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這裏無車可乘 你去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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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認為她的小溪轉大河,為的是形成洶湧的衝擊,隻想說她點評的準確,分析的透徹,對自然有著真誠的憂慮情懷,目光長遠。這都該是她爛熟於心的話,她觀察中的所思所想,而這與自然相融的小站,不過是給她提供了直抒胸臆的由頭,不吐不快。
    倒也是,這大山深處的一個人的小站,的確是直抒胸臆的妙地,怎麽來,都招致不來異議。要是放在外麵的世界裏,她的這番言論,普羅大眾都能拿出成百上千個自以為是的理由,吐沫星子橫飛地與你爭辯,還都非常的義憤填膺。雖說普羅大眾都是最終的受害者,得用自己的身心健康去為不堪的生存環境埋單,但卻都情願挺身為安災置禍的人辯護,比為自己的親爹辯護還要積極:
    瞎說啥呀,瞧咱這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市,鋼筋水泥都衝入雲霄了,高鳥不躲著飛都得撞死,多麽氣派呀!每條路上都滿登登地擠著小汽車,懸浮頭頂的濃重的灰藍色尾氣,看上一眼身上就能充滿朝氣和展望,這是邁進了現代的標誌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廠,機器轟鳴,外幣人民幣賺得盆滿缽滿,占幾畝基本農田算什麽,那麵朝黃土背朝天、一顆汗珠摔八瓣地收獲的糧食,能值幾個錢兒。進工廠賺工資是精子,土裏刨食是傻子,誰都願意當精子,不願意當傻子。全都加勁幹吧,點起來哢哢帶響的票子,才是真東西,吃可當飯,穿可當衣,啥東西都得拿錢買。
    這是表麵上的理,實際上是這樣嗎?綜觀周遭遠近的物象,似乎可以這樣回答:不是。而更大的否定以後會有顯現。以上所述,不客氣地說就是受虐狂離開了施虐狂的“款待”,渾身就發癢。其實沒啥玄妙,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人,小恩小利的小便宜一占上,也就心血來潮,哪裏還顧及最終的受害者是誰,更不會把自己的身體健康受損當回事,自掘著後路,自棄著延續了千古生機的家園,隻注重眼前吃香的喝辣的,住上高樓開上汽車,無心理會子孫後代將繼承怎樣的水土和空氣,人與自然的和諧更是被視為扯淡。周瑜打黃蓋真不是現實中的杜撰。
    眼下,我懶著關心好占小便宜的普羅大眾,那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蠅營狗苟,我關心的隻是她有沒有“一吐為快”。這魅力女人,若在小站裏一吐為快了,那多少都得有我一份功勞,我撈取點兒成就感聊以**,理所應當。別忘了,這裏我說了算。
    看來她真一吐為快了,因為她略呈淺古銅色的臉,露出了舒暢的流線,感覺放上幾個音符,就能撥出音樂來。
    停了會兒,她接著聊小站。話題還是小站與自然之間的話題,洋洋灑灑,充滿了詩情畫意。可聊了一陣兒,還沒跳出這個範圍,這叫我有些不解:她咋不把我與小站結合在一起來聊?一般來說,聊著聊著都會轉到這上:小站怎麽隻你一個人?小站這麽偏僻,你是自願來的還是被分配來的?小站都有哪些日常工作?一個人的生活過得慣麽,怎麽打發多餘的時光?可她就沒往這上轉。這個魅力且非凡的女人,無疑有著非常規的性格與習慣,就是人們常說的:不按常規套路出牌。這可不好,如果她不往我想要的話題上發展,我的意圖就難順風順水地實現,我的未知就不能成為已知。
    說是從門口相見到現在,也就半個多小時,但我深深感到,我對她已經積累出了半個世紀的好感,因而想了解她的願望已在我的體內突突蒸騰,仿佛蒸汽機的鍋爐打開了閥門,蒸汽輸送到位,傳動係統蓄力已足,隻等鬆開刹車推動車輪,沿著她陳述的軌跡,由她的過去行駛到她的現在,進一步揭去生疏的帷幔,結束難釋其然的外圍打轉。但從總體走勢上看,我要一味地聽,我希求的已知可能會無休止地順延下去,這太吊人。不行,得采取主動,以我之磚,引她之玉。有道是欲想取之,必先予之方為道。沒錯!
    一個話口接上後,我主動向她介紹起小站的曆史和我的日常工作。介紹的簡練,用的都是鐵路工人的話——撈幹的、捅直的、偏硬、偏糙。為降低與她的反差,請允許我用有點兒略帶文彩的語句來複述:
    我說你看得出來,這有著百多年曆史的小站,已經由盛變衰了,燈火昏黃了,氣數不多了。現在,我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巡路,在大山之間走啊走,看啊看,當當敲,不敢不認真。雖然現在一兩個月,也難通過一趟列車,但巡路不能停,因為沒有哪個說了算的叫我停,我就得一如既往下去。站裏也沒啥活兒,設備幾乎都成了擺設,要說這裏還是車站,不如說是奄奄一息的留守處。
    我來時,小站還是四個人的小站。列車正常通過的那幾年,三個懶洋洋的老前輩,每天都在特定的時間,輪換著站到站台上,木頭人一樣迎送南來北往的列車。我知道,他們由少到老的身影,印嵌到小站的各個角落和永恒的大山上,但規則告訴他們,到離開時就得離開,不能死乞白賴地黏在這裏。後來列車日漸稀少,真是過一趟少一趟,就跟人吃一頓少一頓似的。終於,歲月把離開的日子,送到了三個老前輩的麵前,並毫不留情地把三個老前輩踢走。從此,小站站台上,持續了百多年的輪換,在曲終人散中落幕。再有南來北往的列車通過時,車上的眼睛看到站台上木頭一樣立著的人,總是同一個人,也不知順不順眼,膩不膩味。
    縱觀小站百多年來的曆史,直到我這一截,才成為一個人的小站,完成了物是人非、改朝換代的嬗變。我吃飽了就沒有叫餓的,我睡足了就沒有犯困的,在這以岑寂為主調的空間裏,頑固的不朽,伴隨著慢慢的糜爛,流轉的日月星辰,目視著形影相吊,獨往獨來的一個人。
    “可你很情願啊!看著還很享受的樣子。”她慢悠悠地說。
    我打著哈哈,既不否定也不肯定。肯定吧,畫蛇添足;否定吧,違背我心。若再貼合的不恰當,豈不叫人反感。還是繼續向既定目標迂回。
    我說這小站與別的車站相比,冷清的叫人發抖。這小站從啟用那天起,就沒停過客車,百多年來一次也沒有停過,所以這裏從未出現過旅客。小站是為貨車建造的——蒸汽機車牽引的那種貨車。蒸汽機時代過去後,貨車也很少停了。幾年前,客車不再從這裏經過,悶呼呼的老舊貨車,也不知哪天才能過一趟。別說,你來前的頭一個星期,不知發了什麽神經,接連過去了兩趟貨車。可我沒看出運了多少貨物,感覺就是來軋軋鐵軌,給鐵軌拋拋光。
    我估摸,這回是把這條鐵路的使用指標,提前用完了,怕是再過兩個月也過不了一趟了,誰要想在這裏當旅客,得有相當的耐心,非得等到老舊的貨車再來那天才行。可光有耐心還不夠,還得有鐵道遊擊隊飛虎隊員的身手,到時得能壁虎樣地扒上車皮。要是能壁虎樣地扒上車皮,還能省張車票錢呢!我這麽說,聽得明白吧?反正一句話,這裏從來就沒來過旅客,來也白來!
    “你是指我到這裏來是想當旅客?我壓根兒就不是你想的那種旅客,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乘車。管什麽客車貨車呢。”
    她回答的幹脆,答完眼睛直盯著我,把我盯得不敢看她。
    我感到了自己有些冒犯了,迂回的不夠油滑,可我的嘴也就這水平,進入不了三寸不爛的境界。但我不能讚同她的話:即便你不是要乘車的旅客,你也是旅客;你要不是旅客,就不會來到這裏。這長短難料的生命中人,哪個不是旅客?不都從這站到那站,一站接一站,最終到終點站嘛!是旅客就逃不過從何處來,往何處去,路過了哪裏,經曆了哪些等等,一係列都能回答出來的問題。除非你是失憶者。當然這有些抬杠,可在自己心裏抬抬,沒啥不可以。
    再說誰讓你到了我這一站,你要沒到我這一站,或者說你沒魅力——這很重要——我還懶著知道呢!至於你生命的起點,你不想說就不說;你生命的終點,你想說也說不上來。咱幹脆退而求其次,就來知道下你這趟從哪兒來,朝哪兒去,不過分吧?咱話說得是不漂亮,聽起來好像誰要占便宜似的。可咱說的那種免票旅客,也不是說當就能當啊!那得身體強健、手腳敏捷、膽大心細,還得有相當的扒車皮的技術。不可否認,前三個條件你都具備,可扒車皮的技術怎樣,咱還看不出來,不敢說你就行。所以咱的說法,就不算特指你一個人說的。
    她還那樣看著我,似乎要把眼前這個想把她繞上道的男人看透。我有些心虛,感覺剛剛的心理活動,已被她透視出來,她正在進行冷靜的評估。這不是一般有主見的女人,聰明敏銳秀外慧中,真不是徒有其表,繞忽不好,可能會把自己繞忽進去。可人還沒走到死角時,都不願意善罷甘休,誰知道下一步,會不會柳暗花明?那就再繞一次,成敗不由我定,試試而已。但是得切記,差不就收,對於一個係統健全、功能齊備,且出家和尚般生活了幾年的大男人,說啥都不能叫魅力女人討厭。
    我咽了咽唾沫,又開口:
    這小站是整條線上最清靜的,沒人愛來這裏工作。大家都喜歡熱鬧大的地方麽。剛好我想清靜清靜,主管部門又剛好把我安插到這裏,也算是一拍即合。其實主管部門不安插,我也會主動申請到這裏的。我來時,搭乘的是一列貨車,上坡下坡拐彎鑽洞,咣當咣當逛蕩了大半天,閉著眼就是蜷在有搖籃曲伴奏的搖籃裏,挺有意思。你是走來的吧?背著這麽大的背包,高一腳低一腳,踩青苔踩碎石的,要說不辛苦我可不信。你這是從哪兒開始往這邊兒走的呀,你以前知道這個小站嗎?這大山裏靠兩條腿走,可不是啥好活兒,風景隻是看起來很美,很美的後麵不很美的東西多著呢,你這是要往哪兒去呀?
    接下來的沉默,將我鍥而不舍的繞忽粉碎,也使我驟然感到這繞忽裏,充滿了大不敬,窺私的意味甚濃。往重裏理解可以是:“喂,你多大了?你咋一個人哪都野跑,咋不搭個伴兒呢?”
    她繼續盯著我,我的餘光看到她飽滿的雙唇閉得很緊,雖然血色未失,可不見一絲溫意,像煞某電視劇裏演得有些過火的、麵對狗特務逼問的女地下工作者。
    我被盯得有些發毛時,她把臉扭向窗外,那神情在我看來分明是說:“關你什麽事,你問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