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傷人自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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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靚好純!
    “用不用我在門口給你安倆門神?”嘉樹咬牙切齒,病房裏轉了一圈。
    “沒那個必要,”高訪靠病床上,穿著病服。他自知理虧,“我就在這兒待著,哪兒也不去。”
    話說得可好聽了。
    “你還有這覺悟?”嘉樹深表懷疑。
    “又看什麽呢?”高訪手裏拿著本書,嘉樹湊上前一看,笑開了,“《洗冤集錄》?”他笑得在地上團團轉,陀螺似的停也停不下來。
    “你差不多行了。”高訪臉上有點掛不住,把書一扣,書名壓底下。
    “你要轉行啊?”嘉樹強忍著笑一本正經地問,“在美國天天捧著個外科圖冊來回研究,現在又看上了這個——”嘉樹拎起那本《洗冤集錄》來,“這決心不小哇,誒,你那本賊瘮人的書叫什麽來著?”
    高訪不答,他就自己一個人在那兒冥思苦想,“什麽什麽手術?給個提示……
    對!”嘉樹打了個響指,“《手術劇場》!那麽厚一本,都看完了?”
    不隻看完了,連帶著書都被人家正主要回去了。
    高訪沒應聲,一說還不教他神展開?
    但他就是不說人家也能神展開。
    “《洗冤集錄》,嘖嘖,你自己身上那冤屈洗淨了麽?康複做都沒做就眼巴巴跑回來,你心心念念那小法醫,見著了?”
    高訪平靜點頭。
    “怎麽樣?”
    能怎麽樣?沒怎麽樣。
    那晚波瀾乍起之後漸複於風平浪靜,一直到幾人用完電腦後離開,她都沒再與他說上一句話。
    臨走前周正還半開玩笑問了一句
    “誒,袁袁,你跟我們回去還是留這兒?”
    “我當然一起走。”她語氣堅定,看都沒看他一眼,當先離開。
    當晚以周正的一語戲謔告終。他去而複返,一敲大開的門板,將高訪自玄想中喚回
    “哥們,鎖該換了。”
    嘉樹見他又陷入了沉思,歎了口氣,收起玩笑,好言相勸,“事已至此,多思無益。你現在就先安心養病,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知道。”
    他知道。他什麽都知道。
    明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高訪轉而問道,“suli下周新品發布會了吧?”
    “嗯。”嘉樹應了一聲,懂他的意思,如此重量級產品發布,高級合夥人當然要在場,若缺席,先不說投資人會不會議論紛紛,盧深那邊他就瞞不過去。
    再說盧深最近確實也察覺到不對勁了,再三追問,他快撐不下去了,但以高訪現在的這種身體狀況……
    “讓我再想想。”嘉樹說。
    “有什麽好想的。”高訪笑。
    沒什麽好想,他肩上不隻擔著自己,還有sig,還有無數人通宵達旦夜以繼日的努力,於情於理,隻要沒死,他就得去。
    “媽媽其實你真的不用陪我過來,我就看個電影,然後就回去。”
    貝奇汽車電影院。
    有工作人員拿著小旗指揮,戴安將車停在d區,摘下安全帶,“這個車窗視野好些。電影幾點開始?”
    “七點鍾,《愛寵大機密》1+2。”
    戴安又愛又憐地揉揉她的頭,“你幾歲了還看這種片子?”
    “幾歲也能看啊。”袁來一頭短發,鬼馬靈精。
    也許是察覺到了戴安最近看她的目光總是充滿擔憂,她又恢複了從前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逮住時機就演上一出“皮這一下很開心”,希望借此讓人放心。
    但顯然收效甚微。
    從前自己去哪裏都難得問上一句的人,竟然百忙之中推了客戶陪她看電影。
    這家影院開了多年,與二人淵源頗深。她小時候,戴安忙於工作,母女之間沒什麽親子活動的機會,折衷辦法就是來這兒,汽車影院,屏幕上放著小孩子愛看的動畫電影,那時候還沒這麽多選擇,《花木蘭》《寶蓮燈》《獅子王》一遍一遍重複地放,在車裏戴安可以看文件,也可以回電話,不會打擾到別人,隻會打擾到自己女兒。不過小孩子談什麽打擾不打擾,小孩子懂什麽?
    那時的情景多半是,戴安在汽車後座上刷刷地翻文件,或在電話裏無休無止地與當事人討論案情,確認辯護方案,收音機的音量被刻意調低,小女孩兒就孤單單坐在副駕駛上,眼睛看著大屏幕,不哭不鬧,抱著一桶爆米花,安安靜靜看一個晚上。
    當時她還是洋娃娃一樣的,胖乎乎,葡萄一樣的圓眼睛,紮著麻花辮,穿著打了細褶的紅裙子,叫“媽媽”的時候還會伸手要抱。
    彈指二十年,如果可以選擇,戴安希望她永遠也不要長大,而自己永遠也別變老,這樣她就能永遠保護她,保護她不被這個世界傷害。但這不是她能決定的,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人類隻有一種方法來傳承生命,而這種方法是由上天注定的。
    “袁袁,你開心麽?”戴安細細端詳著她。
    “我開心啊。”她不假思索,笑容很燦爛。
    “東西都整理好了?要不要請家裏阿姨去幫忙收拾一下?”戴安問。
    “不用,”袁來搖頭,我那兒也沒什麽東西,“不過房東最近人在外地,得等他回來才能交鑰匙了。”
    電話聲響,戴安的,她看了眼手機,當然是公事。
    “媽媽給我錢包,我要吃爆米花。”袁來把手一伸。
    她懂得適時走開,從不讓她為難。
    戴安把錢包交到她手上,看著她關上車門向遠方走去。
    還不到六點,離天黑還早,d區放映這種合家歡電影一般都是一家老小來看,家庭集體活動,熱熱鬧鬧,提早來占個好位置,大人在車前支上露營椅聊天,放小孩子在草地上玩。
    袁來穿過草地往零食屋走,一群小朋友追追鬧鬧,其中一個手中扯著隻氣球撞到了她身上,往後趔趄了兩步,小手一鬆,氣球沒拿住,飛了。
    “啊!雪球隊長!”小孩子哀叫了一聲。
    袁來往起一跳,一把拽住那根細線,將氣球拉了回來,小孩子見狀歡呼著跑上來,接過氣球,奶聲奶氣歡歡喜喜地叫,“謝謝姐姐!”
    小男孩,也就六七歲,胖乎乎,站著時小肚子向外鼓,臉蛋紅彤彤,一頭小卷毛,玩得臉上都是細汗,他長得有點像壁畫裏天神身邊跟著的小天使,大眼睛,又清又亮,穿著破洞牛仔短褲和藍白條紋t恤,小小年紀,一副潮人裝扮。
    袁來很想捏捏他的臉,不過還是忍住了,她把線收短,蹲下,牽過他胖藕一樣的小胳膊,把那根細線係在他手腕上的驅蚊手環上,打了個蝴蝶結,笑著說,“看,這樣就不會飛啦。”
    小孩子滿臉驚喜,晃了晃手腕,眼睛眨了眨,小手從褲袋裏摸出了兩顆太妃糖,“姐姐這個糖給你吃,它可甜啦!”
    遠處有幾個小夥伴喊他,他跑過去,跑到一半又轉過頭衝袁來揮揮手,雪球隊長飛揚在半空裏,被他連跑帶跳拽得一晃一晃。袁來蹲在原地看他,目光放遠,天空一片灰蒙蒙,並沒有期望的夕陽餘暉,她看了半天,收好糖果,又站起來繼續走。
    零食屋緊挨著禮物坊,到處都是帶著小朋友買紀念品買零食的家長,吵吵嚷嚷,人滿為患,排隊排了大半天才輪到她。她要了一大桶爆米花,一盒烤肉海鮮雙拚披薩,又要了冰淇淋,玉米片和可樂,最後給盛爆米花的小哥都忍不住抬頭多看了她幾眼,看她瘦瘦高高就一個人站在櫃台前還再三確認
    “一大桶?確定嗎?中桶小桶的我們也有。”
    “嗯,”袁來很肯定地點頭,盯著他舀爆米花的鏟子,“一大桶。”
    最後滿載而歸。她捧了滿懷好不容易從零食屋裏擠出來,下巴抵著香噴噴的爆米花,爆米花下橫著披薩盒子,手臂托著,一手拎著兩杯可樂,一手擎著兩隻冒著涼氣的巧克力冰淇淋,玉米片夾在胸口和爆米花桶之間,這一套物盡其用的安排下來,還沒走上兩步,抬眼一望遠之又遠的d區屏幕就有點懷疑人生,兩手空空時過來毫不費力,但身上帶著這套寶貝如何原路返回,這可是門學問了。
    她站在路上愁從中來,偏還屋漏逢急雨,不知是誰從背後撞了她一下,不及回頭,不及躲避,一個站不穩,身體向前傾去,幸而一隻手臂不知自何方伸出攬住了她的腰,堅定地往自己懷裏帶,她沒來得及看對方是誰,忙低頭用下巴卡住爆米花紙桶,千鈞一發之際穩住了其將要旋轉跳躍兜頭降下的大趨勢,任務達成,她舒了口氣,眼睛一掃發現自己右手上的冰淇淋已經整個杵在了對方的白襯衫上。慘案已坐實,救無可救。
    巧克力冰淇淋,卒。
    “對不起我——”她抬頭道歉,看清來者是誰的瞬間傻了眼,話止在舌尖,立刻低頭。
    “好巧。”高訪環著她,看著她。
    不巧。
    天底下沒那麽多不期而遇,他一路跟著人家來著。“我就在這兒待著,哪兒也不去”說出口一天不到,他就按捺不住,換了台車,親自上陣,從早到晚,她回家了他就再回醫院躺著,每天應付嘉樹定時查崗。
    今日若非意外,應該也不會現身。
    袁來身體僵硬,她掙了下,他鬆手,後退了一步。
    “謝謝。”
    “不客氣。”他很無力地笑了下。
    袁來看了眼他襯衫,雪白雪白,大塊的巧克力奶油粘在上麵。
    “你有紙巾嗎?”她問。
    “沒有。”
    她身上也沒有,盯著那塊汙漬看了半天,很想一走了之,然而最後還是用手上那半截蛋卷把他襯衫上的奶油刮了下來,丟進垃圾桶裏。她這麽做的時候,他就一動不動地站著,垂首看著。
    “按道理我是應該賠你一件襯衫或者付幹洗費,不過我想你也不在意這個,所以我們還是趁早別搞這些形式主義,免得一來二去又生牽連。麻煩你自己回去洗一下或者買一件新的,你看這樣好嗎?”
    “挺好。”他略一點頭,表示讚同,聲音卻失了底氣。
    袁來再不發一言,轉身就走,心情很亂,步子邁得很大,忘了自己胸前還抱著一大袋玉米片,她剛要去撿,爆米花又險些掉下去,兩個同出一源的黃金小夥伴你方唱罷我登場,爭相刷起了存在感,熱鬧極了。
    高訪想假裝自己看不到,可已經晚了,顯然雙手不聽他大腦指揮,沒等批準就自發幫忙拿住紙桶,然後又自然而然俯下身去,撿起了玉米片。
    袁來完全搞不懂為什麽自己在看他做這些的時候會那麽暴躁。
    “你幫我個忙,”她說,把手臂上的那盒披薩拿住,直視著他。
    這是她頭一次正正經經地看他,沒轉移視線,沒放空焦點,她盯著那雙眉眼,那張臉,那個人,看清楚的瞬間心不受控製地狠狠疼下去,身在盛夏酷暑卻遭逢一把冰刀直插心髒,透骨寒涼沒入身體最鮮活的血肉裏,她不能冒險拔開冰刃,因為血濺三尺,當場便會一命嗚呼,為了活下去,她別無辦法,隻能等待,等著他慢慢,一絲絲融化在血液裏。
    他就是那柄寒氣透骨的鋒刃。他已不僅是瘦,他是形銷骨立。麵前的這個人,他好像在一月之間失掉了所有神采,那種發自內在的光芒,那種渾然天成的俊朗風姿已無處去尋,他臉頰凹陷,顴骨都瘦得突了出來,他的身體,他的身體根本就掛不住那件白襯衫,一陣風過來,襯衫被吹得鼓脹,她不禁懷疑那一層薄薄的布料之下掩著的不過是一把骨頭。
    她突然很控製不住自己,腦海中閃過念頭千千萬,不過她還是揀了最易做的那一個
    ——把傷人之語繼續下去。
    “我求你行行好,不要出現在我麵前了,因為這樣真的很麻煩,下次如果你看到我,也請你直接走過去,不要費心和我打招呼,不管我處於什麽樣的境地,也請你千萬不要多管閑事,你不要出現在我的世界裏,我也會這麽做。做人就要簡單點,分手就該老死不相往來,請你不要再留著我的東西,不要再給我任何回去的借口,不要再做那些會讓我產生誤解的事情。我祝你從此以後平安喜樂,萬事勝意,我們互不拖欠,各走各路,一切就到此——”
    “袁袁!”忽然有人叫她,聲音自身後來,她堪堪止住,轉過身去。
    是戴安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