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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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然而陽光已使我的荒涼,成為更新的荒涼。——艾米莉·狄金森”
    邱天永遠離開我了。
    很突然,不是嗎?
    沒有一點預兆,我就這麽失去了我的邱叔叔、我的黑騎士。失去了那個喚我為“小姑娘”的人,失去了那個把我捧在手心裏的人。失去了,我的新郎。
    就像是剛演了個開頭的電影,沒有中間情節,直接快進到悲劇結尾,猝不及防地送上一捧令人窒息的悲傷。
    五月十四日,這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
    上午八點十分,我結束一堂語文課。
    今早醒來就有些心慌,沒有緣由的心慌。
    回到辦公室後,同組的趙老師立刻湊到我身邊,把手機送到我麵前,“何老師,你看到這個新聞了嗎?”
    我低頭看向屏幕。
    d市一家大型化工廠發生泄漏,火勢凶猛,目前人員傷亡不明。
    寒意從心頭湧出,蔓延至指尖。
    趙老師無心地嘟囔一句:“你家老板娘不會有事吧。”
    我師傅剛好從旁邊經過,聞言立刻抬腳踹向她的屁股,“瞎說什麽呢,能有什麽事?!”
    趙老師麵色赧然,小心翼翼地看向我,“對不起何老師,我不是故意那麽說的。”
    我知道,她沒有惡意,她隻是心直口快。
    “沒關係的。”我強行扯起一個笑容,可嘴角真沉啊,沉到我抬不起來。
    趙老師訕訕地回到自己辦公桌前,後悔她那句脫口而出的不吉利的話。
    我坐在桌前,看著教案上密密麻麻的漢字,腦中一團亂麻。
    不會有事的,邱叔叔可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消防員,一定不會有事的。
    一語成讖。
    。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我接到警。局的電話。
    我立刻衝出了辦公室,帶翻了我的椅子。我跌跌撞撞地往樓下跑,跑到最後一層樓時,腳一軟,從樓梯上摔了下去,腳腕和大腿劃破一大塊皮,鑽心的疼。
    來不及管那麽多了,我拖著我血流不止的腿上了車,開出生平最快的速度,往警。局駛去。
    一路上,車內仿佛變成真空,我聽不見任何聲音,隻咬緊牙關,不停地變道、加速、超車。
    等我趕到警。局時,邱天的爸媽已經到了,他媽媽正抱著他爸爸嚎啕大哭,整個警。局裏都是她聲嘶力竭的哭聲。旁邊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大約五十歲的婦人,坐在椅子上哭斷了氣,身邊的女警一直在安慰她。再旁邊,站了三個穿製服的人,麵色凝重,看起來像邱天的領導。
    警。局裏的氛圍壓抑到讓人窒息。
    我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向邱天父母,還沒走到他們身邊,身後有人叫住我,“嫂子!”
    我回過頭,是我在城郊農場見過的那個隊員,他紅著眼,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聲音是極其幹澀的沙啞,“嫂子,隊長他……”
    “我知道,你先別哭,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我緊攥著手,指甲狠狠摳進肉裏,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他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哽咽道:“隊長是為了救大權才犧牲的。大權在火場裏走錯方向了,隊長喊他回來,他沒聽見,還在往原料堆的方向走。隊長就去追他,剛追上他,化工原料就爆炸了,他們就……”話沒說完,他便泣不成聲。
    我抬手擦掉他臉上的淚水,柔聲道:“那火勢控製下來了嗎?”
    他點點頭。
    我苦笑著開口:“那就好,那就好。”
    火勢控製住了,邱天也就不用再擔心了。
    一個警。察走到我身邊,看了眼手裏的東西,又看看我的臉,然後把手心伸到我麵前,“你是邱中隊長的愛人吧,這個是在他身上找到的,我們覺得應該交給你。”
    是我送給他的項鏈,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又在玉佩的環形孔中間掛上了一個圓形銀片,上麵貼著我的照片。
    那張照片裏,我正在熟睡,毫不設防,一臉安然。從背景上看,應該是在奧地利的那間民宿裏。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拍下的這張照片。
    我接過項鏈,直接戴在脖子上,我仿佛還能感受到邱天留下的餘溫。
    那個警。察指了指我的腿,“您要不要處理下?我們這有醫療箱。”
    我搖搖頭,轉身走到他爸媽身邊。他媽媽見到我,立刻緊緊抱住我,她的眼淚順著臉頰淌到了我的衣領裏。
    我抬起手撫上她的後背,慢慢安撫著。我沒有說一句話,在此刻任何安慰的語言都太過蒼白無力。
    邱天的爸爸抬手拭淚,低聲道:“他是英雄。”
    是啊,邱天是英雄。
    英雄沒有末路,邱天為了他所熱愛的事業付出了一切,將自己悉數奉獻給國家和人民,這是他一直渴望並且致力於的事情,他做到了,沒有什麽值得哭的。
    可我的心為什麽這麽疼呢。
    我不記得我那天是怎麽回的家,我滿腦子都是臨走前邱天的大隊長對我說的那番話。
    “我那天去隊裏視察,邱天隔了大老遠就衝我打了個招呼,顛顛地跑過來告訴我他求婚成功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開心成那副模樣,跟個小孩似的給我看你們的照片。”
    “他還主動放棄隊裏現在這麽好的待遇,跟我提出辭職。我問他不要前途了嗎,他說他隻要你,他要和你結婚,和你生一對龍鳳胎,還要帶你去奧地利的湖邊吃早餐。”
    ……。
    這次火災立刻轟動全市,人們也知道了有一個名叫邱天的消防員犧牲在火海中。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在安慰我,我全部都一一謝過。
    生活還在繼續。
    即使你再痛,生活也不會為你停下腳步。
    所以,還是掙紮著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擦幹臉上的淚,繼續向前走吧。
    即使再不甘、再委屈、再悲傷,也要強裝堅強,繼續未完的路。
    五月二十日那天,西岸餐廳給我打來了電話。服務生說已經超過了預訂的時間,問我還會來嗎。
    我輕聲道:“不去了。”
    服務生告訴我預約費不會退還,我沒說什麽,默默掛斷了電話。
    。
    高考倒計時一點點接近尾聲,高中三年也進入了最後的收尾階段,班級裏的焦慮情緒倒是衰退不少,大家都開始期盼高考結束後的日子,開始討論要報哪所大學、要到哪裏旅遊、要選什麽專業。同時,那種對於離別的不舍與傷感也悄然充斥著最後這段時光。
    一切悉數如舊。
    學校裏的銀杏照舊茂密翠綠,教學樓前那棵玉蘭又到了每年短暫的花期,經過工人們修剪後的草坪還是蔥蘢葳蕤,赭紅的塑膠跑道上滿是少年們奔跑的身影,如果走到學校後院的小樹林裏,也許還會發現幾對秘密幽會的小情侶。
    我所有的壞情緒都在這個盛夏被悄然埋藏,從不曾提及。
    六月七日,是個好天氣,天就像水洗過的藍。
    我特意穿了旗袍去送學生們進考場,祝願他們旗開得勝。
    每一場考試之前,學生們都會過來摸摸我的手,為自己沾點逢考必過的氣息。
    最後一科英語考試結束後,我捧著三十三朵向日葵站在考場大門口,給我的學生們送上一朵陽光。
    我現在還能清晰地記得他們如同向日葵般燦爛的笑臉。
    這是他們意氣風發的十八歲。
    ……。
    六月二十三日,可以查到高考成績了。
    有發揮失常的、也有黑馬。
    而我在高考結束後生了一場大病,就像是泄了氣的氣球,疲軟乏力。
    七月中旬,學生們的錄取結果陸續出來了。
    班裏的兩個尖子生都考進了清華,使我這個班主任一炮而紅,成了d市頗有名氣的青年班主任。
    班長江軼晴是最大的黑馬,平時一直穩定在班內十幾名,高考時卻一躍而上,在班級裏排第四名,考進一個非常不錯的雙一流大學。
    胡璿的發揮很穩定,走了她心儀許久的大學。
    耿睿卻高考失利,隻走了一個末流的211大學。
    劉子琦和孫齊都考上了一段的二本,沒有辜負她們所付出的努力。
    至於我,我拒絕了教務處主任的邀請,沒有再當班主任,重新下到高一去做課任老師了。
    我越來越習慣於一個人的生活,孤身一人度日,似乎已變成了我稀鬆簡單的日常。
    一個人的夜裏。若不想睡,我便會喝一杯手磨咖啡,用一部光怪陸離的老電影或是一本晦澀難懂的外國文學便可輕易消磨掉漫長的黑夜。若想睡卻睡不著,我便會點上一支香薰蠟燭,聽著白噪音放空自己,嚐試進入睡眠。
    窗外,依舊是月明風清。
    我發現邱天和我說過次數最多的話不是“我愛你”,而是“等我”。
    可現在,換做他等我了。
    我的記憶力很好,關於他的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記得他愛吃的菜、他喜歡的小黃人、他抽煙的姿勢…這些記憶完整無損地封存在我腦海中,不曾有過片刻的失真。
    但有時我也會犯糊塗,我看書口渴時會喊他的名字讓他幫我倒杯水、我下班時會拿起手機動作連貫地撥通他的號碼,想問他有沒有來接我、我會在無數個深夜下意識抬手摸向枕邊,尋找那個曾給過我無數溫暖的男人。
    邱天啊,你且等我。我要在下輩子做一個偷時間的盜賊,要偷到足夠多的時光,找到你,把我們的故事續寫下去。
    黃昏是最讓人沉迷的時刻,所有的思念與抱歉或是不甘與痛苦,都映著朦朧的夕陽被無限放大。我常常伴著昏黃的暮色,透過窗邊眺望遠方,如同一個已洗盡鉛華即將回歸混沌的遲暮老人,追憶我們的曾經。
    我很想念邱天身上特有的清冽煙草香,隻可惜我不知道他抽的是什麽煙。我開始抽煙,近乎病態地嚐試了許多種不同的煙草,可是我都抽出煙癮了,也沒能找到那個令我魂牽夢縈的味道。
    我每天都會沿著學校側門的小路從頭走到尾,再從尾走到頭,隻是為了遇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可我,再也沒能等到那個會拿著糖葫蘆向我跑來的人。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