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雨將至 一、無端蒙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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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鹹寧五年(公元二七九年),洛陽。
    “承祚啊。”皇帝微微眯著眼,看著麵前寧靜的水麵,聲音有些慵懶地叫道。
    “臣在。”身後的臣子有些膽怯地回應。
    “朕知道,你心裏一直記恨著朕,隻是你從未曾提起。你怪朕滅了蜀,更恨朕最終也沒有殺掉劉禪。可是壽卿,你又怎會明白,很多時候,朕身為帝王,卻更是身不由己。”
    雖然皇帝的聲音並不大,但這些話在陳壽聽來,卻如同驚雷一般。
    “臣不敢,臣從未曾怨恨過陛下,臣一直感激陛下對臣的恩德,臣……”
    “好了,這些奉承話就免了吧。今日此處沒有君臣,朕隻想跟你聊聊天。”
    許久的沉默。陳壽甚至懷疑皇帝睡著了,隻好在一旁不安地站著。他並不知道皇帝在想什麽,隻是隱約地察覺,今天的皇帝與平時不太一樣。
    “聽說,你要將漢末這亂世書寫下來,是麽?”皇帝突然問道。
    陳壽一驚,不安地低下頭,像是有無形的力量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陛下若是覺得不妥,臣回去便將書焚毀,再不寫一字。”
    皇帝不禁一笑:“嗬,壽卿,莫非今後在朕身邊,你一直都要這樣如履薄冰般地做臣子麽?朕的意思是,這段曆史,記錄下來也好,是非對錯,讓後人去評說吧。隻是,壽卿應該心中有數,那些人的事,還是不要被後人知道的好。”
    “臣……謹遵陛下旨意。”
    “唉……”皇帝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看來,你我君臣之間永遠都要留下這一層隔閡了。也罷,雖不能記於史書,但亦可當做野史笑談。今日無事,不如你給朕講講如何?”
    陳壽詫異地抬起頭,正對上皇帝那雙深邃的眼睛,於是又趕緊低了下去,“不知陛下想聽什麽?”
    “那就從他開始說起吧,那個一直被人稱做′三姓家奴′的男人。畢竟,若不是因為與那些人相遇,或許他的命運會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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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平六年(公元一八九年),大將軍何進欲誅殺十常侍反受其害,袁紹等人殺進宮中盡誅閹黨,宦官張讓等人挾持少帝及陳留王出逃,恰逢奉詔進京的董卓。尚書盧植率軍追到後將張讓等人斬殺,董卓便和他一同保護少帝及陳留王還宮。不想董卓進京後,恣意妄為,縱兵劫掠,且獨攬朝政大權,更欲廢少帝,改立陳留王為帝。我們的故事便從這裏開始……』
    ……
    烈日炙烤著地麵,夏天的午後總是讓人覺得昏昏欲睡,偏偏樹上的蟬又叫個不停。
    營帳之中,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年輕男子正望著外麵發呆。
    他便是執金吾丁原帳下主簿,同時,也是他的義子——呂布,呂奉先。
    本來丁原是受大將軍何進之召來京城誅殺宦官的,誰料想等他抵達洛陽時,何進已被十常侍設計殺害。在一番動蕩之後,京師竟然被董卓趁亂掌控。而更甚者,董卓如今竟欲廢了皇帝,改立陳留王。
    做為漢室忠臣的丁原,自然無法容忍董卓這樣禍亂朝綱。於是,丁原傳下命令,讓他的三萬並州兵馬嚴陣以待。準備於三日後,進攻帝都洛陽。
    並州騎兵的戰鬥力極強,即便是董卓也不敢小覷。所以,這幾日洛陽城中也同樣在調遣兵馬。
    呂布的營帳位於整個營盤的西麵,離丁原的中軍大帳有一段距離。
    他雖然隻是主簿,但武藝精湛,弓馬嫻熟,領導才能優秀。所以,丁原放心地讓他在外圍負責調度警戒。
    但他不曾想到,他的命運會在今天徹底改變。
    ……
    燥熱的天氣讓呂布也有一絲困倦,他用手拍了拍臉,便準備繼續翻閱書簡。
    就在這時,一個士兵跑了進來,“報!稟大人,營外來了一人,說要求見大人。”
    呂布心中不禁疑惑,有何人會專門來見他這小小的主簿,便對士兵說:“讓他進來。”
    “遵命!”
    士兵出去不一會兒,一個身穿便服束著頭發的男子便大步走了進來,衝呂布拱手道:“呂大人,在下有禮了。”
    “閣下是?”呂布上下打量著來人,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嗬嗬,在下李肅,五原郡九原縣人。說起來我與呂大人還是同鄉。”
    “哦?不想在洛陽竟還能遇見同鄉。來來,李兄快請坐。”說著呂布示意李肅坐下。
    “貿然造訪,還望呂大人勿怪。”
    “你我既是同鄉,便不必如此拘禮,叫我奉先即可。“
    “嗬嗬,那在下便恭敬不如從命了,奉先。”
    “但不知李兄到此,所為何事?”
    “實不相瞞,在下此番前來,是想與奉先你做一樁生意。”
    “哦?李兄不妨說來聽聽。”
    李肅神秘地一笑,說道:“奉先你且莫問,先隨我去帳外看一物。”
    說著便起身往外走去,呂布隻好也跟出帳外。
    一出營帳,呂布就看見不遠處有數百名原本在營帳裏休息的士兵正圍在一起,嘴裏不住地讚歎。
    他們見到李肅和呂布出來,便讓到了兩邊。
    呂布這才看清了被他們稱讚之“物”:一匹駿馬,一匹通體火紅的駿馬。
    呂布天生是愛馬之人,當他第一眼看見這匹馬,便知道絕非凡品——此馬雄壯高大,身長腿健,鬃毛飄灑,好似熊熊烈火燃燒一般。
    “奉先,你若是喜歡,不妨試騎一番。”李肅見呂布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馬,便用手一讓,示意呂布上馬。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呂布確實想騎騎看,畢竟絕世神兵、千裏良駿、傾國美女是每個男人都愛的。
    他一翻身跨上馬背,把韁繩一打,隻聽得胯下寶馬一聲長嘯,好似蛟龍出海,接著便如同電光火石一般地奔向營外。
    呂布心中不禁暗暗讚歎,這等神駿確是難得一見。與一般凡品不同,馬蹄落地之聲渾厚有力,踏得曠野上草沫飛揚。
    ……
    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呂布便又回到了營前。
    “呼~~~李兄啊,你這馬從何處所得,真乃是萬中挑一的良駒啊!”
    呂布翻身下了馬,眼中滿是羨慕地看著李肅。
    可是李肅並沒有回答,而是示意呂布隨他回到帳內:“我們進去說。”
    進了營帳落座後,李肅笑著對呂布介紹:“此馬名曰′赤兔′,有大宛血統,方才奉先你也試過了,此馬奔跑迅捷,耐力極強,乃是一匹千裏馬。”
    呂布也點頭認同:“不錯,我從未見過這等好馬。”
    李肅聽完微微一笑:“我今日便欲將此馬賣與奉先。”
    呂布聽了,不禁尷尬地一笑:“嗬嗬,隻怕我買不起這千裏良駒。”
    “奉先你自然買的起,隻是不知你肯與不肯。”李肅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呂布。
    “哦?那李兄欲出何價?”呂布疑惑道。
    “嗬嗬,千裏名駒豈可被俗世之銅臭所玷汙。”說著,李肅隨意地翻弄起呂布桌案上的書簡來。
    “那李兄想要如何?”
    “我想用此馬換你營中一人。”
    “何人?”
    “正是你呂奉先。”李肅將書簡放下,正色道。
    呂布疑惑地看著李肅,“李兄莫要說笑了。”
    “在下豈敢。其實此馬乃是我家主公董卓心愛之物。主公聽聞奉先你文武雙全、英雄豪氣,故而割愛相送。”
    呂布猛地站起身,怒目瞪著李肅,“你是董卓的人?”
    “奉先先別動怒,且聽我把話說完。我家主公求賢若渴,深知奉先你是一方英雄,不忍讓你在丁原手下埋沒,故想招你到其麾下。況且奉先若是投靠我家主公,今後你我兄弟也可以朝夕共處,豈不快哉?”
    “住口!你拿我呂布當什麽人!我以你是同鄉,故讓你進帳一敘。不想你卻勸我做出這等無義之事。速速將馬牽回,告知董卓,今後若再差人來,休怪呂某刀下無情!”
    “奉先,你聽我說,這……”
    “來人!送客!”
    李肅還想說什麽,可是看著呂布背過去的身影和那握緊的拳頭,也隻好無奈地歎了口氣:“奉先,那在下先告辭了。”說完,便轉身出帳牽著赤兔離開了丁原大營。
    ……
    丁原軍營外數裏的岔路口,一個二十多歲、身穿黑色布衣的青年男子正牽著馬,麵帶笑容地望著手牽赤兔馬垂頭喪氣走來的李肅。
    “看樣子,李將軍沒能說動他?”男子笑著上前詢問。
    “唉,不想此人對丁原竟如此忠心耿耿,用′赤兔′竟也不能動搖。但我已在主公麵前許諾,必會將他招降。唉,段兄,如今有何良策?”說著,李肅索性坐在了地上。
    這男子名叫段軒,字子墨。因為偶然的機會,他曾經幫助過李肅,所以李肅便應他的請求將他引薦給了董卓。
    而董卓與他相談之後,甚為欣賞。因為這事,董卓還特地賞賜了李肅。
    “也罷,既然你開口了,我便去試一試。隻是不知,我讓你藏在他那的東西可曾放好?”
    “放好了,就摻在書簡之中。”
    “那便好,你且在此休息,我這便動身。”說著,段軒翻身上馬,揚長而去,留下李肅一人獨自坐在路口。
    ……
    繁星掛滿夜空,白天的酷熱散去了。
    呂布走到帳門口,伸了個懶腰,準備休息。
    忽然一個士兵來到帳前稟道:“報,稟大人,丁將軍請大人過去。”
    “義父叫我?知道了,下去吧。”
    呂布抬頭看了看帳外的夜空。義父為了進攻洛陽,白天帶兵去查看城上布防,傍晚才回來,按說應該已經睡下了。
    難道今天發生了什麽事?
    呂布心中疑惑著,便出了自己營帳來到丁原的帳前。
    “義父,您叫我?”呂布在帳外問道。
    “奉先啊,進來吧。”大帳中傳出丁原蒼老的聲音。
    “是。”呂布答應了一聲,緩步進了大帳。
    “義父,這麽晚了還未休息?”
    呂布說著,目光看向丁原。眼前的義父,頭發已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如刀刻一般。
    呂布心裏不禁一酸——義父已然漸漸老了。想想自己當初剛剛跟隨義父時的情景,他眼中便泛起淚光。
    “怎麽了,好端端的,這是為何?”丁原詫異道。
    “啊,”呂布揉了揉眼睛,“孩兒看著義父,便想起初來軍中時的光景,不禁有點感觸。”
    “是啊,真是如同白駒過隙一般,眨眼間,義父已然是白發之人。兒啊,今日軍中無事吧?”
    “一切都好。”呂布心想,李肅來收買自己這事,還是別跟義父說了,免得又惹他老人家生氣。
    “那便好。奉先啊,義父平日忙於軍務,未曾過多照顧你,你可怨恨義父嗎?”丁原忽然換了話題。
    “義父這是說的什麽話。義父多年的提攜之恩,孩兒永世難忘。義父軍務纏身,孩兒一切都能應付,豈能再給義父增添負擔。”
    “嗬嗬,是啊,你現如今與當初不同,已然是個男子漢了,無論何事都能自己應付。奉先啊,你先在帳中等侯,義父取樣東西給你看。”說著,丁原便走了出去。
    呂布獨自一人站在帳中,想著今天李肅的事。這廝倒也膽大,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來收買自己,就不怕丟了性命麽?
    呂布正胡亂想著,忽然帳外有光閃了一下,武人的本能告訴呂布,那是兵器的寒光。
    他不禁一驚,心想別是歹人要來對義父不利,便趕忙跑出帳外。
    可是,帳外的一切讓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數百士兵手握兵器,將大帳圍得嚴嚴實實。
    在他們正中的,是他的義父丁原。隻是,呂布不能確定那還是不是他的義父,因為此時丁原也同樣穿戴整齊,而他的目光,呂布從沒有見過——冰冷而又陌生,仿佛不認識他一般。
    “義父,這是為何?”呂布慌忙問道。
    “逆子!枉費老夫多年心血,你竟如此回報義父!這是從你營中搜出的,還有何話說!”說著,丁原將手中的一封信扔到了呂布麵前。
    呂布彎腰拾起,打開看了一遍,隻覺得頭暈目眩。
    信上的字並不多:“今夜可取丁原之首,待功成之時,名爵赤兔皆屬奉先。”
    “義父!此必是奸人的詭計!義父且聽孩兒解釋,孩兒絕無背反之心!”呂布眼中滿是無辜、冤枉、委屈和憤恨。
    可是丁原以及那些士兵都仿佛聽不到一般,冷冷地看著他。
    呂布再一次大喊:“義父大恩孩兒未曾忘記,孩兒沒有背反之心!”
    “你若無異心,為何不將此事告知老夫,又為何不將密書交與老夫!休再多言!左右!速將這逆子拿下!”
    “義父,孩兒我……”呂布沒有機會說完,因為一柄長刀已經從側麵砍來。
    無奈之下,呂布隻得閃身躲過,左手一打持刀人的手腕,右手順勢握住刀柄一把奪下,接著一腳將那人踢飛出去。
    “義父!莫要中了奸人詭計!孩兒確實沒有背反之心!”呂布提著刀,還想辯解。
    可是說出的話語已經被四麵衝來的士兵發出的喊殺聲淹沒了。
    呂布迫不得已,隻好反抗。突然一支冷箭飛來,正中他右肩,鮮血瞬間流下。
    隨著劇痛順著傳到心頭,呂布的心絕望了。
    ……
    丁原轉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不忍再回頭,隻能看向遠處的山巒。
    背後兵刃撞擊的聲音不絕於耳,丁原眼中充滿了悲涼,悵然地說:“老夫待他不薄,卻不想他竟真的想要謀害老夫。若非閣下趕來告知,恐怕今夜老夫就要命喪於此了。對了,還未請教閣下姓名?”
    丁原身旁的營帳陰影中閃出了一個中年人,穿著一身布衣,一頭散發。
    此人在入夜時分,入營求見丁原。他自稱是太傅袁隗的手下,被派來告知丁原,董卓想要收買呂布,讓他多加防範。
    “回丁將軍,在下名叫莫嶽。”男子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利字當頭,人心難測,將軍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丁原有些不忍地轉回身看向被士兵圍在中心的呂布,眼中閃過一絲淒涼。畢竟是自己多年栽培的義子,終是難以割舍。
    莫嶽也看向纏鬥的人群,但此時已完全看不到呂布的身影,隻是聽見人群中不斷傳來的慘叫。
    莫嶽知道,那是被呂布砍殺的人所發出的。
    這些士兵雖不是呂布對手,但群狼可欺虎,他此時已然受傷,這樣打下去,終究還是會被耗盡體力。
    “將軍,在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連義子都能反老夫,閣下還有何顧慮。”
    “其實將軍您說錯了三件事。”
    “哦?”丁原疑惑地看著莫嶽。
    莫嶽歎了口氣,平靜地說道:“第一,將軍說錯的是,你待他並非不薄,以他的才能,絕非隻該做一個主簿;第二,將軍是否想過,他可能並非真要反你;第三……”
    說到著,莫嶽低下了頭。
    丁原有些糊塗了,是這人告訴自己呂布會反,此刻又為何要替他說話。
    就在丁原走神的一瞬間,莫嶽以極快的速度從腰間拔出短刀,刀鋒如月光般淒冷,無聲地劃過了丁原的咽喉。
    丁原眼中滿是懷疑、驚恐,他根本沒來得及反應便已中招。
    他的嘴唇在動,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來。隨著血液的流失,他的身體也變得漸漸無力,眼看就要癱倒下去。
    莫嶽突然伸出手有力地抓住了丁原的胸甲以防止他倒下。
    帶著嘲笑的目光,莫嶽搖了搖頭,如野獸一般注視著丁原那雙可笑的眼睛說道:“第三,你今日仍將命喪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