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長河落日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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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會寧境內的黃河,像仙人臂彎裏的緞帶、流光溢彩,嫋嫋婷婷地依著拔地而起的石林群山,回旋成婉轉的形狀靜靜流淌,兩岸星星點點布滿村落和城鎮。
    兩個唐軍騎士迎著夕陽,駐馬石林坡頂。
    他們好似身披暖陽霞帔,望著酡紅的落日緩緩下沉,仿佛化為熔漿、融入河水中。
    天空暗沉下來,彩雲漸漸暗淡成薄薄的黛色,鎏金淌銀的黃河變為一條精工細琢的銅鏡,漫映出星河銀漢。山川由輝煌的金黃色逐漸暗淡成青灰色。
    他們一動不動,神情肅穆望著眼前造化奇景,直至天色完全暗下來,銀月升起。
    法爾斯深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進入肺裏,身體不由顫了顫,然後緩緩吐出一束白色氣團,竟好似在吐納日精月華。
    艾爾穆白皙的麵龐仿佛冷玉,眼中光華流轉,眸子竟然璀璨如深海冰晶。
    法爾斯側頭望著妹妹玉雕般的臉龐,藍綠色的眼睛倒映著星河,“我們到會寧兩天了,為何不去會寧縣城,一直在這山溝裏修整?”
    艾爾穆嘴角一絲笑意,說:“這裏太美,我看不夠,不舍得離開呢。”說完扭頭看了英俊的哥哥一眼,不出所料,法爾斯一臉你驢我的表情。
    艾爾穆笑了,突然說道:“你想讓闕度死,還是活?”
    法爾斯睜大雙眼,不知道話題跨度怎麽突然這麽大,腦中一串問號。
    兩人下馬牽著韁繩,沿著陡峭的山坡慢慢下山。
    法爾斯邊走邊凝神想著,說:“父汗死後,部族裏隻有闕度和特勤阿史那的血緣與父汗最近,而且兩人勢力相當。
    父汗在時,他們相安無事;父汗一死,他們立刻開始內鬥,竟下死手,同族相殘。唐皇派人調和並把部族一分為二,讓他們帶領自己的族人分別在關內定居。
    如果那時不分裂,而是公平選出首領,部族不會像現在這樣衰落,為了一點水源就被製住。
    十年過去了,部族裏的勇士已老,新血在關內長大,狼性全無,對唐國再無威脅。
    雖然闕度性格優柔寡斷,又年老體衰,但如果我們想接收部族,他也是不會答應的,畢竟多年積威尚在。如果我們硬來,即使招到府兵,必會有掣肘,不堪大用,得不償失。”
    法爾斯說到這,搖了搖頭,望著專注看著自己的妹妹,接著說:“我想過,借會寧縣衙的手把他殺了,部族必然崩散,我們容易從中取利,但部族必然和會寧當地勢不兩立,後患無窮。”
    艾爾穆點點頭,“唐皇不會坐視我們壯大,部族分裂勢不可擋。
    闕度做不了首領,又不堪人下,性情貪婪,行事無度,到現在才出事,隻因他是父汗的兄弟。借此機會,我們快刀斬亂麻。”
    法爾斯望著艾爾穆冰雪般的側臉說:“怎說?”
    艾爾穆展顏一笑,“玉門的石油有消息了,我們要快點結束這邊的事情。”這時他們已走到平緩的山坡上,兩人上了馬向營地馳去。
    平緩的山穀裏,十幾個灰突突的軍帳前火光點點,山坡和山頂上數十雙狼眼的熒光明明滅滅,斥候小隊已吃完飯,沒有任務的軍漢正收拾著準備進賬睡覺。
    阿雲嘎四人圍著火堆低聲交談。
    大龍邊解護腕,邊問嘎子,“你不說拜托霍巴教你突厥語嗎?你學得怎麽樣?這兩天我都沒看到他。”
    阿雲嘎撥著火堆,小聲說:“以前他有空就和我說幾句,基本對話我沒問題了,按現在的情形沒辦法教讀寫。這幾天我也沒看到他,不知道去了哪裏。
    出發前,旅帥說時間很緊,要趕著回長安,但這兩天我們在這裏修整,不準外出,很古怪。不知道她在憋什麽大招。”
    這時遠處山道上馳來一隊騎兵,快速進入營地,為首的正是霍巴。
    艾爾穆和法爾斯從山坡上下來,迎了上去。
    霍巴向艾爾穆叉手行禮,低聲說:“旅帥,成了。”
    艾爾穆點點頭,回頭對法爾斯說:“明日卯正(6點)拔營,出發去會寧縣城。”
    清晨,會寧縣城外。
    一隊百人騎兵隊帶著數十頭狼軍在城門稍作停留,然後穿過城門大街,向縣衙馳去。
    縣衙門口值守的白丁見是裹挾狼軍的唐軍騎兵隊,不敢怠慢,緊忙向內通報。
    縣令薛長陵一聽,八成是天策府來人,慌忙叫上縣丞和縣尉一起到門口迎接。
    艾爾穆率先跳下馬,見當先一個瘦小老者率眾站在縣衙門口,想是會寧縣縣令,上前相互介紹見禮,將天策府軍文遞交給縣令,沉穩的說道:“某是艾爾穆,奉秦王令,前來協調西突厥內遷部族爭水案,有勞縣尊。”
    薛縣令見是個清秀的小胡人,不知和那闕度是否有瓜葛。
    闕度是前西突厥汗王的兄弟,身份敏感,平時自己小心謹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遷就著,誰知還是出了這樣的橫禍。
    他臉上愈發和善,不住口的說:“某是會寧縣縣令薛長陵,將軍辛苦了,到縣衙裏敘話。”
    艾爾穆帶著法爾斯跟隨薛縣令一眾人進到縣衙後堂,霍巴帶騎兵隊去縣衙後院安置。眾人在後堂捧茶坐定。
    艾爾穆喝了口茶,放下茶盞,說道:“某收到秦王憲令,晝夜兼程趕來,不知這個案子是個什麽情形?”
    薛縣令望著目光灼灼的胡人將軍,沉吟片刻,說道:“半年前,闕度部聲稱部族人丁繁衍,朝廷劃出的居住地不堪居用,提出不占用良田,隻想把原水源地向上遊擴大一裏。
    這個要求本沒什麽大的妨礙,但這一裏地裏有一部分是上遊構家村的,所以本縣劃撥了半裏水源河段給闕度部。
    誰知一旬前,構家村告到縣衙,說闕度部越過界限,到構家村的河段灘塗放牧墾荒。構家村定是不肯,雙方爭執就動了手,雙方互有死傷。
    因是闕度部有錯在先,所以本縣就拘了闕度部鬧事傷人者三十多人,後按訊問又捉拿了構家村的十多人。因是群情鬥毆,按尋釁滋事判定,輕者勞役,重者流放。”說到這,薛縣令停下來喝了口茶。
    艾爾穆笑著說道:“人情法理,縣尊處置得當。”
    薛縣令苦笑了下,接著說:“多謝將軍體諒!本來按律處置了這五十多人,這事就平息了,誰知前日出了變故。”
    艾爾穆和法爾斯對視了一眼,正色問道:“什麽變故?”
    薛縣令說道:“闕度部不知從哪裏聽到的流言,說是構家村鬧著要縣衙按殺人罪嚴懲闕度部鬧事者,否則就要求縣衙收回闕度部半裏水源地,說那就是禍事的根苗。
    闕度帶著人到構家村裏正那理論,裏正自然分說沒有這回事,眾人爭辯時,闕度一時激憤中了風邪昏厥,當時叫了郎中針灸,醒來就偏枯(癱瘓)不認人了。”
    薛縣令說到這,歎息無言,覺得自己真是太冤了。艾爾穆沉默一會,問道:“後續如何?”
    薛縣令接著說:“昨日,闕度的長子布勒鬧到縣衙,狀告構家村裏正害人性命,要裏正償命,並要求構家村拿出他們的水源地作為賠償。”說完憤憤拍了下案幾。
    艾爾穆內心一陣冷笑,暗道,果然闕度部都是蠢貨!闕度中風癱瘓,連人都認不得,縣衙再無顧忌,布勒居然還如此囂張,怕最後怎麽死得都不知道。
    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這可不好辦了,那構家村怎麽肯依。”
    薛縣令連聲說道:“將軍說得是呀,就是這樣!縣衙也很難辦,如依了布勒所說,構家村必不得善罷甘休,激起民亂就非同小可了。”
    艾爾穆想了一下,說道:“實不相瞞,某是西突厥處羅可汗的女兒,還要叫闕度一聲叔叔。”
    薛縣令大驚,本想拉著天策府的大旗做虎皮嚇唬布勒罷手,沒想到來人不但是闕度親戚,還是個公主,隻是不知道怎麽到秦王座下做個軍官,而這胡女把身份直言相告究竟是何用意,不禁暗暗叫苦。
    他忙起身拱手說:“失敬了,失敬了,原來是突厥公主,真是怠慢了!”接著期期艾艾的問道:“不知殿下有何教我?”
    艾爾穆忙起身回禮,說:“縣尊折煞某,某如實相告,是不想有什麽誤會。”
    眾人坐定,艾爾穆接著說道:“某跟隨秦王殿下,一切以殿下之命令是從。”
    說到這,她停下喝了口茶,給薛縣令點時間來體會她的言下之意,然後繼續道:
    “這次來,還領了天策府的征兵軍令,可以事急從權。雖然闕度部出了些許變故,但軍國大事重如泰山,望縣尊盡快平息糾紛,在會寧當地征發五百府兵。某另有軍令在身,要盡快出發去玉門。”
    薛縣令聽完品了半晌,方才明白這突厥公主給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解決辦法,不由大喜,斟酌著問道:“不知將軍征兵是個什麽章程?”
    艾爾穆笑道:“按慣例即可。不知抓來縣衙的闕度部三十幾人能否用兵役抵罪?”
    薛縣令頷首表示沒問題,這是有先例的。
    艾爾穆接著問:“某隻要胡人,是否可以?”
    薛縣令凝視這胡女將軍片刻,心說,闕度一倒,部族的人心慌亂,她借機要走闕度部五百青壯,征兵比例差不多二十取一,好果決的手段。那些剩下的部族也不足為懼了。
    他心下大定,迅速合計了下,答道:“某盡力而為!”
    艾爾穆起身拱手致謝,“靜待縣尊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