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城 11-1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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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吳毅到了大隊。穆支書有些焦急,說:“吳老師,有件事請你幫忙。”
他問:“什麽事?”
支書拉了條凳子讓他坐下,小聲說:“是俺閨女寒花和學校金老師的事。”
“他倆間有什麽事?”
支書伸出手,兩食指一並,說有。接著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最後說,吳老師,你幫著說合說合。吳毅說,這種事青年人自己做主。我先去問一下金老師的態度。
原來寒花迷上金老師了,且愛得死去活來,說不嫁金老師就尋死上吊!
金老師,滿腹學問,一表人才。一副金絲眼鏡,一雙黑亮皮鞋。一口雪白牙,一口普通話,尤其是那迷人一笑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寒花是眾多著迷中的一個。自從見到金老師,多少天她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眼一閉,就浮現出金老師的影子。金老師的一雙眼真是神,看一眼,混身上下麻酥酥;他的話好聽,每一句都從糖水蘸過。金老師走來,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說:“我每天都夢到你!”金老師也說“我也喜歡你!”於是兩人抱在一起。待鬆手時,原來是抱著枕頭!一場好夢竟使她熱淚雙流。晚上,她一有空就跑到學校門口,一蹲就是一二小時。有時連一眼也沒看到。如癡如夢的她沒想到黑夜的街上還有鬼影。
金老師在部隊服役期間,看上了一個首長的女兒,後來首長調走,姑娘也隨著走了。但姑娘的聲容笑貌卻深深留在腦海中。說來也巧,他剛轉業當教師來到郭堂村時,在村頭遇到一個姑娘,和首長的女兒十分像似,也是黑亮的頭發,兩個羊角辮,一笑兩個酒窩,笑聲像銀鈴一樣。這姑娘不是別人,正是紅花。金老師看了好大一會,竟抬不了腳步。後來,聽說紅花和大河正在熱戀。但他並沒有放棄追。也許上天給他一個機會。村裏辦青年文化補習班。他是主講人,紅花前來聽課。紅花外向,愛說愛笑,有問題就問。金老師以為紅花向他示愛。就在他熱切地向往紅花時,寒花也暗暗向他追來。
寒花沒紅花俊俏,臉上有少許雀斑,她文靜,內心卻不平靜。她曾與一青年熱戀,那人棄她而去,便常常莫名的失落。自從金老師的影子進入她的腦海,她就夜夜睡不著,被角蹬開了,枕頭落地了。一夜她穿上衣服,腦子一熱就向學校跑。她哪知危險正來!
冬天的深夜,寒意襲人,但她不覺得冷。遠遠望見金老師窗口還亮著。大著膽子貼窗口一看,原來金老師畫了一個女孩掛在牆上,正在聚精會神欣賞。寒花看走了神,以為在畫自己。其實畫中的女孩是紅花。她暗自慶幸:金老師心中還真有俺哩!想到這裏不顧一切推門而入,叫了一聲:“金老師!”金老師還沒回過神,她已緊緊抓住他的手說:“金老師,我真心真意愛你!”正深深陶醉在畫中的他被這突入其來弄懵了,急忙說:“不,不。”但一個柔軟的身體已貼緊胸膛。再看寒花兩頰飛紅,雙眼溢淚,此時鐵石心腸也難以推脫,但金老師還是把她扶坐凳上,倒了一杯水,說:“寒花,請喝水。”
“寒花姑娘,我這個人不值得費心……”
寒花說:“你就直說愛不愛?”
可金老師一點熱不起來。寒花被晾在那裏。
金老師說:“再約一個時間談?”
“好吧。”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回家。
誰知黑夜中街上有一個人正盯著她。在黑洞洞的街上,忽然這個人衝上來把她推向牆角,緊緊抱著。她想吆喝,但喊不出聲,急了,騰出手打那人一耳光,才喊出:“救人啊!”這時吳毅及時趕來,那人驚逃。問,這人是誰?寒花說,我沒看清!他對寒花說,你爸讓我去學校找金老師。寒花說,太謝謝你啦!我也是因為想見他才回來晚。吳毅送她回家,說你以後夜裏出門要小心。
12
受人之托,吳毅懷著矛盾的心情來到學校。
金老師這兩天很鬱悶。他沒想到他的那幅鄉村女孩畫會在村裏引起那麽大的震動。每天都有三三兩兩人來學校看。有人誇也有人搖頭。貶他的人說他太用心或者說別有用心!誰不知道紅花大河是一對,你畫紅花是什麽意思?是你初來不知,還是明知故意?金老師聽到後很是生氣。山村人真是少見多怪!達芬奇畫蒙娜麗莎時,也是依一個貴夫人原型,難道他有什麽意圖?
金老師剛來,吳毅就離開學校。兩人接觸時間不長,但非常談得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相見恨晚。兩人常常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海闊天空、人物社會、道德法律,無所不談。觀點相同時,握手言和;談鋒抵觸時,爭得麵紅耳赤。人生在世,有幾個摯友,才是最大的快樂。他正在想著盼著,吳老師來了。吳毅說:“感情上的事我不便幹與,但當到問你時,又不好開口。”“古往今來,芸芸眾生中郎才女貌者少,心心相印者更少,有些人則是湊合。男女之間,社交有限,人際圈子太小。在自己的圈子中,或許難有相中之人。一方有情,另一方無意。加上家庭地位、經濟條件差異懸殊。婚戀的局限性讓愛不容易走出困惑。寒花暗暗向你示愛,驟然臨之,以致唐突,有情可原。”
金老師靜靜聽著,隻覺得煩燥的心潤和了,暢快了。他說:“吳老師,說心裏話,寒花我看不上,但也不能寒她心。”
吳毅說:“道理是這樣,處理要謹慎。村裏有吳、穆、葉三大家族,村西富戶多,村東多是窮人。這個村子雖然閉塞但關係錯綜複雜,明爭暗鬥十分激烈。前天晚上寒花回家路上就遇到壞人,正好我碰到才脫險。還不知道是誰,感到這個人很陰險。”
金老師說:“你今後行動小心。那你怎樣向支書大人回複?”
吳毅:“我說金老師正在考慮。”
“讓你費心了。”金老師說。
吳毅說:“你也在幫我!”
人在江湖險,有友不孤單。
金老師畫畫的事傳得神乎其神也傳到紅花的耳朵。她當初還不信,更不信真畫得那麽好。當她心存懷疑來到學校時,果然被絕妙絕美所折服!看一眼就眩暈,稍一定神,畫中的人正笑顏如花的向我致意,畫中的我更水靈、秀氣,莫非在夢中?
紅花不知自己怎樣高一腳低一腳像醉酒一樣晃晃蕩蕩回到家,關上門,一頭栽在床上。清醒了一會兒,腦子才有大致輪廓。金老師為我付出了那麽多,我總不能沒一點回報吧?送點什麽呢?她很動一番腦筋。最後決定送雙鞋墊。她量著大河的鞋,估摸著金老師人高一些,鞋墊就放大一點。選用上好的白布,做針線時特別用心。手用肥皂洗了又洗,每次都用手巾包好,生怕粘上一點點灰星星兒。針腳走得又細又密,給大河做時也沒這樣用心。上麵繡什麽圖案呢?又動了一番心思。繡兩朵花,不太合理,一朵,也不太合適。最後決定繡一朵荷花。荷,上麵“艸”,可表示花,下邊的“何”同“河”,意思是紅花已落大河裏,金老師你不要再有他意。她把這個創意征求大河。大河說“妙”。這樣既可表示一點意思,也明確了界線,免得產生誤解。然而事情的發展不一定按人的想象那麽簡單。
13
寒花病了,多天不輕,爹媽很著急。她躺在床上,眼盯著天花板,難以入睡。一會兒想著金老師,一會兒又想起那天晚上街上遇到的惡鬼。至今她還弄不清這鬼是誰,一直心神不寧。外麵稍有動靜,就覺著是金老師。有時幻覺著真的來了。一個人影一身整潔一束鮮花,隨著一道亮光一縷清風,立刻香氣四溢。近了,近了,但一閃又不見了,屋內立刻暗淡無光,鬱悶壓抑。一會兒,又覺得跑在春天的田野,金老師在後麵追啊追。
然後,金老師真的來了,她又仿佛在夢中。
金老師和吳毅一起來了!如同陽光照來。
看到寒花病蔫蔫的樣子,金老師頓生憐憫惻隱之心。病態中寒花,身著紅毛衣,頭枕白毛巾,兩頰透著紅暈。雙眼濕潤、淚水洋溢,猶增幾分嫵媚。他思緒頓陷矛盾之中,世上的事真是撲捉迷離說不清道不明。為什麽想追的追不上,不該追卻來了!回想在部隊時追首長女兒,其間用了多少心思,信寫了一摞,撕了寫,寫了撕,到後來還是石沉大海無信息!有多少個夜晚,他一直默默站在黑處,隔著花叢望著亮著燈光的首長女兒的窗口。人家也許毫無所知,而自己卻一直癡癡呆立。人家父母管得嚴,根本不能相見。即使狹路相逢,也是默默無語,擦肩而過。高貴氣質,拒人千裏,溝通如登天梯。而今,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孩,竟湧起滔天巨浪!愛難道就這樣角度轉換,高下倒置?難道不會在同一高度互相流淌?這世間捉摸不透的愛啊!
金老師陷入多種設問的細密思考中。還是寒花先問:“二位老師,你們來啦!”
“你好好養病!”金老師誠懇地說。
寒花心裏一下子輕鬆多了。
看著寒花綻開了笑容,吳毅說:“身體好了,一切會好!”金老師點點頭。
吳毅這一段周旋於寒花、金老師、紅花之間,不知不覺卷入更大矛盾漩渦。
14
金老師開門亮了燈,驚見地上一個布包,上寫紅花贈。原來是一雙精致的鞋墊。激動之餘,仔細察看,鞋墊上一朵荷花刺目耀眼。這頗讓他費解,男女示愛,常以並蒂蓮,一朵又作何解?他在紙上寫了一個大“荷”,緊盯其字揣測其意。猛然菏字幻作一株巨大的荷花,遮天蓋地,搖嘎若仙。人在荷下立,花間浴蜜雨。人旁一個“可”,可是可人意?連貫起來可理解紅花在暗示愛意。又一轉念:難道她會移情別戀?若不是這樣,鞋墊上的“荷”又作何解?目光又移向牆上,畫中紅花嫵媚正在招手,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像傳遞著萬千情思。
金老師捧著鞋墊,在荷花上浮想聯翩。他想起自己珍藏的筆記,那是準備送首長女兒的,現在給紅花。在首頁寫下:
嬌嬌紅似火,
妍妍花傾國。
人在花下立,
俯唱祝福歌。
隔了一日,紅花送作業,他沒多考慮就把筆記本遞給她。
金老師畫畫的事也傳達了大隊。葉大隊長對穆支書說,一個教師不好好教書,一門心思畫女人成何體統?那個小白臉早已出學了,還天天往學校跑為什麽?穆支書說,金老師是公辦教師,屬鄉教育組管。吳毅現在是社員,往學校跑還能幹啥,就不用管了。葉大隊長說,怎麽不管?你把他趕出學校他豈能甘心?他不想把我們鼓搗下台?穆支書說別扯遠了,他小子還沒那個能耐。葉大隊長鼻子哼了一聲,說大意失荊州。穆支書笑笑不再說話。葉大隊長說,我說這話你別不耐煩聽。耍筆杆的人心眼多著哩!會黑筆頭戳人!穆支書一聽,猛地想起大河告狀的事,勁一下子來了,說,瞅準他,抓住毛病就給小鞋穿!其實他心裏清楚,吳毅正為他閨女說事。
郭堂村的西山被有性癖好的男女稱作神山。據說靈得很,心誠則靈,一試準成。所以夜間常有大群男男女女到此采山。所謂采山按本地說法是采集精氣。許多男人深諳此理,不少女人亦知妙,不懼翻山越嶺而樂此不彼。葉大隊長自然不例外,當然還為逮點尋歡。
葉大隊長一夜采山歸來,想起幾天前一事不由心煩。那一夜路見一個女孩在校門口癡癡呆呆,他知這是老穆的閨女。一個女娃不在家,半夜出來瘋啥?隻見她一會兒比比劃劃,自言自語;一會翩翩起舞,駐足而立。舉臂挺胸間一下露出了白淨肚皮。老葉看得心花怒放,心裏默默說,對不起了,老穆夥計!於是把帽簷往下一拉好讓人看不清,撲了上去。誰知寒花一喊,立馬就來了小白臉。於是他拔腿就跑,心裏怨恨:小白臉啊小白臉,早不來晚不來,怎麽正當我打算嚐鮮的時候你就來了一場好夢讓你驚,看我今後咋收拾你?
15
天一直陰沉沉,到了下午,零零星星飄起了雪花。天黑時分,竟成了鵝毛大雪。吳毅抬頭望望天空,一羽羽,一片片,一葉葉。雪花漫天舞著,飛著,從天上落下。白茫茫一片,仿佛從天上撒下一麵白色瀑布。古人說雪:戰敗玉龍三百萬,殘甲碎鱗滿天飛。還有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雪一直下著,無聲無息,無憂無慮,但他沉悶不已愁眉不展。人說天人合一,其實天怎知道雪有時給有人是無盡的憂慮。所謂情感無非人受到外界刺激而引起的反應。人地位不同,自然反映不一。據說過去一客棧,文、官、商、農遇到雪,各賦一句,依次為:
大雪紛紛落地
都是皇家瑞氣
再下三年無妨
放你媽那狗屁
吳毅此時此刻越發對雪強烈不滿。因為秋天薄收,家中存糧甚少。天晴朗,還可拾些柴草,點燃煮粥充饑禦寒;遇到陰雨連綿,無柴無米真是度日如年!郭堂村此時還沒通電,即如有糧磨麵還要跑二三裏到鄰村。
此時,據村裏人說法人分五等。一等人是幹部,跑買賣者,這類人收入多,可以吃香喝辣。二等人是醫療室、供銷社人員,這些人多與大小隊幹部粘親帶故或者會巴結奉承,日子寬裕。三等人雖無權無勢,但會偷會摸,如偷荘稼,偷砍樹木,或搗賣點辣椒麵、煙葉什麽,吃穿花銷也能過去。四等人無權無勢,又無外快,不會偷摸,不會搗賣。日子隻能窮以應付,捉襟見肘。
母親是嚴正本分之人。吳毅小時候在路上撿了幾穗麥,母親就嚴厲訓斥,長大以後他一直規規矩矩本本分分。當時的農村偷盜成風,隻要罩著臉幾乎人人偷,偷玉米、偷紅薯、偷棉花、偷蔬菜。誰說誰是好人,那隻是當著人麵,隻要背著臉便成了另一副模樣。當麵是人,背後是鬼;白天是人,夜間是鬼!偏偏在這種風氣之下,吳毅一家人潔身自好,一塵不染。名聲保住了,可苦了肚皮。無米之粥難以果腹。高尚怎能充饑?貧困難倒誠實人!人們評起吳家就說,那家是好人可是沒本事,說起吳毅不過多識幾個字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照樣擋不住受氣忍饑!他聽到這話十分苦惱,常常為囊中羞澀而尷尬!
吳毅越想越氣惱!問題究竟出在何處?他呆呆站在雪地,任憑雪花在頭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層成了一個雪人!
晚上揭開鍋,還是清水煮紅薯片!連這點紅薯片也是媳婦從娘家要來的。自己滿腹學問,但是學問能當飯吃?自己能寫會畫,但是能寫出一擔米還是能畫出一鬥糧?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但他畢竟還有米。可我家連下鍋米都沒有了,還如何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第二天,雪漸漸停了,天亮堂了。他開門,見極其寒冷的街上有幾個人彎著腰掃雪,其中一個看清是吳敬軒的堂弟吳敬業。心想,自己如今也許比這些人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