力持鎮靜拉過箱子,打開木蓋,解開棉布,用力壓抑緊張的感情,首先看繪卷的外側。

    卷軸是以綠色的漂亮石頭磨成八角形,因為太美,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撫摸。裱裝的布料乍看似絲織物,可是拿近跟前細看,發現是以隱約可見的細彩線或金銀線慢慢在薄絹上縫成一寸大小的唐獅子群,每一隻獅子顏色皆不同,而且彼此間毫無縫隙,絕對是非常昂貴之物。已是千年之前的古物,看起來居然還像新的,應是很謹慎收藏的緣故吧!其一隅貼著短冊型的小小金紙,卻無寫過任何宇樣的痕跡。

    “這就是所謂‘縫潰’的刺繡,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應該就是利用這個學會的。”正木博士淡淡說明後,轉臉開始抽著雪茄。

    我正好也有這樣的聯想,所以並未特別驚訝。

    解開係著象牙墜子的暗褐色繩子,稍微拉開繪卷,見到紫黑色紙上用金色顏料從右上至左下繪出波狀的流水,筆觸非常優雅,我被那浮現暗藍色平麵的如夢似幻細煙和柔和的美麗金線漩渦所吸引,靜靜由右至左攤開繪卷,不久,眼前出現五寸左右的白紙,我不由得驚呼出聲。

    但是,聲音猶未衝出喉嚨,瞬間又縮了回去,我雙手捏住繪卷無法動彈分毫,胸中悸動不已,似乎快要窒息。

    躺在床上的裸體婦人的臉……那細致的眉毛、長睫毛、優雅的白皙鼻子、小小的朱唇、清純的兩腮,不就是六號房裏那位瘋狂美少女熟睡時的臉龐嗎?綁成花辦狀的頭發如雲般層層重疊,鬢角和額際的輪廓,怎麽看也隻能認為是六號房的少女……

    但是,這時我並無產生“為什麽”之餘裕,因為我被那看似熟睡的表情下,藉著微妙色彩和線條移動所形成的死人之美麗容貌——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魅力——深深吸走了全部魂魄,一切神經隻能集中在“不會馬上就要睜開眼嗎?下會又像先前一樣的叫著大哥嗎”,連眨一下眼都沒辦法,連咽口唾液都沒辦法的凝視那胭脂色的臉頰至泛著藍色光影的珊瑚色嘴唇。

    “哈、哈、哈,你的身體怎麽完全僵硬了?喂,怎麽樣,吳青秀的筆力不簡單吧?”正木博士從繪卷對麵輕鬆說道

    但我依然全身無法動彈,隻是好不容易能勉強開口——用與方才不同的奇妙沙啞聲音:“這張臉孔……和剛才的吳真代子……”

    “一模一樣吧?”正木博士立刻接著。

    這時我終於能將視線從繪卷上栘開,望著正木博士。發現他臉上浮現一抹不知是同情、稱讚或諷刺的笑意。

    “如何,很有意思吧!如同心理遺傳之可怕,肉體的遺傳也同樣可怕!侄之濱的一個農家女兒吳真代子的五官輪廓,居然會酷似距今一千一百年前唐朝唐玄宗的華清宮中享有盛名的雙蝶姊妹,連造化之神都下敢相信才是。”

    “……”

    “人們常說曆史會重演,但,人類的肉體和精神也同樣會像這樣反覆重演而進步。當然,像這種的乃是其中的特例……見到吳真代子在夢遊中重演芳芬心理的同時,也一並重演其姊芳黛欣然被丈夫吳青秀勒殺的心理形跡,可以認為兩人的祖先中有徹底被虐狂之女性存在,而其血統在兩人身上顯現於表麵。芳芬戀慕吳青秀的熱情,能夠認為她可能在羨慕被所愛的男人殺害的姊姊身上達到高潮。但是,沒必要深入追究至此種程度,隻憑這卷繪卷也能輕易理解吳青秀與黛芬姊妹間夫妻之愛的極致,反正你翻開到最後麵的部分看看,那才是真正表露吳一郎心理遺傳的真相所在。”

    我依言半無意識的將繪卷朝左攤開。

    接下來依序出現在白紙上的是極盡彩色能事的圖畫,如果隻用逼真兩個字而不加任何誇飾說明,那就是頭朝右方、雙手左右趴著、斜向這邊躺臥的已死美女之裸畫,全長約一尺三寸,四周留白,因此看來仿佛飄浮在空中。每隔三、四寸依序排列,總共六幅,全是相同的姿勢,不同的隻是從第一幅至最後一幅的外貌。

    亦即,出現在卷頭、讓我震驚的第一幅畫是死後不久的雪白肌膚,兩頰和耳朵浮現困脂色澤,長長的鳳眼和濃密的睫毛緊閉,擦著唇膏的嘴唇輕閉,凝視其溫柔的神情時,會發現溢滿為丈夫而死的喜色。

    但是到了第二幅,肌膚已經稍呈紅紫色,整體感覺上有些許浮腫,眼睛四周泛著暗影,嘴唇稍稍泛黑,整體感覺逐漸轉為沉重的陰森可怕。

    接下來的第三幅,臉孔上,額頭和耳背、腹部的皮膚處處呈現紅色,也開始腐爛,眼皮微張,能見到少許潔白牙齒,全身帶著暗紫色,腹部腫脹如鼓,泛著黑光。

    第四幅,全身已經變成可用黑藍來形容的深沉色澤,腐爛處褐色與蛋白色交替,有膿液流出,肋骨蒼白露出,腰部從下側腰骨附近破裂,可見到一部分淡藍色的內髒,眼球全部露出,嘴唇流膿,牙齒暴露,表情看來極像鬼,從掉落的頭發中散落美麗的梳子和珠飾之類物品。

    到了第五幅,眼球已經潰縮,牙齒全部裂開至耳根,有如正在冷笑的表情。另一方麵,內髒與肚皮相黏,縮成黑色,肋骨和趾骨露出,隻見到黏著陰毛的恥骨較高,已經無法分辨是男是女了。

    到了最後的第六幅,隻剩下藍褐色的骨架上黏著海藻般的黑肉層,和遇難船隻一樣散成一灘,分辨不出是人類或猿猴的頭骨完全向這邊傾頹,隻有牙齒還是潔白無垢。

    我無法做虛偽的紀錄。雖然事後回想起來感到羞恥不已,但我仍舊迅速拉開至最後部分。

    當然,拉開這卷繪卷之初,我保有一種反抗心理和冷靜態度,可是死亡美人的畫出現後不久,這種心情已消逝無蹤,同時自覺拉動的速度愈來愈快,可是卻沒有辦法控製自己。即使這樣,我還是拚命凝神靜氣,不想被正木博士譏笑,可是最後實在無法忍耐,第六幅畫雖然幾近掠過眼前,可是從畫麵湧出的深刻鬼氣和來自神經的惡臭感,卻令我幾乎窒息。好不容易拉開至最後可見到《由來記》開頭的部分,我總算鬆了一口氣。然後對於四、五尺長寫滿漢文的部分,隻是形式上看過一眼,馬上移至結尾位置的文字。

    大倭朝天平寶宇三年己亥五月於西海火國末羅瀉法麻殺幾車站

    大唐翰林學士芳九連次女芬識

    我反覆讀了兩、三遍,等心情稍微平靜之後,把繪卷卷好,置於箱旁,然後靠著椅背,用雙手緊緊掩臉,閉上眼睛。

    “怎麽樣,很震驚?哈、哈、哈、哈、哈。你能理解吳青秀認為這樣仍不夠的心理嗎?”

    “……”

    “從常識分析,為了讓天子震駭,隻需要已畫好的六幅死亡美人像就足夠,平常人更隻要看到一半就倒足胃口,但吳青秀卻仍舊尋找新的女人屍體,這乃是他陷入病態心理的證據,亦即,他受到自己描繪的死亡美人的腐爛畫像之詛咒,導致精神異常。你了解這樣的心理嗎?”

    我的耳膜承受著這些話,眼睛緊閉,雙手緊按住的眼瞼的淡紅暗光中,剛剛見到的死亡美人第一幅畫像帶著白光緩緩出現,然後是第二幅、第三幅由左至右開始滑動,到了第五幅顯現死後第五十天形貌的白褐色笑臉之處,忽然在眼前靜止。

    我不禁發抖。睜開眼,視線和不知何時已旋轉椅子、麵朝著這邊、雙臂交抱的正木博士視線交會。瞬間,博士泛黑唇間的假牙發光的笑了,頰邊的紅色薄耳朝上動了動。我又忍不住閉上眼睛。

    “嘻、嘻、嘻、嘻、嘻,害怕吧?嘻、嘻、嘻、嘻、嘻,應該會毛骨悚然的。吳一郎最初見到時,一定也和你同樣顫栗不已,恰似遠古時代的生物遺骸化為石油殘留地底一般,隱藏在他內心深處的祖先念頭,在見到繪卷、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時被點燃,轉眼閭熊熊燃燒,成為足以消滅一切現實意識的大火,過去、現在、未來,甚至日月星辰的亮光都被這種大火所湮沒,他自己化為與吳青秀同樣的心理,也就是持續毛骨悚然,直到化身為吳青秀為止……在侄之濱石頭切割工廠的鮮紅夕陽下站起來,一麵把這幅繪卷卷好放入懷中,一麵輕輕歎息出聲,凝視著西方天空,此時的吳一郎已非原來的吳一郎,他全身細胞充滿被喚醒的吳青秀的狂熱欲求,隻是一具殘存著記憶力、判斷力和習慣性的青年屍骸。吳一郎發狂以後至今日為止,是以和吳青秀同樣的心理生活。從《由來記》中所述的吳青秀心理之轉移,以及吳一郎至今日為止的精神病狀態之過程,也能毫無遺憾的做出完全相同的推測,不,若試著從精神病理學上觀察出現在兩人身中的心理轉移,吳一郎絕對是一千年前的吳青秀。”

    我再度重新坐好。

    “要理解這種驚異奇怪的現象,首先必須從解明吳一郎與吳青秀是以何種順序互換的精神病理階段開始。坦白說,不論是何等優秀的學生,自中學畢業之後就未再學習漢文的吳一郎,必須懷疑他如何有辦法閱讀密密麻麻寫了將近四、五尺長之純粹漢文的《由來記》內容,導致陷入發狂的深刻程度。如何,你能明白其中的理由嗎?”

    我凝視著正木博士閃閃發亮的眼眸,將唾液壓下乾燥的咽喉,很震驚於自己為什麽沒有注意到這點……

    “應該是不懂吧?應該不懂才對……吳一郎的語文能力能夠閱讀這篇《由來記》,無人可以了解其理由。”

    “這麽說是……有人讀給他聽……”

    話末說完,我愕然顫栗。

    ——有人、有某人跟在吳一郎身旁,向他說明我現在所聽到的內容……那家夥究竟是……究竟是誰

    這樣想著之間,心髒的劇烈鼓動忽然靜止,同時正木博士的嚴肅目光逐漸轉為柔和,緊抿的嘴唇也慢慢放鬆,換成似在憐憫我般的微笑。

    突然,他和雪茄煙霧同時吐出一句話來。

    “你知道‘狐憑落,恢複原有筆力’的川柳嗎?”

    “不,不知道。”

    “嗯,不知道這句的話,不能說懂得川柳,因為這是柳樽中的名吟。”說著,正木博上麵露得意之色,抱單膝栘放椅子上。

    “那又如何?”

    “不是如下如何的問題。如果不了解這句川柳顯現的心理遺傳原則,就算夏洛克·福爾摩斯或亞森·羅蘋那樣的名偵探前來,也解不開這個疑問。”

    正木博士冶冶說完,口中吐出一個小煙圈,飛向我的頭上,消失了。

    我再度眨眼,在心裏反覆念著:狐憑落,落……恢複原有……原有筆力。

    但是,不懂的東西怎麽思索還是不懂。

    “若林醫師知道理由嗎?”

    “我對他說明了,他很感激。”

    “怎麽說明……”

    “怎麽說明?就像這樣,你聽好。”正木博士靠著椅背,伸直雙腿:“這句川柳很完整的說明所謂狐憑(譯注:狐狸附身)乃是心理遺傳的發作。亦即,狐憑者在其嚴重發作時,會表現出如野獸般的奇妙動作,頭鑽入飯桶內、想爬入床底下睡覺、眼珠往上吊等等發揮遠古祖先的動物心理,所以才會被冠上這種名稱。事實上,除了上述特質,通常還發揮幾代之前祖先的人類之記憶力和學習力,不識字的文盲在狐憑時能流暢閱讀、書寫,發揮祖先的各種才華與知識,讓人震驚。這樣的實例多得是,所以這句川柳才會如此轟動。”

    “嘿,祖先的紀錄能夠如此細膩呈現……”

    “就是可以呈現才被稱為心理遺傳。文盲的土老百姓一旦遭狐憑,既會詠歌又會作詩,也能模仿醫師治愈不治之疾,雖然不可思議,但若對照心理原則卻並不稀奇,且是理所當然……尤其是這卷繪卷,因為畫已先存在,吳一郎於觀看之間非常亢奮,轉為吳青秀的心情,逐漸喚醒對於自己曆代祖先深入研讀至數度發狂的由來記之記憶,也就是以範陽進士吳青秀的學力程度,重新閱讀記述自己的經曆,就算是給他一張白紙,他同樣能讀出內容。”

    “原來如此,太令人驚訝了。”

    “這是屬於第一階段的暗示,接下來讓吳一郎昏迷的第二階段暗示乃是灌注在六幅死亡美人畫像中的思想。”

    “所謂的思想是……也是吳青秀的……”

    “不錯!這項心理遺傳本來就是始於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終於其自殺。但,這隻是《由來記》的表麵事實,若深入探求其背後真相,會發現吳青秀的忠勇義烈下知何時已經產生變化,成為純粹變態性欲的過程,恰似木材蒸餾變成酒精一樣。”

    “……”

    “不過若要說明這種過程,實非一、兩年的課程所能解說清楚,但是若隻挑選我本來想當作昨夜燒毀的心理遺傳論最後附錄之架構腹案來概述,應該是這樣的……吳青秀產生進行此項工作的動機如方才所言,表麵上是為了天下萬民的神聖無比之忠誠,可是這隻是表栢的觀察,從後來的經過推測研究,會發現在此神聖無比之忠誠背後,包含著藝術家特有的強烈變態心理之各項不同分子,這點,連吳青秀本人都未察覺……如果下這麽認為,就沒有辦法說明有關這卷繪卷之存在意義的各種不合理現象。”

    “這幅繪卷的存在意義……”

    “沒錯。仔細比較研究繪卷的畫像和《由來記》所寫的事實,會發現繪卷的根本存在意義有問題,亦即,這卷繪卷隻要畫出那六幅畫像,就已充分達到諫天子的目的。也就是說,隻要藉著這六幅腐爛女人的畫像,已足夠讓天子醒悟女人肉體是何等虛幻、世事變換又是何等迅速無常。證據勝於理論!剛才你隻是看了一眼,豈非就覺得毛骨悚然?”

    “是這樣沒錯……”

    “對吧?在第六幅的恐怖形貌之後,如果再加上一具白骨或什麽的畫像,繪卷應該就能算充分完成。然後在空白處寫上諫文或自己花費的苦心,呈獻給皇帝,自己則在事後自殺,應該有十分、甚至十二分震懾懦弱的文化天子之效果,可是他沒這麽做,而是不知厭膩的繼續尋找沒有必要的新犧牲品,原因何在?隻要靜靜等待芳黛夫人的遺骸化為白骨、就可順利完成的繪卷,為何要保持未完成狀態留傳給後代,成為詛咒吳家的恐怖心理遺傳的暗示材料?又,在一千一百年後的今天,繪卷成為我們學術研究的貴重材料的因果因緣,又是基於何種理由?”

    我忍不住歎息出聲,受到正木博士話中湧出的妖異氣氛所魅惑,感覺好像瘋子般奇妙的疑惑逐漸升高……

    “怎麽樣,很不可思議,對吧?乍看似乎是小問題,其實卻是相當重大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愈思考愈難懂,哈、哈、哈、哈。所以我會說,想解開這個問題必須重回吳青秀想畫此繪卷當時的心理要素加以觀察,必須解剖吳青秀當時的心理狀態,探究出產生如此矛盾的因素,而且,這樣做並下困難。”

    “……”

    “亦即,先剝開包裹住吳青秀當時心理要素‘忠君愛國觀念’這項表麵要素一層皮,發現其下最先出現的是強烈的名譽欲望,接下來是饑渴的藝術欲望,最底層則是突破沸點的愛欲兼性欲,這四項欲望徹底融合為一,產生超人性的高熱,最後發現吳青秀的忠君愛國精神隻不過是下流深刻的變態性欲。”

    我不禁用手帕摸著鼻尖,覺得像是自己的心理正在受到解刦……

    “我想,如果具體說明應該是這樣……也就是說,李太白為阿諛諂媚唐玄宗的淫蕩與榮耀而作的詩為他搏得三千寵愛,成為聞名天下的大詩人,見此,吳青秀心想,好吧,我就從反方向進行以求名垂丹青竹帛。他企圖藉自己的一支畫筆繪出前所未聞的怪畫震驚後世……這是年輕且具有才氣的藝術家經常會出現的強烈名譽欲望。另外,吳青秀自身的風采與號稱天才的名氣,讓新婚妻子奉獻身心,享受無窮幸福,讓他接下來的每個晚上都產生如何利用極度殘忍的方法虐待這位美麗的妻子,以獲得更強烈的高潮欲望,這也是天才青年,尤其是頭腦優異的藝術家身上最容易出現的超自然愛欲兼性欲。還有,美好之極會想要破壞,徹底暴露其醜怪內容並冶靜觀察的藝術欲望……這四種欲望形成白熱化焦點,集中於這項計畫,然而,對於這樣的強烈欲望,吳青秀卻錯覺為對純粹忠誠的欲求!最能徹底說明吳青秀這種心理狀態背麵欲求的還是這卷繪卷上的畫像,逐漸腐爛的美人畫像。”

    我眼前彷佛又浮現先前的死亡美人的幻覺。忍不住雙手揉眼睛,同時視線落在麵前的繪卷上,瞪睨著在裱裝上發光的一隻金黃色獅子,似在說著:你可千萬不要出來……

    “吳青秀在仔細一筆一筆畫著死亡美人腐爛的形貌之間,開始感受到無法形容的快感,這點從畫像開始至畫像結束其間,逐漸細膩的筆觸也能夠窺知。所謂人體最極致之自然美——純粹表現色彩與形狀近乎透明的完美調和——的美人裸體,慢慢一點一滴失去明亮度,變化為灰暗、陰沉,終於腐爛破裂成恐怖淒慘的樣貌,這中間所表現的色彩和形狀無邊無際之變化和轉移,絕對是難以形容的驚異景觀。而眺望著眼前千變萬化的‘美麗滅亡’交響曲,靜靜繪在紙上的心情,是記錄一國盛衰的曆史學家之感想所無法比擬的。吳青秀在投入其忠義、愛欲、陸欲、藝術欲等一切的專注心境中,一定以細膩筆觸無止盡的領略這種快感與美感。而,等見到殘骸已腐爛至除了白骨再也不會變化時,他毅然投筆而起,所有的靈魂都迷惘於再次品嚐這種快感、美感的強烈願望中,而且,在吳青秀這樣的心理背麵,一定受到長時間禁欲生活所受到的壓抑性欲而近乎疼痛的強烈刺激。這種刺激因極端疲勞而清醒的神經而產生曲折、變形、遊離,讓吳青秀全身陷入極其敏銳的變態性興奮之中,導致全身所有細胞都充滿這種扭曲狂亂的性欲變態習性和無法形容的痛苦劇烈記憶。”

    正木博士帶著寂寞沉痛與淒愴的聲音這時稍微中斷。

    雖然由於視力疲勞,眼前的獅子刺繡顯得朦朧,我仍舊百看不厭的凝視著,不知何故,我被模糊色彩中唯一浮現的草綠色影像所吸引,繼續聽著。

    “似此,吳青秀超越忠君、愛國、名譽、藝術、夫婦愛等所有一切,受到極度異樣變態性欲的刺激活著、在一年後迷惘的回到自己家中,又被同樣受到某種變態性欲束縛的處女——妻妹——芳芬所誘惑的衝擊,終於徹底脫離強烈深刻刺激,最後,堅持自己意識的烈火般之變態陸欲,和其燃料一起消失,陷入四大皆空的癡呆狀態,將其長期所習慣的變態扭曲性欲,和與之交纏的所有可怕記憶留給自己後代而死。他的後代曆經輪回轉世,到達吳一郎這一代,終於又掌握了覺醒的機會。亦即,潛藏在吳一郎全身細胞意識底層的心理遺傳——從祖先吳青秀以來,每一代反覆體驗的變態性欲和相關記憶——由於那六幅死亡美人畫像而鮮活的蘇醒。也就是說,看過繪卷之後的吳一郎雖有吳一郎的外形,卻是吳青秀的內在,一千年前吳青秀的欲求和記憶,與現在吳一郎的現實意識重疊,就成為夢遊以後的吳一郎,這是唯一可以以科學說明“附身”和‘轉移’的精神病理事實的狀態。”

    “……”

    “麵對這種極端深刻強烈的變態性欲刺激,屬於吳一郎自身的一切記憶和意識形同毫無價值的影子。在此之前支配吳一郎的現代理智和良心,由一千年前的天才青年超級無稽、強烈奔放的欲求所取代,於是在他的記憶中浮現了美麗的真代子——一千年前犧牲的芳黛——唯一的身影。”

    “……”

    “一千年後出現的吳青秀變態性欲之幽靈,就這樣藉著現代青年的判斷力和記憶、習慣,開始漫無條理的活躍。他飛快衝出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回家後和真代子商量某件事情。可能是要她事先從內側打開正房遮雨窗的扣鎖,以及事先準備好倉庫鑰匙和蠟燭之類吧?之後,吳一郎等家人們都熟睡後,潛入正房,悄悄叫醒真代子。當然,此時的真代子並下知道吳一郎的要求之真正意義!不必說,吳一郎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說出實話,而是以高壓態度命令強迫,因此真代子不知道對方懷著如此恐怖的計畫,隻解釋為理所當然,覺得非常害羞而躊躇,這點從戶倉仙五郎所述的前後狀況也可以推知。但是,真代於因為個性溫柔而唯唯是諾,結果被表麵為吳一郎的吳青秀藉著燭光誘至倉庫二樓……接下來請看有關現場調查的紀錄。”

    “……”

    “對了,就是那個部分。蠟燭從樓下開始滴著……和準新郎在蠟燭光前麵對麵坐下,真代子一定是第一次接過來吳一郎遞給她的繪卷,同時被狂熱要求為了完成繪卷而死。但是,她見到繪卷內容,麵對從五官輪廓至年齡都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赤裸少女腐爛的畫像,絕對難以忍受並顫栗不已終至暈厥,陷入假死狀態。這項事實從調查紀錄中有‘無抵抗、掙紮形跡’和‘喪失意識後遭勒殺’等內容,己能夠明白想像。

    不僅這樣,對照日後真代子在六號房呈現的,程度雖然不太深、卻屬於自己同姓祖先的華清宮雙蝶姊妹的心理遺傳事實,她在倉庫二樓陷入假死狀態的瞬間,因為吳一郎表現出一千年前吳青秀心理遺傳的姿態,所以也等於是她被喚醒承受祖先黛芬姊妹的受虐變態心理的欲望和記憶的刹那。”

    “這麽說你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但是,在心理遺傳發作與消失前後,伴隨著假死狀態、喪失意識、昏睡狀態出現的事例,自古以就有很多紀錄相傳說,所以從專門的研究觀點來看,絲毫沒有不可思議之處。亦即,以前是將這些稱之為‘神憑’(譯注:神明附身)、‘神氣’或‘神上’,若是情況非常嚴重,假死期間太長,有的會被認為真正死亡而予以上葬,結果在墳墓中複蘇等等,這一點都不足為奇。能樂‘歌占’之曲的主角、伊勢的神官渡會某,因為在土中痛苦掙紮三日始爬出,頭發完全變白,乃是此類傳說中最有名者。

    如果以精神科學方式說明,恰似電力開關由一方轉為另一方的刹那所產生的黑暗狀態。當然,因情緒的變化強弱、以及該人的體質和個性等等,會出現時間長短的差異。但通常的情況是,像是突然受到驚嚇而暈倒,緊接著身心功能完全停止,不久醒來後,行為舉止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也就是開始了心理遺傳的夢遊。另外,持續這類發作之人在經過同樣的黑暗狀態後,又會恢複正常,因此,前述的所謂‘狐憑’之類,隻是因為夢遊發作的程度特別輕,陷入無意識狀態的時間也較短暫。還有,關於在這種假死狀態期間的營養作用及新陳代謝等的研究,相信若林已藉著這位吳真代子完成了充分研究,我當然也多少了解一些,不過與此無直接關連,所以略過不提。不管如何,吳真代子陷入假死狀態的直接原因,根據若林完成的調查報告內容推測,應該是來自吳一郎夢遊的暗示,對此,我也不得不舉雙手讚成。”

    “另外,這是我自己的想像。以前的吳家並未留下有關像吳真代子這樣,顯現受女性祖先黛芬兩人心理遺傳的紀錄,而且防備這卷繪卷下讓人見到的勝空和尚,甚至吳家中興之祖虹汀也都沒有注意這點。但,這是因為他們隻知這卷繪卷所顯現的變態心理暗示隻對男性有效,而無法想像受其刺激的男性們的心理遺傳發作,會影響對方女性的心理遺傳。

    不過這次情況完全不同,重點在於彼此並非外人,隻能稱之為千載難逢的奇跡中的奇跡。由於真代子與繪卷中的主角一模一樣,因此吳一郎的心理遺傳也是史無前例,幾近完全的為暗示所支配,一言一行和一舉一動皆與當時的吳青秀完全相同,所以誘發了真代子的心理遺傳。這種想像雖是過度奇怪的巧合,卻非莫無來由的想像,而是有相當的根據。很簡單,如調查報告所述,吳一郎是故意用西式手帕勒住突然像死人般倒地的真代子頸部,所以能認為他變態性欲的目的並非隻在於殺死這個女人,而是抱著即使讓女人死亡也沒關係的念頭,想要體會勒住女人脖子的特異快感。如何?存在於一千年前的一個男人身上的變態性欲的心理遺傳,竟能這樣正確無誤的遺傳下來,豈不是很有趣的研究材料?”

    “……”

    “接下來……發作結束後,吳一郎打算利用屍體當模特兒,靜待其腐爛,所以當姨媽八代子從倉庫窗外窺看時,他才會若無其事的說‘很快就會腐爛了’。我們聽到這句話會覺得其中存在著一千年、一幹裏的時間與空間的矛盾,但是對吳一郎自己而言,一切皆是發生於現在、眼前的事情,從真代子屍體經過解剖並未發現性交的痕跡也可明白,他勒殺真代子的目的,隻是為了滿足遠古祖先吳青秀的超自然心理。”

    一口氣持續下來的恐怖內容的說明,這時好不容易中斷。我緩緩的深呼吸之後,抬起頭。

    我又恢複最初的尊敬,確定正木博士果然是偉大的精神科學家,同時也感到安心,不過卻發覺自己全身不斷的冒出冷汗。

    我再次鬆了一口氣,問:“但是……吳一郎的頭腦能治愈嗎?”

    “吳一郎的頭腦嗎?我有自信當然能夠治愈。”正木博士說著,露出諷刺的表情笑了笑,用灰暗的眼神凝視我,“我想,吳一郎的頭腦恢複正常的時間應該和你同時。”

    我又像是被給子自己和吳一郎是同一個人的暗示:心跳加快。而正木博士說我們兩人頭腦的毛病會以完全相同的過程痊愈之口吻,更讓我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森。

    但是,我仍裝成若無其事的用手帕擦臉,問:“可是,應該相當困難吧?”

    “簡單!發作原因和過程如我方才所述,在精神病理學上既可了若指掌,當然就知道治療方法,特別是像吳一郎這樣原因清楚的精神異常,我如果無法治愈,那麽我的精神病理學就等於是書桌上的空洞理論了。”

    “嘿……那麽,用什麽方法治療呢?”

    “臨機應變、使用所謂適當暗示的藥物治療,而且不是術法或祈禱之類非科學性的方法。亦即,就如至目前為止我所敘述的,吳一郎並不是因為受黴菌或結核之類肉體疾病影響導致神經錯亂,而是因純粹的精神性暗示發狂,也就是說,看過這卷繪卷以後,吳一郎已不知道所謂的時間、空間,甚至誰是吳一郎,誰是吳青秀,哪裏是中國,哪裏是日本,隻是靠著極端深刻的變態性欲刺激和環繞其上的錯覺、幻覺等倒錯觀念而活,而且其變態性欲是依一千年前吳青秀經曆的變化順序,終於成為‘隻想看女性屍體’的單純且率直的欲望。在吳一郎的遺傳性殺人妄想狂、早發性癡呆兼變態性欲的眼中—;亦即一千年前的吳青秀怨靈——看來,全世界的泥土下皆藏匿著女性屍體,因此他隻要見到泥土就會想要圓鍬,然後每天用圓鍬拚命的挖掘泥上。

    “像這樣,穿越時空而來的變態性欲幽靈如前所述,每天漫無目的的持續勞動,終至精疲力盡。提高人類性欲刺激的燃料荷爾蒙,亦即俗稱精力的內分泌,在持續劇烈勞動時會消耗殆盡,於是逐漸感覺下到那種性欲的刺激,而疲勞過度的神經浮現一種惰性,陷入一種隻是隨著對女陸屍體的幻覺氣喘籲籲地持續揮動圓鍬的狀態。由於至目前為止壓倒一切精神作用的變態陸欲怨靈幾近消失,其底下‘啊,好痛苦、好累,我為什麽要這樣持續勞動呢’的接近正常的意識會逐漸浮起,所以會時而停下圓鍬茫然環顧四周,時而像突然想到似的繼續工作。我隻要估奸時機,配合其眼中浮現的精疲力竭之意識和我眼中的理智,問他‘那女人的屍體是什麽時候埋在上裏的呢’,他則回答‘這……不知道’,亦即,到目前為止,他完全忘記的‘時間觀念’因為‘什麽時候’這幾個字的暗示而反射般複活,隨之而起的‘呀,這裏到底是哪裏’的空間觀念也開始啟動,不可思議般的開始環顧四周,同時“啊,奇怪,自己之前究竟在做些什麽呢’的自我意識也跟著抬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寂寞,哀傷的僥首,緊握住的圓鍬無力的放下,悄然回自己房間。這是遺書上所說明的吳一郎的治療順序!所謂的瘋子治療,就是像這樣觀察病患在自由行動中所顯現的心理狀態,邊了解病況邊給予適當的暗示進行治療。

    “當然,嚐試這樣的治療方法需要相當的頭腦,至少,如果像截至目前為止那種隨便指出一個病名,應用膚淺的外科或內科療法,無效時就予以縛綁、囚禁等,宛如原始時代醫療手法的那種低級頭腦就絕對不行。今後即將盛行的所謂正確精神病治療方法絕非那樣曖昧不清,也就是說,必須要有能理解所謂精神的解剖、生理、病理原則,對照心理遺傳的同時,藉著被解放病患之自由奔放的一舉一動,徹底識穿其心理遺傳的夢遊發作是如何推栘變化,在適當時機予以適當暗示,一步步引導其走向正確時間與空間觀念的敏銳頭腦。啊,哈、哈、哈、哈,講到自己本行又忍不住偏離主題了……

    “對了,話說回頭。接下來的一個月,吳一郎再也沒有出來到解放治療場,一直待在七號房裏,所以可以認為他在這段期間恢複了各種各樣的意識。亦即,時間意識、空間意識、認同自我存在的意識等等,都因為我的暗示而逐漸如同天亮般開始蘇醒,他會思索‘這裏是什麽地方?現在是什麽時候?我的名字是什麽?’,或者是‘我到底是為什麽被關在這種地方?’之類,隨著這樣的思索,又會產生各種的疑問和迷惑,然後又更加思索,也更加迷惑。對此,我命令醫務人員每天都必須钜細靡遺的在病床日誌上記錄吳一郎的言行舉止,所以若據此觀察,就能對其迷惑狀況了如指掌。若林先前讓你閱讀的阿呆發楞博士的街頭演講之類,也是我摘取當時所發生的實例,向新聞記者說明之物。到了最近,一切疑惑已在吳一郎腦海裏逐漸統一為一個焦點,應該到了相當接近恢複正常的時機。也就是說,他開始有一種接近死心的安心感,認為‘雖然思索也沒有結果,不過不久應該會明白吧’。這是因為,一個月前他丟掉圓鍬,蟄居自己的房內時,陷入相當嚴重的憂鬱狀態中,食欲減退,排泄情況也很惡劣,體重同時大幅減輕,不過後來逐漸恢複,現在可能因為秋天氣候較涼爽,依病床日誌的記錄,他還比以前更眫。所以眼前營養狀況極佳,精神狀態也頗開朗,可以如此麵帶笑容。

    “到昨天為止待在房裏的家夥會像突然想起似的出來治療場,究竟是意識秩序的恢複已告一段落呢?或是因為營養不錯,再次抬頭的性欲刺激又達到以前的高潮,導致又想揮動圓鍬?若沒有觀察一段時間是無法明白的。但,從剛才我就有著一種預感,認為吳一郎精神狀態的恢複在此又會有轉機,哈、哈、哈。”

    我耳朵聽著這些話和笑聲,同時也聽到在窗戶下方唱著什麽的舞蹈狂少女的聲音,可是,眼睛卻凝視著大桌上彷如燃燒般的綠色,在腦海中反芻正木博士的話。

    ——不論何等的名偵探前來,也無法追查的應用精神科學犯罪……你自己化身名偵探,試著查明這樁事件的真相……

    就在此時,忽然聽到喀嚓的聲音,我嚇一跳,抬頭看,發現那是正木博士頭頂上掛著的電鍾指針從十點五十六分移至五十七分的聲音。

    “如何,很愉快的內容,對不?見到這個例子,你應該就可以了解以前精神病學家的治療方法完全錯誤,同時也知道我這種解放治療的實驗是何等完美,可謂學界空前……”

    “請等一等。”我舉起右手,打斷正木博士正要像瀑布般再度傾泄而出的話,仰頭望著他那得意洋洋、有如屍骸的臉孔,重新在旋轉椅上坐好身體:“請你等一下。你進行這樣的治療實驗純粹是基於學術研究目的嗎?或者……”

    “當然純粹足以學術研究為目的。讓全世界的爛學者們知道,所謂精神病的治療應該是這樣。”

    “且慢,我問的不是這個意思。我問的是……”

    “是什麽?”正木博士不悅的眼球凹陷,動了動肩膀,仰靠椅背。

    “我想問的是,讓吳一郎發狂的暗示乃是這卷繪卷的事,還沒有人知道吧?”

    “啊……我還沒有提到這個。當然誰都不知道,司法當局也不知道,因為他們不認為這是問題。”正木博士摸著臉頰,扶好鼻梁上的眼鏡:“如我最前麵所說,這卷繪卷是吳一郎的姨媽八代子從倉庫二樓取得後藏起,若林由她手上拿來,直接交給我,所以除了若林和我,沒有人看過。法院和警方人員因為八代子在放置現場桌上的繪卷上用自己的手巾蓋住,因此完全沒有注意到,所以當時報紙的編輯餘論專欄中,還嘲笑“號稱破除迷宮高手的若林博士因為無法說明事件真相,居然搞出迷信言論’。反倒是從仙五郎口中得知繪卷之事的村人們,曾經講過什麽‘一郎在夢中獲得啟示,前往石頭切割工廠一看,見到繪卷置於高岩後麵’,或是‘當時正好是日暮天黑的逢魔時刻’之類的話。另外,認為是迷信的警方當局,似乎認定是迷戀真代子的某人,為了報複無法達成的戀情,從古老傳說中獲得靈感,才刻意對一郎采取這種惡作劇行為……”

    “啊!”我突然大叫,站起身,雙手用力抓住大桌子桌緣,緊盯著正木博士臉孔。

    正木博士奸像也因為我的大叫而震驚,口中吐出煙霧,雙眼圓睜。

    我呼吸急促,心跳劇烈,覺得喘不過氣來。

    ——我明白啦!正木博士若無其事的一句話,讓我腦海中掠過似是事件真相的靈光。

    ——雖然紀錄上未曾出現,不過我絕對是繼承吳青秀血統、和吳一郎容貌酷似的青年。

    ——兩位博士因為解剖千世子的屍體,結果證明她隻生育過一個孩子,所以否認這項事實的存在:但是,也有可能是為了對我進行這項實驗的詭計。事實上,我和吳一郎就是雙胞胎,隻不過在幼年時代為了某種原因而分開。

    ——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回到故鄉,卻愛上真代子,更甚者是利用與吳一郎酷似之點,在真正的吳一郎未察覺下,偷偷和真代子搭上關係,巧妙扮演兩人一角的愛情劇,不久,知悉吳家流傳的奇妙因緣事跡後,企圖利用吳一郎舉行婚禮的前夕進行殘酷的嚐試……

    ——不過因為我自己也承繼了吳青秀的心理遺傳,而與吳一郎同時或前後一起發狂,進而替代了真正吳一郎的身分,連兩人都分辨不出誰是誰。

    ——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因為想要分辨我們兩人,所以費盡苦心的監定加害者與被害者。

    ——沒錯,這樣分析的話,所有疑問就解決了,是的,一定就是這樣,除此之外,不可能有辦法解決一切的下可思議。

    ——啊,我果然是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人物嗎

    ——啊,我……

    正木博士依然仰靠椅背、微笑望著一瞬間在腦海中思索這些事情的我,而且,等見到我的呼吸平靜下來,故意驚訝的問:“怎麽回事?突然緊張的站起來。”

    我劇喘回答:“拿這卷繪卷給吳一郎看的……會不會就是我?”

    “啊,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正木博士才聽我說到一半,立刻誇張的大笑:“哈、哈、哈、哈,你是加害者,吳一郎是被害者嗎?有意思,如果是偵探小說的話,這可是震爍古今的名詭計呢!我也想過,你最後應該會這麽認為,啊,哈、哈、哈。但是,如果事實正好相反又如何?”

    “什麽,正好相反?”

    “哈、哈、哈,你沒必要那樣在意的去承擔受憎恨的加害者角色。要知道,你和吳一郎完全一模一樣,隻要我稍微動一下手腳,你要成為加害者或是被害者都可隨你高興,既然如此,你還是當被害者吧,事件會比較容易處理,如何?哈、哈、哈、哈。”

    我頹然坐下,一切又完全茫然……

    “假如像這樣為了一些事情就沮喪可就麻煩……所以我一開始就警告過你,不是嗎?這樁事件如果不冷靜地研究,途中有可能陷入嚴重錯覺之虞。我曾在侄之濱浦山的祭神鶉之尾權現麵前發過誓!你和這樁事件的關連絕非那樣膚淺,而是有更重大的意義……”

    “可是……比這還更重大深刻的意義?”

    “你一定要說那下可能,對吧?伹,就是因為可能才顯得很奇妙。感覺上好像我很嘮叨,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你如果不謹記我們所居住的這個世界並非隻是受到現代所謂的唯物科學所支配,同時也受到唯心科學,也就是精神科學所支配,那麽將無從了解此一事件的真相。簡單地說,以純客觀唯物科學觀點來看,這個世界不過是由長、寬、高統攝而成的三度空間;可是,純主觀精神科學所感受的世界,卻還加入‘認識’或‘時間’,形成四度或五度空間的世界,而這才是我們現在所居住的世界。在如此多度空間中進行的精神世界之法則,可說與唯物世界的法則正奸完全相反,其不可思議的活躍狀態,單是你到目前為止在這個房間裏所聽所聞之事,應該已經充分了解才對。你隻要從其中找出解決事件的關鍵即可,不,甚至事件的關鍵之鑰早已在你口袋裏。我非常確定已把鑰匙放在你手中。”

    “那是什麽樣的鑰匙?”

    “關於離魂病的話題。”

    “離魂病……離魂病又如何?”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明白呢!”

    “不明白……”

    “你要知道,在這樁事件中,最令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還有另外一個跟你一模一樣的人存在,也因為有這麽一個人,事件才會亂成一團。但是,那完全來自你的離魂病,這點,剛剛我不是說明過了嗎?”

    “可是……可是,哪有這種奇妙的蠢事呢?”

    “哈、哈、哈、哈,看樣子你還不相信離魂病。也難怪,因為每個人最相信的還是自己的頭腦!畢竟這樣比較安全,故事情節也會更有趣,所以沒必要倉皇的下結論。問題是,對於讓吳一郎發狂的凶手,最好足以所有人裏麵的一個人、吳一郎自己、及繪卷自己從彌勒佛像逃出自行活躍這三項前提來慢慢分析,然後冶靜的回想你的過去,這樣會比較快得到結果。”

    “但是,這樣不可思議、神秘的事實……”說到這兒,我無法繼續思考,中斷了話聲。

    “所以我說過不要慌,不是嗎?因為你很快就不會再認為神秘或什麽了。”

    “可是……很快……又是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我不知道,但絕下可能是今天。為了讓你恢複記憶力,我從剛才就在談話中對你施加相當強烈的精神科學實驗,不過你卻還是無法回想起過去的記憶,不得已隻好終止今天的實驗,亦即,你的頭腦尚未恢複至那種程度,繼續實驗也是白費工夫……”

    “但是,這麽說,先前你答應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與其浪費彼此時間,不如現在讓你休息一下,然後再重新實驗。”

    “等一下!這麽說,醫師你……已經知道神秘內幕的真相?”

    “沒錯,就是因為知道,才會說和你有關連。”

    “那麽……請你告訴我。”

    “不行!一正木博士堅定說著,橫叼著雪茄,交抱雙臂,上半身後仰,冷笑,望著我有點生氣的臉:“你可以好好思索原因。要揭開這樁事件的神秘幕後真相,一定要說出讓吳一郎發狂者的名字,對吧?可是,關於那位凶手的名字,如果不是你自己或吳一郎兩人之中有誰在恢複記憶的同時想起,應該不能當作真相,就算法醫學家若林博士掌握住何等不可撼搖的證據,或是我自己確認凶手與凶行的現況,一旦你或吳一郎在恢複過去記憶時否認該凶手,豈非一切徒勞無功?隻要你們兩人之一堅持‘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拿繪卷給我看的不是這個人’,一切不就完全白費?這就是這樁事件與一般犯罪事件不同的地方。所以,對於如此沒有價值的事我也不想饒舌。”

    我不自覺長歎一口氣,感到自己的判斷力迅速陷入迷惘之中……

    “你還不明白嗎?那我再說明另一項事實吧!在這樁事件中,無論如何必須追查出那位奇妙凶手真麵目的責任者,怎麽說都是法醫學家若林,就算警方當局認為這純粹是因吳一郎發狂所肇生的事件而放棄,做為一個研究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學者,在已深入研究至這種程度後,卻在最俊的關鍵時刻放棄,這是絕對不被允許發生的事,也就是說,站在若林的立場,不管他願不願意,都無法任由這樁事件在查下出真凶的狀況下無疾而終。另一方麵,我的立場則不一定如此。對於若林的努力和苦心,我沒有身為助手的責任,隻要盡到職責上的商量義務即可。知道嗎?我專業上必須竭盡全力的責任反而是讓你或吳一郎的‘頭腦痊愈’,但,就算這樣,我也完全沒有必須讓你們想起凶手名字或長相的責任。這是因為,站在我身為精神病學家的立場來看,隻要能斷定發作原因和過程,就算寫下讓病人發狂的凶手‘目前不明’幾個宇,在研究發表上也不會有絲毫影響。因為,吳一郎的發作狀態與這卷繪卷的關係,依據心理遺傳學的立足點已能完整說明,並具備學術發表的充分價值。隻不過因為若林硬出頭,表示無論如何都要找出凶手,所以我才被卷入麻煩裏……反正,我並不在乎什麽凶手,哈、哈、哈。”

    正木博士說到這裏,悠哉的在椅子上伸開雙肘,厭煩似的低頭看著我,吹出雪茄煙圈。

    對於他這種自恃為學者的冶漠態度,我有著莫名的反感,不僅如此,對於他那種愚弄別人之後又置之不理的態度,更感到無法忍受的不愉快,不禁重新坐正,輕咳一聲:“這樣不是很奇怪嗎,醫師,再怎麽身為學者專家,這樣也未免太冷淡了吧?”

    “冷淡也沒辦法!就算我全力幫忙若林找出凶手,又能夠將那家夥繩之以法嗎?”

    我感到眼眶忽然陣陣熾熱,覺得沒辦法一口氣說出所有心理想說的話……

    “管他什麽法律不法律的,如果下查出凶手後將其大卸八塊,死去的人會死下瞑目的,不是嗎?八代於、真代子、吳一郎,甚至連我都被牽連,沒有犯下任何罪狀就遭到殺害或受到淩虐。”

    “哦,還有呢?”正木博士冶冷說著,陶醉似的凝視自己所吹的煙霧。

    “還有,如果我的靈魂能夠脫離這個身體,我現在就會轉移到某人身上,大聲說出留在他記憶中的姓名,在白晝的馬路上公然疾呼,緊跟著凶手直到死為止,進行比殺死他還更殘酷的報複。”

    “嘿,如果能那樣就更有趣啦!但是,你要轉移至誰身上?”

    “誰?應該很清楚吧!當然是直接見過凶手臉孔的吳一郎。”

    “哈、哈、哈,有意思,那你就不必顧慮的轉移吧!不過,如果你真的能順利完成轉移,也不是一件值得喝采的事,因為我的精神科學研究隻好重新來過。原因在於,我的學說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乃是,靈魂‘轉移’、‘附身’或‘轉生’的事實乃是來自本人的‘心理遺傳作用’。”

    “這我了解。但是,就算凶手對你毫無用處,對於若林醫師應該會有用處吧?若林醫師把這些調查報告交給你,最後目的豈非也是希望能夠從吳一郎的過去記憶中找出凶手身分?”

    “那當然,我非常清楚。因為從今天清晨開始,我和若林會把你帶到這個房間來,嚐試進行各種實驗,總歸一句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但是,我已不想再深入追究這樁事件的真相了,理由何在?當你知道凶手名字的同時就會知道。”正木博士又吹出長長的煙霧,說。

    我盯著他的下顎,交抱著雙臂:“那麽,我擅自找出凶手也無所謂?”

    “當然,隨便你,那是你的自由。”

    “謝謝。這麽說,很對不起,請你讓我離開這裏,因為我想要外出一趟。”說著,我站起身,雙手撐在桌緣。

    但是正木博士顯得非常冷淡,靠著椅背,用力將雪茄煙霧吹得更高:“外出?你要去什麽地方?”

    “什麽地方我是還沒有想到,不過,回來之後我一定會讓你見到這樁事件的真相。”

    “哼,你知道真相後可別嚇破膽。”

    “什麽?”

    “這卷繪卷的神秘最好彼此都不要去破壞。”

    “……”我不由自主呆立當場。

    正木博士這麽說時,語氣裏充滿讓我無法動彈的力量。那種麵對曠占爍今的大事業、空前的強敵、絕後的怪異事件,不知是真是假的下定自殺決心,卻又企圖模糊一切的可怕氣度壓倒了我,讓我下自覺的緩緩坐回椅子上,同時改變打算抗拒這種力量的念頭:“好,那我就不要外出,但是相對的,直到找出凶手為止,我會坐在這兒一動也不動,在我的頭腦痊愈,能夠看透這卷繪卷的神秘內幕之前,我都不會離開這張椅子,可以嗎,醫師?”

    正木博士沒有回答。然後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上半身向前,縮坐在椅子裏,把變短的雪茄丟進煙灰缸內,駝著背,雙肘拄在桌上托腮,盯著我看的狡猾眼神,浮現兩頰的冷笑,以及抿成一字型的嘴唇,感覺上好像皆隱藏著某種重要的秘密。

    我忍不住上身向前挪,全身皮膚像是被火熱的異常亢奮所包覆。

    “醫師,你要知道,相對的,萬一我發現凶手,我一定會不分時地宣布其姓名,而且替包括吳一郎在內的真代子、八代子、千世子報仇。當然,如果因為這樣而受到任何報應,我也毫不在乎,不管凶手是何等人物,我都不放心上。因為這種殘忍可惡之人,我陷入了這樣的瘋子地獄,必須一輩子靠人喂食,隨時可能被殺,我……實在無法忍受。”

    “嗯,你可以試試看。”正木博士不置可否的說著,恍如傀儡般閉上眼,臉頰殘留一抹異樣冷笑。

    我再次坐正身體,自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情不自禁冒火:“醫師,我會試著自己分析的。首先,假定凶手下是我……因為我應該不可能如村人們所說的,獨自從彌勒佛像裏麵偷出這卷繪卷,交給吳一郎,對吧?”

    “嗯……”

    “還有,姨媽八代子和母親千世子都非常深愛吳一郎,想要靠他傳承家業,也應該不會將有著如此可怕傳言的繪卷拿給吳一郎觀看:雇用的仙五郎老人感覺上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寺院的和尚是為祈願吳家的幸福而受托擔任住持,如果知道繪卷存在,應該會藏起來才對。這樣一來,嫌犯應該是街未被任何人注意到的意外人物。”

    “嗯,當然是那樣。”正木博士以含混下清的語氣說著,睜眼望著我。眼眸裏有著與臉頰的冷笑完全無關的蒼白殘忍神色,不久,再度閉眼。

    我焦急的說:“若林博士在他的調查報告中,並未對可能的嫌犯進行各種深入的調查,對不?”

    “好像是沒有。”

    “什麽,完全沒有?”

    “嗯……”

    “那麽,其他方麵都慎重調查了嗎?”

    “嗯……”

    “為什麽?”

    “嗯……”正木博士帶著笑,似乎正在打盹。

    凝視著他的臉孔,我啞然:“那下是很奇怪嗎?醫師,不理會最重要的凶手,卻隻專注其他事情,根本就是打馬虎眼嘛!”

    “……”

    “醫師,無論是惡作劇或是什麽,像這樣殘忍且慘無人道的巧妙犯罪,應該再也找不到第二樁了吧?如果受害者沒有發狂,當然下算是犯罪,就算萬一發狂,一切同樣無人能知,而,假設被逮捕,別說是法律,連道德上的罪行或許都能推諉掉,應該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殘酷的惡作劇了吧?”

    “嗯……嗯……”

    “把絲毫末觸及根本的調查報告交給你,豈非怎麽分析都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嗯……是奇怪……”

    “想要揭穿這樁事件的真凶,唯一的方法應該是讓吳一郎或我的頭腦痊愈,直接指出凶手……但是,像醫師這麽偉大的人物,如果要主治兩位精神病患……”

    “是沒有其他方法……”正木博士的口氣像是在拒絕乞丐般的下耐煩,眼睛仍舊極困倦似的緊閉。

    “讓吳一郎觀看這卷繪卷的目的究竟是什麽?”

    “嗯……嗯……”

    “是出自真正的親切心?還是惡作劇?愛情的怨恨?某種企圖?或者、或者……”說到這兒,我心中一震,呼吸轉為急促:心跳加快的凝視正木博士的臉龐。

    博士臉頰上的笑容迅速消失,同時睜開眼睛,望著我,然後轉頭靜靜凝視房間的入口,不久,再度轉過頭來,麵對著我,在椅子上重新坐正身體。

    他的黑瞳裏沒了原有的獨特銳利光芒,帶著難以形容的柔和安靜,先前給人的蠻橫傲慢感覺也消失了,展現出高貴氣質和難以言喻的寂寞、哀傷。見到這種態度,我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下自覺的低頭。

    “凶手是我……”博士以空洞的聲音,喃喃自語似的說。

    我不由自主的抬起臉來,仰臉望向唇際漾著柔弱、哀傷微笑的博士臉龐,但是,立刻又低頭了。我的眼前一片灰,全身皮膚上的毛孔好像一一開始關閉。我輕輕閉上眼,用顫抖的手指按住額頭,心跳急促,可是額頭泠汗淋漓。正木博士的聲音繼續在耳畔幽幽響起。

    “既然你的判斷力已經恢複至這種程度,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一切就坦白告訴你吧!”

    “……”

    “又有什麽好隱瞞的呢?我早就覺悟了。我從一開始就清楚知道,這些調查報告的內容全都明白指出我就是這樁事件的凶手,但是我卻視若無睹。”

    “……”

    “調查報告的每一字每一句皆指稱‘就是你、就是你,除了你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亦即,第一次在直方發生的慘劇,乃是具備高等常識、思慮周密的人,為湮滅所有犯罪形跡,讓事件陷入迷宮,故意選擇吳一郎回家的時候,巧妙使用麻醉劑所進行的犯罪,絕非吳一郎夢遊中所為……”

    說到這裏,正木博士輕咳一聲,又令我嚇一跳,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抬起臉來,彷佛被正木博士所吐出的每個字句的沉重所壓住……

    “凶手的目的無他,是為了讓吳一郎與母親千世子分開,由姨媽八代子帶至侄之濱,進而與真代子接近……真代子是被譽為侄之濱的小野小町之美人,戀慕她的人絕對很多,同時侄之濱又是繪卷原來的藏放處,大部分居民或多或少知道相關傳說。而且,吳一郎和真代子的婚事百分之九十九能夠順利進行,所以在嚐試進行這項實驗上,要隱蔽行蹤的話,沒有比侄之濱更合適的地方。”

    “……”

    “因此,第二樁的侄之濱事件也絲毫不足為奇。一定是依照直方事件以來的計畫,某人在石頭切割工廠附近埋伏,等到吳一郎回來後,把繪卷交給他……亦即,直方和侄之濱這兩樁事件,乃是基於某種目的,由同一個人的頭腦所計畫。此人對繪卷的相關傳說有非常深入的了解和興趣,企圖掌握實驗的最適當時機,也就是被害者吳一郎對於某種重大幸福充滿期待的最高潮,預期他會完全發狂的進行此一曠古絕今的學術實驗。所以,除了我以外,還會有誰?”

    “有!”我突然站起來,臉孔似火般泛紅,全身骨頭和肌肉充滿無限氣力,瞪視愕然呆立的正木博士架在鼻梁上的眼鏡:“若林……”

    “笨蛋!”正木博士口中發出一聲大暍,同時用烏黑凹陷的眼眸瞪睨我。

    那強烈的眼神,那仿佛神俯瞰罪人一般的肅穆神情,那有如盛怒猛獸般的嚴厲態度,讓原本怒發衝冠的我完全畏縮了,踉艙後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視線完全被對方所吸引……

    “笨蛋!”

    我感到自己兩個耳朵像是著火,頹然低頭。

    “沒有思考能力也要有個限度!”

    聲音像大磐石般朝著我的頭頂往下壓,而且先前的寂寞溫柔態度完全消失,聲音裏透著如同嚴父般的威嚴與慈悲。

    不知何故,我胸口一緊,隻能凝視著正木博士青筋暴起的手壓住桌緣,用力地說出每一句話。

    “能夠深入至這種程度進行如此可怕的實驗之人,如果不是我,任誰都想得到隻有另外一個人,既然這樣,當然也應該馬上考慮到不能夠輕率的說出其姓名,你未免過度輕率了。”

    “……”

    “這些調查報告是何等恐怖?其中隱藏的隱匿犯罪心理和自白心理,又是具有何等深刻、眩惑、連水滴都無法穿透的魔力,強迫著我承認這項罪行。我接下來將說明理由……”

    我感到全身肌肉在瞬間冰冶、僵硬,兩眼的視線被橫亙眼前的綠色羅紗桌布所吸引,無法移動。

    “這時,正木博士輕咳一聲:“假設有一個人犯下一項罪行,盡管在他人眼中看來無罪,在自己的‘記憶之鏡’裏卻會留下身為罪人的自己之卑鄙身影,永遠沒辦法抹殺得掉,這是隻要具有記憶力就絕對會存在的現象,每個人皆能理解,卻總是輕忽之。但是,舉例來說,卻會發現這相當難以輕忽得掉,映現在這麵記憶之鏡上的自己罪孽身影,通常同時顯現致密的名偵探之恫嚇力和絕對逃下掉的共犯之脅迫力,成為一切犯罪的共同且唯一之絕對弱點,直到咽下最俊一口氣之前,緊緊糾纏住無人知道的罪犯。而且,要自被這種名偵探和共犯的追逼中獲救之途,隻有‘自殺’和‘發狂’兩條路,具有無比的恐怖。世俗所謂‘良心苛責’其實就是這種受到自己記憶的脅迫,因此,想要從此脅迫觀念中得到救贖,唯一的方法就是抹殺自己的記憶力。

    “所以,所有的罪犯隻要頭腦愈好,愈會努力隱匿、警戒這項弱點。可是這種隱匿手段十個人十個人一樣、一百個一百個人相同,最終都會回歸到最後唯一又絕對的方法,亦即在自己內心深處建立一間密室,嚐試將自己的‘罪孽影像’和‘記憶之鏡’一起密封在黑暗之中,連自己都無法看見。但,很不巧的,這種所謂的‘記憶之鏡’卻具有愈是黑暗看起來愈亮,愈是不想去看就愈是想看的反作用與深下可測的吸引力,所以在近乎瘋狂的忍耐過後,最後還是會回頭去看這麵記憶之鏡。如此一來,映現鏡中的自己之罪孽影像也會回望自己,雙方視線必然會完全重疊,自己會毛骨悚然的俛首於自己的罪孽影像之前。這樣的情形一旦反覆多次,終於會忍無可忍的敲破此一密室,暴露眾人麵前,讓群眾看到映現記憶之鏡上的自己之罪孽影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白‘凶手是我,你們看看這罪孽影像’。這樣一來,自己的罪孽影像就會因為鏡子的反射作用而消失,終於恢複獨自一人的清靜。

    另外,把有關自己的罪孽記憶作成紀錄、等自己死後再公開,也是避免苛責的一個方法。這樣做的時候,當自己回頭看著記憶之鏡,鏡中的‘自己的罪孽影像’也會按照該紀錄,回看自己,所以能略為放心的寂寞一笑,然後‘自己的罪孽影像’也會望著自己報以憐憫的苦笑,見到苦笑時:心情自然會稍微冷靜下來。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白心理,明白嗎

    “現在還有另外一種情形,同樣是頭腦非常好、擁有地位或信用的人所使用。假設他想把自己的犯罪事實置於絕對安全的秘密地帶,最理想的方法是應用剛所說的自白心理,亦即,將自己的犯罪形跡、證據親自調查完全,同時將自己為什麽必須是凶手的理由全部寫明在一張紙上,再把調查結果交給自己最害怕的人,也就是很可能最先看穿自己的罪行之人,如此一來,在對方心理上,基於自然人情與理論焦點的下平衡,就會產生極端細微、卻又具有‘無限大’和‘零’的差異之眩惑性錯覺,而不會認為麵前的人就是罪犯,在這瞬間,犯罪者逆轉先前的危險立場,幾乎能置身於絕對安全地帶,一旦變成這樣,所有問題都解決了。因為當此種錯覺成立後,很難再恢複舊態,愈是讓事實明朗化,對方的錯覺也愈深:愈是主張自己是凶手,凶手所站立的安全地帶的絕對值也愈高。此外,對方的腦筋愈是明晰,陷入此種錯覺的程度也愈深……

    這種最深刻的‘犯罪自白心理’和最高級的‘隱匿犯罪心理’皆出現在這些調查報告中,可以說它是超越我的遺書之前所未聞的犯罪學研究資料。而且……”

    說到這兒,正木博士停下來,忽然身輕如燕的跳下旋轉椅,仿佛在踐踏自己的思維般,雙手交握在背後,一步一步很用力的開始在大桌子和大暖爐之間的狹窄地板上來回踱著。

    我還是瑟縮在旋轉椅上,凝視眼前綠色羅紗的平麵。在眩目的綠色中,我見到剛剛才發現的約圖釘大小的黑色燒焦痕跡逐漸變成小黑人瞼孔,張開大嘴,似乎正在哈哈大笑。我專注的凝視著

    “而且,更可怕的是,出現在報告中的自白和犯罪隱匿手段,緊緊的壓製住我,亦即,如果這些調查報告公開,或是交付司法當局,第二天早上,所有相關單位都將視我為嫌犯,不僅這樣,萬一我需要站上法庭,就算我有文殊的智慧、富樓那的辯才,調查報告上的詭計也讓我無法辯駁。接下來我就說明詭計可怕的內容,也就是我為何必須承認自己是進行這項令人戰栗的恐怖學術實驗的理由。”

    說著之間,正木博士在大桌子北端停下腳步,雙手如同被綁住般緊緊交握於背後,回頭望著我冷笑。一瞬間,他眼鏡上的兩片玻璃正麵接收南側窗外照入的藍天光線,和他露出的潔白假牙一起反射陰森的亮光。見此,我不自覺栘開視線,望著眼前的黑色燒焦痕跡。但是,原本的黑人臉孔已經消失,同時也發覺自己雙頰、頸項和側腹一帶起了雞皮疙瘩。

    正木博亡默默走向北側窗邊。看了窗外一眼,馬上回到大桌子前,態度比方才更隨性,好像依然下在乎這樣重大的事件般,充滿嘲弄意味的繼續說:“重點就在這裏!你現在必須有自己是審判長的念頭,嚴正、公平的審理這樁前所未聞、應用精神科學犯罪的事件,而我則是身兼檢察官和被告兩個角色,舉發有關這樁事件的最終嫌犯,亦即,說明‘W’和‘M’行動的所有秘密,並同時自白一切……所以,你既是雙方的律師,同時也是審判長,更是精通精神科學原理原則的名偵探,你做得到嗎?”

    站在我身旁的正木博士從北側踱到南側來回走著,咳了幾聲。

    “首先從吳一郎見到對方拿給他看的繪卷,陷入精神病發作當時開始……大正十五年四月二十日,吳一郎和真代子的婚禮前夕,‘W’和‘M’確實都在離侄之濱不遠的福岡市內。M因為剛至九州大學赴任不久,猶未找到棲身之處,因此投宿於博多車站前一家名叫蓬萊館、兼營火車候車處的旅館。蓬萊館是間規模相當大的旅館,房間很多,客人進出頻繁,加上博多一貫簡陋的待客習慣,隻要付了錢,每餐有露麵吃飯,就算半天或一整夜不見人也沒人在乎,是很難取得不在場證明的地方。柑對的,W總是在九州大學醫學院的法醫學教室埋頭於研究,忙碌時還會鎖上房門,一切事情完全以電話聯係,就算鑰匙插在鑰匙孔裏,也絕不可以敲門,這是與法醫學院有關者之間的規則和習慣。而且,W的神經質,別說工友和朋友了,連新聞記者都非常清楚,所以是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最方便之習慣。

    “另一方麵,吳一郎在婚禮前一天出席的福岡高等學校英語演講會的日期和時間,隻要注意報紙的報導,一定能知道。吳一郎沿著鐵軌步行回家的習慣也很容易得知,隻要事先調查,馬上可以知道。接下來就是……讓在石頭切割工廠工作的石切男一家人服用某種難以檢測出來的毒物,以該日為中心,休息兩、三天至一個星期,趁隙進行計畫。在侄之濱這個半漁村,由於是福岡市的鮮魚供應地,一向被認為是霍亂或赤痢之類流行病的病源地,所以要使用這類病源菌相當方便。不過這種病菌有時會因個人體質或當時的健康狀況而失效,使用上有點麻煩,但,九州大學的法醫學教室和衛生、細菌學教室在同一樓層,時時刻刻都在進行細菌和毒物的研究,要利用這種手法非常方便。反正,這樁事件的特徵就是,全部過程環環相把,沒有任何誤差出現。

    “接下來,假設當天吳一郎從福岡市郊的今川橋步行約一裏回到侄之濱,依照戶倉仙五郎之言,無論如何都必須經過那處石頭切割工廠旁、兩旁是山麓和田地的國道,這一點隻要實地勘查過就能知道。田裏麥穗已經長得相當高,隻要戴著深色帽子和有色眼鏡,圍上領巾,戴著口罩,穿上夏天用的披風,靜靜坐在靠近道路的石頭上或哪裏,就能夠讓臉部輪廓和身材看起來像是完全下同的人,然後叫住回來的吳一郎,巧妙的施以誘惑,譬如說:‘我是你已故母親的朋友,在你還不懂事的幼年時期,她曾秘密拜托我一件事,我答應了她,所以現在為了完成諾言,才會來到這兒等你出現’。

    “隻要像這樣編個謊言,就算吳一郎再怎麽聰明應該也會上勾。之後,拿出繪卷給他,表示‘這是你們吳家的寶物,令堂說放置家中會影響孩子的教育,所以托我暫時保管,因為你明天就要成為一家之主,所以前來送還。也就是說,這是你和真代子成婚之前,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看過才行的東西,其中描繪你的遠祖一對夫婦無上的忠義和極致的愛情,雖然關於這卷繪卷有各種恐怖的傳說,也嚴禁給心情不夠冷靜的人看到,不過那完全是迷信,事實上,裏麵是非常完美的的名畫和名文,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就在這裏觀看,假如不喜歡,再交回給我保管也無所謂。

    ‘若在那塊高岩後麵看,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如果是我,這麽說是最能激起我的好奇心的一番話!反正不管如何,吳一郎上勾了,依言在岩後展開繪卷,凶手則趁此時逃離,這並不會很困難。

    “接下來是兩年前的事件,也就是大正十三年三月二十六日發生的直方事件。當天晚上, W和M也確實都在福岡市。這是因為前一天的二十五日,M很難得去到九州大學,先見過當時猶在世上的精神病學教授齋藤博士和一幹舊識後,求見校長、提出論文,並取回自畢業以來就寄在校方的銀製手表。住宿處仍是蓬萊館。另外,W從當時就居住在現在的春吉六番町家中,過著單身生活,家裏隻有一位幫忙煮飯的老婆婆,所以要趁天黑以後悄悄離家,直到天亮才回來而下被人察覺是相當容易的。亦即,兩人的不在場證明都很不明確。……當天晚上九點左右,一輛嶄新的箱型計程車在陰霾夜空下離開福岡向東疾馳。車上的人一副以煤礦致富的土財主模樣,說‘已經沒有往直方的火車了,但是我忽然有急事前往,請你全速趕往直方’……”

    “什麽……那麽,吳一郎的夢遊症……”

    正木博士踱過我麵前,回頭冷笑說:“那是騙人的,完全是謊言。”

    “……”我的腦髓有如電扇般開始旋轉,身體自然的傾向一側,彷佛就要倒下,勉強抓住椅子扶手才撐住。

    “如果有那樣的夢遊存在,我不會有臉再見你。首先,頂住廚房後門的竹棒掉落的說明相當含糊,如果說有人戴著手套伸入門縫,試圖用手指夾住竹棒,卻導致它掉落,這還算合理,或是順利拿開竹棒,後來故意布置成自然掉落的狀態,這也能講得通。但……算了,別管這些了,反正隻要聽了我的說明就可明白,也同時能明白我為何斷定這是夢遊症的理由……”

    在我腦髓裏的旋轉逐漸靜止,不久完全停止。同時我也咬緊牙根,忍耐著頭皮發毛的感覺閉上眼。

    “審判長,你不冷靜是不行的,因為接著將有更多不可解的恐怖事情呢!哈、哈、哈。”

    “……”

    “那麽……第二是,仔細研讀這些調查報告,會發現兩點令人感到異樣之處。其一是剛剛你提到的疑點,調查凶手的方法僅是等待吳一郎的記憶恢複,卻完全放棄其他的調查方法。另一項則是,請注意有關吳一郎的出生日期。

    關於吳一郎的年齡,這些調查報告中有插入一則新聞報導的剪報當作參考,但是根據這則報導,吳一郎的母親千世子從明治三十八年左右離家之後,約有一年的時間在福岡市外水茶屋的一家名字很難記的裁縫補習學校補習,而她在這段期間並未生育孩子。所以,假設她這個時候真的未曾生育,那麽可以推測吳一郎的出生應該是在明治三十九年後半至四十年之間。隻不過,像這種用以推定年齡的剪報,依常識來分析,應是因為吳一郎是私生子,為求慎重起見才特別插入也不一定。另外,也可能是由於新聞記者認為在當時造成話題的這樁“美麗寡婦命案之迷宮事件”的真相與其昔日的情欲關係有關,所以才找出這項資料:或是因為在該報導中提及她因吳虹汀之名而取了虹野三際這個名宇,所以才納入這些調查報告裏。但是,在我眼中看來,它卻包含了意義更為深遠的另一種暗示,也就是說,能夠推定出似是吳一郎出生年齡的明治四十年十二月,乃是九州帝國大學前身的福岡醫科大學產生第一屆畢業生的同一年,明白了嗎?”

    “……”

    “當然,若以局外人的觀點來看,或許會認為證據薄弱的令人懷疑,但事實上絕非如此。當時的大學生裏確實有奇怪的家夥存在,而這些調查報告就是想指出那家夥即是這樁事件的始作俑者,直方事件的凶手之真相。這就是我所謂的自白心理,‘作賊心虛’這句千古不變的格言之顯現,因為,知道吳一郎真正出生時日和地點的人,除了M和W以外,隻有他的母親千世子一個人。”

    我用力扭動肩膀,雖然自己也不明白其中含意……這時,正木博士也稍微沉默了,但是他的沉默卻彷佛讓我陷入無底深淵。

    正木博士又繼續:“注意到這點時,我全身顫栗不已,忍不住咒罵出聲,但卻沒有辯駁的餘地,更何況檢查吳一郎的血液、決定他是誰的兒子之權力掌握在法醫監定學的世界權威W手中。”

    正木博士在南側窗畔忽然停住,悄然低頭,咽下一口唾液。

    我用顫抖的手再度摸著額頭,極力控製自己身體的發抖,一手緊抓住膝頭。

    不久,正木博士深深歎息一聲,好像害怕望著窗外般猛然轉身麵向這邊,默默低垂著臉,好似正讓自己的情緒冷靜下來般,隔著大桌子走過我麵前,在北側窗前轉個直角,開始在窗畔來回踱步。每當他那憮然僥首的身體經過眩眼的窗前,閃動的光影就會掠過我麵前的大桌子邊緣。

    正木博士又輕咳幾聲:“這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福岡縣立醫院改組為醫科大學,重建於這處鬆原時的事……該大學第一屆入學的青年學生中有W和M兩人,W讀的是法醫學,M則念精神病學,都是有誌於當時在醫學界猶末充分發展的領域,彼此互爭第一名。但是,可能是出生於結核病家族的緣故,W在當時的學生裏是那種屬一屬二的美男子,個性務實,是非常神經質的人,另一方麵,M卻是身材矮胖的醜男,喜歡幻想,行事率性,屬於天才型的人物,兩人各有正好相反的特徵。也因為如此,彼此總在學業上相互爭霸。

    如前所述,W專攻法醫學,M專攻精神病學,兩人目標不同,可是兩人對於當時尚未廣泛的精神科學方麵的研究興趣——可能是一種宿命吧?——居然完全一致!或許是因為彼此頭腦正奸相反的緣故,導致極端對極端的偶然一致也不一定。因此,兩人都接受當時屬於這方麵權威的齋藤博士指導,而且兩人對於一些與專門醫學並無多大關連的迷信或暗示之類的研究狂熱更是幾乎突破沸點。當然,這是因為深受東洋哲學造詣極深的齋藤博士指導所影響,所以兩人同時被距離福岡下遠的某地的非常有名之恐怖傳說所吸引,可說是當然的結果。

    雖然兩人至目前為止互有敵對心理,可是在著眼於這項傳說的同時,卻忘記一切仇恨的握手言和,彼此交換意見,擬定針對問題的研究方法與策略的結果,決定W從‘迷信、傳說的起源與精神異常’的實際層麵著手,M則從‘根據W的研究結果分析佛教的因果報應論’或‘包括印度、埃及各宗教在內的輪回轉世論點的科學研究’等較廣泛的題目進行研究。這是表裏互有關連的兩個研究主題,目的是希望能夠揭穿該傳說的真相,由此也可想像兩人當時是何等自傲了。事實上兩人都下定決心,隨時準備拋棄所謂的人情、良心,也不惜踐踏神佛。西洋人之中,也有一些人是為了開拓科學新領域而不擇手段的研究者,特別是醫學方麵的專家當中,為了學術研究而抹殺良心、極端殘忍殺人的例子可謂數不勝數,其中有些當然有受到輿論譴責,卻仍基於為學術或為人類文化的名義,毅然遂行慘無人道的研究工作。所以,W和M也互相約定要不顧一切的徹底進行這項研究實驗,

    就這樣,兩人抱著比互相爭奪第一名還更強烈的熱切,同心協力開始調查這項傳說。正好吳家長女Y子已達妙齡,正在尋找對象,但是因為鄉下地方的習慣,吳家具有精神病血統的傳聞已經四處皆知,無人願意與吳家結親。用盡各種手段找尋的結果,總算找到當時在福岡簣子町經營京染悉皆屋的外來人士G的三十歲男人,也因此,中斷一時的與吳家血統之傳說再度複活,這一點對於兩人的研究可說是非常方便。

    和M同樣深入研究此一傳說,在W藉著調查古跡為名,找到如月寺的和尚,設法偷偷謄寫《緣起文》之時,M也同樣取得和尚的信任,偷偷切斷彌勒佛像的頸部,發現意料之外的事實,亦即,在如月寺的《緣起文》中述及已被吳虹汀燒毀的繪卷,事實上仍舊存在,不久之前還存放於佛像內,直到最近才被某人發現,悄悄地拿走。

    對於本來隻要查明吳家家譜相與之糾纏的傳說史實就覺得滿足的兩人來說,這既是出乎意料的發現,同時也帶來莫大的失望。不過,失望隻是短暫的,年輕的兩人很快又恢複比先前多出數倍的勇氣,比前更緊密的合作,從各方追查繪卷行蹤,綜合結果研判,認為偷竊者應該是 Y子的妹妹、美麗的女學生T子。於是事情開始複雜了起來……你既是審判長,應該已多少猜透一些內情吧?哈、哈、哈。”

    “……”

    “不過,W和M兩人的合作到這裏又完全中斷。問題在於繪卷掌握在T子手上!‘與藏放佛像腹內不同,是由活生生的人保管,想要偷出來並不容易,因此暫時中止這項研究吧!’,‘嗯,就這麽辦,改天再……’,兩人很乾脆的分道揚鑣。可是,彼此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雙方都下定比先前強烈好幾倍的決心,企圖繼續這個實驗。當然,無可否認的,兩人的這種決心也反映在T子的美貌上。問題在於,他們和吳青秀的忠誌不同,W和M的誠意僅止於完成這個實驗,明白吧?”

    “……”

    “當時的福岡附近乃是剛開始流行方帽子的時期,亦即是藝妓們歌頌‘最後會是博士或院長呢’的大學生最受歡迎的時期,即使是一般家庭也都抱持著‘隻要是學士就把女兒嫁給你’的觀念,也所以尾崎紅葉的‘金色夜叉’和小杉天外的‘魔風戀風’才會廣為流傳。W和M互相爭奪T子,不過若問結果如何,很遺憾,兩人各自的特性發揮得非常徹底。

    最初是W勝利,畢竟W在當時所有戴方帽子的人當中也算是特別俊俏的人物,而且又是優秀人才,再加上親切、誠懇等各種絕佳條件,確實非M所能敵,互相激烈競爭的結果,M終於死了心,放棄學業和一切逃至荒山野外,一麵找尋化石之類,一麵治療內心的創傷。

    另一方麵,W絕非那種會沉醉在成功美酒中的單純男人,等到馴服T子之後,他就依照原定計畫,想取得繪卷而開始巧妙地說服:‘聽說你家有一卷和家譜糾纏下清的邪惡因緣繪卷,你不想趁現在仔細調查看看嗎?否則,如果我們之間生下兒子,就必須替他擔憂。’可是,T子也非尋常女子,似乎不願放手的說:‘我不知道有那種東西。’硬是不拿出來。W不知道繪卷的藏放處,隻好改變手段,企圖帶著T子前往福岡。不必說,他在內心盤算著,隻要能帶她離開,她一定會攜帶這卷繪卷。

    巧的是,T子的姊夫G,這位京染悉皆屋,乃是無可救藥的好色之徒,進吳家不久就開始接近小姨子T子,執拗的企圖染指,所以一經勸誘,T子就二話不說的跟著他離家,在福岡偷偷與W同居。姊姊Y子好像也很清楚、或是隱約知道這些事,所以並未積極找尋。問題是,重要的繪卷依舊下落不明,即使以W的眼力,還是沒辦法識穿T子是否攜帶著繪卷。

    但是,W並未失望。繼續在T子身邊等待機會,同時放掉學校一切工作,監視著T子的行動。也難怪W會這麽做,T子為了不讓姊姊和如月寺住持以外的人察覺,化名為虹野三際,並提出要參觀展示會的中國古代刺繡,種種行為的動機都逃不過詳知繪卷來曆的W眼中,理所當然會推斷T子一定是將繪卷藏放某處。

    不過,聰明伶俐的T子,從W的態度裏,應該也察覺了某件事情。也就是說,她雖然不很確定,卻知道W接近自己的目的並下單純,說不定目的就在繪卷,而且想擁有繪卷……她很小心的不讓自己的懷疑形之於包,所以W也隻能夠氣得牙癢癢的卻又莫可如何。不但如此,W不久後又受到更嚴重的打擊,不得已隻好含淚退場,亦即,他下斷變換手法搏取對方歡心、視為找出繪卷唯一線索的T子,竟然在他無法抵抗的要害予以意料之外的重擊。

    不是別的,就如我剛才所說,T子略微察覺對方的愛情是以自利主義為中心,另一點是,她當時才第一次得知W的家族有著嚴重的肺病遺傳傾向,可是W卻完全隱瞞這項事實。而且,這是題外話……若是對照此事實,將會了解T子為何有如此浪蕩行為,並非如一般人說的那樣的不守婦道,也不能責怪其薄情的態度。因為其行為的背後有承續吳家血統的悲痛、沉重觀念在推動,而那是自‘魔風戀風’以來自由戀愛風潮的具體化,同時基於一介弱女子的判斷,幢憬著想要盡可能留下有健康血統的子孫的心情。對照離家當時,附近人們冷嘲‘反正如果留在家裏找男人,頂多也隻是找到像G那種來路不明的家夥’的事實,應該也能說明T子的這種心情,更能理解T於是有何等理智和純情兼備的聰明玲瓏個性。站在這樣的觀點,可以認為T子天生就是不幸的薄命女性。

    還有一點我必須在此告白,那就是,你或許已察覺也未可知,有關W家的血統以及其健康狀態的秘密。利用書信告訴T子的人就是M,原因在於他仍舊深愛T子,以及對於這項研究的不死心。M和W個別采取行動之後,考慮到也許有另有他人藏起繪卷,在進行各種搜索之時,從前述村人們的謠傳推測T子心理,認為有這種可能而進行此種反間密告,他果然做對了。當然這種行為對W來說很卑鄙,更何況M還藉著這封信再度接近T子,但是,但是……若回顧當時至今日為止,M必須持續被要求償還恐怖代價的事實,實在是令人毛骨悚然。有誌於研究‘因果報應’的人卻受到因果報應所苦惱,導致下定自殺的決心,讓他連笑談命運的諷刺氣力都沒有……

    話雖如此,當時M又如何能預知未來?他隻是受到這項傳說所包含的精神科學之魅力和T子的美貌所吸引,同時更抱著隻要是為了學術研究,一切都不在乎的最初的意誌盲目前進。不到豐年,M就和T子同居,沒多久,T子懷孕的徵兆就明顯呈現,在該年進入暑假後不久,已可以感受到明確的胎動,而且,這個胎動應該形容為在日後長達二十年歲月中,徹底掌握W和M兩人命運之命運魔神般的胎動,是焦躁的想取得W和M兩人心髒要玩的胎兒的暴動,更是讓在這出以精神研究為中心的超越血淚、義理、人情之妖邪劇裏擔任主角的所有演員,全部陷入死亡結局的命運魔神的捉弄。問題是,這出戲開幕時丟給觀眾的疑問‘我是誰的兒子?’……從那時至今,所得到的回答不管是有形或是無形,全都是否定的。

    當然,W和M都可以回答這個問題。但是,他們的回答是否屬於不可搖撼的事實,就算後來成為‘藉血型監定親子關係之方法’專家的W,同樣無法調查,因為他不能隨意采取自己和M的血液。不僅如此,比任何人更能夠說明這項事實的胎兒母親T子,在尚未接受調查前就已‘死無對證’,也未留下絲毫證據。如果她生前有留下寫著胎兒父親之人的姓氏或什麽之訊息,事情就能迎刀而解,隻是很遺憾的,她什麽也沒有留下,申報戶籍時也隻是簡單寫上‘父不詳——吳一郎’幾個字,因此W和M可以任意肯定或否定與T子的關係,更何況,T子是否曾與W和M以外的男人扯上關係,除了她自己的良心之外,沒人知道。這表示,T子腹中胎兒的父親,除了T子複活明確證言,或者寫下某種不動如山的記述,否則絕對永遠無法得知。

    命運的魔神—胎兒—出生後,是個如珠玉一般的男孩,他是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於兩人秘密同居的福岡市外鬆園一位皮革商人家中的別院。聽到男孩的啼哭聲後下久,一直忍耐的M首次問T子‘聽說有一卷會詛咒吳家男子的繪卷存在……’這時,T子似乎也被為人母親的愛心打動,終於說出了實情:

    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和繪卷,比三餐吃飯都更重視,所以懂事以後就經常獨自前往寺院,觀賞或臨摹據說是虹汀先祖親繪的紙門圖畫或親自雕刻在欄杆上的仙人畫像。來參拜的村人們不知道我在場,總是會談及各種有關寺院緣起的事跡,我聽了非常感動,而且從他們的談話裏得知了有詳細寫明寺院緣起的文章,是由和尚慎重保管……我很想看,最後趁無人之際,假裝觀賞繪畫或什麽的四處搜尋,果然在和尚房間的書箱裏找到《緣起文》。

    見到這個以後,我覺得那卷被燒毀的繪卷未免太可惜了,就前往大殿捧起佛像搖動,卻發現很奇怪的事,裏麵好像有疑似繪卷之物的聲響,由於事情出乎意料,我當時嚇了一跳,心跳急促。

    但是,我把這件事情告訴和尚時卻被訓了一頓,因此過了大約一個星期,趁著放學回家,我假裝至大殿上香,拔下佛像頸部,取出繪卷。

    但是,帶回繪卷在無人的倉庫二樓打開一看,發現裏麵盡是意料不到的恐怖、惡心畫像,我再度嚇了一跳,馬上想要送回寺院,但,這時忽然見到繪卷裱裝非常漂亮,又覺得送回去未免可暗,所以日後每當自己一個人在家時,我就會一點一點撕下裱裝背麵的紙,利用壞掉的幻蹬鏡頭觀看絲線的排列,描繪在紅色絹布上。不過如果被人發現就糟了,因此製作好以後就全部燒毀,倒入室見川裏。

    等到終於學會那種刺繡的方法以後,我用撕下來的紙修補回原來的樣子,把繪卷送回佛像腹內,當時比偷出來的時候更加害怕……然後沒過多久我就來到福岡,所以繪卷應該還在如月寺的彌勒佛像腹內。

    可是,像這樣在兒子出生後,我才真正了解繪卷的可怕!我想,姊姊Y子如果也像我一樣生下兒子,又知道那卷繪卷的存在,應該也會有同樣的想法。我開始怨恨虹汀先祖為什麽沒有將繪卷燒毀了。

    話雖如此,沒有人知道繪卷的存在,隻有我,所以我誠懇的拜托你,那卷繪卷給你當作研究學問的材料,不過請你藉著科學的力量,破除繼承我血統的兒子受到繪卷恐怖奇妙的魔力詛咒。

    她含淚哽咽的說著。

    愣住了,卻也高興不已。心裏在想,原來是這麽回事,難怪怎麽都找不到!我們的搜尋方針和繪卷的藏放處剛好是南轅北轍,找的盡是沒有繪卷的地方,想憑藉一己之力追尋偶然當然是找不到了。M獨自竊笑的瞞著T子來到侄之濱,偷偷潛入如月寺,拿下佛像頭部一看……

    “接下來我就不說明了,因為沒必要說明。”

    “一切由審判長自行判斷。”

    “……”

    “除了藉W和M後來的行動,不,應該是藉著今天在這個假設法庭上,我這位檢察官的結辯與M這位被告的陳述來推斷繪卷的行蹤以外,沒有其他方法。”

    “……”

    “M默默回到刮著寒風的福岡市。終有一天會受到繪卷的魔力——六幅腐爛美人畫像——詛咒,背負著掛上學術名義的實驗十字架的可愛男孩臉龐一直在他眼前打轉……同時,他不停思索著當將來麵對這對母子必定會遭遇的大悲劇時,自己應該怎麽做的方針與覺悟。”

    “……”

    “當他若無其事的回到鬆園的家中時,麵對正在替兒子喂乳的T子,立刻瞎編了一番話。表示繪卷不知被和尚或是什麽人取出,己不在彌勒佛像內,可是自己又不能向和尚要求取得,隻好失望的回來。不過終有一天自己獲得學士學位以後,如果能在大學裏任職,屆時再以大學的權威要求提供為學術研究材料也不遲,所以繪卷的事隻好就此告一段落。但是,自己必須在今年歲暮之前回故鄉處理財產,所以現在就得趕回去,同時也順便解決他們母子的戶籍問題,如果有任何事情,可以寫信寄到某某地址給他……等Y子不太情願的同意之後,第三天他便連福岡大學的畢業典禮都沒參加便前往東京,也沒有回故鄉而將戶籍轉至東京,迅速辦妥護照後出國。這是因為當時在M的心中已開始進行麵對將來悲劇的第一項準備,這也是隻有W能夠了解的宣戰公告。”

    “……”

    “伹是W對此的應對態度相當冷靜。他穿上了白色研究服留在母校的研究室,雖然洞察了一切,卻若無其事的利用顯微鏡進行研究工作。”

    “……”

    “W和M的不同個性之後仍舊持續發揮。亦即,M遊學於歐美各大學之間,一方麵繼續研究心理學和遺傳學,以及當時興起的精神分析學等等,另一方麵則透過內地的官方報導和新聞注意 W的動靜,等待時機來臨。這是因為他下想讓那男孩冠上自己的姓,也為了逃避T子的追蹤。擁有女人罕見頭腦的T子,如果把M的失蹤和如月寺繪卷的失蹤聯想在一起,遲早會產生可怕的懷疑,尋思W和M為何皆想得到那卷繪卷的各種理由,萬一憑著女人的敏感和母愛而歸納出兩人真正的用心,一定會四處追蹤M,說不定連出國都不在乎。M幾乎是過度了解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但是,也不知W是否知道這點,他仍舊輕鬆自在,不僅公然暴露自己的姓名和行動,還陸續發表‘犯罪心理’、‘雙重人格’和‘心證與物證’之類著名研究心得,名聲遠播海外。但,這也是W慣用且擅長的手法,他認為,隻要能被公認為這方麵的專家,那麽即使將來進行如此恐怖的精神科學實驗,非但有了不會受到世間懷疑的一種所謂‘精神性不在場證明’,也能擁有在事件一發生就趕抵現場的理由。不管如何,其大膽且細膩的行動,後來在將恐怖的實驗結果報告丟給對手時,終於被察覺。

    就這樣,十年的歲月飛逝,到了大正六年,從兩、三年前起就在英國留學的W回國。知道這件事後,M也馬上緊跟在後地回國。不過,W的留學與回國時機對M來說乃是相當重大的問題,原因何在?很簡單,T子母子被M遺棄後,十之八九應該會搬離鬆園躲藏在某處,但是不管上天或下地,W絕不可能忽略其行蹤,同時也能認為,W會出國留學,就表示他確實掌握了T子母子的行蹤。換句話說,W因為能夠明確預測T子母平定居何處,而且短期內不會遷移,才會安心留學。這麽一來,如果抱著懷疑的眼光看待W的回國,難道不能肯定這是意味著W對此存有某種擔心,或者打算發動某種計畫的時機來臨?再換另一種角度來看,M就是認為可以藉著W的這種行動輕鬆找出T子母子的行蹤,在國外留學期間,才會隨時注意內地新聞和官方公報。

    但是,W當然不是那種莽撞行事的男人。回國後,除了偶而出差以外,幾乎沒離開過福岡,每天都留在大學裏麵,沒過多久就從助理教授升為教授,陸續解決各種困難的事件,名氣愈來愈響亮,中間也穿插著氣喘發作,可說是相當忙碌……不過其態度依然悠閑,彷佛把一切當作昔日之夢一般,從早到晚麵對試管和血液。

    另一方麵,M也不覺困惑。他從W回國後的態度已得知,T子母子居住在以福岡市為中心的一日路程之內的地方。不僅這樣,T子年齡應該尚未滿三十歲,假定她仍美貌如昔,無論居住何處,一定多少會有風聲傳聞;而且如果其子I也仍不知父親是誰的在母親膝下成長,除非發生特別隋事,否則會如M所計畫的冠上母親的姓氏,雖然因為是私生子有可能延後申報戶籍,不過現在應該是就讀小學三、四年級,隻要有耐性,一定可以查出眉目。於是,他將W以福岡為中心的出差地點列為第一目標,進行地毯式調查,果然回國不到半年,在直方小學的七夕發表會展示室的五年級成績優秀學生名單中發現I的姓名。當然,當時M也因為一時疏忽沒有留意到I是因為成績卓越,是以十一歲的年齡跳級為五年級學生,所以還懷疑是不同的人。

    但,可能是天意使然吧?不久,一位進入展示室的學生偶然回頭,視線與M交會。這時的M不由自主的移開視線,逃跑似的出了校門,雙手掩麵,詛咒身為科學研究者的自己一生。那位學生和他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五官輪廓沒有半點疑似W的兒子,同時也絲毫不像M,對此,M雖然安心籲了一口氣,卻又立刻痛恨起自己的安心。再過不久即將背負學術實驗的十字架,變成悲慘模樣的這個孩子,容貌是那樣可愛、清秀,其發育的圓滿、舉止神態的天真無邪和溫柔……應該稱之為所謂的菩提心吧?那孩子的澄亮眼神一直在M的眼前晃動,無法揮去,M隻好唱著那孩子將來一定會被送進去的‘瘋子地獄’之歌,站立大馬路上,不懼眾人譏笑的敲著木魚,企圖彌補自己的罪孽。

    那孩子就是如此的清秀、俊俏。

    在九州帝國大學法醫學教室裏,一定隔著玻璃窗看穿M的這種行動,蒼白的瞼上露出他一貫的冷笑。他很清楚M逃到國外的心理,也知道在I到達思舂期之前,M必定會回日本,並回到九州,而且絕對已完成與這項實驗相關的各種研究,持續進行一切準備的等待著。

    這是因為,W深知M是徹頭徹尾的學術奴隸,其視為一生研究目標的‘因果報應’或‘輪回轉世’之科學原理——也就是‘心理遺傳’——的結論中,迫切想得到實驗成果的狂熱,並不遜於W傾注心血的名著《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與其證跡》、希望以繪卷魔力的影響作為其實例的狂熱。亦即,W對於繪卷具有這樣的研究價值和魅力深信不疑。

    可是……可是,M日後又會如何深刻的一再體驗煩悶與苦惱呢?他開始明白下定決心為了學術而犧牲良心,目睹一位無辜的可憐少年成為行屍走肉,自己卻對其進行研究,誌得意滿的發表實驗結果是何等困難?然後更發現他大學畢業後十幾年間,幾近瘋狂的研究,隻是為了忘記這種良心苛責,而且是與為了忘記死刑見證人的痛苦而專注磨利斷頭刀相同的悲慘心理之顯現。這項學術研究——斷然放棄磨利斷頭刀——向母校提出的學位論文根本王張,又是什麽?那就是‘腦髓並非思考事物的地方’……”

    “……”

    “然而,M個人的煩悶終於輸給了學術研究的欲望,他恢複了想藉自己學說力量打破‘瘋子的黑暗時代’和即將蔓延的‘瘋子地獄’而忘掉一切的最初意誌,而且可能以不輸於W的冷靜和殘忍,計算著I的年齡。”

    “……”

    “T子的命運恰似風中之燭。到了那時,T子應該也已完全看透昔日以自己為中心、與M和 W的戀情究竟意味著什麽,也絲毫不再懷疑當時兩人對自己的熱情純粹隻是為了繪卷的魔力和自己肉體的魅力。更確信奪走繪卷的人如果不是向自己問出繪卷藏處的M,就是因為失戀而懷恨的 W。她也明白兩人皆是不惜持刀對付纖弱女子的可怕對手,所以拚命抱緊自己的兒子顫栗不已。

    因此。在T子的想像深處一定經常描繪著,萬一繪卷魔力的實驗有朝一日真的針對I進行,凶手絕對就是M或W……

    因此,T子的死亡乃是準備這項空前絕後實驗的第一要件。”

    “啊,醫師,請等一下,請不要再說下去了。這樣恐怖的事……”我忍不住尖叫出聲,趴伏在大桌子上。腦海像在沸騰,額頭卻是冰冷的,手掌則有如火烤,激喘不停。

    “什麽?你說什麽?我是因為你的追問才說明的,不是嗎?”正木博士的聲音帶著不可抵抗的力量壓落在我頭上,但,馬上又改變聲調,訓示般接著:“你怎麽這麽懦弱?會有人答應聽有關別人一生浮沉的重大秘密,卻在對方敘述的途中要求停止的嗎?你試著站在對抗這樁事件的我的立場看看,試著體會我克服所有下利立場的痛苦看看……接下來還將出現更多可怕的事情!”

    “……”

    “了解了嗎?T子應該也察覺自己是這樁事件的第一必要條件,這點從她對I所說的‘等你大學畢業後,如果我還平安無事,就會把一切告訴你’可知T子因為疼愛兒子,費盡心思終於覺察這件事。這段期間,T子的生活一定隨時有生命的危險,一方麵要極力讓I遠離詛咒,在I能夠了解詛咒的真栢,也有足夠智慧警戒之前,什麽都不告訴他,不讓他受到繪卷或故事誘惑的靜靜等待著;另一方麵,她則必須繼續暗地裏搜尋M的行蹤,確定繪卷的有無,希望憑自己的力量與智慧,接觸W和M,讓他們坦白一切,解開這項恐怖的學術研究與愛欲的糾葛。如果可能,她甚至希望親手毀掉繪卷。這是時時纏繞於她腦海裏的淒愴母愛。

    但是,T子的昔日情人,W和M兩人二十年來一直是宿命的敵人,人情世界的仇敵,學術界的競爭對手,而且中間還夾著T子母子,到了這時,彼此互相詛咒再詛咒的結果,兩人皆已化身為無可救贖的學術之鬼,除了在精神方麵彼此廝殺以外,沒有其他生存之道。而且,兩人皆用盡一切積極和消極力量詛咒對方,專心一意磨利撩牙,企圖在應是兩人之一的兒子I身上嚐試繪卷的魔力,將結果公開於學術界,視為自己名譽的同時,利用沒有人道的罪責纏勒在對方脖子上。犧牲的到底是誰的兒子?兩人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兩人腦海中所想的隻是,隻要那孩子確實是延續吳家血統的男兒即可。”

    這回,我全身真的湧現完全無法忍耐的顫栗,用力抱頭,趴倒在綠色羅紗上,所有神經皆受到正木博士猶如解剖刀般淒愴的聲音所威脅……

    “結果終於來了,落在M二十年前所預測的位置,他受到如惡魔般不可抵抗的力量所左右,下得不重新站立在他曾驚恐、顫栗、瘋狂掙紮想逃避的可怕決勝起點!二十年前驅動M的畢業論文《胎兒之夢》,現在藉著看不見的宿命力量,硬生生將他拉回原點。”

    我很想從椅子跳起來逃出房間外麵,但我的身體卻很不可思議的密貼在椅上,不停地顫抖,連想掩住耳朵都沒辦法。正木博士沙啞的聲音一字一句的清楚傳人耳裏。

    “就這樣,有關這項實驗進行的第一個障礙——T子的生命——完全除去了,能夠連結M、 W和I的過去之唯一證人、能確實證言I是什麽人的兒子,同時隻憑一句話就可指證誰是這項恐怖科學實驗的‘活生生之證據’的T子,照著預定計畫,在一切仍陷在迷宮之時就已消逝於這個世間。接下來的問題是,這項實驗的第二個必要條件……亦即,M要坐上九州大學醫學院精神病科教室內教授的椅子。換句話說,這是當實驗結果萬一遭到追究,為了掩飾遂行事件者的行蹤,為了完全保護彼此的秘密和絕對安全,也為了在適當時機將凶行推到對方身上,需要謹慎再謹慎進行的必要條件。”

    先前一直踱步的正木博士說到這裏的同時,突然停住腳步。雖然我趴伏在桌上,卻很清楚他的位置正好是在掛在東側牆壁上的齋藤博士肖像畫和“大正十五年十月十九日”的日曆前。而,正木博士的腳步聲突然停止的同時,聲音也一起中斷,房裏忽然籠罩著意料之外的靜寂,讓原本凝神靜聽的我,感覺正木博士彷佛突然消失一般。

    我這樣想著,仔細聽了約兩、三秒鍾的時間吧?馬上開始深深理解這種靜寂可怕的意義。

    ——我腦海裏又重新掠過自今天早上以來的所有疑問,情不自禁雙手緊緊揪住頭發,好像站立在針尖般,惶恐的等待正木博士繼續開口。

    ——十月十九日的秘密……

    ——當天被發現的齋藤博士離奇死亡之屍體的秘密……

    ——由於齋藤博士離奇死亡,正木博士就任精神科教授的幕後秘密……

    ——以及,一周年後同月同日的昨天,迫使正木博士決心自殺的命運魔手的秘密……

    ——若林博士明言正木博士已在一個月前自殺的意識渾沌心理狀態的秘密……

    ——一切完全是由一個人所安排……

    ——是M呢?或是

    ——這件事隻要藉著接下來正木博士說出的一句話,就能夠如電光般閃亮,但是,未說之前卻有著難以言喻的恐怖、黑暗、沉默、靜寂……

    不過,正木博士沒多久卻又若無其事般的開始踱步,僅在短暫的沉默間,略過我所恐懼的說明,接著說:“像這樣,M繼任齋藤博士職位至九州大學上任後不久,立刻決定進行此一學術界空前絕後的實驗,而且將實驗結果全部丟到我麵前。”

    “……”

    “所以,目前M和W是同罪,就算下是同罪,也沒有證據可以推卸責任。”

    “……”

    “因此我有了覺悟,打算藉著方才你所閱讀的心理遺傳附錄的草案,連直方事件也完全隱瞞,牽扯出骷顱頭和屍鬼,希望即使當作學術研究的參考材料公布,也不會被判有罪。”

    “……”

    “將背後的內幕視為兩人之間的絕對秘密埋葬,忘掉所有怨恨和猜忌,為了學術,也為了人類……”

    “……”

    “但,或許也能說是菩提心吧!見到那吳一郎狂亂的身影,我竟無法忍受……”

    說到這兒,正木博士的聲音突然帶著哽咽,走至趴伏桌上的我的正前方,接著,我聽到他坐在旋轉椅上的聲音,不久,拿下眼鏡放在桌緣,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好像正在擦拭眼淚。

    但是,這時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全身的顫栗忽然完全靜止,相對的,隨著正木博士的哽咽之聲,有一種無法形容的不愉快自腹裏湧起。盡管還是維持原來趴伏的姿勢,卻隻是一種姿勢而已,內心其實很想大叫“別講那麽多了,要哭就哭吧,反正完全與我無關,我隻是負責聽而已”。日後回想起來,發覺這實在是極端不可思議的心理變化,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可是卻還是動也下動,所以正木博士應該不會察覺我有如此的心情變化。

    正木博士像是輕咳般哼了一聲,轉為極端嚴肅的聲調,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隻不過,在此有一個人……也就是你……”

    “……”

    “你是被我和若林所挑選成為這項事業的繼承者。不,坦白說,若林和我並沒有資格向社會公布這項事業的最後成果,但你卻是被挑選來承擔這項神聖使命,送至我們麵前的唯一至高無上之天使。隻是,你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天命何在,徹底的不知道,是真正的純真少年。”

    “……”

    “老實說,我和若林也不希望親自公布虛偽的事件真相,而希望能在我們兩人死後,由第三者以真實的方式公布。這是我們兩人畢生的願望,釋出至誠無欺的學者良心的希望。所以若林和我默默的同心協力,全力設法想讓與這樁事件有重要關係的你恢複正常。如果現在你能恢複自己過去的記憶,擁有以前的意識狀態,應該可以自覺到這項工作的繼承者除了你之外並無別人,你在驚人的錯愕和感激背後,絕對會擔負起公布這項空前絕後大研究的重任,震驚全人類,並藉此舉,一舉照亮自從太古以來瘋子的黑暗時代,徹底顛覆全世界的瘋子地獄,把唯物科學萬能的漆黑世界拉回精神文化的光明世界,同時,不僅是將防範未然的製止絕對會來臨的應用精神科學的犯罪橫流,也是不讓那位可憐少年吳一郎和其他人的犧牲變成無謂的犧牲,並獻給他們全人類的感謝和吊慰。最後……確認我們兩人死後留在唇際、如同永遠不會溶化的極地寒冰般的‘冷笑’之下,努力縮短所剩不多的生命於一刹那。”

    “……”

    “話雖如此,以你現在的頭腦來思考,或許會認為這是極端不合理也不可解的要求,也或許會誤會我和若林是利用容貌與吳一郎完全相似的你,來完成虛偽的學術研究,又企圖以虛偽的方法公諸於世。但是、但是,我可以向天地之靈發誓,盡管我們私人間的競爭包含各種各樣的虛偽,可是所進行的學術實驗,以及由此證明的學理、原則,絕對沒有一絲二毫的虛偽,隻不過,和內容毫無關係的公布方式混雜著不得已的虛偽,但是剛才已經將之訂正成真實型態向你報告。

    所以,這個部分希望你能完全信任我們。你是必須毫不懷疑的用真實型態公布這項實驗經過的唯一責任者,亦即,我和若林皆相信,隻要你恢複過去的記憶,一定可以了解自己是把我的遺書和若林的調查報告整理成完整結論後,向學術界公布的獨一無二人選。不,不隻是我和若林,一般社會大眾一旦知道你的名字——已在前述的談話裏多次出現,世人應該會相當有記憶——之後,隻要聽到這個名宇,馬上會認定除了你以外,絕對無人適合這項工作。也所以我才在得知你即將恢複正常精神狀態的同時,安心的寫下這封遺書。

    不過,我決心自殺另有其他理由。並不是因為昨天正午解放治療場內爆發重大悲慘事件,導致我受到責任感的刺激,也不是由於這一天剛好是齋藤教授的忌日,令我產生一種天意無常的觀念。坦白說,是因為我討厭再當人類,如果不是要遂行這樣的研究,無處運用頭腦的人類世界之膚淺、低級實在讓我無法忍受。

    還有,若是像如何利用新發明的火藥讓這個殘缺世界爆炸,或研究讓青蛙卵孵化出人類那樣的研究還差強人意,可是隻為了證明心理遺傳這種連三歲小兒都能懂的簡單明了原則,卻得曆經雙腿有如木棒、腦漿像是變成石頭的多重辛勞,導致犯下了罪惡的因果因緣,幾乎墜落地獄深淵,雖然後來好不容易證明真理,可是,報酬呢?別說下能在妻兒的環繞下享受餘生,甚至在獲得結果的時候,也就是生命幻滅的時候、被認為是無法無天的家夥,受人們拳打腳踢、吐口水的時候,不是嗎?”

    “……”

    “我直到今日為止完全未曾注意到這樣的結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的愚蠢,隻希望不要再當人類或所謂的學者專家,回歸到伊甸園的亞當,可以肆無忌憚的擊潰一切對手……”

    “……”

    “我現在的心情當然必須和若林完全相反。若林無論如何都固執的想藉著這項實驗來和我徹底分出高下,尤其是他受到肺結核侵蝕,自知時間不多,所以今晨獲知應該繼承公布此項實驗結果最後責任的你可能恢複正常的精神狀態時,馬上焦躁的做出讓你理發、換上大學生的製服、帶你與她見麵等等行動,盡可能想讓你趕快承認自己是吳一郎,成為他的幫手,依他的意思公布結果。不,甚至現在都還在你我的四周布下眼睛見不到的天羅地網,企圖讓一切能隨他所欲。”

    “但是,我本來就認為沒必要隨他起舞。反正我打算化為電子或什麽的遊離於彗星之前,所以雖然沒有多少財產,也將其連同印章和文件資料等,全都交給他,打算在你恢複記憶後,當作公布實驗結果的謝禮轉交給你,並且告訴他,隻要公布的內容與心理遺傳相符,那麽附錄實例中出現的事件凶手名字為何,我完全不在乎……

    可是,應該稱之為前世冤孽吧?見到先前若林用他一貫的手法給予你似催眠術般的暗示,企圖誘導你的腦筋轉移至對他有利方向的態度,我的牛脾氣又被惹出來了,這才決定反擊而來到這裏。

    不過在這樣和你談話之間,我的心情又有所改變,覺得一切都很麻煩,反正這是得下償失的工作,日後變成如何又有什麽關係,以致於很想一舉毀掉一切。因此……

    我決定今天就讓你和真代子離開病房,同時燒毀所有的文件和資料。

    我敢肯定,六號房的少女真代於絕對不該成為站在解放治療場一隅的那位青年的妻子!不論從法律或道德上來說,她都是命中注定該成為你未來妻子的女性。我可以用自己和若林的名譽保證,即使從科學的立場來說,楚楚可憐的她都應該成為你的另一半。

    同時,基於我的立場,我要再下一個斷言,若你沒這麽做,沒有和真代子展開婚姻生活,不管若林和我如何努力、費盡苦心,你終究無法脫離‘自我忘失症’的障礙。根據先前各種實驗的結果,已可確定那是真代於和你可以得救的唯一最後手段。我這樣說絕不是強迫你,為了讓你因為堅守童貞導致的自我障礙‘自我忘失症’痊愈,這是最有效也是最後的精神科學治療方法。關於這種治療法的原理原則,精神分析專家佛洛依德和性科學專家史泰納哈也和我有完全相同的論點。

    你馬上就能知道,這種最後治療手段的效果超過二加二等於四的準確。證據重於理論,我所說的話絕非虛構的證據在於,你和她進入幸福婚姻生活的同時所恢複的記憶力中,一定會想起各種各樣的事,從而發現至目前為止所遭遇的極盡神秘怪異事件,與那位站在解放治療場角落微笑、容貌和你完全一模一樣的美少年毫無關連,而是直接與你本身相關。這一切就和扭亮電燈開關同樣的鮮明,原因何在?這是因為你和那位小姐進入新婚生活的同時,現在累積在你的腦海中,造成自我障礙的生理原因將會得到解放,恢複截至目前為止怎麽也想不起來的所有過去記憶。另外,也能識穿現在讓你迷惑、懷疑、苦惱的所有事件真相……亦即,當你進入物質上和精神上都真正幸福的家庭生活,即使不受他人之托,也能夠站在基於自己理智的公平立場,將觀察這樁事件所得的真實紀錄向學術界公布,讓我和若林辛苦努力的實況訴諸正義的審判,同時形成現代脫軌的邪惡文化的一大轉機。我以專家的立場下此論斷……為了你和真代子的名譽與幸福……”

    “不行!”我突然以非比尋常的力量跳起來,火燒般的激憤令我全身不住發抖。低頭望著正木博士嘴巴楞張的臉孔,咬牙切齒,嘴唇顫動著說:“不要……我不要,絕對拒絕!”

    “……”

    我從方才就極力忍住的所有不愉快脫口而出,想製止都沒辦法:“我或許是精神病患,或許是癡呆,可是我仍有自尊心,仍有良心。就算對方是何等美若天仙,就算為了治療病症,我也絕對不會和無法知道是誰的戀人之女性在一起,即使知道在法律上、道德上和學術上都沒有問題,我的良心還是無法同意。縱然那女人認同我為理所當然的丈夫,渴望獲得愛情也一樣!隻要我自己沒有那樣的記憶……隻要那樣的記憶沒有恢複,我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恥的事情?更何況……更何況要公布如此汙穢的研究成果……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且慢……”正木博士坐著不動,臉色蒼白,舉起雙手:“但是為了學術研究……”

    “不行,絕對不行!”我的淚水奪眶而出,因此,正木博士的臉孔和房間裏的景象看起來一片模糊,但我卻下想擦拭,繼續大叫:“學術研究算什麽?西洋的科學家又如何?我或許是瘋子沒錯,但卻是日本人,自覺體內流著日本民族的血,就算寧死也下願意從事那樣殘忍下知羞恥的西洋式學術研究和實驗,如果必須為了所謂的學術研究,做出這樣汙穢不知羞恥的事,而且又與這樣的研究脫離不了關係,我寧可把這顆頭和過去的記憶一起打破,現在就……”

    “不是這樣的,其實你就是……吳一郎……”說著說著,正木博士的態度眨眼間崩潰,一直以為泰山崩於前也無動於衷的他,那淺黑臉色霎時轉為赤紅,又再變成鐵青,半站起身子,伸出雙手,似乎想打斷我的話。那種狼狽態度在我新湧出的淚水中晃動,但是,我完全不想聽他說話。

    “不要!不管我是吳一郎的什麽……親戚也是一樣,反正罪惡就是罪惡。”

    “……”

    “醫師們要進行什麽樣學術研究,要怎麽隨意置人生死,那都是你們的自由,但是,被你們當成學術研究玩具的吳家人……吳家的人們曾經傷害過你們嗎?不隻是這樣,他們都是在相信、尊敬、仰慕、信賴你們之際被你們所騙,或者變成瘋子,不是嗎?甚至你們還讓吳家生下了兒子,目的卻是為了進行世上罕見的恐怖實驗,他們難以罄數的怨恨,你們又該如何償還?刻骨銘心相愛的親子、戀人卻被你們強製分開,承受比地獄更痛苦的折磨,你們又如何能夠恢複原貌?難道隻要是為了學術研究,真的就可下管一切的胡作非為?”

    “就算不是你親自下手也一樣的!難道你以為讓別人公布罪惡的告白,就可以抵銷一切?就能夠隻受到良心的苛責,卻洗淨所有罪孽?”

    “太過份了……太慘無人道了!”

    “……”

    “醫師……”我叫著,突然感到頭暈眼花,忍不住雙手撐在大桌子上。眼睛因為新湧出的淚水而模糊,呼吸急促。  “事到如今,請你接受懲罰吧,設法讓那些可憐人們的犧牲不至於白費……然後我會很高興的答應公布研究實驗結果。”

    “……”

    “首先,我拉著若林博士來你麵前親自道歉,自白出所做過的一切可怕罪行……”

    “然後你和若林博士兩人一起向被害者們謝罪,在齋藤教授的肖像前、在遇害於直方的千世子墳前、在真代子與八代子和發狂的吳一郎麵前意義懺悔,表示是為了學術研究而做出這種事,由衷向他們道歉。”

    “……”

    “我向你請求的隻是這樣,請……我求你……”

    “……”

    “這樣的話,我自己就算變成怎麽樣都無所謂,不管手腳或生命皆可奉獻出來。就算你要我承接這項研究工作,就算承受一切罪名,我……”我無法忍受的雙手掩麵。淚水從指縫間下停流下。“這樣殘酷、冶血的罪惡,啊……我的頭……”

    我整個人趴在大桌子上,雖然極力不想出聲,卻沒辦法製止的從雙手底下哽咽出聲:“對不起,請讓我……替大家報仇。”

    “……”

    “請讓這項研究……成為真正神聖的研究。”

    “……”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門。

    我忽然注意到,慌忙從口袋掏出手帕,一麵擦拭被淚水濕透的臉孔,一麵抬頭望著正木博士的瞼,立刻,我倒吸一口氣。那是足可讓我攀升至亢奮頂峰的感情霎時萎縮的形貌,如同厲鬼般極端恐怖的形貌!像瓷器一樣毫無血色的瞼上布滿蒼白的汗珠,額頭的皺紋倒吊,青筋暴竄,兩眼緊閉,假牙咬緊,雙手用力抓住椅子扶手,頭、手時和膝蓋各自朝不同方向顫抖。

    叩、叩、叩……叩、叩、叩,有人敲門的聲音。

    我頹然萎坐在旋轉椅上。

    彷佛在宣告什麽,也奸像是來自地獄的訊息,又像是世界末日,我瞪睨著似乎直接觸及我心髒的敲門聲,如聾啞者般掙紮,努力想透視站立門外之人的身影,卻無法得逞,想呼救又發不出聲音……

    叩、叩、叩……叩、叩、叩。

    不久,正木博士似乎壓製住全身的顫栗,但緊跟著又出現更劇烈的顫栗,然後又開始更努力的抑製。他上身微微仰起,充血的眼睛無力睜開,灰色的嘴唇發抖,回頭,好像想回答,聲音卻像被痰哽住,喉頭上下動了兩、三下後,聲音卻消失了。同時,低垂著頭,彷佛死人般的倒在椅子上。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我在這時候並下覺得自己有發出聲音,隻是感覺到不知道從哪裏響起既不像鳥又不像獸的奇妙聲音在室內回蕩,同時覺得頭發一根根的往上竄,而,在往上竄的感覺猶未消失之際,房門半開,轉動的合金門把手側麵出現一顆紅褐色的圓形物體——是先前送蛋糕進來的老工友的禿頭。

    “嘿、嘿,對不起,茶應該冶掉了吧?不好意思,這麽慢才來換熱茶,嘿、嘿、嘿。”

    說著,他把還冒著熱氣的新茶壺置於大桌子上。然後,原本就佝淒的腰彎得更低了,眨著泛白的眼睛,伸直滿是皺紋的脖子,怯怯的望著正木博士的瞼。

    “嘿、嘿、嘿,有一點太慢了……昨天晚上起,其他工友都休假了,今天早上隻剩下我一個人,所以……”

    老工友的話還沒說完,正木博士似乎藉著最後的微弱氣力,從椅子上搖搖晃晃站起,用死人般無力的表情回頭望著我,牽動嘴皮好似要說些什麽,然後輕輕搖頭,淚水沿著兩腮而下,點點頭後,再度低垂著頭,抓住工友開著的房門門框,步履下穩的走出門外,腳步踉艙的差點倒下,他慌忙扶住門柱,好下容易才在走廊木板地麵站穩,立刻用力緊閉房門,發出像是門板裂開的巨大聲響,室內的玻璃窗同時產生共鳴,有如哄然大笑般的震動、鳴響、顫抖。

    回頭望著他的工友,不久又怯怯的轉過臉來,愣愣的望著我:“醫師是哪裏不舒服嗎?”

    我也鼓起可說是最後的力氣,勉強擠出像是在哭的笑聲:“哈、哈、哈、哈,沒事,隻不過剛剛我們吵了一架,所以他很生氣。別擔心,很快就好啦!”

    說著,兩邊腋下有冰冷的水滴滴落。我完全不知道說謊居然是如此難過

    “嘿,原來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我是第一次見到醫師那樣的臉色……請慢慢喝茶,隻剩下我一個人,難免服務不周到。醫師真的是好人呢!雖然常常罵人,不過平時很親切,而且從昨天那個解放治療場發生嚴重意外,讓另外一位工友因為腳部扭傷而休息……醫師也很可憐的。嘿、嘿,請慢用……”

    禿頭工友提著冶掉的茶壺,彎著腰蹣冊走出門外。我像是望著來吞噬自己靈魂的惡鬼離開般,目送他的背影。

    工友關上房門後,我又再度茫然若失。一麵從腹部深處緩緩吐出顫抖的呼吸,雙時拄在大桌子上,用雙掌掩瞼,指尖用力按住兩顆眼球。頭腦中似是完全乾涸,在感覺一種難以名狀的疲勞之同時,用力按住的眼球前浮現種種幻像,其中有如電光般縱橫、無盡馳騁的問號,然後問號彷佛深入腦中般的產生自我焦躁。

    ——解放治療場的白砂亮光

    ——正中央掛滿枯葉的梧桐樹

    ——怔立對麵的吳一郎身影

    ——再過去的磚牆上方的屋頂上的兩支大煙囪

    ——大煙囪吐出的嫋嫋黑色煤煙和藍天

    ——趴臥在白色床鋪上啜泣、穿白色病患衣服的少女

    ——若林博士攤開在綠色平麵上忘記帶走的調查報告

    ——紫色漩渦的雪茄煙霧

    ——若林博士的奇妙微笑

    ——正木博士眼鏡鏡片的反光

    ——?……?……?……

    ——?……

    我用力搖搖頭。想著想著,我覺得自己成為了學術研究之餌,於是緊閉著眼睛揮動雙手,似想拂拭掉看不見也摸不到的因果之網。

    以瘋子的黑暗時代為背景,操縱著蛛網捕捉我的人,乃是棲息於學術界的兩隻大毒蛛,曠古絕今的精神科學家M,以及舉世無雙的法醫學家W。其中,M所丟出的蛛網最為可怕,我截至目前為止全力抵抗,全身血液逆流,絞盡一切冶汗熱淚的戰鬥,感覺上似乎總算給予嚴重打擊而驅逐,但,在此同時,我自己也精疲力竭,別說沒有能力判斷自己行為的善惡,連離開這張大桌子一步的氣力都沒有,甚至下知道精神上和肉體上是否有再次振作的勇氣。

    可是、可是,我背後卻還有另一個強敵!這個強敵W或許已經預見這樣的結果而冶笑。他是如此毫無破綻,張開結實牢固的網等著我陷落,運用著別說是我、就連正木博士也未能察覺的巧妙、縝密、偉大的智慧力量,將我牢牢控製住,期能讓我成為藉著汙穢和虛偽完成的學術研究的犧牲品。

    如果會被他那隻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寧願下去反抗正木博士。也不知道為什麽,以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兩人而論,我比較喜歡正木博士,盡管兩人皆是想以我為餌食的學術界毒蛛,我卻覺得正木博士親切而容易接近,如果他此刻回來,對我說一聲“我錯了”,我可能會非常高興的忘掉一切而成為他的奴隸,舉發若林博士卑劣的行為,公布同情正木博士的紀錄,目的隻是不想讓若林博士那雙蒼白的手抓住我的心髒……

    但是,四周一片靜悄悄,沒有聽到正木博七回來的聲音。我雖失去與命運對抗的力量,卻還是隻能等待命運

    啊,怎麽辦

    我又再度呼吸急促,快要透不過氣來。

    不久,心情慢慢平靜下來,身體恍如空洞洞的,隻有耳洞裏有如雷鳴……

    黑色、黑色,烏黑……

    隻要吃了烏黑的眼眸,

    白色、白色、潔白……

    潔白的眼珠就會跳出。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白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從口中跳出,

    從筷子尖端逃走,

    不停的滾動,

    看不見逃去了什麽地方。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白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黑色的眼珠很可愛呢

    真正的眼珠很可愛呢

    可愛呢、可愛呢、可愛呢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可愛呀、可愛呀

    最先前的舞蹈狂少女澄亮的聲音隔著南側的玻璃窗傳入。

    突然,我腦海中閃過一個奇妙的念頭,糾纏在我頭腦中的無數問號霎時消失無蹤。我像機器人般的雙手離開臉部,重新在旋轉椅上坐正身體,望著正木博士走出的房門,望著正麵牆壁上掛著的金黃色和黑色兩幅區額,環顧散落眼前的各種各樣的文件資料。秋天接近正午的陽光讓彌漫空中的雪茄煙霧看起來藍白透明,讓一切東西都清楚反射著亮光。

    “怎麽、原來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

    我用雙手緊緊按住兩邊側腹部,極力抑製忍不住的笑意,持續放聲大笑。

    白癡、白癡、白癡,真的是最大的笨蛋,啊,哈、哈、哈、哈、哈……

    若林博士和正木博士也是一樣,不,甚至是比我更嚴重的大白癡!我們三個人彼此都互相誤解了,這是何等可笑的錯誤呀!這……

    是誰殺害千世子?是誰把繪卷交給吳一郎?誰是吳一郎真正的父親?W呢?或是M呢?或者還有另外的人物?這些謎團連一個都未解開,說下定隻是第三者隨性所為,不,這樁事件本本來就沒有任何凶手,事件的內容完全隻是偶然,隻不過是幾個原因不明的意外事故所重疊。千世子的縊死,齋藤博士的溺死,吳一郎的發狂,或許皆是獨立發生的事故,否則不應該是如此神秘不可解、深不可測的事件。

    隻不過是兩位博士判斷錯誤,硬是將其重疊在一起,想讓它成為一個焦點,互相害怕對方對方奪走自己寶貴的研究資料,戴上有色眼鏡望著對手,認為一切都是對方所為。

    很可憐的,因為自己過度錯覺,不,是因為兩顆古今無雙的腦髓迄今一直未能找到棋鼓相當的對象,在此發現適當對象,而開始發揮本能的戰鬥欲,全力對抗的結果,導致彼此都無法動彈。

    哈、哈,這個世界上真的會另有像這樣愚蠢荒唐的競爭嗎?兩位博士的研究與爭鬥比事件本身更嚴肅、更深刻、更可怕!或許所謂的學者皆是如此,經常為了這樣無聊的事情認真競爭也未可知。

    但是,仔細想想,也難怪會如此吧?吳一郎和我這般酷似雙胞胎,再加上吳真代子和繪卷中的死亡美人畫像簡直一模一樣,在這種地方會發現如此難得的雙重偶然,而且是凝結在同一血統中,任誰都會大吃一驚吧?進而認為其中絕對隱藏著某種深刻原因,以致一開始就戴上有色眼鏡的研究。或許本人沒有這樣的打算,卻因為與一開始就戴著有色眼鏡研究的心情相同,而不得下變成如此結局。證據是,若是將組合成這次事件的各種事故二分開來觀察,就算兩位博士沒有插手,它們還是可能自由隨興發生,隻是因為兩位博士彼此認定是對方所為,看起來才會變成一種重疊,假定沒有兩位博士嘮叨的說明,也隻下過是兩宗單純的離奇死亡事件和一樁發狂事件而己,不是嗎

    對了、對了,一定是這樣,是這樣沒錯,一切隻是毫無根據的事件之重疊,卻因我未曾注意到而飽受騷擾、自尋煩惱,白癡、白癡、白癡,真是愚蠢的大白癡!我們三個人都是……

    搞下奸這樁事件的凶手是我也不一定呢

    “啊,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自己的笑聲在室內回蕩,我忽然噤口了,同時發現,不知不覺間雙手托腮的我,眼睛被滾在眼前綠色平麵上的繪卷所吸住。

    這應該就是所謂的靈感吧

    我心跳加促,又在旋轉椅上重新坐正,全身充滿前所未有的神聖心情,伸手拿起繪卷,凝視。

    最後剩下的是這卷繪卷的魔力!其他一切都能夠否定,但是這卷繪卷的魔力卻直到最後仍舊無法否定。

    這樁事件從表麵上觀之,一切都出自於無知,可以認為隻是幾樁無聊的小事件的結合,隻不過因為正木和若林兩位博士相互勾心鬥角,試圖以這卷繪卷的魔力為中心成就奇怪的事業,才導致整體呈現出非常有意義的顫栗、緊張氣息,但是,退一步從事件的背麵來看,兩位博士其實都是被繪卷左右了行動,拋棄自己擁有的智慧、胸襟、學問、地位、名譽和生命,在繪卷的魔力之前三跪九叩。萬一正木博士的話屬實,其他人的生死、流離、煩悶,應該同樣都是由繪卷所引起的事件,結果,支配一切不可思議的中心魔力都是顯現自這卷繪卷。就算所有現實的事實與一切科學說明皆能予以無知化,伹這卷繪卷的魔力卻是不管任何人都沒有辦法予以無知化的。

    所以……如果這卷繪卷有靈,絕對會知道一切,同時也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經曆,也應該完全清楚自己與這樁事件有什麽樣的關係、又是如何落人吳一郎手中的全部過程,也知道讓兩位博士苦惱、甚至令我飽受折磨的內幕。

    這卷繪卷至目前為止,已經讓很多人狂亂、迷惑、互相傷害,可是它自己卻視若無睹,同樣的,今天同樣故作不知的落入我掌中,但是……

    距今一千一百多年前,大唐唐玄宗的淫亂反映出青年紳士吳青秀的忠誌,顯現於六幅腐爛美人的畫像中,而且籠罩在怪異畫像中的奇怪藝術家執念,即使在遠渡日本以後,仍舊與吳家血統糾纏在一起,呈現恐怖的因果循環延續了幾十代,到了相隔十幾世紀的今日,落在沒有血緣關係的正木和若林博亡手上,即使受到科學知識的無上光明所照射,非但未喪失其魔力,反而增加了其怪異作用,從各方麵蹂躪、嘲弄兩位博士的一生。甚至今天處在現代文化權威的九州帝國大學裏,才剛接近我的指尖,馬上就伸出眼睛看不見的魔手,一把掐住我的心髒,帶給我幾乎絞盡血汗的痛苦,藉著下可解的因緣攀附著我,將我吸入不可思議的命運漩渦,朝事實真相繼續噴出白色煙霧,藉著煙霧將我玩弄於股掌間,想讓我想起記不起來的事情、思考無法思考的事情、看見看不見的東西:要求我記起消失的記憶,想起並不屬於自己的身分,拚命追尋並下存在的事件真相,迷惘、狂亂、哭泣、大笑,在比瘋子地獄更恐怖的瘋子地獄中打轉。

    啊,多麽可怕的魔力呀

    我凝視眼前的空間。思索至此,圓睜的眼眸空洞,再度浮現死亡第五十天的芳黛夫人露出冷笑的幻影。

    可惡,看我如何對付你

    想到這裏,我有預感能發現足以一舉打破所有神秘和不可解的恐怖秘密關鍵,用力咬緊下唇。滿懷著足以一舉揭發折磨兩位博士和我的魔力之真相,以及其他尚未被發現的意料之外的東西皆潛藏於繪卷某處的一種靈感,我迅速解開繪卷的繩子。趁這個時候順便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正好是十一點五十分。正麵的電鍾指針則指著十一點四十九分,但,或許是長針正奸要移動之際吧

    在繪卷卷軸的綠石上呼了一口氣,一看之下,似乎有許多不知身分的指紋重疊,等發覺是我自己剛剛把玩的痕跡時,不禁苦笑,重新拿好繪卷,同時暗罵自己:不能這樣大驚小怪……

    裱裝的刺繡和內部深藍色紙上黏貼著無數似是細小發光的纖維,應該是以前用棉花或某種東西包裹繪卷的痕跡吧?放在鼻子前聞嗅,在一股黴臭味和輕微的、像是樟腦香氣混合的味道中,彷佛還有某種更深刻的氣味,不過仔細冶靜重新聞嗅之後,證實那是很淡的高級香水的味道。

    有意思!照這樣下去,應該還能發現各種各樣的東西呢!這種黴臭味與似是樟腦的木頭香氣應該是在彌勒佛像內被滲透而留下,這是任何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事,但,香水氣味可能無人注意到吧?這一定是暗示著繪卷先前的主人乃是女性。

    太好了,如果能再找到未曾被發現的什麽,就算是一根頭發,一絲菸層也好,就能當作決定凶手的有利材料了。

    我一麵想像自己成為名偵探,一麵更積極的將繪卷從頭開始逆卷至《由來記》的文章結束部分,仔細的觀看正麵和背麵,卻發現方才無法正視的死亡美人腐爛畫像隻見到顏料的排列,心中非常吃驚。那絕對不是光線的因素!我特別注意的看著從芳黛夫人腐爛的嘴唇可透見的美麗牙齒部分,以及內髒被氣體包覆膨脹泛光的的部分,但是,怎麽也看不見任何東西,我不由得為人類神經作用的盲目咋舌了。

    但是,繼續注意看之後,發現剛開始的地方,紙張質地有幾分粗糙,愈接近《由來記》結東的部分卻愈光滑。這也是正常的事,對最初執筆的吳青秀而言,愈開頭的部分絕對是愈常打開又卷起,後來觀看繪卷的吳家後代們一定也是相同,對於前麵的完整身影畫像也愈仔細地觀看,這點說是人之常情也無可厚非。繪卷背麵全部塗滿某種閃閃發亮的淡褐色液體,上麵處處留有疑似指痕的白色圓點,可是因為不太平滑的紙下浮現不規則粗紋,很難分辨是什麽痕跡。結果,從繪卷上,我隻發現先前所述的高級香水味道。

    我再度把繪卷栘近自己臉孔,反覆不斷的深吸著像是想要告訴我什麽事的香水味道,雖然下知道那是叫什麽名稱的香水,卻發覺那不僅是真正高級、潔淨的香氣,更含著某種勾起我記隱深處懷念的、無奈回憶的氣味。當然,那是屬於女性所散發的氣味,但,感覺上不像我昔日的戀人或是母親、姊姊的氣味……為求慎重起見,我站起身,從入口門邊拿來自己的方帽子,聞嗅著比較兩者的氣味,發現我的帽子內側隻有新布料、人造皮、以及淡淡的黴臭味,不能當作某人使用和繪卷同樣的香水之證據或參考。

    我把帽子放置一旁,輕輕地歎口氣,正想將繪卷卷回時,忽然停止動作,忍不住凝視著虛空……

    因為,我腦海中靈光一閃,掠過意料之外的暗示。

    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吳家的老佃農戶倉仙五郎發現吳一郎的時候,見到吳一郎凝視的隻是繪卷的空白處。現在,我已明白這項不可思議的事實之真正意義。

    說起來很簡單

    這卷繪卷,一直至最後麵漢文所寫的由來記為止,一定經常被人用手拉開、卷回,所以在這將近一丈長短的卷幅中,有可能掉落觀看者身上的某種東西,但是,如果萬人之中有一位拉開至接下來的白紙部分觀看,則此人的頭腦必定和一般人有栢當大的不同,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人絕無僅有。話雖如此,假設真的出現這種憑常識無法想像的情形,或者腦筋構造與一般人不同的人,將《由來記》後麵的白紙部分拉開至最後麵觀看,情況又是如何?簡單地說,此人一定是認為繪卷的畫者吳青秀,絕對會將芳黛夫人的形貌一直畫到隻剩白骨為止。當然,包括芳黛的妹妹芳芬在內,吳家曆代後人和正木博士應該都認定繪卷上隻有六幅死人畫像,但是,如果有人能夠看穿這卷繪卷具有令人發狂的魔力,而把繪卷展開至最後麵,情況又會如何?若有這種情形,能說這一部分不會有什麽東西嗎?而且如果掉落著某種東西,無論何等細微,應該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或許憑此就能指出利用繪卷導致這樁事件產生的凶手之真正身分也末可知,至少,沒有調查到那樣的程度,如何能說無法由此繪卷中有所發現呢

    吳一郎在侄之濱的石頭切割工廠專注凝視繪卷的空白處,能夠推定當時他的心情已經一半是自己、一半是吳青秀,雖然不知道他是抱著何種心情這麽做,看他總是看著繪卷最後的空白處,可以推定他在這個部分發現了掉落的某種東西。

    證據是,吳一郎告訴仙五郎老人說“我知道交給我繪卷之人的真正身分”  。

    為什麽?我為什麽到目前為止都未曾注意到這點

    這樣想著的瞬間,我腦海裏掠過又被某人緊追般的預感。瞄了一眼手表和電鍾,兩邊都是差四分就十二點。

    我的手再度反射般的拿起繪卷,開始拉開至空白處。在最初的約莫一分鍾,我極力抱持著冷靜調查的念頭,可是隨著怎麽看都是無止盡的白紙,沒多久,我就產生了好像在無涯的白色沙漠裏獨自旅行般焦躁與愚蠢的感覺,對自己亟於當名偵探的心思感到可笑,好下容易才前進了三尺左右的長度。

    這時,我開始懷疑吳青秀確實隻畫了那六幅畫像。

    假定吳青秀陷入癡呆狀態,應該也是在聽了小姨子芳芬的說明,想到自己乃是古今罕有的大白癡,為了毫無用處的忠義而害死最深愛的妻子的那一刹那,整個人茫然若失以後吧!這麽一來,在那數分鍾,不,數秒鍾之前,他應該還是正常的,如果沒有忘,一定會說明自己最後是畫到什麽內容。而,芳芬也是一樣,一麵看著自己戀慕的男人犧牲最寶貴的姊姊所完成的偉大事業,一麵絕對不可能沒注意到繪卷上出現的任何事物……想到這兒,我整顆心都涼了。

    不過,基於一種似是習慣性盡義務的心情,混雜著迄今為止的疲倦,此時一起湧現而昏昏欲睡,我用雙手一口氣拉開大約還有一丈長的空白部分,聚精會神看著,奸下容易到達約莫三丈左右的繪卷空白部分的最後,意外發現有像是黑漬般的東西,我不禁瞠目。

    仔細一看,那是距離最後深藍色的紙上、用金色顏料畫有波紋處稍遠的位置,寫著五行纖細、娟秀的女子字跡,應該是屬於小野鵝堂流的宇跡。

    照亮思子之心暗影,

    開放世間智慧光明。

    明治四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正木一郎之母  千世子

    正木敬之閣下

    我的頭發倒豎,慌忙將繪卷往回卷,但是雙手發抖,繪卷因而掉落……

    繪卷像是有生命般自行展開,從大桌子上滑落地板,逐漸伸展,我頭皮發麻,也不知道怎麽開門,更下記得何時跑過走廊,衝下樓梯,從玄關出到外麵。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好像追趕我似的響徹九州大學校園內的鬆原。

    是午炮的聲音

    隻能夠認為那是一項奇跡。恰似某種眼睛見不到的偉大力量,從空中伸手拖著我旋轉一樣的下可思議

    我跑出九州大學醫學院正門後,完全記下得自己繞過什麽地方,也絲毫不知道為了何種目的又回來九州大學精神病科教室。

    背後傳來尖銳的汽車喇叭聲,在眼前緊急煞車的電車呼嘯聲,腳踏車鈴聲的聒噪聲,也聽到叱罵的人聲和狗叫聲。我見到團團轉的太陽,吹向前後左右的風,還有彷佛戰爭般相互追逐的沙塵:見到雲中垂下的電線杆;見到滴血至簷下的圖畫招牌:眺望地平線對麵透明山巒綿延的寬闊平原;迷失於不知幾千、幾萬、幾億的紅磚堆裏:看見在紫色陰影中伸出手腳掙紮的嬰兒幻影:仰望澄藍色天空中閃動黃色光影而逝的飛機……之後,看見六幅排列整齊、隻剩白色輪廓的死亡美人裸體畫像。

    恍若人頭,又似眼睛,也像鼻子、嘴唇等各種形狀的白色流雲、黑雲、黃雲,雲縫間是如藥水般苦澀澄清的藍天……我亂扯亂抓底下包覆著清醒的神經和散亂的感情之頭發,時而前額感到幾乎忍下住要跳起來的痛楚,不停搓揉因刺眼光線和沙塵飛入而疼痛的眼睛,也不知道要去何處,隻是踉艙前行。

    河川、橋梁、鐵道、寺院紅色的山門,站立在山門左右兩側的正木博士和若林博士……我極力抑製想要狂奔的衝動往前走。

    一切都是真實,並非虛偽的學術研究,也不是捏造的告白,而且,從頭到尾都是正木博士一個人自導自演,親自執行。

    若林博士什麽也沒有做,他從一開始就毫無所知的被利用來遂行正木博士的研究。而在受到正木博士極其奇怪巧妙的犯罪所魅惑,主動進行調查之間,下知不覺的接受搜集研究材料的工作,並提供給正木博士發表。他掉入正木博士布置好的陷阱,被要得團團轉。

    但是,從結論來說,若林博士卻發現了千世子留在繪卷最後部分的筆跡,和我一樣曆經重重疑問,發現了最後的唯一焦點,也和我同樣在瞬間解決一切,明白全部都是正木博士所為。

    但是,若林博士采取的態度卻非常可貴!若林博士在識破事件真相核心的同時,決定基於同鄉同學的立場,對正木博士傳達身為學者的無限同情與敬意,隻解開事件內容的重點,而把正確的調查報告交給正木博士,不管是燒毀或丟棄皆隨其自由,又故意派人送茶點進來,不動聲色的點明“我已經離開很遠,別擔心,請隨意自由的說話”。他之所以會說“正木博士已經在一個月前自殺”,同樣是帶著此種意義的親切心理,讓正在一旁偷聽的正木博士不會在那種情況下出來,陷入那樣痛苦的局麵,當然,同時也是防範我即將恢複記憶的頭腦又陷入無法挽回的混亂。反正,就算日後我知道是謊言也無所謂……

    若林博士采取的實在是男人最可貴、彌足尊敬的紳士態度。

    相反的,正木博士為了這項實驗,犧牲其全部靈魂與一生。他從最初就對這個傳說產生興趣,欺騙千世子的感情,讓她生下孩子之,順利取得繪卷,然後不顧一切的遂行此項計畫。

    但,正木博士卻作夢也想下到,千世子在拿出繪卷的同時,會在繪卷的最後麵寫上那首相歌,以及年月日和孩子的姓名、出生地點,埋下意義深遠的一根釘子。他無從想像懷著世上最深刻的母愛,以及天賦才智的千世子哀傷的頭腦會縝密到這樣的程度,導致在他大膽、眩惑、天才般的事業計畫中,出現唯一且致命的疏漏,所以會在他自認為為了學術、為了人類,冷笑的拋棄血淚、躁躪神佛,甩脫作夢或清醒時都飽受的苦惱,以及接踵而來的良心苛責與人情無奈之際,就是逃不掉被死人緊緊掐住心髒

    這就是正木博士的一生,極端汙穢的同時也極端潔淨,既令人哀傷,也令人痛快……

    但是,當正木博士那受詛咒的研究終於進入最後階段的同時,見到若林博士提出的調查報告也不禁嚇破膽,了解到對方那恐怖剔透的腦髓,正極端迂回、毫無間隙的緊密環繞住自己,在無法忍受而陷入重重包圍的痛苦中,再度嚐試以極其卑鄙且徹底諷刺巧妙的手段進行反擊,從手邊的病患裏挑選出我這位第三者,向我告白一切,企圖由我進行冒險的實驗公布。

    其實,他的告白自始至終都是自己一手計畫、親自實行,以其獨特的機智巧妙采入對方的個性和行動,呈現極端空前絕後的精致。這種一人二角方式、分別利用M與W的大膽巧妙、企圖超脫自綁自縛的手法,絕對是舉世罕見的,隻不過,結果還是陷入原先的自綁自縛,實在可悲又愚蠢。

    “危險……”

    “混蛋!”

    “啊……”

    我背後傳來各種各樣的怒叫聲,同時緊跟著響起“嘩啦啦啦”  、“碰、碰”的劇烈聲音。

    我一回頭,發現所有站立的人們全都瞪著我,就在我背後停了一輛藍色的巨大卡車和一輛彎成<字型的腳踏車,我的腳下則散落著破碎的空瓶,褐色的醬油流滿一地。卡車上跳下一位穿淺黃色作業服的高大男人,伸手入輪胎底下,拉出一個臉色蒼白如紙、身穿商店背心的小夥子來到眩眼的陽光下。人群一起往那邊跑過去。

    我繼續慢慢邊走邊想。

    真的太可怕了,非常可怕的秘密!一千年前死亡的吳青秀的惡靈,和生於現代的正木博士的科學知識之爭鬥正酣。

    而且,正木博士矢誌研究的最初一瞬間,良心要害就已經被吳青秀的惡靈緊抓住,抹殺掉人性中最偉大寶貴的親子之情與夫妻之愛,但他自己卻一無所覺,堅持不論發生任何事情,自己絕對不會受吳青秀的惡靈所詛咒。可是其受詛咒的心理狀態卻化為各種論文、談話、歌曲等等顯現形狀一一公開。另一方麵,他毅然讓千世子、吳一郎、真代子、八代子陸續犧牲,勇敢的二跨越,確信科學絕對獲勝的專注於斬殺吳青秀的惡靈……這是何等淒慘冷酷、執念深沉的爭鬥呀!我彷佛聞到了從靈魂深處滴落的血腥與汗臭味……

    然而……思索至此,我停住腳步,望著熱鬧的街道,環視用奇妙眼光和神情回頭看我的來往行人。我抬頭看著高高的廣告塔頂端旋轉的燈光漩渦,凝視橫亙其上如鮮肉般的晚霞雲朵。

    然而……

    然而……

    仔細一想,我猶未從中想起自己過去的絲毫記憶,我還是處於可憐的健忘狀態中,猶無法給自己“我到底是誰”的答案,我和今天清晨在七號房裏睜開眼睛時完全相同,依然隻是獨自在宇宙間浮遊的一粒悲傷、寂寞的無名沙塵。

    ——我是誰

    ——啊,如果能夠想起來,我應該馬上可以從吳青秀的詛咒中清醒過來,脫離繪卷的魔力束縛,可是,卻怎麽也想不起來,隻留下這點唯一的疑問。

    ——我是誰?我究竟是誰?我的過去和這樁事件具有什麽樣的因果關係

    ——我反覆搜尋今天的記憶,反覆思考,加快步伐,又放緩腳步的走著。飄渺的鍾聲,汽車引擎的吼聲,孩童的哭聲,織布機的響聲,不知何處工廠冒出的汽笛聲……一切都在無意識中進入耳內,左曲右轉。不久,我突然踢著泥土,站住,縮著脖子,心跳急促的像是即將要窒息。

    ——糟糕,竟然把繪卷就這樣放著。繪卷最後那部分千世子所留的字跡不能夠被任何人見到

    ——正木博士如果看到,不是會發瘋,就是真的自殺……

    ——糟糕

    我不由自主的跳起來,緊接著瞬間猛然轉身,沿著不知道是何處的漆黑鄉間道路往前跑。

    不久,跑進燈火明亮的街區,然後穿過又暗又髒的巷子,來到能聽見七弦琴和大鼓聲的眩眼大馬路,但,見到並排路燈亮著的防波堤,另外三邊都是大海的死路,我吃了一驚,慌忙往回跑。各種商店的商品、電車、汽車和人群有如走馬燈般下停的滑向身後,我拚命揉著被水和汗滲透的眼睛,往方才過來的道路跑著,頭暈眼花、呼吸急促,眼前忽暗忽亮,好像有無數灰色的鳥狂飛而消失。下知下覺間在馬路上跌倒,被人扶起後,又甩開對方繼續向前跑。

    在反覆經曆這種情況之間,我終於喪失記憶了。不知道為何而跑?也沒想到要跑向哪個方向,所見所聞都恍若在半夢豐醒閭發生,最後連半夢半醒的感覺也清失,隻是恍惚踉艙前行。

    接下來也不知道經過幾小時?經過多少天

    忽然覺得全身發冷的恢複意識,一看,不知何時,我已經回到先前的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科的教授研究室,坐在先前坐著的旋轉椅上,雙手趴在大桌子上的綠色羅紗桌墊上。

    一時之間,我懷疑自己是否正在作夢,懷疑先前——正午時刻衝出這兒之後,跑遍很多地方、所見所聞的一切事情,以及所思考的一切下可思議的問題,還有其間所感受到的難以忍受的恐怖和痛苦,都隻是昏倒在這裏時所作的一場夢。

    我怯怯的望著自己全身,外套、襯衫、腳上所穿的鞋子都沾滿汗水和灰塵變白,兩邊手肘和膝頭也全磨破,滿是泥濘,鈕扣掉了兩顆,衣領裂開垂至右肩,看起來剛好是酒鬼和乞丐的混合體。左手指甲上黏著黑色血汙,可能是身上有什麽地方受傷吧!雖然不覺得痛,不過眼裏和嘴裏大概都是沙塵,眼瞼刺痛,牙齒之間沙沙的感覺令人非常不愉快。

    我再度趴臥桌上,靜靜回想前後,卻怎麽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何要回來這兒。我凝視著放在桌緣的新方帽,努力想記起當時的心情,很奇怪的,我的聯想力在這時候竟然變得薄弱,隻覺得是回來拿遺忘在這兒的某種非常重要的物件,但……我慢慢抬頭環視前後左右,發現頭頂上方亮著白熱的大燈泡。

    入口的房門半開。

    但是,大桌子上的文件資料下知道是誰收拾的,已經像原來一樣的整齊放置,和今天早上與若林博士一起進來時所見到的完全相同,絲毫沒有被人碰過的形跡。就連置於一旁的紅色達摩造型煙灰缸,也是如今晨最初見到的方向擺置,永遠的持續著打嗬欠。

    當然,其中用厚紙板裝訂的《瘋子的黑暗時代》或《胎兒之夢》的論文,仔細一看,的確有最近被人碰觸過的痕跡,呈現稍微X型交錯重疊。不過今天上午,正木博士當著我麵前撣過灰塵的藍色絹布包袱包上,也與初見時相同,布滿灰色細塵,顯示已很久未曾被碰觸。此外,大桌子上既無喝過茶、也無吃過東西的痕跡。為求慎重起見,我看著煙灰缸內,裏麵連一絲雪茄菸灰都沒有,隻有達摩用他那金黃色和黑色的眼瞳瞪視我。

    太不可思議了!難道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大部分是作夢?我確實看過包袱的內容物,可是才隻是經過多久的時間,不可能積了那樣多的灰塵……

    我顫抖的站起來,膝頭酸軟,仿佛要脫落一般,雙手扶住大桌子邊緣勉強撐住,伸直有如棉花般的身體,用發抖的手指抓住包袱包拉過來,一看,包袱底下留有清楚的方形灰塵痕跡。我重新細看掉落在打結處的塵痕,怎麽看都不像是最近有人觸摸過,而且,解開後,所有塵痕完全消失了。

    我啞然失色,凝視眼前的空間,再度在腦海中反覆今天清晨迄今的記憶。但是,正木博士拿給我看的包袱中的東西,以及所做的可怕說明之記憶,和這打結處的塵痕是絕對不可能並存的事實,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情。

    我咬緊牙根忍住全身的惡寒,繼續以痙攣的雙手手指打開藍色包袱包,發現先前見過的報紙包和若林博士的調查報告原文,都與之前見過的同樣整齊疊好,不僅如此,從包袱巾縫隙掉落的灰塵也淡淡覆蓋在調查報告封麵的黑色硬紙板上。解開包裹繪卷的報紙,同樣留有長方形的塵痕。

    我再度啞然,由於過度奇異而茫然若失。懷著想確定自己精神是否正常的心情,首先緩緩拆開繪卷的報紙包,詳細檢查報紙的摺疊痕跡、箱蓋的接合狀態、繪卷的卷合情形,甚至繩子的係法,但,似乎是由相當細心的人所藏放,一切都非常整齊,沒有發現雙重、或是歪斜的摺痕。拉開繪卷,似是殺蟲劑且散發強烈氣味的白粉紛紛灑落桌上。接著打開的調查報告,雖然沒有使用殺蟲劑,可是翻閱之間,灰塵黴味剠鼻,可以確定最近皆無人碰觸過。

    為求慎重起見,接下來我翻開正木博士裝訂好的遺書,反覆看著最後的兩、三頁,但是,至今晨為止仍可見到墨水未乾的藍黑筆痕,現在卻已完全烏黑,而且行與行之間似乎還附著黃黴,怎麽看都不像是兩、三天前所寫的。

    我愈來愈被不可思議的景象所吸引,於是如先前正木博士所做的一樣,把調查資料抱出包袱外,出乎我意料之外,底下墊著一張發黃的新聞號外。先前正木博士撣乾淨包袱巾時,的確未存在這東西。

    我兩眼圓睜,環顧四周。隻能認為室內某處躲著透明的魔術師正在運用魔術,否則就是我的精神又出現毛病,陷入某種幻覺。我怯怯拿起那張號外,見到折成八折的一頁右上角有特別大的鉛字標題,忍不住大叫出聲,撞到背後的旋轉椅,差一點就踉艙倒地。

    那是大正十五年十月二十日,也就是正麵牆壁上的日曆顯示的齋藤博士死亡之日的翌日,若林博士說是正木博士自殺的當天,由福岡市的西海報社所出刊的號外,左上端登出正木博士眼鏡反光、假牙露出,正在微笑的約莫五寸大小粗糙照片。

    九州大學精神病學教授:正木博士跳海自殺

    同時暴露解放治療場內爆發的罕見殘殺事件

    今天(二十日)下午五點左右,九州帝國大學精神病學教授、醫學博士正木敬之溺死的屍體被人發現漂流至該大學醫學院後方、馬出濱的水族館附近海岸,該大學內部此刻非常混亂。但也因為這項發現,暴露出之前十九日(昨天)正午,該博士獨創特設的“瘋子解放治療場”內發生了一位瘋狂少年殘殺一位瘋狂少女,緊接著造成場內幾位瘋子當場死亡或輕重傷,連企圖製止的監護者也身受重傷的事件,不僅大學當局,連有關當局都狼狽失措,目前正極秘密的進行調查。

    瘋狂少年揮舞圓鍬殺傷五位男女,治療場內到處鮮血

    昨天十九日(星期二)正午時分,事件爆發當時,該科主任教授正木博士正在午睡,解放治療場內,十位病患和平常一樣的各自散開演出個別的狂態。當時在一隅耕作的足立儀作(編號六零)在午炮響起的同時,聽到護士告知吃午餐的聲音,立即丟掉所使用的圓鍬走向病房。這時,先前就注意著儀作動靜的瘋狂少年——在福岡縣早良郡侄之濱盯一五八五番地務農的吳八代子的養子,也是其外甥——吳一郎(編號二O),突然拾起圓鍬,狂擊在一旁植草的瘋狂少女淺田誌乃(編號一七)的後腦部,被害者在血沬飛濺中當場死亡。該治療場的監護者、柔道四段的甘粕藤太馬上緊急通報並趕入場內,卻已來不及了,場內的政治狂某某和拜神狂某某兩人為了救援少女誌乃,前者的臉頰,後者的前額被吳一郎的鍬刀砍中,血流滿地的昏倒在砂地上。這時,甘粕趁隙從背後抱住吳一郎,打算一舉將其製伏,卻沒想到吳一郎的力氣非常強悍,丟下圓鍬後,抓住體重七十七點五公斤的甘粕雙臂,如轉動水車般的上下縱橫甩動,甘粕拚命想甩開對方時,吳一郎不小心踩到瘋狂女人所挖掘的陷阱,身體倒地,甘粕閃避不及,肋骨撞擊到大樓屋簷下鋪著的石板,當場昏迷不省人事。此時在治療場入口聽到甘粕叫聲的幾位男陸護士、工友和醫務人員趕到,其中雖然也有學習柔道者,但是目睹站立治療場中央的吳一郎拾起圓鍬,濺滿血汙的臉孔蒼白,睥睨四周,怒叫“誰敢妨礙我的事業”,嚇得沒有一個人敢進入。這中間,吳一郎的眼神轉向場內一隅,臉色馬上恢複原來的紅潤,開始微笑,重新握奸沾血的圓鍬,朝著佇立該處的兩位女人逼近,首先是舞蹈狂的少女某某被追至田邊,眉間受到重擊,接下來他走近先前扮成女王、仍舊在場內逍遙遊蕩的胖女人,但是女人厲聲一喝“無禮,不知道我是誰嗎”,同時怒瞪一眼,吳一郎愕然止住圓鍬,叫“啊,你是楊貴妃”,隨即便跪在砂地上。此時,勉強恢複意識的甘粕忍住痛苦站起身,打開治療場的人口大門讓瘋子們逃出,然後似是安心的再次昏倒。之後,吳一郎也單手拿著圓鍬,輕鬆抱起第一位犧牲者淺田誌乃的屍體,向扮成女王的瘋女人一禮,走出血流滿地的場內,悠然走向自己的病房——七號房,其他人隻是手足無措、顫栗的遠遠旁觀。

    瘋狂少年自殺,正木博士無動於衷

    這時聞訊趕到的正木博士,以極其平淡的態度指揮醫務人員,從狂暴的吳一郎手中奪下屍體和圓鍬,讓他穿上控製瘋子專用的無袖襯衫,銬上腳鏢,監禁於七號房。另一方麵,對於被害者誌乃在內的其他四位男女病患施以急救,其中兩位男性因為非致命傷,街無法判斷生死,可是兩位少女的頭蓋骨碎裂,明顯下治,慌忙通知其近親。同時,正木博士踅回七號房,觀看被監禁的吳一郎,卻發現他用頭撞擊病房牆壁,人已經昏倒,趕忙找來醫務人員急救。等一切騷亂告一段落,所有問題都處理完畢,正木博士走出精神病科學教室。到了下午二點半左右,醫務員山田(學生)想向他報告“吳一郎有恢複跡象”時,在精神病科教室和醫院內卻都找不到正木博士的蹤影。

    正木博士預言:解放治療將獲得完全如預期的大成功

    在這段時間,正木博士前往大學校長室,求見鬆原校長,大聲討論事情。討論的詳細內容雖然不清楚,卻聽他反覆說著“瘋子的解放治療實驗,藉著這次發生的事件,已經獲得如預期的大成功一,以及“我已經命令該解放治療場在今天之內封閉。抱歉長時間替你帶來困擾,不過也托你之福,終於能夠完成實驗,內心非常感激。(譯注:該治療場是正木博士得到校長允許之後以私費設立,附屬於治療場的雇員等的薪水,也是由正木博士敘發)還有,我明天會提出辭呈,後事完全委托若林博士處理”雲雲,哈哈大笑的推門而出,不知去向。據說,在校長室隔壁房間聽著的職員們都互相對望發抖,懷疑該教授已經發狂。

    酣聲如雷醉臥後行蹤不明

    正木博士出了校長室以後,毫無責任感的將死傷病患交由醫務人員照顧,逕自回家,途中不知在哪暍成爛醉,回到福岡市湊町的住處,酣聲如雷的熟睡了兩、三小時,到了晚間九點左右,表示要出去吃飯,飄然離開住處,就此行蹤下明。據說,他曾偷偷回到九州大學精神病科的自己辦公室,通宵達旦整理文件資料。

    模仿瘋子的恐怖屍體

    本日下午五點左右,釣完沙梭魚回家、路過大學後麵海岸的兩名男子,發現漂移至岸邊的一具奇怪的溺死屍體,慌忙向箱崎警局通報,萬田組長與光川巡佐前往調查,根據屍體身上的名片確定是正木博士之後,引起一場騷動,福岡地方法院派出熱海推事和鬆岡書記官,福岡警察局派出津川探長、長穀川法醫及另外一名員警,大學方麵則包括若林院長和川路、安樂、太田、西久保諸教授,以及田中秘書等人趕抵現場,經過驗屍,發現該博士將帽子和雪茄置於海岸水族館後的石牆上,穿著診斷服,手腳以製伏瘋子專用的手銬腳鏢緊拙,趁滿潮時跳海,死亡時間已超過三小時,就算急救也沒有用。但是,上述情事若林院長及其他相關人士皆三誠其口,連一個宇也未外泄,企圖和前記的大慘劇一起埋葬掉,還好靠著本社機敏的調查,才揭穿真相。關於正木博士的自殺原因,因為並未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所以不得而知,同時住處的書櫃、桌上等也都整理得非常整齊,未能發現絲毫異樣。另外,正木博士暍得爛醉回家或是托稱外出散步而未歸的情形,幾乎每個月會有一、兩次,所以住在同處的人並不覺得奇怪。

    奇怪之謎—瘋狂少年的一句話

    對於上述事件,該解放治療場的監護者甘粕藤太受傷的胸口綁著繃帶,在市內鳥飼村的家中接受訪問,說:

    事情的發生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我很後悔,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當初就不該答應此項工作。當然,我應該也有責任,尤其解放治療場昨日就已封閉,所以我也向正木博士提出辭呈。大概是所謂的瘋子之力吧?出乎意料之外強大,導致我肩膀出其下意被撞到,兩度陷入昏迷,實在太沒有麵子。但是第二次昏迷卻馬上就醒轉,因此我陪同三位醫務人員跑向七號病房,打算製伏一郎,可是發狂的一郎揮舞手上的圓鍬如同竹片,大叫“不可以過來,不要過來”,狀況非常危險,沒有辦法接近。等到吳一郎看見隨後趕來的正木醫師,立即恢複鎮靜,高興的一禮之後,指著渾身鮮血、躺在床上的誌乃少女半裸的屍體,說出一句奇怪的:話“爸爸,你能把上次在石頭切割工廠借我看的繪卷再借我一次嗎?我已經找到這麽好的模特兒了。”聽到這句話,正木醫師不知為何顯得很激動,臉色蒼白的望我們一眼,大喝“你在胡說什麽!”,馬上撲向吳一郎,製伏對方。但,臉色還是非常難看,直到吳一郎頭部撞到牆壁暈厥後,好像才恢複氣力,顯得神采奕奕的指揮各種處理事宜。

    當記者告訴他吳一郎已經清醒,他說:“嘿,真的嗎?我見到的時候,吳一郎滿瞼鮮血,加上正木醫師也說吳一郎因為嚴重腦震蕩而停止呼吸,應該已經沒救……可能是手腳被銬住的撞牆,所以力量沒有那樣大的緣故吧?”接下來記者告訴他正木博士自殺之事,問他是否知道死因,甘粕愕然,臉色霎時轉為蒼白,痛哭流涕,嘴唇不住顫動:“真的嗎?若是真的,我必須趕快去見他最後一麵。正木醫師對我有救命之恩。去年我在美國流浪,於芝加哥附近罹患肺炎病倒,當時是正木醫師讓我住院,並說,如果我想報恩的話,可以回國住在福岡等他,還給了我柑當多旅費,所以我回國後進入當地的英日學院擔任柔道教師,等正木醫師回大學任職,馬上過來負責治療場的監護工作。正木醫師一向樂觀,人格也高貴,責任觀念一定很強吧?”雲雲。

    侄之濱大火,廷燒至名刹如月寺—縱火女性慘遭火焚致死

    本日下午六點左右,福岡市早良郡侄之濱一五八六番地的吳八代子家正房內側房間忽然冒出火舌,人們驚駭的趕往撲救,可是由於持續多日的晴天,再加上強風肆虐,火勢熊熊燃燒,包括數棟出租房子完全被大火圍困。不久,火勢延燒至距離不遠的如月寺大殿後方,目前正繼續延燒中,因為距離太遠,市內消防隊趕不及支援,隻靠附近的消防人員根本無能為力。被認為是縱火者的吳八代子(前記吳一郎(編號四零)的姨媽)在眾人環視下跳入大殿的烈火中慘遭燒死。據判斷,該女在今年春天喪失獨生女以後,就多少呈現精神異常,本日又聽說自己最寵愛的外甥一郎離奇死亡,終至嚴重精神錯亂,在亢奮之下引發這場火災。

    從號外上抬起臉來,我覺得整顆頭好像被人按住般的怯怯環顧四周。

    這時又發現攤開在眼前的藍色包袱巾正中央,亦即剛剛的號外底下有一張似是卡片之物。我心想,怎麽還有這種東西?忍不住站起來,低頭細看,原來是郵局發行的明信片。背麵以曾經見過的右上斜高的筆跡,寫著五、六行鋼筆字。

    兄足下

    麵目無光

    和S教授喝酒的人是我

    轉世後將重頭來過

    請照顧犬子和媳婦

    二十日下午一點

    號外無力的從我手中滑落,同時,我覺得整個房間似乎和我的身體一起往地底下沉。

    我蹣跚的站起,走近南側窗邊。

    在突出對麵屋頂的兩支大煙囪上,圓月綻放明亮光華,其下照出的瘋子解放治療場合無人影,到今晨為止仍是一片白砂的平地,此刻卻成為高低不平、枯草蔓生的空地,當中是不知何時已凋盡枯葉的五、六棵梧桐樹在星空下伸展枝橙。

    “太不可思議了!”我自言自語的說著,摸摸頭。很奇怪,今天一早就感覺的頭痛完全消失了。

    我像是在尋找頭痛的行蹤般一手按頭,環視黃色光影和黑色陰影形成的沉默室內,又望向白金色燦亮的窗外月光。

    這時,就是這時,一切真相忽然像冰塊一般透明的排列在我麵前

    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一點都下稀奇。從今天早上開始,我就陷入了雙重幻覺,也就是正木博士所說的離魂病。

    距今—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我一定有過和今天一樣的夢遊

    一個月前的十月二十日清晨,天色還很黑的時候,我像今天早上一樣躺在七號房的床上,和今天早上同樣狀態的睜開眼睛,狼狽思索自己的姓名。之後,和若林博士見麵,像今天早上一樣接受恢複我過去記憶的各種實驗後,被帶入這個房間,也和今天早上一樣的順序,看和聽各種物件與說明。

    接下來讀過遺書後不久,我就和寫遺書的正木博士本人見麵,像今天一樣的大吃一驚。然後,在正木博士的帶領下望向南側窗戶,見到前一天封閉的解放治療場內的景象,同時我也陷入受到自己記憶中的最近記憶所支配的夢遊,幻覺窗外站著前一天正好在同一時刻觀看老人耕作的自己身影,也無意識的伸手觸摸到前一天晚上撞擊牆壁的頭部痛處,嚇得跳起來。

    當時,正木博士也像今天同樣的說明離魂病,而且他的說明乃是事實。可是,當時我因為受囚於深刻的幻覺而無法相信,與正木博士激辯,最後讓他沮喪的下定自殺的決心。

    可是,我並末注意這些。留在這個房間內,發現幹世子寫在繪卷最後部分的和歌,然後像今天一樣衝出房門,在福岡各大街小巷狂繞了一大圈後,想起拉開後留置在這兒的繪卷,又像今天一樣狂奔回來。說不定……正木博士後來又回到這裏,也發現繪卷最後部分千世子所寫的和歌,更堅定他自殺的覺悟。

    這一切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我又在相同的暗示下,正確的反覆同樣的夢遊。不,說不定是受到今天清晨被時鍾聲音吵醒所得到的一種暗示所支配……也可能是若林博士淡淡的一句“一個月後”殘留在我的潛意識,在一個月後的今天早上將我喚醒……但下管如何,今天上午我狂熱閱讀各種文件資料,若林博士悄悄離去後,這個房間裏應該沒有其他人,正木博士、禿頭工友、蛋糕、茶、繪卷、調查報告、雪茄煙霧等等,隻不過是一個月前的記憶之重現,隻不過是 我獨自一個人反覆著夢遊中的夢遊。

    我的頭腦恢複到這兒,隻是在同一個地方打轉。即使不是這樣,這些下可思議的無數事實與證據仍活生生的在我眼前展開,而且逐步逼近,我該如何是好?又沒有其他的解決方法……

    若林博士一定是為了對我的頭腦進行實驗,反覆和一個月前同樣的順序,帶我進來這個房間,而且像一個月前所做的,躲在某處監視著我,毫無疏漏的記錄我夢遊中的一舉一動。不、不,假定若林博士說今天是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的話是謊言,那麽我從更久更久以前,真正的“大正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以來,就已經反覆不知道多少次的相同夢遊狀態了,而且一舉一動都留下了紀錄。

    喔,若林博士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學術奴隸,他同時進行精神科學的實驗與法醫學的研究,身兼窮凶惡極的凶手與名偵探……獨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操控玩弄正木博士、吳家的命運、福岡司法當局、九州大學的名譽等和事件相關的一切,但表麵上卻裝出一副毫下知情的模樣……

    我開始感覺到一股莫名的顫栗似暴風般爬遍我全身肌膚,旋繞著,我無法停止每一顆牙齒的打顫,整個房間仿佛就是若林博士大張的口腔……我愣立其中,凝視著好像電扇旋轉著的自己腦海。

    可是……可是,若是這樣的話,我一定必須是吳一郎!啊,我……我就是那個吳一郎。

    正木博士是我的父親,千世子是我的母親,而,那位發狂的美少女真代子……真代子……

    啊、啊,我竟然就是被賦予詛咒父母、詛咒戀人,最後更奪走幾位陌生男女性命的罕見命運之瘋狂青年嗎?是公然揭發死去父親罪惡的冷酷無情精神病患嗎

    “啊,爸爸、媽媽!”

    我大叫,但是聲音卻沒有傳人自己耳中,隻是嘲諷似的在室內各處回蕩。我就這樣縮緊下顎,回頭望著靜謐的燈光,深深歎息後,環視一片靜寂的室內。意識的力量非常清晰,沒有恍惚,也並非做夢,隨著眼前地板的傾斜,望著半開的門口踉艙前行,出了門外後,回頭看到門上貼著寫有“嚴禁進出”的白紙。

    心裏想著:必須保持冷靜才行

    就這樣,我沿著白色月光射入、裝有玻璃窗的走廊,左晃右搖的走著。如同木棒般僵硬的腳步聲,走在玄關兩旁並列的黑暗樓梯的左側,一階一階往下…快到地麵時,以為已經到了盡頭,結果一腳踩空,摔倒在地上翻滾。接著不知道自己怎麽爬起來,更不知道要去哪裏,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很自然的來到七號房門口,如同石像般呆立不動。

    我拚命尋思某種想下起來的事情,良久,才毅然開門入內。穿著鞋子爬上如今晨所見的床上,仰瞼躺著。頭頂前方的房門自動關上,在房間內外形成悶重陰鬱的回響。

    幾乎是同一時間,隔著混凝土牆壁,隔壁的六號房傳來斷魂似的尖亢女人聲音。

    “大哥、大哥,請讓我和大哥見麵!他剛剛好像回來了,我聽到關門的聲音,請讓我和大哥見麵!不,不,我沒有發狂,我不是瘋子,我是大哥的妹妹,是妹妹。大哥,請你回答,是我,是我,是我。”

    這應該就是胎兒之夢吧

    我圓睜雙眼,仰躺在床上思考。

    一切全都是胎兒之夢,那位少女的叫聲,眼前黑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陽光,不,甚至是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事情。

    我還在母親的胎盤裏,因為作著這種恐怖的“胎兒之夢”而掙紮……等到出生的同時,將詛咒殺害無數的人。但是,還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隻有母親能夠感覺到我的胎動。

    我躺著的旁邊的牆壁對麵開始響起敲打的聲音。

    “大哥、大哥,一郎大哥,你還沒有想起我嗎?是我,是我,真代子,真代子呀!請你回答,回答……”

    連續敲了兩、三次之後,換成慟泣的聲音,然後像是趴在什麽地方啜泣。

    我全身放鬆的仰躺著,仿佛死人般停止呼吸,隻是雙眼圓睜……

    嗡、嗡、嗡、嗡……

    走廊盡頭傳來時鍾的聲音。隔壁房間的哭泣聲忽然靜止,然後又是一聲:嗡——

    比先前更悠長的聲音。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嗡——

    隨著聲音響起,我眼前浮現正木博士那戴著眼鏡、冒著冷汗,似是屍骸般的臉孔,像是默默致意的低頭後,唇際泛出無力的微笑,消失了。

    嗡——

    千世子甩動濃密的頭發,下唇鮮血淋漓,表情苦悶的在我眼前出現,細繩仍勒在脖子上,充滿血絲的眼眸圓睜,凝視著我,嘴唇顫動,好像拚命的想對我說什麽,不久悲傷的閉上眼,淚水淚汩流出,緊咬住的下唇很快變成慘白,翻白的眼瞳微張後,頹然倒下。

    嗡——

    少女淺田誌乃的後腦一麵不停吐出黑色液體,一麵俛首不要語……

    嗡——

    八代子血肉饃糊的瞼上,眼睛往上吊……

    嗡——嗡——嗡——嗡——

    臉頰裂開的光頭、眉間碎裂的垂發少女、前額裂開的絡腮胡臉孔……

    我雙手掩臉,跳下床,向前直衝。忽然,我的前額撞擊到某種堅硬之物,眼前一亮,緊接著一片漆黑。

    瞬間,我眼前的漆黑中浮現和我酷似的另一張臉孔,須發蓬亂,凹陷的眼眸閃閃發光,與我四目交會時,馬上張開鮮紅的大嘴,放聲大笑。

    “啊,吳青秀……”

    我大叫出聲,但是那張臉孔瞬間消逝無蹤。

    嗡——嗡——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