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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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新家的第二年,存生置辦了幾件家具,一個嶄新的三抽寫字台,貓吖專門按尺寸裁了塊玻璃放在上麵,中間擺放著一個裝水杯的圓盤子,用一塊繡著花的薄絲巾蓋在上麵,寫字台上方斜掛著剛搬家時,效忠、效明等幾個買來的一塊鑲嵌著金黃色邊的長方形鏡子,上麵吊著兩個紅色的流蘇穗兒,人站在寫字台前能清楚的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除了膝蓋以下的部位。貓吖從小愛照鏡子,娘家人特意買來一大塊鏡子,滿足她的願望。自從有了這塊鏡子,經常在鏡子前學著媽媽的樣子扭來扭去,王家奶奶看見還是那句老話,“一直照啥呢,人長得俊了,頭上頂個屎氈子都是俊的”,燕燕也毫不示弱的懟回去,“那你天天坐在炕頭邊上照鏡子梳頭幹啥呢?還嫌我照了……”,王家奶奶憋著笑,嘴裏咕嚕咕嚕的小聲嘀咕著。
以前的鐵皮爐子也煥然一新,存生買了一個時下流行的生鐵加厚爐,以前冬天烤饃饃都是擱在爐麵上,新的爐子側邊有一個專門的小烤箱。王家奶奶在上麵烤饃饃習慣了,偶爾會忘記烤箱裏的饃饃,等想起來打開看,饃饃已經被烤得像一塊質地堅硬的黑碳了,隻得扔給狗吃,王家奶奶邊走邊虔誠的念叨,“好好一個饃饃糟蹋成這樣子了,真是遭罪呀,可惜了,可惜了”。冬天的爐子裏大多數架的木頭塊,偶爾添點煤塊進去,煤塊經燒,不像木頭燃燒完火就熄滅了,人出去時填幾塊煤塊進去能續住火。存生閑暇時,和貓吖把拉回來的樹枝分類砍好堆放風幹,細的枝條燒火做飯,粗壯的樹枝存生鋸成長短差不多的木頭,碼起來冬天架爐子,光燒碳太費錢撐不住一個冬天。立冬前他們在集市上掛了幾架子車混合煤碳,用紗網濾出細煤,混合著土做成煤塊,曬幹了冬天幫襯著木頭架爐子取暖。
趁著天氣晴好,存生拉來半車子細土,和煤混合均勻,煤土堆中間掏開一個坑,貓吖從水窖裏提來一桶水倒進去,在裏麵撒上一籠鍘細的麥草,水從旁邊慢慢的滲出來,存生一邊拿鐵鍬鏟過來些媒土蓋住,一邊攪拌均勻,倒在一塊鋪有塑料紙的地上,貓吖怕黑色的煤土把院子弄出印跡來不好看,特意找了一塊殘缺破洞的塑料紙墊在地上。存生用抹刀把煤土塗抹平,晾個把小時煤土成型後,再切割成大小均勻的小方塊。他們叮囑燕燕三個留心不要踩到煤土上。燕燕、小燕和彥龍在院子玩耍,趁著父母不注意,彥龍一腳踩在剛摸平的煤土上,剛準備從上麵踩過去,腳陷在裏麵拔不出來了,急的彥龍蹲下來拔腳,一用力腳從鞋裏拔出來,自己卻仰翻在煤土上,燕燕連忙扯著嗓子叫喊出來,“媽媽,你們彥龍踩煤土上麵了,鞋掉在裏麵弄髒了,他還跌倒絆了一下,你快出來看看”,邊喊著跑過去拉滿身煤土的彥龍,彥龍嚇得哭起來,燕燕先指責起弟弟來,
“誰讓你不聽話往裏麵跑,鞋子弄髒了媽媽罵你我可不管,活該!”燕燕很生氣地一把拉起彥龍,準備拍掉身上的沾染的煤土,貓吖連忙走過來,
“你不要碰他,煤土沒有幹你拍不下來,讓媽媽來收拾,我還沒有罵呢,你像個大人一樣倒先追究責任了”,貓吖笑著說道,她脫掉彥龍外麵的褲子,拔出那一隻鞋子,拿到彥龍眼前說,
“看你不聽媽媽的話,鞋子弄成這樣子怎麽穿?光著腳丫子走路吧,行不行?”
彥龍見媽媽語氣柔軟,破涕為笑,一股鼻從鼻子裏噴出來,他伸起舌頭準備去舔被媽媽推了一把,貓吖見狀也笑起來,
“我把你碎豬娃,別人鼻下來拿垂頭擦,你準備直接吃掉呢,怎麽那麽髒!”,貓吖一把捏住鼻涕,揮手丟在地上,把手放在鞋底擦了擦,小燕和燕燕圍在旁邊,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說著,
“媽媽,彥龍就是個豬,那天他鼻出來就吸進嘴裏了”,小燕說,
“你也是個豬,你經常掏鼻屎出來拿舌頭還舔呢,怎麽不說?”燕燕推了一把小燕反駁道,
“我那是嚐一下鼻屎啥味道,我有沒有次”,小燕說吃是次,一臉無辜的盯著燕燕。
“你還是個大舌頭,是個愛吃鼻屎的大舌頭”,燕燕越發的得意起來,伸出舌頭來回擺動做鬼臉。
“好了,你們三個好好相處,怎麽一會兒就翻臉,好不了一陣子就像老回回見了豬一樣,一個見不得一個。再這樣子,我都不喜歡了”,貓吖給彥龍換了條褲子,端來一臉盆水洗弄髒的褲子和鞋。
洞門外麵有一口水窖,是搬過來後,貓吖和存生挖來蓄水的,院子裏的積水都流出來淌進窖裏,窖裏水經過沉澱清澈透明,平時飲牛、洗衣服都用窖裏的水。吃的水有時候貓吖去老八家旁邊的水井裏挑,那口井老八父親在世時打了一半,存生和老八兩個在以前的基礎上重新打了一口井,出水不多,前一兩年的時候水勉強夠兩家人用,後來水越來越少,攪上來水半桶不說,都是黃泥水,存生索性就去溝裏擔水,灣裏的十幾戶人家,除了老五、老三、楊家的兩戶都有自己的水井外,都在溝裏挑水。沒有挖水窖之前,中午飲牛的時候,溝裏也最熱鬧,牛也像逛集市一樣,哞哞哞哞的叫聲響徹山穀,下坡的時候大步流星,飲牛的人吹起口哨,噓噓的聲音連綿起伏,燕燕跟著媽媽飲牛時,聽見媽媽吹口哨,總是不經意的脫褲子想尿尿,牛在水池邊喝夠才鼓起肚子慢悠悠地上坡回家。飲牛的水池在喝水池下邊,水草間一股股細流慢慢地流淌著,綠色的小青蛙在草叢中鼓著腮幫子,偶爾跳在人腳下,燕燕小時候膽子大,學者拴牛、順利和勝利幾個抓青蛙,悄悄地湊近青蛙,伸手一把蓋住捉起來,抓住青蛙的腳倒掛著看青蛙在空中掙紮,有時她也嚇膽子小的小燕,有一次,她趁小燕蹲著,一把把青蛙丟在小燕脖子裏,青蛙從脖子裏跳出來到後背跳到了草叢裏,小燕被嚇得跳起來,揮動著手在空中旋轉,嘶聲裂肺的嗷嗷大哭,最後尿了一褲襠。貓吖狠狠的踢了燕燕一腳,燕燕自知理虧在先,揉著發燙的屁股不敢做聲,繃大眼睛,撅著嘴巴看著媽媽,硬是憋著快流出來的眼淚沒有淌下來。
王家奶奶盤腿在炕桌上切蘿卜,旁邊的簸箕裏堆滿了淘洗幹淨白蘿卜和胡蘿卜。一會兒腿壓麻了,她就伸開一條腿舒展一下,刀切透蘿卜剁在菜板上,一聲清脆的聲音後“咯噔”一下結束,又開始重複著同樣的節湊,一片片蘿卜層層疊疊壓堆在一起,然後變成絲或變成片裝在炕桌下方的盆子裏。遇到嫩嫩的綠頭蘿卜,她就咬上一口,擱在一邊,燕燕三個進來,就分給他們三個吃,每次她都把最前麵的切給燕燕,她總是說,
“讓燕燕吃蘿卜頭,她不長個子,吃了蘿卜頭就長高了”。
每年臘月二十七八,王家奶奶都會盤腿在炕桌上切蘿卜絲和蘿卜片,貓吖燒一大鍋水,先煮蘿卜,等到七八成熟倒進胡蘿卜,水滾開後,撈出來用冷水浸泡一下,晾在篦屜上控幹水分,和豆芽隔開放在蒸籠裏,正月裏吃饃饃菜,主菜就是紅白蘿卜和豆芽大燴菜,拌涼菜也是紅白蘿卜絲、豆芽、菠菜,蘿卜還是主菜,所以王家奶奶每年都要切幾盆子蘿卜,她經常手刨刨盆裏的蘿卜往下擠壓,她說,“別看有一大盆,蘿卜虛著呢,一見著開水就沒多少了”。
大門口通道兩側的地裏種著果樹和蔬菜,右邊靠邊緣栽了一圈果樹,有幾棵樹是存生開春後剛栽的,都是存生從馬莊村地裏順手牽羊來的,牛槽邊上的杏樹是他和貓吖從王溝裏移來的,樹枝才長開還沒有掛果,具體什麽品種還看不出來。考路邊的田埂上有兩棵自然生長的野山桃樹,傾斜著長出來。中間地裏都是種蔬菜,貓吖和存生翻了地種上,後續都是王家奶奶一手經管著菜地,她沒事就帶著草帽跪在地上,拿個小鋤頭鋤草,她專門準備了一個凳子放在樹下,上麵用舊衣服纏著不墊屁股。夏天的時候,菜園子裏綠意蔥濃,豆角垂掛在空中,尖尖的藤蔓繞著支架纏繞著,下麵的葉子已經幹枯,隻剩下枝條,上麵的枝葉繁茂,幾根豆角打著彎交織在一起。王家奶奶壟起的蔥直挺挺地立著,看不到蔥白,隻有像酒瓶口粗壯的蔥葉參差不齊的競相生長,貓吖常常幹完活回來餓了,拿個饅頭進到菜地裏揪幾根蔥葉,用指甲劃開蔥葉,包裹著饅頭一起吃。菠菜和白菜被太陽曬的耷拉著腦袋垂下來,蘋果樹底下有一小片韭菜,後來都被挖掉了,原因是韭菜愛招惹田鼠,一旦進到地裏,上麵的菜就會被拖下去吃掉。地麵上隆起有著裂痕的土,蔥被拽進去一部分,肯定就是地裏進來了田鼠,貓吖就掏開土層,下麵出現像地道一樣的小通道,她提來幾桶水倒進去,田鼠沒被淹死,過幾天又會有蔥被吃進去半截。王家奶奶串門的時候叫來了老四來幫忙按個套田鼠的陷阱。老四個頭不大,彎腰駝背,走路喜歡把胳膊背在腰上,到哪都離不了他的旱煙管,煙袋套在煙嘴上,來回擺動著,以前家裏貧窮他經常琢磨著設機關套田鼠來吃,對田鼠活動習性都很熟悉,隻見他趴在洞口觀察一會兒,拿兩根木棍削尖一邊,綁成十字架樣子,一塊磚頭支在洞口的兩邊,把十字架頂在磚頭上麵,起身拍拍手,拿出旱煙管,悠閑地點燃,吧噠吧噠的吸幾口,煙氣出來,他才慢悠悠地說,“再過兩個小時左右聽見磚頭掉下去,那就是田鼠被砸中了”。如老四所言,兩小時後被紮中的田鼠吱吱吱吱的嚎叫掙紮著,貓吖趕緊拿鐵鍬拍死,田鼠鋒利的牙齒被拍打擠壓了出來,毛絨絨的背部紮出了血,腳趾還在抽搐著。
菜地裏種的最多的就是白蘿卜和胡蘿卜,這兩種經吃,秋天收了蘿卜,王家奶奶就淘洗幹淨蘿卜,切成蘿卜絲,晾曬彎彎曲曲的毛毛蟲狀,醃滿滿一壇子蘿卜幹,冬天的時候早飯基本都是饃饃就鹹蘿卜幹,偶爾炒個土豆絲或白菜粉條。其他蘿卜的儲存進窖裏平日裏炒菜。地裏種的菜夠燕燕一家人一年四季吃,趕集的時候他們很少買菜,偶爾買點豆腐和著胡蘿卜和菠菜炒熱燙菜吃麵。燕燕愛挑食,蒸出來的胡蘿卜還吃幾個,隻要看見麵裏有胡蘿卜,她總是拿筷子掏撿出來丟進狗食盆裏,王家奶奶看見了又是一堆嘮叨,
“燕燕尖饞食的要吃點猴肉呢,幾個胡蘿卜丁丁都咽不下去,那是這幾年生活條件好了,放在大饑荒的那幾年,把你娃餓的狗屎都想吃呢,真是遭罪呀,看你嘴尖猴腮的那個樣子……明年我彥龍都比你高了”。
存生和貓吖也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數落起燕燕挑食不吃胡蘿卜,燕燕自尊心受挫,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豆大的淚珠滴進碗裏,她用筷子攪拌著麵,低聲嘟囔,
“頓頓吃麵裏麵有胡蘿卜,甜絲絲的沒有味道,我就是不喜歡吃麽……”一邊小聲嘀咕著,一邊往嘴巴送麵,眼淚下來就和進麵裏來回攪,小燕和彥龍見三個大人都在數落姐姐,個個大口吃飯,爭先恐後地問,
“奶奶,看我吃的乖不乖?”
“媽媽,看我刨一大口,我最喜歡吃胡蘿卜,吃了長個子。”
“奶奶,看我幾下吃完了”。
……
王家奶奶早晨起得早,吃過飯後都要在炕上躺半個多小時,別看她閉著眼睛,燕燕三個說話她還偶爾插幾句話,彥龍喜歡趴奶奶跟前,把她的眼睛用手掰開,看看奶奶到底睡著了沒有,每次奶奶都會故意睜著眼睛毫無表情的佯睡,實在不耐煩了,起身帶上草帽去菜地裏乘涼幹活,邊走邊嘮叨,“這幾個歲胡整,想舒展一下腰都不讓人消停,想蜂兒一樣嗡嗡嗡嗡的,吵得人能睡個啥覺……”。
有時候王家奶奶腰疼,就喊燕燕踩在她背上壓壓,這可是他們三最樂意幹的活,為了公平不吵架,奶奶讓他們三個按照從大到小的順序輪流上去踩,來回踩在凹凸不平的背上,平衡掌握不好會從背上跌落,小燕和彥龍站不穩當,隻能一隻腳踩在炕上,一隻腳踩在脊背上,王家奶奶嫌力度不夠,總是讓燕燕在上麵多按壓會兒,燕燕樂此不疲,忽閃忽閃的像是在玩跳跳床。她邊踩邊問,“奶奶,舒服嗎?是不是我壓的比他們兩個好?”
“嗯嗯,你咋不說你比兩個大,你一天猴精的,不學點正經事,你媽讓你學習著寫字,你躲躲藏藏的不去,我看你馬上就上學了,到了學校不會寫,就讓先生打去,那可不是在家裏,你跑來藏我脊背後頭,有我護著你媽拿你沒辦法。去了學校不好好學,先生拿個教鞭就把腿打斷了”,
“先生是誰?我媽說學校裏有老師,咱們莊裏大坑坑我四媽就是老師”,燕燕停下腳步等奶奶回答,小燕拉下燕燕,說是輪到她忽閃忽閃了。
“先生就是老師麽,每年都是八月十五過不了學生就開學了,你娃也猴精不了幾天了”,奶奶手支撐著下巴慢悠悠地說著,喊小燕下來,說是腰舒服點了。
燕燕還在思索奶奶剛才的話,眼睛瞅著鏡子裏的自己,凝望了一會兒。小燕和彥龍還在炕上玩,彥龍平躺在小被褥上,小燕包裹著彥龍卷起來。燕燕聽見嬉鬧聲,回過神來說,“咱們三個玩那天玩的打秋千的遊戲,彥龍躺在被子中間,我和小燕把你抬起來甩來甩去”。
小燕沒抓緊被子角,彥龍從被子裏掉下來,三個人在炕上一個壓住一個,笑得合不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