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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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你這是什麽問題?”袁來有點惱。
    “你這是什麽態度?”高訪比她更氣不順,“你怎麽不早說?”
    “你早沒問我呀。”
    這一句堵的,高訪一時真想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甚至胃受了感召同仇敵愾都有點不舒服,他手邊確實也沒什麽其他可以拿來出出氣的了,一氣之下,直接把袁來從腿上拂了下去,“去去去,自己找把椅子去。”
    “你自己坐著吧你!”袁來脾氣更大,從他腿上跳下來,轉身就往外走,又被高訪拽一隻手給拉回來,硬按回懷裏。
    “咱們講道理啊——”他體力壓製她的一切反抗行為,開始複盤整件事的起承轉合,“不說更早的時候,就今天上午,你知道他們要來的時候,能不能電話跟我說一下?我就不會跟她處處針鋒相對了!”高訪越說下去越激動,回想越多越恐慌,一想起那些“如果當初”輕鬆避禍於無形的可能性簡直抓狂,“我還當眾挑釁了她!現在這種局麵,你讓我以後怎麽辦?你都眼見我站懸崖邊上了,不說往回拽我一把,怎麽反而還直接推我下去了?怎麽回事?啊?咱們倆不是一夥的嗎?”
    “是一夥的呀!我這不是想給你個驚喜嘛,我想你最近怪忙的,又那麽累,來個驚喜有助於放鬆心情啊。”袁來趕緊轉移重點。
    “你看我放鬆了嗎?”
    “我看著還行啊。”
    高訪一口氣沒勻上來,也不抱著她了,直接往椅子背上重重一靠,“以後不許搞什麽驚喜了,我還想多活幾年。”他說到這兒,自己終於感覺出不對勁兒來,“嘖,你能別老在這跟我偷換概念行麽?我問你為什麽不早說戴安是你媽媽,怎麽轉眼就扯這兒來了?”
    “我怎麽知道,一問一答的,我完全跟著你的節奏走的。”袁來這一手甩鍋的本事無人能敵。
    “不是,你到底怎麽想的?啊?說話。”高訪已經招數用盡了。
    “哦!我才不要在這坐著聽你抹黑我,”她一下子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聽懂了,你的潛台詞不就是,我是故意的。我故意不告訴你,看你們倆打一架,然後看看誰厲害是不是?你猜怎麽著?”
    “怎麽著?”高訪抬頭看她。
    袁來翻臉快過翻書,剛才還晴轉多雲的臉立刻多雲轉晴,“我還真就是這麽想的。”
    高訪已經傻了,故無言以對。
    袁來再接再厲地給他洗腦,“我跟你說,比起尊重隊友來,我媽更尊重對手,所以,你打敗她,我再帶你去見她,這個計劃怎麽樣?”
    “不怎麽樣。”
    “別犯傻了,已經開始了呀,你就按照你剛才在談判桌上的思路來,特別棒!而且我們倆是一夥的呀。”
    “不想跟你一夥了,我申請換個不這麽坑的隊友。”
    “晚了。”她笑開,俯身捧起他的臉,重重親了一口,“我跟你說,我被我媽壓製這麽多年,每次論戰必定以我敗北結束,你可是我翻身做主的希望,你身上責任重大著呢!加油,我看好你!我走了啊。”
    她幫他正了下領帶,轉身離開,左手從他肩膀上滑下去,被高訪牽住,他扭過頭,柔聲道,”等我回去交代一聲,一起去吃晚飯吧。”
    袁來微微一笑,憋著什麽大招似的,“可是我媽叫我回去吃飯,說不定在樓下等著我呢,你要跟我一起嗎?”
    高訪聽了立馬鬆手,“走走走。快走快走快走。”
    詭計得逞,她得意一笑,從身後抱了抱他,順勢在他側臉留下個吻,這才走了。
    袁來出了sig大樓時,發現戴安確實在車裏等她,駕駛位,手裏拿著手機,在打電話,助理阿金不在,她有點心虛,踩著高跟鞋磕磕絆絆地跑回車上,係好安全帶。
    戴安在她上車前掐了電話,她做賊心虛,便格外能討好賣萌,“媽媽走吧,不是說外婆等我們回家吃飯嘛?”
    戴安目視前方,不為所動,好半天,突然開口問她
    “多久了?”
    “啊?”袁來臉上笑容一僵,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被定在座位上,沒敢接著問下去。
    “我不想重複第二遍。”
    “一個月吧。”
    “怎麽認識的?”
    “相親。”她說出這兩個字戴安看了她一眼,袁來便硬著頭皮解釋下去,“相親的時候,我坐錯了位置。”
    “一個月,”戴安重複了一遍,一哂,“還好。”
    雖然語氣聽起來不善,但這兩字無疑一劑定心,袁來一顆心都即將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她鬆了口氣,趁熱打鐵地趕插上一句,“是吧,媽你也覺得他特別好吧?”
    她話音還依舊在這車裏盤旋,便聽著戴安冷冰冰的聲音緊隨其後
    “趁時間不長,分開吧。”
    袁來連一句反駁質問都沒說出來,愕在當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不!”她好久才反應過來。
    “我得問問,你喜歡他什麽?”
    “長得好看。”袁來一過腦子,一想她縱然說出高訪千百般好來,在戴安那兒都是駁斥對象,故而脫口而出這麽一句無可辯駁的來。
    戴安心有定算,絲毫沒被她氣到,“袁來,你聽好。你是我生的,你身上流著的是我的血,你的基因編碼的是我的價值觀。如果要選一個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是我;如果要選一個世界上最不希望你受到傷害的人,還是我。我說的話,你一定要聽。”
    “我聽著呢。”袁來一副消極抵抗的不端正態度。
    “我知道,你現在是這麽一種情況。一連幾天,你腦子裏忍不住不想他,你認為自己是遇到了靈魂伴侶,一切都是那麽完美,相處的時間過得太快,分開的時候度日如年,你們有說不完的話,討論不完的問題,你想把自己此前的人生都和他分享,他也積極地把你規劃進他的未來。這個時候,你甚至覺得,所謂幸福,是一種觸手可得的實體,不再是抽象的,虛無縹緲的概念,彷佛你不用再依附於這個世界,而隻需要他。”
    戴安話說得很慢,迥異於從前母女二人爭執時候的咄咄逼人,她今天格外溫和,一直用一種憐憫的,慈愛的目光,看著她。
    “你以為這種感覺會永遠持續下去,但是很不幸,它結束了。就那麽突然間結束的,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自帶一種毀滅性的力量,能一把將你從滿天星鬥間拉入泥潭。你發現自己融不進他的社交圈;你發現他越來越忙,能夠分配給你的時間越來越短;你發現他開始看不到你,從前費盡心機琢磨你的喜好,現在你卻像是透明的;你想主動跟他交流,他卻累得隻想睡覺;你想幫他分擔工作上的煩惱,他隻要說上一句“說了你也不懂”就能輕而易舉澆滅你所有的熱情。最可怕的是,你會覺得這是自己不夠好,你會陷入自我懷疑的深淵,無法自拔,越陷越深,直到淤泥沒頂。至此,你完全失去了自己,作為獨立個體的你就這麽消失了,從此之後,你的意誌由他主導,你的意義由他定義,你的功能和他配套,你告訴我,你是什麽?”
    “我是什麽?”被蠱惑了,袁來聽得太入神,忍不住跟著問了一句。
    “你是他的周邊衍生產品。”戴安就此蓋棺定論,“你在這樣的一段關係裏會耗盡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所有熱情和好奇,你會將自己鎖死在這樣一個不見天日的泥沼,在你內心稍有鬆動,覺得自己應當遠不住於此,覺得應該奮力掙脫出來的時候,你猜會發生什麽?”
    “什麽?”
    “你會發現自己有了新生命。母性本能會扼殺你心中所有蠢蠢欲動的苗頭,你會懊悔於自己的自私,在情感上愈發弱勢,愈發依賴,與此相對,你會更敏感,更多疑,孤注一擲,將一切希望都寄托於此人身上,他情緒稍有波動,傳導到你這裏就是毀天滅地的災難,在你如此的情感重壓下,無論意誌如何堅定的人,當然都會轉而向外尋求安慰。”
    “他不會的。”
    戴安聽了笑話,卻沒有直接駁斥她,話題一轉,接著說,“我知道,現在市麵上的主流哲學,都在鼓勵年輕人不畏艱險,迎難而上,但這是反人性的。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任何與本能對抗的力量都是螳臂當車,縱然但憑一腔熱血片刻感覺良好,但要將自我實現寄托於迎難滅險上,那是在飲鴆止渴,於人生本來而言,是南轅北轍。”
    “這簡直荒謬,我談個戀愛怎麽就非得上升到人生意義了?”
    “選擇一個男人,就是在選擇一種人生。”戴安目光微微動容,“袁袁,他對你來說,不是一個好的選擇,不是因為他這個人本身哪裏不夠好,而是他對你來說太難了。生而為人的要義,不在於克服困難,而在於規避困難。為什麽?因為困難無意義,困難不是什麽魔法靈藥,不會讓你變得更強大,相反,它會讓你脆弱,麻木,失去靈魂。”
    “我不會的。”袁來極緩慢地搖頭,渾身上下,似乎隻剩下了這麽點倔強。
    “你不會?你以為自己年輕,我也年輕過,年輕總會產生幻覺,覺得自己坐擁世界,背起行囊出發時,天邊好像就在眼前。但是,我現在要告訴你,天邊永遠在天邊,你自以為自己以大無畏精神踏上的這條不尋常之路,事實上,早有無數人走過了,隻不過,他們都死在了半路上。你以為自己可以不落窠臼,推陳出新,以為自己是例外,但其實你不是,你沒那麽偉大,你跳不出生而為人的枷鎖,這條路越走下去,你越會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平凡至極的普通人。”
    袁來一直盯著戴安的眼睛,直到她把話講完。她轉過臉去,雙頰蒼白,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神情,這種神情常見於死在酷刑折磨之下的人類。
    她沉默不語,唇色發白。戴安心中深知殘忍,但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