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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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月光將要被風吹散了,星辰也注定要成為昨夜星辰。
    有人從身後抱住他,懷抱溫暖又柔軟,袁來把臉都埋在他脊背上,聲音有點粘稠,“哇,你身上的味道有點好聞啊,是浴液嗎?還是洗衣液?”
    “我怎麽知道,”高訪虛望著窗外被風吹得搖晃的樹尖兒,心不在焉地,“這些東西都是你買的。”
    她於是又蹊蹊蹺蹺地蹭到他身前來,鑽進他撐在窗台上的手臂間,就從他眼下蘑菇似的冒出來,故作沉思狀,“好神奇呀,一樣的東西為什麽你用起來這麽好聞?這是哪一瓶,桉樹薄荷?”
    他沒說話,看都沒看她。
    身高優勢,她也夠不著人家的眼睛,袁來看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樣子,把著他的手臂往起跳了一下直接坐在窗台上,“哎呀,這次真生氣啦?”
    她蹦蹦跳跳沒輕沒重,身後就是窗子,高訪慌忙一把圈住她,她就勢環住他的脖頸,一臉得意,“看,還是沒生氣,這要生氣早就不管我了,讓我掉下去摔死算了。”
    “不許胡說!”高訪聽到那個字心頭一跳,不由得大為光火,“你能不能有個成年人的樣子?說話做事之前能不能先在腦子裏過一遍?你這麽看著我幹什麽?說話!”
    饒是他如此疾言厲色,也沒見她如何怕了去,本著實事求是的精神,不卑不亢來了一句,“不是讓我在腦子裏先過一遍麽?我還沒過完呢。”
    高訪被她一句話堵得無話可說,轉過身來,抬臂把自己身上的人往下拽,“鬆手。下去。”
    “我不。”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
    他到底也不可能真的下狠手拽她,發脾氣的人最後自己先沒了脾氣,歎了口氣,向後重重一靠,斜倚著玻璃,聽聲音似乎已經是疲倦極了,“快鬆手,下來吧。”
    袁來微微鬆開手,臉錯開了一點去,低頭吻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你舍得我麽?”他突然問,自己說完大概都是覺得可笑,笑了一下,眼裏卻沒有絲毫笑意,那雙平日裏流光溢彩的眸子,半絲亮光也無,灰燼燼落了層不知名的情緒。
    “你怎麽了?有什麽不開心嗎?”終於覺查出反常來,袁來捧起他的臉細細查看。平時她這樣鬧他,他該早就下手整治了才對,今晚卻處處都透著一股有氣無力。
    “沒什麽,就是累了,快回去睡覺吧,別鬧了。”他撥開她的手。
    “我沒鬧啊,你怎麽了?”
    “困了。我困了,讓我睡覺行不行?”他直起身就要往床邊走。
    “不行!”她擋住他,“你不是說我們是tea嗎?你還說我就是你最近最親的人?發生什麽事情了你為什麽不跟我說?”
    “發生什麽了?”高訪笑,對著她一攤手,“我自己都不知道發生什麽了你讓我怎麽跟你說?”
    “你說謊,”袁來看定他。
    “我——”高訪雙手都插進頭發裏,末了一甩手,“我,哎我天,你把這多餘的精力省省放工作上行嗎?我又不是你手術台上的解剖對象,你犯得著這麽細致入微觀察我嗎?”
    “犯得著!”她聲音顫抖,“別人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你皺一下眉頭我都心疼。”
    一陣突如其來的軟弱,一股難以自抑的衝動,在她淚眼盈盈望向他時,在她抬手抱住他時,他幾乎控製不住自己,想要將一切向她和盤托出,她抖著嗓子又問的那一遍“你到底怎麽了”幾乎徹底擊潰了他心中防線,他捏著她的肩膀,讓自己直視著她,在那之前他甚至都已經準備好開口了——
    然後他看見她的臉。
    那張平日裏一笑生花的臉,此時卻滿布猶疑,擔憂,害怕,這陰霾眼下還隻是暫時過境,可隨著他一語落地,降臨在他身上的不幸便要從此常駐她心間。她有好多種樣子,目空一切的樣子,清清冷冷的樣子,任性胡鬧的樣子,但無論如何,她不該是眼前這樣,她該永遠向著陽光,永遠相信人定勝天,就算有朝一日她終會在這世事如棋中敗下陣來,也決計不是今晚,不是此刻,更不會是從他這裏。要他在墮入深淵之際一手拉她入局,要他但憑一時興之所至給她帶來莫大痛苦,從此擔驚受怕,屈服於死神威權之下……這不是分擔命運,這是犯罪。
    “你到底怎麽了?”她還在固執重複這個問題。
    軟弱終究被理智壓了下去,衝動也消散無蹤,“我就是……最近事情太多了,公司忙得要命……有點煩。”
    “就隻是工作的事嗎?”她猶自懷疑。
    “還有就是——”謊言一旦開了個頭,剩下的拚湊起來就順理成章了許多,“你看,剛剛我都向你坦白了,我說我嫉妒他,你也沒表個態,你除了笑你就什麽都沒說,我難道就不會覺得很難為情麽?以三十幾歲高齡鬧這種小孩子的戀愛情緒,我落在你眼裏是不是已經成了笑柄?我就不能不開心麽?”
    “就這個?”
    “就這個。”他說。
    人若想騙別人,先要騙自己。更何況他也稱不上是騙,他隻是挪用了一個現成答案。
    果然見她鬆了口氣,捧住他的頭使勁兒晃了晃,“你這腦子裏都裝點什麽呀?是不是傻呀你?我怎麽會喜歡別人?”
    “你又沒說,這種事我不好妄加揣測。”他故作輕鬆地說。
    袁來牽著他一截領口,眼睛微微垂了下去,“我根本不喜歡別人,我隻喜歡你,別人對我來說不過就是那樣,有了他們固然熱熱鬧鬧,可他們走了也沒什麽大不了……你不一樣的。”她不常說這樣直抒胸臆的話,甚至可以說從來沒有,她擅長胡鬧,擅長曲解人意三言兩語蒙混過關,可站在心愛的人麵前,明明白白向對方傳達心意,這道題……超綱了。
    於是這話果然越說便越錯亂了下去,“我怎麽會喜歡別人?我根本喜歡不上別人了,現在不可能,以後也不可能,那是……那是很荒謬的。”
    她站在他麵前,像個準備不充分卻被老師拎起來提問的學生,垂著眼睛,臉都憋得紅了,還在努力地想圓出個正確答案,“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我,我怎麽做才能讓你安心呢?”她說到此處,也不知想到了什麽,抬眼眸光一閃,竟把手指舉了起來,“我發誓,我發誓好嗎?”
    2020年了,別說現在早就不興什麽“一生一世一雙人”,就說以他們相識的這點微淺歲月,恐怕還當不起這兩個字。
    但那一刻,高訪心神一窒之後,當真想聽她發誓。
    她沒有絲毫遲疑,眉眼端麗,莊嚴起誓。她如他所願
    “從此之後我會,摒棄他人,隻忠於你。”
    摒棄他人,隻忠於你。
    他卑劣至此,明知自己命不久矣,依然半推半就哄騙她說出這麽句重話來。
    別人隻道他寬以待人,可他待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人;隻道他大公忘私,可他忘的都是無關緊要的私。對放在心尖上的人,他錙銖必較,患得患失,甚至自私得非要求出這麽一句來!
    胸腔中一陣模模糊糊的快意翻湧,也沒心情再去說什麽,他抄起腿彎把人抱到床上,托起人時手上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他吃了一驚,停了下來,手指又細細摸上去,確實是個毛球,他顫聲問她,“這是什麽?”
    “尾巴。”她擦幹眼淚,正正經經地,神情語氣乖得不行。
    他幾乎能聽見自己血液劈裏啪啦炸開的聲音,下手就要扯開她身上那套礙事的裝扮,誰料自己抱著的人突然“哎呀”了一聲,一把推開他。
    “糟了糟了!差點誤了正事!”她看了眼牆上掛著的時鍾,跳下床,急忙忙跑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