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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曆史會說謊。——蕭伯納我再也不願意寫戰爭了我對自己說,我再也不願意寫戰爭了。完成《戰爭中沒有女性》一書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正視由於普通磕碰從鼻子裏往外流血的孩子。在別墅區,看到捕魚人歡天喜地地從深水中把魚甩到岸邊沙灘上時,我扭頭就跑開,魚那雙靜止不動的凸泡眼睛讓我作嘔。我們每個人,大概在生理與心理方麵都有自己的防痛儲備力,而我的儲備力已經用盡。我聽見貓被汽車軋死時的慘叫聲就要發瘋,見到被踩死的蚯蚓就回避。我不止一次想到,鳥類、魚類,如同所有生物一樣,也有形成自己曆史的權利。將來總有一天,有人會把它們的曆史寫出來。然而,突然的事發生了!如果這事可以稱為“突然”的話。戰爭已經進行到第七個年頭了。“人世間的悲痛有百種反映。”(莎士比亞《理查三世》)開車去農村的路上,我們順便捎上了一個上學年齡的小姑娘。她到明斯克采購了食品,一個大提包裏露出幾個雞頭,行李架上塞了一網袋麵包。進了村子,她的母親出來迎接。她站在籬笆牆旁高聲喊叫。“媽媽!”小姑娘向她跑過去。“哎呀,我的好閨女,可來信了。咱們的安德烈在阿富汗……噢——噢!……他們像運回費多裏諾夫的伊萬那樣,也會把他運回來的……孩子小,需要的坑也小……可是,我撫養大的不是一個小夥子,是一棵大橡樹啊……有兩米高。他來信說:‘媽媽,驕傲吧,我是空降兵……’噢——噢——噢,積德行善的人們喲……”再講一件去年的事。一位軍官帶著旅行包坐在汽車站的候車室裏,大廳有一半空著。他身旁是個又瘦又小的男孩子,腦袋剃成士兵的禿瓢,用叉子在盛著幹無花果的箱子裏挖來挖去。幾位農村婦女老實巴交地湊到他們身邊,坐了下來,她們問:“到哪裏去?幹什麽去?他是什麽人?”軍官是護送小兵回家的,小兵精神失常了。“從喀布爾開始他就亂挖,手裏有什麽東西就用什麽挖,不管是鐵鍁、叉子、棍子,還是自來水筆。”那個孩子仰起頭來說:“應當掩蔽起來……我在挖戰壕……我挖得可快啦……我們把戰壕叫陣亡將士公墓……我要為你們大家挖條大戰壕……”我平生第一次看見和眼睛一般大的瞳仁……我周圍的人都在議論什麽呢?都在撰寫什麽呢?他們議論的、撰寫的都是什麽國際主義義務,地理政治,我們的國家利益,南部國境線。在預製板搭起來的房子裏,在農家茅舍裏,窗台上擺著一盆盆無憂無慮的天竺葵。民間暗地裏流傳著有關陣亡通知書的事,有關鋅皮棺材的事,說赫魯曉夫時代建起來的小房子容納不下那種棺材。不久以前,母親們還撲在釘得嚴嚴實實的鐵箱子上,絕望地呼天搶地;這時她們又在職工麵前、在學校裏,號召其他的孩子要“完成對祖國應盡的義務”。在書報檢察機關所密切注意的關於報道戰爭的文章中,從不提蘇聯士兵的死亡。他們硬要我們相信,“蘇軍有限人員”正在幫助兄弟國家的人民鋪修公路,正往村子裏運送肥料,而蘇聯軍醫們正在為阿富汗的婦女們助產接生,很多人信以為真。回國的士兵們把吉他帶到學校裏去,唱一些本來應該大聲疾呼的事……我和一個人談了很久,我想從他口中聽到,作出開槍還是不開槍這一選擇時的痛苦心理,可是他走開了。對他來說,這事似乎不是什麽悲劇。什麽是好?什麽是壞?“為了社會主義”殺人就好!軍令已經為這些孩子劃定了道德的規範。尤·卡裏亞金寫道:“任何一樁曆史事件,都不能按其自我意識進行判斷。可悲的是,這種自我意識與曆史並不相符。”我在卡夫卡的作品中讀到這麽一句話:“人在自我中永遠地喪失了。”可是,我再也不願意寫戰爭了……我已置身於真正的戰場上塔什幹航空港裏悶熱,處處是瓜味,簡直不像航空港而是瓜棚。半夜兩點鍾,我望了一眼水銀柱——三十攝氏度。半野不野的肥貓,據說是阿富汗種,毫不膽怯地往出租車下邊鑽。年紀輕輕的士兵們(他們還是娃娃呢)拄著拐杖,在一群從療養地歸來的、皮膚曬成醬紫色的人之間,在木箱之間,在水果筐之間一跳一跳地走動。誰也不理會他們,大家習以為常了。他們鋪上一張舊報紙或一本舊雜誌,席地而睡、席地用餐,過了一周又一周,他們就是買不到飛往薩拉托夫、喀山、新西伯利亞、伏羅希洛夫格勒、基輔、明斯克的機票……他們在什麽地方被弄成殘廢的?他們在那邊保衛了什麽?沒人對這些事感興趣。隻有一個小孩睜大眼睛盯著他們,還有一個醉醺醺的叫花婆子走到小兵麵前,說:“你過來……讓我可憐可憐你……”他用拐杖把她轟走了。可她並沒有生氣,還說了兩句隻有女人才能說出來的、讓人傷心的話。我身旁坐著幾位軍官,他們在議論我國生產的假肢如何不好,還在談論傷寒、霍亂、瘧疾和肝炎。他們說,頭幾年沒有水井,沒有廚房,沒有浴室,沒有東西可以刷洗鍋碗瓢盆。還議論誰帶回來了什麽東西,有人帶回來攝影機,有的是“夏普”牌,有的是“索尼”牌。戰爭對某些人來說如同後娘,而對另外一些人來說則是親媽。我還記得他們用怎樣的目光觀望那些休假歸來的漂亮婦女,她們身穿袒胸露背的連衣裙……陀思妥耶夫斯基描寫過軍人武夫,說他們是“世界上最不動腦子的人”。人雜的地方散發著廁所堵塞的氣味。我們長時間等候飛往喀布爾的飛機,突然出現了很多女人。下邊是她們談話中的零碎句子:“我的耳朵開始聽不清了。最初是聽不見鳥兒在高空鳴唱,比如,我一點兒也聽不見鵐雀的叫聲。我把它們的叫聲錄了音,調到最高頻率……這是頭部挫傷的後遺症……”“你得先開槍,然後再查明情況,被打死的是婦女還是嬰兒……人人都有自己的噩夢……”“槍聲一響,毛驢就躺下;槍聲停了,它就站起來。”“我在蘇聯是什麽人?是妓女?這事我們最清楚。哪怕是在合作社裏賺幾個錢呢……可是男人呢?男人又怎樣?個個是酒鬼。”“將軍說過要盡國際主義義務,要保衛南部國境。他甚至動了感情,說:‘給他們帶點水果糖。他們還是娃娃,糖果是最好的禮物。’”“軍官很年輕。當他得知他的一條腿被截時,便哭了。他長得像個大姑娘,皮膚粉紅白皙。起初我害怕見死人,特別是沒有胳膊沒有腿的死人……後來習慣了……”“若當了俘虜,他們先砍掉他的四肢,然後又把砍斷四肢的地方用止血帶包紮起來,免得流血過多死了。他們就這樣把人扔下,我們的人把他們找回來時,是一堆一堆的肉。那些人想死,可是硬是被治療。”“海關看見我的旅行包是空的:‘你帶了什麽東西?’‘我什麽也沒帶。’‘什麽也沒帶?’他們不相信,逼我脫衣服,隻剩下一條褲衩。因為人人都帶了兩個皮包。”“起來,否則就睡過站了……”飛機已到了喀布爾上空。飛機在下降。炮聲隆隆。巡邏兵端著自動步槍、穿著防彈背心檢查通行證。我本來不想再寫戰爭了,可我已置身於真正的戰場上。觀察他人怎樣顯示勇氣,怎樣去冒險,多多少少有些不道德。昨天我到食堂去吃早飯,路上跟哨兵打了個招呼,半個小時以後,這位哨兵被一塊飛進衛戍區的流彈片打死了。我一整天都在努力回憶這個孩子的相貌……此地把記者稱為編故事的人,作家也一樣。我們作家小組裏幾乎清一色都是男人,他們都急於到最遠的哨所去,想衝鋒陷陣。我問其中的一個人:“為了什麽?”“我對這事感興趣,我將來可以說:我到過薩蘭格……我要放幾槍……”我怎麽也擺脫不了一種感覺:戰爭是男性天生的特質。對我來說,這是難以理解的。摘自他人的講話——“我靠近開了一槍,眼看著那個人的頭骨飛散開了。我心想:‘這是第一個。’戰鬥之後,有些人受傷,有些人被打死,大家都不言語……我在這兒夢見了電車,夢見我乘電車回家……我最喜歡回憶媽媽烤餡餅的場景……家裏充滿揉麵的香味……”“你和一個好小夥交了朋友……後來,你看見他的腸子一串串掛在石頭上……這時,你就開始想要替他報仇了。”“我們在等待馱運隊,等了兩三天。我們躺在滾熱的沙子上,就地拉屎撒尿。等到第三天晚上,你快急瘋了,你滿肚子仇恨,射出了第一梭子彈……一陣槍擊之後,一切都結束了。這時,我們發現馱運隊載的是香蕉和果子醬……那次吃的甜玩意兒足夠回味一輩子……”按普希金的看法,一個人若想把自己的真情實感都寫出來(或都講出來),是力所不及的。坦克上寫著紅色的大字:“為馬爾金報仇雪恨。”一個年輕的阿富汗女人跪在街道中心號啕大哭,她麵前躺著被打死的嬰兒。大概隻有受了傷的野獸才能嚎得這麽淒慘。我乘車經過一個個被摧毀的村莊,村莊活像是翻耕後的田地。不久以前,這兒還是一座座農舍,現在成了一堆堆沒有生命的泥土,它比在打冷槍的黑暗還可怕。我在軍醫院裏看見,一個俄羅斯姑娘把一個絨布小熊放在阿富汗男孩的床上。他用牙叼著玩具在玩、在微笑,他的兩條胳膊都沒有了。有人把他母親的話譯給我聽:“是你們俄國人開槍打的。”又問:“你有孩子嗎?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怎麽也無法弄明白,在她的話裏,更多的是恐懼還是寬恕?人們在講聖戰者對付我們俘虜的殘酷手段,活像是中世紀時人的所作所為。這個國家的確生活在另一個時代,他們的年代現在是14世紀。萊蒙托夫的小說《當代英雄》中,馬克西莫維奇評價一個山民殺死貝拉父親的行為時說:“當然嘍,按他們的觀點,他做得合情合理。”可是按俄國人的觀點,那是獸性行為。作家發現了俄羅斯人民的這一驚人特點:善於站在另一民族的立場上,並用“他們”的觀點觀察、理解事物。可是現在……摘自他人的講話——俘虜了幾個“杜赫”……我們審訊他們:“軍用倉庫在哪兒?”他們不語。我們用直升機把其中的兩個人吊到半空中:“在哪兒?指給我們看……”他們不語。於是我們把一個人拋向山岩。他們打死了我的朋友。他們還想笑,還想高興?他已經不存在了……哪兒人多,我就往哪兒開槍……我開槍掃射過阿富汗人的婚禮……新郎和新娘,一對新人正走著……我不憐憫任何人……我的朋友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的伊萬·卡拉馬佐夫說:“野獸永遠不會像人那麽凶殘,凶殘得那麽巧妙,又那麽藝術。”是的,我預料到我們不願意聆聽,也不想寫下這些事。但是任何一場戰爭,不管是誰指揮的,是為何而戰的,尤利烏斯·愷撒也好,約瑟夫·斯大林也好,都是人和人的相互殘殺。這是殺人,但我們國內對這事不能深入思考,不知為什麽學校裏不提愛國主義教育,而提軍事愛國主義教育。其實,我何必為“為什麽”而驚訝呢?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軍事社會主義、軍事國家、軍事思維方法。難道我們不想成為另外一種人嗎?……不能如此考驗一個人,人是經受不住這種考驗的。在醫學上,這叫“活體試驗”,即用活人進行實驗。今天有人引用了列夫·托爾斯泰的一句話,說“人是川流不息的”。晚上打開了錄音機,欣賞“阿富汗人”的歌曲。孩子們的嗓音還沒有定型,他們模仿維索茨基沙啞地叫著:“太陽像顆大炸彈,落在村莊上”,“我不需要榮譽,我們能活下去就算是褒獎”,“我們為什麽要殺人?為什麽要殺我們”,“可愛的俄羅斯呀,你怎麽竟把我出賣了”,“我已經開始忘記人們的相貌”,“阿富汗,你比我們的責任更重大,你是我們的宇宙”,“獨腿漢子像隻大鳥,在海濱跳躍”,“死者已不屬於任何人,他臉上已經沒有仇恨”。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們的士兵返回蘇聯,我站在送行的人們中間。我走到一個娃娃兵麵前,他沒有舌頭,成了啞巴,他被俘過,小兵製服裏邊露出軍醫院的病號衣。我問他話,他一個勁兒地寫自己的名字:萬涅奇卡,萬涅奇卡。他寫的名字,我看得清清楚楚——萬涅奇卡……他長得很像我白天談過話的那個小夥子,他反反複複地說:“媽媽在家等著我。”……我們乘車最後一次穿過冰雪封凍的喀布爾市區的胡同,在市中心人人熟悉的招貼畫前開過去:“共產主義是光明的未來”,“喀布爾是和平的城市”,“黨和人民團結一致”。這是我國印刷廠印製的招貼畫。我們的列寧站在這裏,舉著一隻手……在航空港遇見了幾位熟悉的攝影師,他們在拍攝裝運“黑色鬱金香”的過程。他們講話時不抬眼皮,講如何給死者穿上舊軍服,還有馬褲,有時這類衣服也不夠用,就不穿軍衣,光著身子裝進棺材。舊木板、鏽釘子……“冷庫裏運來了新的死者,好像有一股不新鮮的野豬肉味……”如果我把這些事都寫出來,誰能相信我?我們彼此太貼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我的創作之路還是從人走向人,從文獻走向形象。每一篇自白就像一幅彩色的肖像畫,誰也不談文獻,都談形象,都談現實的幻覺形象。世界不是按日常實況,而是“按自己的形象與精神”創造的。我的研究對象仍然如故,是感情的曆程,而不是戰爭本身的曆程。人們想的是什麽?希求的是什麽?他們為何而歡樂?為何而懼怕?他們記住了什麽?這場戰爭耗時比偉大的衛國戰爭長一倍,而我們對它的了解,恰恰隻限於我們不必為它擔心的那點內容,免得我們看見自己的本來麵貌而心驚肉跳。尼·別爾嘉耶夫在書中寫道:“俄羅斯作家永遠對真理更為關心,而不是美。”我們正是在尋求這一真理的過程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今天尤其如此,在寫作台前、在街道上、在集會中,甚至在節日的晚宴上。我們無盡無休思考的是什麽呢?仍然是那些問題:我們是誰?我們往哪裏去?到了這時我們才弄清楚,我們對待任何事物,甚至對待人的生命,也沒有像對待有關自己的神話這樣關懷備至。我們是最最優秀、最最正義、最最誠摯的,這種看法灌入我們的頭腦,已經根深蒂固了。誰若是敢對此有所懷疑,立刻會被扣上違背誓言的罪名,這在我國被視為大逆不道!摘自曆史——“1801年1月20日諭旨:頓河首領瓦西裏·奧爾洛夫率其哥薩克人向印度進軍。當月內他們就抵達了奧倫堡,再由該地繼續挺進,三個月之內‘經布哈拉與希瓦,抵達印度河’。不久,三萬名哥薩克人渡過伏爾加河深入哈薩克草原。”摘自當今報紙——“鐵爾梅茲市的扁桃樹鮮花怒放,今年2月,即使大自然不饋贈這一厚禮,古城居民也會把這些日子作為最隆重最喜慶的時刻銘記心中……”“樂隊開始演奏。祖國在歡迎親愛的兒子歸來,我們的男子漢完成了自己的國際主義義務,返回了家鄉……這些年,蘇聯士兵們在阿富汗修複和新建了數百棟小學、貴族子弟學校和中等學校校舍,三十座醫院和同樣數目的幼兒園,近四百棟居民住宅,三十五座清真寺,幾十眼水井,近一百五十公裏水渠與河道……他們在喀布爾擔負了保衛軍事目標與和平設施的任務。”再引一句尼·別爾嘉耶夫的話:“我從來不屬於任何人,我僅僅是自己的我。”這話不是針對我們說的。我們這兒的真理,總是為某人或某事服務的:為革命利益,為無產階級政權,為黨,為大胡子獨裁者,為第一或第二個五年計劃,為曆屆代表大會……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最後的力氣喊出:“真理高於俄羅斯。”《新約全書·馬太福音》中說:“你們要謹慎,免得有人迷惑你們。因為將來有好些人冒我的名來。”(見24章,第4——5節)來者人數很多,甚至難以曆數他們的名字……我反問自己。我詢問別人。我尋找答案。我們每個人是怎樣扼殺了心中的勇氣?怎樣把我們的普通男兒變成了殺人的人?為什麽為了某人的需要,就可以對我們為所欲為?然而,我不對我的所見所聞作出評判,我隻想把人的世界按本來麵目反映出來。今天對戰爭真理的思考,如同對生與死的真理思考一樣,比過去廣泛多了。人終於達到了自己在不完美時所期望的目的:他能夠一舉殺死所有的人。蘇軍在阿富汗每年作戰的人數多達十萬,如今這已不再是秘密了,十年裏一共一百萬。戰爭還有另一種統計方法:發射了多少發子彈和炮彈,擊毀了多少架直升機,報廢和穿破了多少套製服,毀壞了多少輛汽車。這一切需要我們付出多少代價啊?蘇軍死傷五萬。這個數字可以相信,也可以不信,因為大家都知道,我們是巧於統計的。時至今日,衛國戰爭期間犧牲的人數我們還在統計,屍體還在埋葬……摘自他人的講話——“我甚至在夜裏都害怕見到血……害怕自己的夢……我現在連個甲蟲都不忍心踩……”“這些話我能對誰講呢?誰會聽呢?鮑裏斯·斯魯茨基有一句詩:‘當我們從戰場歸來,我才明白,我們不為人們所需要。’我身上有門捷列夫元素周期律的全部元素……傷寒病至今還在折磨我……不久以前,我去拔牙……拔了一顆又一顆……我在休克中疼得突然嚷了一句……女醫生瞧著我……近乎厭惡地說:‘滿嘴是血,還說話……’我心想,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講真話了,因為人人都這麽看待我們,滿嘴是血,他們還說話……”因此,我在本書中不寫真名實姓。有人請求我為他們的懺悔保守秘密,而另外一些人,我不能讓他們落到無人保護的境地,因為有人急於責備他們,對他們大叫:“滿嘴是血,他們還說話。”我們還要在某處尋找該責怪的人嗎?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有效辦法:“這事責任在他……這事責任在他們……”不!我們彼此太貼近了,任何人都休想逃避。我的日記本中保留了他們的姓名。也許,有朝一日,我的主人公們希望別人了解他們:謝爾蓋·阿米爾哈尼揚,大尉;弗拉基米爾·阿加波夫,上尉,小隊長;塔契亞娜·別洛澤爾斯基赫,女職員;維克托利婭·弗拉基米羅夫娜·巴爾塔舍維奇,犧牲列兵尤裏·巴爾塔舍維奇的母親;德米特裏·巴勃金,列兵,瞄準手,操作員;瑪婭·耶米裏揚諾夫娜·巴布克,犧牲女護士斯韋特蘭娜·巴布克的母親;瑪麗婭·傑列恩切夫娜·博布科娃,犧牲列兵列昂尼德·博布科夫的母親;奧林匹阿達·羅曼諾夫娜·巴烏科娃,犧牲列兵亞曆山大·巴烏科夫的母親;塔伊霞·尼古拉耶夫娜·博古什,犧牲列兵維克托·博古什的母親;維克托利婭·謝苗諾夫娜·瓦洛維奇,犧牲上尉瓦列裏·瓦洛維奇的母親;塔契婭娜·蓋辛科,女護士;瓦基姆·戈魯什科夫,上尉,翻譯;蓋納基·古巴諾夫,大尉,飛行員;英娜·謝爾蓋耶夫娜·戈洛夫涅娃,犧牲上尉尤裏·戈洛夫涅夫的母親;阿納托利·傑維契亞羅夫,少校,炮兵團宣傳員;丹尼斯·Л,列兵,擲彈筒手;塔瑪拉·多夫納爾,犧牲上尉彼得·多夫納爾的妻子;葉卡捷琳娜·尼基京奇娜·П,犧牲少校亞曆山大·П的母親;弗拉基米爾·葉羅赫維茨,列兵,擲彈筒手;索菲婭·格利高裏耶夫娜·茹拉夫廖娃,犧牲列兵亞曆山大·茹拉夫廖夫的母親;娜塔麗婭·熱斯托夫斯卡婭,女護士;瑪麗婭·奧奴弗裏耶夫娜·吉裏菲加羅娃,犧牲列兵奧列格·吉裏菲加羅夫的母親;瓦基姆·伊萬諾夫,上尉,工兵排指揮員;加麗娜·費多羅夫娜·伊裏欽科,犧牲列兵亞曆山大·伊裏欽科的母親;葉甫蓋尼·克拉斯尼克,列兵,摩托化步兵;康斯坦丁·m,軍事顧問;葉甫蓋尼·科傑裏尼科夫,準尉,偵察連衛生指導員;亞曆山大·科斯塔科夫,列兵,通信員;亞曆山大·庫夫什尼科夫,上尉,迫擊炮連指揮員;娜傑日達·謝爾蓋耶夫娜·科茲洛娃,犧牲列兵安德烈·科茲洛夫的母親;瑪麗娜·基謝廖娃,女職員;維拉·費多羅夫娜·k,犧牲列兵尼古拉·k的母親;塔拉斯·凱茨姆爾,列兵;彼得·庫爾巴諾夫,少校,山區步兵連指揮員;瓦西裏·庫比克,準尉;奧列格·列留申科,列兵,擲彈筒手;亞曆山大·列列特科,列兵;謝爾蓋·羅斯庫托夫,軍隊外科醫生;瓦列裏·利西欽諾克,中士,通訊員;維拉·雷辛,女職員;葉甫蓋尼·斯捷潘諾維奇·穆赫爾托夫,少校,大隊指揮員,以及他的兒子安德烈·穆赫爾托夫,少尉;利季婭·葉菲莫夫娜·曼克維奇,犧牲中士德米特裏·曼克維奇的母親;加麗娜·穆裏亞瓦婭,犧牲大尉斯傑潘·穆裏亞沃伊的妻子;弗拉基米爾·米霍拉普,列兵,迫擊炮手;亞曆山大·尼古拉因科,大尉,直升機小隊指揮員;奧列格·Л,直升機飛行員;娜塔麗婭·奧爾洛娃,女職員;加麗娜·帕甫洛娃,女護士;弗拉基米爾·潘克拉托夫,列兵,偵察員;維塔利·魯任采夫,列兵,司機;謝爾蓋·魯薩克,列兵,坦克手;米哈依爾·西羅京,上尉,飛行員;亞曆山大·蘇霍魯科夫,上尉,山區步兵指揮連指揮;伊戈爾·薩溫斯基,中尉,摩托化步兵連指揮;季莫菲·斯米爾諾夫,中士,炮兵;瓦列京娜·基裏羅夫娜·薩恩科,犧牲列兵瓦列京·薩恩科的母親;弗拉基米爾·西曼寧,中校;托馬斯·m,中士,步兵連指揮;列昂尼德·伊萬諾維奇·塔塔爾欽科,犧牲列兵伊戈爾·塔塔爾欽科的父親;弗拉基米爾·烏拉諾夫,大尉;塔瑪拉·法捷耶娃,細菌學醫生;柳德米拉·哈利頓契克,犧牲上尉尤裏·哈利頓契克的妻子;加麗娜·哈裏烏利娜,女職員;瓦列裏·胡佳科夫,少校;瓦列京娜·雅科夫列娃,準尉,機要科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