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入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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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雨泠泠,白霧漫騰,山間小道蜿蜒成了各式模樣。
一行駛騾負重前行的灰色人影踩著曲折泥濘的路麵,在霧色中隱隱現現。
“這撒子兒路喲,霧還起地瘮人。”一人已忍不住開口咒怨。
“娘的,可別讓俺們著了山中那幫土匪賊的道兒!”麵相粗野的壯漢也不禁懸緊了心。
生得一副尖嘴猴腮的小個兒故作驚恐地瞪圓了眼,道:“這天兒,那些雜碎指不定在哪兒候著我們栽跟頭呢!”
領頭的中年男人回頭瞪了他們一眼,幹裂的右手握住了腰間的佩刀,放慢了步伐,嗬斥道:“專心趕路!別整天嘰嘰歪歪的!”
一夥兒人自覺地禁了聲,壯漢敲了敲這車架子上裝載的大箱子,一邊跟著走一邊看著出神。小個兒瞥了他一眼,捂著嘴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你又犯啥病!”身旁走著的人瞪著眼睛似乎極不耐煩,而走在前頭的中年男人更是被這尖銳的笑聲擾得心煩意亂。
時局不靖,而這是他們接手的最後一批貨物,如今大路不通,對方花了重金托他們跑這一趟,道是家中敗落,將府中能帶走的財物斂了偷偷運回老家,當麵與他們開箱驗貨也確是如此。商路蕭條,這些風光半生的富戶竟也淪落到了卷財避難的境地。
“狗哥你莫不是惦記這箱子裏裝著的寶貝?”小個兒停了怪異的笑聲後又接著發難。
被叫“狗哥”的壯漢目光一凜,反應了一會兒才開口罵道:“怎的!俺瞅著發愣有啥毛病!還有俺名字裏可沒有一個‘狗’字!別給俺瞎喊!”
實際上壯漢他娘從小就喊他“虎子”,可他為人實則怯懦怕事,與他那結實的大塊頭極不相符,於是旁人越發愛叫他這個綽號,暗戳戳地在背後取笑之。
小個兒意外的沒有還嘴,同行的人都日常把這二人的鬥嘴當成笑段聽來消遣,這下耳朵都豎好了卻沒了聲響,反而有些不大自在。
沉寂中,小個兒弓著背快步走去了車隊前側,壯漢對著他的背影白眼一翻,轉頭啐了口痰。
本就是枯燥的腳力行程,眾人吞咽著喉嚨中稀微的水分,泥水浸透著鞋麵,持續的寂靜使得大家各自繃直著神經。
“行了,大家夥在這兒歇息片刻吧!”
聽那中年男人一聲令下,眾人才像是重石落地一般,一堆一堆的癱在隊伍兩側,用手敲打著酸痛的雙腿,有人還將鞋子脫了下來倒掉裏麵的泥沙,當然這味兒可真不是好受的。
“真是奇怪,咱們怎的少了個人!”一臉板正的瘦高個兒擠著他的眯縫兒眼又跑到隊尾重新點了一遍。
“二爺,還真少了一個。”瘦高個兒朝著中年男人說道。
二爺心中更覺煩悶,一時不知是少了誰,猜是林中解手去了,隻能令眾人再原地歇息半刻。
虎子再次解下身上的水壺靠在箱子上,目光一旋,出聲問道,“這不見了的是不是那小矮子?”
“還真是……”
眾人的疑惑聲還未發出,一抹人影從霧中朝他們走來,手中還拎著個什麽東西。
眾人都一個跟頭從地上翻起來,壓低身子進入了戒備狀態,二爺麵色不改,鎖住眉頭緊盯著前方。
“這匪賊真是越發膽兒肥了,專在前麵候著咱?都不埋伏一下?”有人悄聲說道。
“來者何人!”也有人朝來人大吼出聲。
壯漢繃著一張扳平的臉,腰間佩刀被他握得細微晃動。
那人麵容未顯,卻將手中的東西扔了出來,一幹人等看清是什麽東西後皆是麵露驚恐之色,二爺也終是神情不安起來。隻見那朝他們滾過來的圓球上血色已被泥水覆蓋,卻仍能依稀辨出那便是小個兒的頭顱,那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眼睛還在瞪圓了看著他們這邊。
“你們可是在尋他?”
眾人愣怔之際那個人影已走到他們眼前,墨色的衣衫似要與濃厚的白霧融為一體,左側袖口上的紅色更是令人觸目驚心,隻見那隻染著血色的手抬了起來……
“請問少俠為何要攔路與我永興尋仇?”二爺盯著那人開口試探,身後已經在給其餘人暗自打著手勢,“可知我們也不是好惹的!”
“哦?是嗎?”那人嘴角向上咧去,狂喜笑道,“那我……就惹來試試看咯。”食指輕輕點了點那位二爺的方向。
霎時,白霧被撕裂出數十個破口,黑影攜白刃疾出,直尋那青筋突顯的脖頸而去,劍光血刃,身上武器還未卸下,驚呼就被扼回喉中,呼吸之間,地上已橫陳著各樣屍體,或是大張著嘴巴,或是翻瞪著白眼,甚是駭人。
地下已是一片濡濕粘稠,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二爺跌坐其中,清淚和著涕水噴湧而下。一世男兒情,半生英勇氣概,此刻已煙飛雲散。
他突然激憤異常,不顧劍刃入脖,拚盡全身力氣跪坐起身,手握成爪探向麵前側身而立的人影,他顫抖的唇口張張合合,卻始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有唾液與血泡翻湧,他的眼眶愈發血紅,紅絲蔓延,終是“咚”地一聲重重栽倒在地。
“失禮了。”
麵前的人玉身頎長,墨長的發飄蕩在充滿血腥味的塵埃之中,他按了按額頭,神色也恢複了平靜。
一個形態佝僂的老漢一步一步地從他身後走出來,伸出形如枯槁的手,將小個兒的頭顱從地上捧了起來,用烏黑的袖口擦拭著他臉上的泥水。待他脫下那黑色兜帽後,竟長著和手中頭顱一模一樣的臉。
他將頭顱一手丟進身後的帽子裏,譏笑道:“弟弟,我們回去了。”他詭笑的臉和帽衫裏的頭顱一般醜陋,不同的是他的臉上刻著更多的褶皺,以及那眼骨處詭秘深陷進去的兩個黑洞。
二人轉身離開,嵌在頭顱上的眼睛從帽簷處露了出來,依舊瞪著那一地的屍體與鮮血。
世事無常,造化在天。這些命喪於此的人,將以自己的血肉融入這一地的泥濘,一絲一縷冰冷的雨水,都將滲透著、侵蝕著,無孔不入。
☆
六年後,雲台山,怡竹書院。
“為何連小師叔也要跑下山去!”
白筠看著麵前氣鼓鼓的人無奈地笑了起來,指著桌子上的點心:“惠娘剛做好端來的,坐下嚐嚐?”
他這轉移注意力的目的也太明顯了吧!
風予晗被氣得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你們有事定然不會告訴我這小輩,但兩年前師父下山後至今仍不明下落,現在你又要突然離開……”她說著說著委屈勁兒竟上了來,聲音裏夾雜了一絲哭腔。
白筠看她這般越說越難過,目光逐漸深邃起來。她也是真的難過了,憤憤地瞪了他一眼後轉身就想先離開。
“不會消失,就去山下俞城,尋個好地方開間鋪子。”
急衝衝地刹住腳步,她轉頭好奇地看向安然坐著的那位,心中的猜測仿佛雨後春筍般一個個地冒出了尖兒,眉頭時而高挑時而糾纏,表情變幻多端卻不發一言。
為了緩解方才的尷尬氣氛,白筠隨手拿了一個點心咬了一口,覺得太膩了又端起了茶杯。
他瞥了眼定在那裏若有所思的小姑娘,決定出聲打破這突如其來的寂靜:“怎麽,傻了?”
風予晗目光躲閃,想了一會兒後才磕磕巴巴地問出了一句:“小師叔,你這是被、被逐出師門了嗎?”
白筠一下子被問得哭笑不得,這茶也喝不得了,他放下手裏的茶盞,歎著氣道:“來,先坐下來嚐嚐點心吧。”
三日後,白筠挎著包袱下山,身後還跟了兩個小鬼頭。
那日晚上風予晗思來想去的睡不著,對於小師叔要下山開店賺銀子這事有了諸般猜測:如果小師叔不是被逐出師門謀生路,那就是書院裏急需銀子,這才派了貌美如花的他前去開辟新的業務?不應該呀,前幾日竹青園裏還栽種了不少名貴的花卉植物,這般大肆揮霍的手筆才不像是錢財緊迫的樣子,倒像是賺得盆滿缽滿,在這深山裏又沒地兒花,所以整日裏閑著沒事兒幹就裝點書院裏的各處,一旦這書香之地滿被富貴氣息所包圍,改名“金元寶書院”的日子可真真兒就在眼前了。
她思索著就想換個姿勢再接著想,可右側的腿和胳膊抬了半天也紋絲未動,上頭似有千斤重的石頭壓著,風予晗看著身旁呼呼大睡的好友穆苒,再看看她架上來的半截身子,摸出枕下金絲勾勒的赤色錦囊,從中取了一指灰白粉末,朝她的鼻尖吹了一些,半晌身旁的人就咕囔著朝另一邊滾去,鼾聲香甜。
翻了個身,繼續盯著房梁思索,她還有個猜測,那就是小師叔準備自立門戶,攢些積蓄娶個小師娘過安生日子,畢竟在這雲台山上出了書院都是草啊獸的,拖家帶口在這裏生活確有諸多不便……而且最近才開始給他們教授禮法的殷師姐一上來就對他頗為殷勤,今天送湯明天送點心的,其間的心思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還什麽心思,那位師姐隻差在臉上寫個“我心悅你”了,誰還看不出來。不想了不想了,她抓了抓頭發,扯過被子合上眼,真是師叔大了不中留,隨他去吧!
於是白筠的行程被風予晗這個小無賴硬生生地往後拖了三天,帶著休沐日返程的風予晗和穆苒一同下山。
這怡竹書院修築在雲台山南邊的竹雲峰上,是由怡竹山莊改建而成的,據說百年前還曾是個頗有名望的江湖門派。雖不是在最高峰上,卻也地勢險峻,再者此間的繁複地形宛如一個天然迷陣,普通人若是上了來繞個十餘日也走不出去,因此書院每日都會派弟子在周邊巡查,以免有人被困在這裏,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靈的,飛鳥走獸倒是一叫一個準。
到得山腳處,再往北走十餘裏,就有了星星點點的小村落,屋舍逐漸密集起來,這便是到得俞城的地界了。
俞城,乃是一處名副其實的魚龍混雜之地,位於多國交界,水路陸路俱通,然而晟國對此地的治理卻甚是鬆散,疏於重視。這裏經商之人居多,長途跋涉路經此地歇腳的也不少,而正是這一副副陌生的麵孔,使得這座城每日都換得一副新模樣待人,也自然而然成為了一個在“江湖傳說”中頻繁出現的字眼。
耳目所及皆是街道兩側的小攤和高亢的叫賣聲,三人順著人流融入了這繁華的市井之中。
夕陽落下後天色漸暗,各家各戶的門口都相繼亮起了一盞盞橘色的燭燈,穆苒和風予晗手挽著手,談論著街邊陳列著的小玩意兒,二人四處走走停停,流連其間。
白筠則漫步在兩個小姑娘的後麵,看著她們一路上有說有笑的,自己的嘴角也不禁勾起了一道弧線。
“苒苒,你看這對……”風予晗的驚歎聲還未溢出嘴邊,隻覺得穆苒拉著她的手一緊,轉頭看過去時對方已經朝著不遠處開心地揮著手,她的眼睛裏多了許多其他的光亮,眸若星辰。
那道人影也欣喜地招手示意,急忙在人群中穿行著,恨不得立馬飛過來。
穆苒回過頭側身抱了抱風予晗,輕聲說道:“阿晗,我爹來尋我回家了,改日再見。”
風予晗悶悶地點頭“嗯”了一聲,鬆開了拉著她的手,看著她一路跑向遠處的人影,看著穆叔叔張開雙臂將自己的女兒抱了個滿懷……
她向穆苒揮手道別後,仍是傻傻地楞在原地,望著一大一小兩個離去的背影。
“姑娘若是心喜這耳墜,拿上便是。”
“改日吧。”還不知她是否中意呢。
白筠看著身前低垂著的腦袋,忍不住伸手揉了幾下,在小家夥開始發難之前已經率先邁開了步子:“走吧,師叔送你回家。”
呆了片刻,風予晗複又噙著笑意小跑上前,兩人並步於月色之下,漸漸隱入了燈火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