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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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傾斜著身體靠在窗戶邊,腿上蓋著被子,頭上圍裹著一塊綠色帶花的頭巾,臉色呈青色,眼窩凹陷,顴骨越發的分明凸起,嘴唇幹裂脫皮,看見秀梅和貓吖從洞門進來,掙紮著起身坐了起來。
“姐姐,你好點了沒有?媽說你從醫院回來了,讓我們兩個過來看看你,她說把地裏玉米收拾停當了過幾天和爸爸一起來看你”,貓吖掀起門簾進屋,坐在了炕頭上。
“看啥呢!我好著呢,過幾天精神了還準備回去一趟,去了一趟醫院折騰的我倒覺得身子沒有氣力,連下個炕尿尿都發愁了,沒有去醫院之前還去地裏走動走動,這醫院真不是人進去的地方”,珍珠又縮回身子依靠在窗戶邊。
“才沒見你兩三個月,怎麽你最近瘦的皮包骨頭了,我姐夫沒給你好好吃飯嗎?姐夫,這可是你的不對,看把我姐姐餓成啥樣了?”秀梅撐起精神笑了一下。
秋霞爸抬起胳膊摘下帽子,手不停地撓著頭,打了個嗬欠說,“我還叮囑秋霞,看你姐姐想吃啥做啥飯,關鍵她不好好吃飯,飯量少的還沒小孩子吃得多,你說人能緩好嘛?”
“不知道你給我吃的啥藥,最近看見啥飯,我都惡心想吐,根本吃不進去,胃疼起來我也沒有心思吃飯,我看著你們三個吃,我都硬撐著別犯惡心,唉!老天怕晚我的命呢……”珍珠聲音緩慢,似乎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姐姐,你一坐炕上就胡思亂想,胡說的那什麽話?爸爸和媽聽見了不得好好罵你一頓才怪!”貓吖拉著姐姐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手上肉皮鬆弛,似乎隻剩下幾根骨頭連在一起。
“唉……我最近一直做怪夢夢見奶奶,遠遠的喊我過去,一覺醒來身上驚一身冷汗,不知道是疼醒了還是做夢嚇醒來,有時自己仔細琢磨,怕是奶奶叫我呢,你看我這病拖了幾年不得好,都熬成藥罐罐了,我自己覺得自己累得不行了……”,珍珠說著眼淚簇簇就下來,她用袖子擦試著。
秋霞爸歎息了一聲,撓撓頭,起身準備出門,“我說你呀!一天盡是胡思亂想,快好好的修養,自己嚇唬自己,”說著掀開門簾出門去了。
貓吖和秀梅坐在姐姐身邊,大顆大顆的眼淚奪眶而出,濺在珍珠瘦小的手臂上。
“姐姐,你看你一說,本來沒啥事,惹得我們兩個陪著你掉眼淚,你自己先打起精神來,人定勝天,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過不了幾個月就好了”秀梅安慰著,一邊幫姐姐擦眼淚。
“姐姐,你們玉米收完了嗎?”,貓吖趕忙轉移話題,閑聊起了其他事。
“你姐夫閑了去剁點回來,秋霞他幾個叔伯嬸子都幫忙收呢,我這一病也顧不上地裏的活了”,珍珠說。
“秀梅,看你一天嘻嘻哈哈,跟你老婆婆能處好嗎?沒有給你穿小鞋吧?”貓吖推了秀梅一把問道。
“我婆婆是個碎嘴,從早到晚不停地數落別人的不是,做個飯都要東家西家說長道短,今兒個張三家婆娘跟人跑了,明兒個李四和老五家媳婦眉來眼去了……反正叨叨叨一直在說三道四,我都不知道哪來那麽多是非話?”秀梅說起婆婆來。
“隻要不給你找事,愛說就讓說起,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想聽聽幾句,不想聽就幹你的活,管她呢!”貓吖說道。
“就是麽,那又有啥辦法呢?總不能罵人家管的寬,廢話多吧”秀梅說。
貓吖和秀梅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珍珠躺在床上,一會兒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插一兩句話。
“你們兩個今晚別回去陪我一晚上吧,我最近晚上胃越發疼的厲害了,晚晚都熬不到天亮,白天昏昏沉沉的,唉!這樣活著和死人還有什麽區別!”珍珠眯著眼睛說道。
“這人在病中就是不由自己,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趕緊睡一會兒,疼的時候讓秀梅給你揉揉肚子,你想吃點啥飯?我去給咱們做飯,學生也快回來了。”貓吖拍著姐姐的手輕聲問。
“你們兩個都愛吃餄餎麵,就給咱們壓餄餎麵去,給我多煮幾分鍾,我想吃幾根根爛爛的麵”,珍珠起身示意秀梅要下炕尿尿。
深秋的晚上,蛐蛐在院子裏低沉鳴叫,一陣清風吹過,院子裏的落葉嘩啦啦地作響,姐妹三人好幾年沒有這麽悠閑的睡一張炕上聊天拉家常了,平日裏都忙著自己的日子和孩子。珍珠睡在秀梅和貓吖中間,胃疼難耐的時候,她們兩個捂熱手換著給她揉肚子。她們從記事起的點滴開始回憶,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屬於那個年代她們的童年——秀梅上麵的女孩不到三歲時被野狼叼走,他們找了一夜,過了幾天在溝豪裏發現的衣服碎片;珍珠和村裏同齡的銀耳、秀珍一起到老回回溝裏偷掐苜蓿,被老太太看見,她們一溜煙的往山上跑,回來才發現秀珍的一隻爛布鞋不知道啥時候跑丟了;效林脾氣倔強愛耍小性子,秀梅做的麵條放多了辣椒,他開口罵髒話,氣的秀梅拿棍子追著滿莊跑,莊裏人給效林起了外號叫“熊倔倔”,到現在人一叫他外號,他就氣衝衝地回來罵秀梅;小時候,她們最開心的事就是盼著熊家老爹進城,回來時買幾盅麻子,午飯後口袋裏裝點她們就坐到坡頭上,撿人多的地方起勁的唾麻子皮,越遠越好,恨不得人都知道她們吃麻子呢;大哥和二哥農業社回來,為各自掙了幾份工爭吵的不可開交,最後在院子裏拳腳相加,熊家老爹脫了鞋就衝上去,兩個一溜煙的跑,熊家老爹一把扔過去,使得勁太大,扔到了下麵彩雲他爸的頭頂上,打得嗷嗷直叫喚;大哥娶嫂子進門那會兒,秀梅還小,吵鬧著非得和嫂子一起睡,天一黑就賴在偏窯的炕上不走,急的大哥抓起雙腳倒背著扔到炕頭上,叮囑熊家老媽拽住別跟過去……
往事如煙,曆曆在目,她們三個細數著過往的點點滴滴,一會兒笑的眼淚奪眶而出,一會兒又都感慨歲月如梭,一晃她們的孩子都一個個大了。珍珠說到開心處,擰巴著身子硬撐著疼痛,說她笑的胃疼。秀梅和貓吖輪流揉著憋憋的肚子,知道珍珠不再呻吟,沉沉的入睡。夜色朦朧,萬籟俱寂,貓吖聽著珍珠沉睡中偶爾呻吟的聲音,想起不久這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將睡在冰冷的棺材裏,埋葬於一片荒涼之地,心裏一陣酸楚湧上來,眼淚浸濕了枕頭。
轉眼深冬時節,清晨,地麵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淩子,果樹上的霜像給樹枝穿了一層白色的棉襖,樹枝伸開手坦然地麵對陣陣清風吹過,散落的霜凍輕飄飄的隨風舞動悄然落地。放眼望去,對麵的山坳裏,霜凍覆蓋的樹像一朵朵白色的繁花,淒冷唯美的綻放在冬日的煙霧繚繞中。王家奶奶早起倒了爐灰,生起了爐火燒開水,拿著掃帚把院子裏吹落的柴草掃堆到炕煙門跟前,提了一籠細雜草填進去,塞進掃堆的柴草,最後抓起一把胡麻柴推進去,柴火點燃後,呼呼的火花亂竄,胡麻柴劈劈啪啪地燃起來,煙氣順著煙囪一骨碌冒出來,緊貼著牆麵騰空升起。
燕燕、小燕和彥龍趴在窗台上,手在蒙了一層熱氣的玻璃表麵亂畫圈圈,外麵的玻璃上結了厚厚的窗花,她們三個邊亂畫,不住地用嘴哈氣,試圖用熱氣融化掉外麵的冰窗花。
“麻煩打問一下,存生家在這嗎?”一個身穿軍綠大衣、頭頂軍綠棉帽的男人現在窯頂的牆頭上伸頭往下麵喊道。
貓吖正在拉風箱做飯,她聽到叫喊聲連忙跑出來說,“就是的,你是雙廟小張家門上的嗎?”
“嗯,秋霞她媽昨天中午沒了,我是給你送孝的,你出來到坡頭上接一下孝。”說著轉身離開了。
存柱和媳婦,王家奶奶都從窯裏出來,站在門外麵,存生提著一籠玉米芯立在洞門口怔怔地望著,片刻安靜後,貓吖“哇!我的姐姐呀……”哭喊出來,
存柱媳婦擦幹了眼淚說道,“趕緊出去接孝去,送孝的人可能都走下坡了,人走到哪一步都有個盡頭,隻是小張他姨娘太年輕了,生前人又利索俊朗,人都舍不得,唉!天要人命人有啥辦法呢!”
貓吖邊哭邊用垂頭擦眼淚,轉身顛簸著走了出去。
“存生,你快舀一瓢水,滴幾滴醋,跟著出去看送孝的人走遠了照著撥出去。”王家奶奶叮囑存生。
送葬完珍珠,貓吖回家帶著彥龍去熊渠住了幾天,熊家老爹還像往常一樣坐在爐火旁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麵無表情一言不發。彥龍在地上玩,一會兒跑進去繞著囤麥子的竹席糧囤轉來轉去,一會兒在麥堆裏拿出雞蛋,吵鬧著熊家老爹煮雞蛋,熊家老媽接過雞蛋,在熬罐罐茶的罐子裏倒進水,把雞蛋放進去,擱在火上煮。她的白發就在聽到珍珠沒的這些天裏,又新添了許多,兩邊的鬢角處灰白一片。
“自從你姐夫來家裏把你姐姐的病情說了,我就一心盼著能把這個年熬過去,誰成想命苦的就這麽走了,到最後疼的人變了形狀,把罪受夠了撇下一大家子人走了……”,熊家老媽說著抬起胳膊用袖子摸著紅眼圈。
“我姐姐這一走,那個家就散了,可憐了秋霞和龍龍兩個娃,幸好都長大了,不然我姐夫一個人,又要給人看病,還有那麽多的莊稼地,咋忙得過來?”貓吖說。
熊家老爹在爐壁上敲了敲旱煙管,重新換了一鍋煙,擦一根火柴點燃,猛吸了幾口,煙嘴裏露出零星的火花,他低頭歎息著,“唉!這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誰也沒有想到咱們人就這麽走了,秋霞她爸還不到五十歲,男人家說起來也還年輕,長遠看,肯定還要往前走一步,再續一房。到時候咱們也不要攔擋人家,隻要人老實,對兩個娃娃好就行了。”
“咱們人都不在了,誰還能把外人的事都拿了”,熊家老媽說著把雞蛋撈出來,放進一個盛滿涼水的瓷杯裏。
每年正月十五是王家奶奶的生日,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出生在正月的哪一天,燕燕總是不厭其煩地喜歡聽奶奶講他們那個年代的事,想起來就趴在奶奶肩膀上,催促著趕緊說,王家奶奶輕歎一口氣,收起腿盤坐在炕邊上,“我們那個年代女人最可憐,一嫁進門就像母豬一樣一窩一窩地生孩子,還有把孩子生在莊稼地裏的。那時侯的女人也皮實,生了孩子,自己剪了孩子臍帶簡單包裹完放土炕上,就繼續幹活了,哪有現在那麽多講究。有的一家生十幾個孩子,大人出去幹活,家裏大的拉扯小的,當父親的經常按不上自己娃的名字,更不用說記住孩子的生辰。打我記事起,隻聽我媽媽講過,我是正月裏出生的,那天大雪紛飛,整個山坳裏白茫茫一片,一腳踩下去拔不出來。具體哪天她也模模糊糊說不上來,後來和你爺爺成家時,媒婆說媒順嘴就說了個正月十五,從那以後,我也就權當我是正月十五的生辰了。”
“那你們小時候為什麽那麽可憐呢?”燕燕偏著頭問奶奶,小燕和彥龍也學重複著姐姐的話,三個坐在奶奶身邊津津有味地聽奶奶講下去。
“唉!也不知道咋回事,那個年代人都造孽的,越窮越愛生,沒啥事就是生娃娃養娃娃,越生越窮。土匪長毛子還多,一到晚上天麻黑,就要趕緊關門上擋板,害怕土匪來了搶,搶人搶東西搶牲畜,老百姓活的戰戰兢兢地。***還是好,計劃生育一來,娃娃少了,日子一天天的好起來了。你們都享了新社會的福了,能吃飽穿暖不餓肚子。唉!舊社會那都不是人過的日子。”王家奶奶打了個哈欠,手搓著臉按壓著太陽穴,她說***時總是咬不清字,把澤子說成“個”
,燕燕三個糾正不過來,也跟著奶奶故意念成了“個”,直到上了小學才糾正過來。
十五這天下午,兩院子人變成了一家子,存柱媳婦活一大塊麵擀兩張,切成細長的手工麵,貓吖和翠霞打下手,翠霞拉風箱燒火擇菜,貓吖將胡蘿卜切成菱形薄片,開水裏一焯,和著韭菜炒出來。打幾個雞蛋鍋裏攤開,鐵鏟搗碎盛盤子裏。大鍋裏下麵,旁邊的小鍋裏調湯,存柱媳婦調的酸湯可是莊裏的頭等好,每逢莊戶家門紅白事,存柱媳婦都是主廚。她娘家城裏的親戚來塬上,每回來都要吃過她做的酸湯臊子麵,才不枉上一趟塬。臊子油和紅紅的辣椒油飄在滾開的湯上,再抓一撮蔥花丟進去,撈出的長麵冷水中浸泡一下,每個碗裏盛三分之一,鐵勺舀出熱湯再摟住麵倒回鍋裏,來回倒兩三次,放點炒好的熱湯菜,再舀上一勺熱湯,一碗紅綠黃相間的臊子手工麵就做好了。幾個孩子趴在地上的八仙桌上,大人們圍坐在炕上的炕桌上,兩家人一起吃頓臊子麵,也不提王家奶奶的生日,家人圍坐,燈火可親,元宵節就這樣在冒著熱氣的一碗臊子麵,和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嬉鬧聲中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