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城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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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風了,這年秋天有些涼。
天黑了。許多人家早早關了門。忽然一陣陣急促喊聲打破了寂靜。
“不好了!快打人死了!”
吳毅剛端上飯碗,忽聽街上有人喊,他二十出頭,民辦老師。一會兒門外傳來急促敲門聲。
吳科進屋,說:“大河被吊在大隊部!我看見他脊梁上全是血印!”吳科是吳毅的三堂叔,年齡稍長,愛說笑愛較真。大河是吳毅的好朋友。
吳毅說:“為什麽抓他?”吳科說我還不知道。
吳毅說:“快去紅花家問一下。”
他倆急步來到紅花家。
紅花說,今天傍晚,她和大河在村西溝小樹林說話。忽然幾道刺眼電筒光照在身上。幾個護林隊員團團圍住,劈頭就說:“你們縱火燒林!”“我們就沒點火!”大河分辯。他們指著一旁不知誰什麽時候留下的灰燼,說:“沒有,怎麽有火灰?”大河說:“這是別人留下的,連一點火星都沒有。我倆沒帶火種。”這些人根本不聽大河解釋,不由分說把他捆緊,連我一起帶走。到大隊後,大河被吊梁上,上身脫光。人家說他態度不好,就用皮帶往他脊背上抽。我因家裏托人說情才放了出來。
吳毅說:“紅花,我們會盡快想辦法。”在回家的路上,他說:“正當戀愛談話,還會招惹誰?”
吳科說:“你整天蹲在學校知道什麽他倆若不是太不收斂,怎麽會惹出事?”
吳毅說:“此話從何說起?”
吳科說:“外麵風聲大了,我稍點一下。白天大街手拉手,田間地裏頭碰頭。晚上野地嘴對嘴,寒冬親得熱汗流。”
吳毅憤怒地說:“這算什麽?就因為這打人?簡直無法無天!”
吳科說:“他倆沒出五服,論輩份大河叫紅花小姑。可他倆不管不顧鬧得太出格太離譜!”
吳毅勃然大怒,說:“胡說!他們雖是近族,但大河卻是抱養,不是同一血脈。依我看他倆自由戀愛無錯,無可指責之處。青年人有一點點超前社會應該寬容,完全不應該說三道四。很有可能是有人借燒林之名行抓人之實,蓄意報複存心陷害。山高皇帝遠,村官如此惡!”
吳科聽了大吃一驚,壓低聲說:“哎呀,我的書呆子,這話你也敢撂?”
吳毅更為吃驚,說:“怎麽,窗外有老虎?”
吳科更為掃興,說:“好了,好了。我不與你這木頭疙瘩嚼舌頭了!我和你搭不起功夫!我早該走了!”說著拂袖而去。吳毅妻急忙攔住,說:“急著走幹什麽?別和他一樣!”吳科說,“這事摸住藤條牽著瓜,牽著老一輩人的恩恩怨怨,牽著村裏一大堆爛事。弄不好會碰著地雷!”她追到門口,說:“三叔,你那侄子直心眼,你大人大量不要與他計較!”
吳科臨走說:“你好好訓他。不行,搧他一耳刮子!叫大二蛋記住,千萬別得罪土皇上!”
這時門外風喔喔叫,天更涼了。吳毅身上如潑了一盆冷水。
2
送走三叔,吳毅這才想起還沒吃晚飯。妻子說,我去熱一下。這時又有敲門聲,大河爹進。大河爹本來木訥,遇芝麻點事吞吞吐吐好大一會說不清。當問明原委,吳毅正欲說怎麽辦,妻子忽然悄悄擺手。大河爹見狀知趣地退去。
妻子說:“村裏的馬蜂窩你敢捅?得罪了幹部,你還能在學校教書嗎?到那時每月十元工資怕是沒有了。”
吳毅何嚐不想在學校好好幹下去,說不了哪天還能轉公辦教師,那是鯉魚躍龍門天天做夢都想的事。但是做為一個青年,怎能連一點正氣都沒有?想到此他吸了一口冷氣,說:“古人還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為什麽連狀子都不敢寫?”
妻子說:“你為什麽放著安安穩穩日子不過?讓人整天提心吊膽!”
吳毅說:“人應有自己的活法。”
妻子暗暗落淚,不再說話。
吳毅想了想,這事還要找吳敬軒商量一下。
吳敬軒原為鄉中心校教師,回村後一直務農,和吳毅是忘年交。當他知來意後說:“不可,螻蟻之力豈能撼山。世皆昏昏,憑你一人微力豈能輕舉妄動?飛蛾撲火自取禍事?”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過你若一定要寫,也不是不可,但盡量小心。我有個侄子在三川公社食堂管夥。你把材料寫好,暗暗讓他帶去。”吳毅說好,起身回家。
月兒西沉,星星好像有些倦意。他一點睡意也沒有披衣而起,在院裏踱步。望天空,深幽沉暗,茫茫上蒼包藏著無窮無盡的秘密。星星,似乎是智慧老人的眼睛。既然上天你是智慧的,為何不給我一點點啟示?月亮無語,星星不答。
此時,不知哪裏有一點響動,一隻大狗汪汪叫了。它張著大嘴,渾渾噩噩的對著天空宣泄,一陣狂吠。接著又一群狗也跟著盲目地叫了起來!其中一尖利的叫聲似乎是一隻母狗,它對懷中還嗷嗷待哺地小狗不顧,也激動地叫了起來。緊接著一隻雄性的年輕狗也汪汪地叫了起來,其聲音粗獷響亮,猶如江河奔突。另一隻狗也叫了起來,其聲如訴如怨有氣無力,一聲低的嗚咽,一聲高的幹嚎;還有一隻奄奄一息的老狗,也不甘寂寞地湊熱鬧,嗚嗚嗚,如哭泣之聲,聽之無比恐怖,無比淒嚦,緊接著連那些無知的小狗也跟著叫了起來。
夜深心難平,猶聽狗唱歌!
吳毅一夜碾轉反側不能入寐。天亮前,鄭重為大河寫了材料。硬是太歲頭上動土,不把土皇上放心上。
3
穆支書接到鄉裏電話這耳朵進那耳朵出。
三川公社辦公室王主任桌上堆了幾份材料都是關於郭堂大隊的。有關於嚴懲大河的請示;還有大河爹呈上的申訴材料。王主任很了解這個大隊,因為他多次在這個村駐過隊。對幾份材料細致看了一遍便知道毛病出在那兒。老穆這個大隊支書雞腸小肚,恐怕要借此達到什麽目的。老百姓不能惹急,弄不好會上訪!隨即打電話,說不要把大河戀愛這些雞毛蒜皮事當做大事胡球整人。以後發救濟款我給你大隊多弄一點。快把人放了。老穆嘴裏啊啊答應,主任,我聽你的。其實他一心一意要查找替大河寫狀子的人。咬牙切齒心裏說,抓住,我整死你龜孫!
堂堂一位大隊一把手為什麽要抓寫狀子的人?因為他當官久了,有極強自尊心。老虎屁股摸不得!又為什麽對一雙青年重下狠手?另有隱情,還得從紅花媽說起。
紅花媽當閨女時迷上了大河爹。大河爹名叫吳新寬,戲唱得好又是一表人才,雖說不是潘安宋玉之貌,但對女孩頗有衝擊力。當時他在鄉村紅極一時。為看他的戲,姑娘們可以丟下針線活不做,寧肯挨爹媽打罵黑更半夜翻溝越嶺跑三裏五裏。紅花媽當時十六歲,是這眾多粉絲中的一員。她背著爹娘悄悄去學戲,為的就是追夢中情人。她藝名雪裏紅,剛一走紅,就被當地的一個財主惡霸搶去為妾,後流落青樓。新中國成立後,惡霸被鎮壓。那時大河爹已成家。雪裏紅嫁給了一個老實巴腳的貧農生了姑娘叫紅花。
兩人雖然各自成家,但前情不斷,少不了來來往往。一年,大河爹在生產隊的西瓜園看瓜。紅花媽路過。時值正午,口渴難忍,心想去討一塊瓜。猶豫之際,大河爹在瓜棚悄悄招手,紅花娘環視四野無人,三步並做兩步奔向瓜棚。此時,幾塊瓜已切好,還放著兩個小凳。然而一口還沒吃,一陣旋風一個鐵塔似的大漢從天而降跳了進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今支書穆紹庸。他遠遠望見紅花媽去瓜園,便潛伏一旁伺機而動。那時他還不是幹部,而是一個普通社員。他年輕力壯,卻好逸惡勞,愛在女人身上動心思。因用腦過度好像遲鈍,走路低著頭,見群眾仰著臉。人送外號木鱉。他對紅花媽特上心,心想一個下過水的地主小媳婦,不是唾手可得嗎?誰知紅花娘軟硬不吃,令他無從下口。她雖從風月場過來,但骨子裏清清白白。因為常常碰壁,總想尋機報複。當然,他又一次撲空了。因為大河爹與紅花媽並沒有他想象中的越軌之舉。他討了個沒趣,悻悻而去,但惱恨、忌妒窩在心裏揮之不去。此恨不消,豈能善罷甘休?
從此老穆天天琢磨夜夜想,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的有了辦法。抓不住鼻子抓耳朵,抓不住老媽抓閨女。你閨女不是正和大河談戀愛嗎?我就趁夜借突擊檢查山林讓人說他倆放火燒林。這一招夠狠了吧,抓了你閨女還帶上你女婿!下一步我還要查給你女婿寫狀子的!不過,我的單相思老相好你別怨恨我。愛生恨,恨生愛,我是愛你愛瘋了才這樣幹的!這事委屈你了,欠你的情日後慢慢還!
一日,大隊部坐著支書和大隊長在商量事。如今當上支書多年老穆已到成年,也算年富力強。開會傳達文件時喜歡戴一副眼鏡,當然今天沒戴。坐對麵是大隊長葉子賢,這人比他小一點,人格外精明,因夜間特別精神,所以人送外號夜裏歡。
穆支書說:“咱大隊剛抓了大河,公社為什麽這麽快就知道了?”
葉大隊長說:“還不是小白臉捅上去的?”他說的小白臉指的是長得白白淨淨的吳毅。穆支書說;“你為什麽懷疑他?”葉大隊長說;“你把他弄出學校,他能不懷恨在心?村裏沒幾個識字的,就他一肚子墨汁。”穆支書說;“若是他,這口氣難出!”葉大隊長說;“這還不容易?先把小子抽出學校,名義上掛在大隊搞宣傳,實際上就是解聘。蠍子蟄屁股,讓小子哭笑不得。看他還敢翹尾巴?”穆支書眼一瞪一擂桌子,說;“就這樣!”
4
城頭失火,殃及池魚。
大河自由了,吳毅倒黴了。大隊讓他搞宣傳。從此離開學校每月十元錢工資沒有了。那時的十元錢差不多夠他家一個月口糧。
尚有一點暖意的秋天過去,嚴冬到了。
上級派縣文化館老曹到郭堂村駐隊。吳毅聽說來了文化人,精神為之一振。
初冬的一個早晨,天氣清冷。吳毅與老曹隨著村民一起去修梯田,邊走邊談。
順著山路步步登高,遠處是環繞山嶺的一道一道梯田。
遠山罩在薄薄的白雲中。路旁的一棵柿樹,雖脫光了葉子,但仍然十分倔強。他終日在教室,一下來到田野,天高地闊,心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到地後,他倆同大夥一起挑土。
半晌,隊幹部發話中間歇工。人們放下農具各自找人說話。此時太陽升高,暖和多了。
田頭地邊。有三五個人正逗一個七八歲的弱智孩子玩。
有人說:“你知道不你爹和你媽晚上怎樣睡覺?”
答:“知道。”
“能學一下嗎?”
“好!”
有熱心者顧不得天冷脫下棉襖,裹成一卷,放在地上。說這就是你媽,你學吧。
小孩即爬在棉襖上認真學。有些人哄然大笑,有些人不敢睜眼。有幾個老年人急掂著煙袋挪往別處。這邊笑聲沒止,那邊笑浪又起。
原來一個叫狗娃的年輕人正和一個二十多歲的胖女人打鬧。一個說對方是挺不起來的軟蛋,另一個嘲笑對方是不會下崽的石女子。狗娃仗著比胖女低一輩(鄉村輩分低的可向輩分高的開玩笑),肆無忌憚,動手動腳。女人也不甘示弱,放肆激對方,說:“有種,敢玩你嬸子?”
狗娃被激得性起,猛地竄上去把胖女人摁倒,騎在身上狂數肋子。數得胖女人癢不可忍咯咯大笑。他乘機下滑直入禁區。眾人見他居心不良,忙喊:“快起來,莫過火!”
這一吹噓,驟然把戲劇推向高潮,周圍爆笑疊起。有人笑瘋了;有人笑肚疼了;有個中年婦人笑岔了氣爬在地上起不來;一個小青年笑得在地上直打滾。
胖女在笑浪中覺得自己吃了大虧,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突然頭一伸,把狗娃撞個仰巴叉,乘機伸進褲襠猛拽硬拉,直擰得狗娃哭爹叫娘,在地上翻滾……。狗娃媳婦一旁看見,急來護駕,被胖女一腳踢翻。她爬起,又猛撲上,兩個女人扭作一團,瘋狂廝打。
眾人見狀,急忙去拉。
隊幹部跑來大罵:“都給我快上工,稍稍歇歇,狂性就出來了。非累死你們不可,叫你們再狂!”
吳毅、老曹麵麵相覷。
“本希望生活是陶淵明的田園詩,誰知所見所聞汙穢不堪!幹部為什麽不管?”吳毅憤慨道。一個人接說:“幹部們忙著哩,不是打麻將就是纏女人。”
說話間,狗娃被人們架起,臉色慘白,像害了一場大病。
胖女人遠遠拋來一句:“再能,纏死你!”
“精神空虛,人心沉淫!麻木的靈魂怎能走出貧困?”吳毅沉痛地說。
“生活會有陽光的。”老曹安慰他。
5
近期鄉裏號召大唱革命歌曲和樣板戲。各大隊幹部要帶頭。這可是趕鴨子上樹,難壞了郭堂大隊一班人,尤其是老穆一段戲詞背了幾天也唱不囫圇。
這天晚上,村裏歌唱會開始。
會台搭在小學校東邊的土墩上。一盞汽燈高懸,戲台下雪白一片。鑼鼓樂器一陣緊似一陣。觀眾大瞪雙眼等的不耐煩。
穆支書第一個在大家焦急的等待中亮相了。他披著黃綠軍大衣,十分威儀,格外精神,好像會出奇跡,但是他站了好大一會兒嘴不張。有人等得直想往台上扔石頭。忽然“嗷”的一聲像是河堤決口。他唱揚子榮一段“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由於掉詞跑調,本色的英雄氣概消失淨盡,夾著哭腔像給台下潑了一盆泔水。人們目瞪口呆哭笑不得。眼鏡老曹趕緊跑來,說:“支書,先休息。”又喊,“誰接著唱!”
這一喊,後邊準備的人幹脆躲一旁,一怕唱不好,二怕真的唱好了,支書太丟人。
一時晾場!
“難道我們這麽大的村子就沒人會唱?”老曹很是惱火。
越火越涼!
忽然,一聲“慢,我唱!”。眾人睜大眼睛,仔細看上台的不是別人,正是文文靜靜的平常不愛拋頭露麵的吳毅媳婦。
“怎麽,幹部不唱讓群眾唱?”
“怪了,她會唱?”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
“鄉親們,為了不讓咱大隊歌唱落後,我獻醜了,唱得不好,請大家原諒。”
她唱一段《木蘭從軍》中:“有許多女英雄,也把功勞建……。”她唱得太好了,簡直是常香玉演的花木蘭!一曲唱罷,台下讚歎聲一片。
“我活了一輩子,走南闖北,也沒聽過唱得這樣好!”
“太好了,太好了,真是深山出鳳凰!”老曹隻顧高興得手舞足蹈,眼鏡掉下渾然不知。
吳毅也感到驚奇。他知道媳婦會唱,但沒想到唱的這樣好!還沒想到,老穆好沒臉麵會給他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