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略顯昏沉，商鋪裏的一盞盞吊燈卻璀璨如星，大放光明，將場間的一切映照得纖毫畢現。
    評估機構的工作人員們各司其職，忙碌的身影顯得有條不紊。
    發福中年人腋下夾著公文包，帶領一左一右兩位護法進來，這三人的目光中滿是好奇，不住地張望著周遭。
    安靜的空間裏，不時響起清脆的快門聲，測量人員時而調整工具的角度，時而在小本子上快速記錄數據，神情專注而認真。
    發福中年人轉過頭，目光落在了餘歡和一個西裝革履的瘦削男人身上。
    他們相對而坐，旁邊還站著一個雙手抱在胸前的高馬尾女人，她正若有所思地低頭打量著填寫問卷的餘歡。
    發福中年人略一思索，轉過身子，將公文包塞到胡茬大漢的手裏，緩緩踱開步伐，輕聲叮囑：“你倆就在這裏站著。”
    “好。”小霸王立刻點頭如搗蒜，和他的老兄立在進門口的一側。
    穿著硬底皮鞋的發福中年人，每一步落下都帶著“噠噠”的聲響，沉穩而有力。
    這一連串的腳步聲，頓時吸引了高馬尾女人的注意力，她轉過頭去，與發福中年人對視一眼。
    發福中年人禮貌地點頭一笑，走到近前後，看著埋頭書寫的餘歡。
    不一會，眼中頓時流露出複雜的神色。
    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討生活，他主要靠的就是一個頭腦靈活。
    此際顯然是看出了一些門道來，餘歡在即將拆遷的香春路，竟然有房產！
    而且，還是這麽大的一個商鋪！
    發福中年人心中暗自震驚，還有些五味雜陳，隻覺他小弟的這個同學壓根看不透。
    餘歡在問卷調查的最後，一筆一劃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最後一筆落下，他微微抬頭，視線從一旁發福中年人的臉上迅速掠過。
    隨即將問卷調查遞給桌對麵的高瘦男人。
    餘歡半開玩笑地說道：“我已經認真地寫完了作業，希望能對你們的工作有所幫助。”
    高瘦男人接過問卷，目光首先被行雲流水般優美的字跡所吸引，笑說：“非常感謝餘老板對我們工作的配合，你這字寫得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功底的。”
    一邊說著，他目光緩緩落在對拆遷工作的意見和建議部分。
    觸目之下，隻覺一股熟稔的調調撲麵而來。
    就如同他頂頭上司的上司，平時作批示之時的用詞用語，簡直別無二致。
    他又忙不迭地將目光上移，注意到政治麵貌一欄填寫的是黨員，又迅速看回職業一欄，簡簡單單的五個字：新聞工作者。
    這就難怪了。
    他壓下心中的驚詫，開口問道：“餘老板，冒昧問一下，你是在電視台上班嗎？”
    餘歡微笑著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在一家報社工作。”
    “哦。”高瘦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意外。
    看著這個年輕小夥，形象氣質如此出眾，人高馬大，還以為是電視台裏的那種新聞工作者。
    一旁的高馬尾女人，倒滿是好奇地接過話茬：“那餘先生在報社，主要是幹什麽的呢？”
    餘歡聞言，輕輕撇頭看了看她。
    隻覺她的眼睛裏都快要拉絲了，還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熾熱……
    餘歡早就察覺到她的過分熱情了。
    他不過是手握四個門麵的年少多金拆遷戶而已，還戴著口罩不露帥臉。
    這位姐姐，真不至於吧？
    餘歡不著痕跡地將目光從高馬尾女人身上移開，笑了笑，簡略地說：“沒什麽特別，就是做新聞的。”
    話音剛落，餘歡又將目光投向佇立一旁的發福中年人，明知故問地開口：“這位哥，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發福中年人雙頰微微鼓起，身上既有草莽之氣又帶著幾分富態。
    他的眉毛稀疏卻較為粗短，眼睛不大卻透著精明的光芒。
    聽見餘歡這詢問，即便被叫了一聲“哥”，他也敏銳地察覺到餘歡既沒有表現出熱情，也沒有刻意的疏遠。
    他若是真應下了這聲哥，那這麽多年在社會上，可就算是白混了。
    發福中年人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語調沉穩地說道：“沒什麽事，就是注意到這邊很熱鬧，過來隨便看看。”
    餘歡聞言，對此報以一笑。
    他遠望了一眼站著如嘍囉般的小霸王，修長的手指撐著桌沿站起身來。
    “各位，我先失陪一下，去趟衛生間，馬上就回來。”帶著歉意的話音落下，餘歡便朝衛生間的方向走去。
    一上午忙完工作，就馬不停蹄地趕來香春路。
    他這話一點都不假，此際確實是憋了好一陣，急切地想去放水。
    餘歡緩緩轉頭，目光所及之處，工作人員正細致地將測量工具往手提箱中整理，顯然，測量工作已然落下帷幕。
    大步流星地走進衛生間，解決完生理需求後，緩緩移步至洗手台前，打開水龍頭。
    冷冽的水流紛湧而下，衝刷著他的雙手，瞬間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他看著鏡中自己那堅毅的眉眼，稍作思忖後，擰上水龍頭，瀟灑地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而後隨意地在牛仔褲上擦幹。
    就在這時，突然瞥見門洞處晃進一道身影，他連忙轉頭，目光打量過去。
    “這裏就是廁所吧？”高馬尾女人與餘歡四目相對，未等他回應，便微笑著繼續說道：“帥哥，我剛才一直在想，你這個商鋪這麽大，拆遷起來肯定不簡單啊。”
    餘歡淡然一笑：“確實，不過我相信市裏會給出一個合理的補償方案。”
    高馬尾女人一邊走進來，從餘歡身邊經過，一邊連聲說道：“你說得對，重點項目嘛，市裏肯定會充分考慮大家的利益。不過，拆遷過程中也會有很多不確定因素，你有沒有想過，找比較專業的人士谘詢一下呢？”
    餘歡心中了然，這女人話裏有話，明顯是在推銷自己。
    但他隻是平靜地說：“我會考慮的，謝謝你的提醒。”
    高馬尾女人輕輕推開廁所門，聞聽此言，索性直白地開口：“我姓王，你應該有我的手機號碼，可以備注一下，以後再互相聯係哦。”
    話音一頓，她轉頭看向餘歡的側影，繼續說道：“有任何問題，隨時可以給我打電話。”
    餘歡微微頷首：“好啊，王姐，如果有需要，我會聯係你。”
    聽見這個稱呼，高馬尾女人莞爾一笑，踏入其間，說道：“嗯，不管怎麽樣，以後應該還是有機會再見麵的。”
    餘歡見狀，轉過身，邁開步子離去。
    心中暗道，年上女性果然放得開。
    那加重語氣的任何問題四字，以媚眼如絲的方式說出，其中似乎飽含深意。任何一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都會浮想聯翩吧？
    特別是在剛剛成為拆遷戶，心態還有些飄飄然的時候……
    餘歡微微搖頭，仿佛這些雜念隻是輕飄飄的棉絮，被他輕易地甩出腦海。
    他一邊不緊不慢地邁著沉穩的步伐出衛生間，一邊在心中默默盤算。
    這麽廣闊的一個片區要拆遷，肯定牽扯著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
    補償方案這一塊，每個項目顯然都有各自的標準，並不統一。
    原則上按公布標準進行補償，但是具體執行的時候，很多情況下都是一事一議，單獨談判協商。
    尤其是他這個商鋪的情況，還如此特殊。
    餘歡自然隻傾向於貨幣補償，而且爭取到的拆遷款，能越快到手越好。
    然而，此刻他卻略有一些猶豫。
    究竟是先跟遊走在灰色地帶的人打交道，還是先與這位對他懷有別樣心思的姐姐接觸？
    前者，他或許能夠輕而易舉地上達話事人，可極有可能被附骨之疽般地纏上。
    後者則需要虛與委蛇，畢竟大概率不止圖他的人，還圖他的錢，並且其僅僅是評估機構的一名員工，興許隻能為他帶來一星半點的內幕消息。
    他回到堂前，隻見發福中年人依舊站在原地，而一眾評估機構的人員，正湊在一起有說有笑，準備離去。
    餘歡加快步伐，在總控處關掉燈具，隨即迎了上去。
    高瘦男人瞥見餘歡的身影，轉頭對他笑說：“餘老板，今天麻煩你了啊！”
    餘歡微微擺手，說道：“不麻煩，配合你們的工作也是應該的。”
    高瘦男人點點頭：“餘老板，你放心，我們會把你這邊的情況如實反映上去。”
    餘歡笑了笑，說道：“那就多謝了。”
    言談之間，高馬尾女人步伐輕盈地回來。
    她的目光落在餘歡身上，淺笑地說：“帥哥，我們還沒有吃中飯，就先不打擾你了。”
    “好的，祝你們用餐愉快。”
    餘歡的語氣平和而禮貌，說著，在這一行四人的身後相送。
    互相道完再見，直到他們上車以後，餘歡這才回過身，對跟著走到門口一側的三人說道：“不好意思，我還要趕著去單位上班，你們如果沒事的話，那我就失陪了。”
    言罷，他從兜裏掏出鑰匙，上前準備鎖門。
    三人適才一番竊竊私議，小霸王促然得知餘歡竟是這麽大一個商鋪的房主，心中那羨慕嫉妒的情緒，都快要溢出來了。
    記憶中那個內向孤僻的小矮子，現在的變化也太大了。
    起初，他還能以餘歡在市裏傍富婆為由，自我寬慰一番，覺得自己混得不如人家，也隻是因為這個緣由。
    可得知餘歡竟是領導哥之後，雖有高山仰止之感，但仍覺得還能說得上話。
    而此刻，他真心覺得這位老同學有錢又有勢，跟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小霸王雖然心裏酸的不行，但嘴上卻大大咧咧地笑著道賀：“餘歡，你什麽時候在香春路買了間這麽大的鋪子啊？恭喜你，要當拆遷戶了！”
    餘歡將玻璃門落上U型鎖，隨口應聲：“我老婆買的鋪子，我不過是沾了她的光。”
    “是嗎？”小霸王聞言，隻覺牙齦都酸了起來。
    歸根究底，還是傍上了富婆！
    一旁的發福中年人，看著這位與餘歡比較熟悉的小弟。
    人馬上就要走了，卻幾句話都說不到重點，真是百無一用！
    他連忙笑著插話：“餘兄弟，剛剛那些人是評估機構的吧？過來搞摸底調查的？”
    “是啊。”餘歡點頭應聲，從U型鎖中拔出鑰匙，揣回褲兜裏。
    發福中年人眼見他轉過身，朝門口另一邊的電動車走去。
    隨即連忙跟在其身側，快語說道：“市裏的征收拆遷項目，一般會有很多部門共同參與，餘兄弟，大伍哥你應該知道吧，上次我們釣魚的時候，最後來的那個？”
    餘歡眼睛裏依舊平靜如水，腳步卻微微一頓：“我知道，就是跳河撿路亞竿的那個，是吧？”
    話音剛落，小霸王應激反應，整個人登時縮了縮。
    “對！”發福中年人見餘歡停下腳步，於是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說道，“餘兄弟，你可能不知道，其實征收工作除了一些主要部門以外，還敲定了大伍哥手上的一家公司為實施單位。我們這次來，就是到社區拿相關資料的。”
    “拆除施工隊？”餘歡邁出幾步，穩穩地跨坐上小電驢。
    發福中年人聽見這話，暗道這位領導哥真是聰明，卻連忙擺擺手，強調說：“是房屋拆除公司！”
    “哦，原來是這樣。”餘歡微微頷首，伸手從車把上取下頭盔。
    發福中年人看著餘歡竟然真的上了這輛電動車，望著他的側影，不由豎起大拇指：“餘兄弟，你出行可真是低調啊！”
    餘歡戴好頭盔，微笑著說：“市中心車多人也多，我平時比較趕時間，電動車方便一點。”
    說完，餘歡插上鑰匙，揣起腳撐，作勢要離開。
    發福中年人連忙從衣兜裏掏出手機，說道：“餘兄弟，留個聯係方式吧！以後說不定有什麽地方我能幫上忙。”
    “呃……”餘歡沉吟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片刻後說道：“好吧。”
    落後一步的二位護法見餘歡點了點頭的模樣，頓時麵麵相覷，臉上紛紛露出喜色。
    今天也算是走了大運。
    總算要到餘歡的聯係方式，在大伍哥那裏可以交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