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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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奶奶早起洗漱,五指往後梳理花白的頭發,擰緊綁在頭後,用她黑色的發卡扣緊,食指蘸水洗牙齒,在嘴裏來回摩擦,彥龍站在奶奶旁邊看著,他總是不明白奶奶為什麽一直用指頭刷牙,而爸爸媽媽都拿牙刷刷,每次看到都會問奶奶,
“奶奶,你怎麽不像爸爸媽媽那樣刷牙?怎麽用手指頭刷牙呢?”
“奶奶是舊社會的人,我們那時候都不刷牙,也沒有牙刷刷牙,奶奶這樣習慣了,牙齒現在也好好的,蘋果也能咬動,牙刷那洋氣東西奶奶用不慣”,王家奶奶吐掉口裏的汙水,開始洗臉,彥龍站在跟前拿著一塊豬胰子皂,在手裏摩擦。豬胰子皂是熊家老媽做好分給幾個孩子每家幾塊,每年殺了豬,熊家老媽都忙活著和熊家老爹做豬胰子皂,他們做的豬胰子皂洗手洗臉幹淨不油膩,冬天手也不皴。王家奶奶給彥龍洗完臉,取過來棒棒油,彥龍嘟起嘴巴,閉上眼睛等著奶奶擦油,肉嘟嘟的臉蛋擦上油更顯得黝黑發亮。太陽從牆邊上慢慢照進院子裏,彥龍坐在牆角邊拿著一塊烏龜玩具在地上擺弄。塑料的烏龜是順利收拾屋子找出來拿過來送給燕燕三個的,龜殼有一塊被壓破耷拉在背上,王家奶奶在龜脖子上拴了一條繩子,兩個姐姐去學校沒人陪他玩,彥龍拉著滿院子不厭其煩的來回轉圈圈。
正值清明時節,存生和貓吖忙活著地裏,今年他們又開墾了幾畝別人嫌遠不種的荒地,把地裏的荒草拉回來摞堆。又拉著牛去翻耕,小牛犢沒有力氣,蹭在大牛旁邊,嘴巴裏吐著大氣吃力的往前走著,存生揮動著鞭子抽打在大牛屁股上,嗷嗷的拉長了嗓子叫喊著大牛,“犁溝……犁溝”,大牛會意走在犁溝中間,不時的用頭甩開眼睛裏飛來的蠅子,貓吖拉著小牛走在田埂上。存生趕著牛耕了幾圈,拉住套在牛脖子上的套繩停下來說道,
“你過來把犁按在犁溝裏,我拽著歲牛犢的套繩稍微用點力拉上走,歲牛犢剛開始套繩耕地,使得蠻勁不知道巧用力,基本上都是大牛一個拉,地又幹硬,耕完這一塊把大牛累的幾天緩不過來”,
貓吖按住犁兩邊的手柄,存生把套在小牛脖子上的套繩架在自己肩膀上,拉扯著小牛往前走,貓吖弓著腰使勁的按住犁頭,看著新耕開的深褐色土從犁頭兩邊均勻的翻出來,她盡量把犁按穩當,犁溝也不能太深,偶爾犁頭紮進去深一點,存生的肩膀被拽住揚起,停頓後貓著腰又使勁往前拉兩步,存生不時的提醒貓吖,
“你把犁頭要按穩當,一深一淺我都受不了,更不用說牛了,犁溝間隙不能太大,不然耕出來的土疙瘩太大,完了還要敲碎土疙瘩”,
“我這是被你趕上鴨子上架,硬在這撐呢,加上這塊地是個斜坡,我感覺比你拉犁還吃力,你三說兩說我更不會了,要不咱們兩個換一下,我出點蠻力總比心驚膽顫的按犁強”,貓吖兩手緊握犁柄,感覺手心出汗了,
“你不要害怕,按住犁兩邊的手柄就行,幾下子拉的你肩膀上幾道紅印子,我一個人再拉兩圈就把歲牛套上”,存生低頭拉著,韁繩崩得緊緊的拉著犁往前走。
山裏傳來一聲聲冗長的“犁溝、犁溝”和嗷嗷的回聲,對麵山上就是熊家渠了,能清楚的看到熊家老爹家的幾口窯。山溝裏的野杏樹像一個個粉色的蘑菇,長滿了整個山坳,溝裏的柳樹已經全部換上嫩綠的新裝。到底下麵的地勢低,塬麵上的柳樹才開始扯條,遠遠望去一片淡黃,綠的似有似無。熊家老媽提著一個袋子順著山路顛簸著走進了,貓吖看見媽媽吃驚的問道,
“媽,你咋看見我們兩個在溝裏耕地呢?這麽遠你跑來幹啥來了?”
“你爸在安貴家窯頂場裏和一群老漢抽煙拉閑,看見你們兩個在套牛耕地,忙忙回來喊我趕緊給你們送點吃的和水”,熊家老媽把袋子放地頭上,坐在田埂上休息,存生把牛頭回過,犁頭深深的叉進地裏,牛順勢站在田埂邊休息,低下頭啃地上新冒出來的綠草,存生坐在熊家老媽旁邊,
“楊老四家說他這塊地不種了,問我們想種耕了種,就是遠點,地裏墒還挺好的,我想著今年播散點胡麻,明年倒茬種點麥子”,存生說道,
“隻要莊稼好,遠一點都沒關係,你們年輕人麽,就是多走幾步路的事”,熊家老媽說著,拿出饅頭給存生遞過去,
“媽,效林在我三爸那裏好著嗎?我聽秀梅那天來說,我大哥讓龍龍也去白銀了?”貓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茶水,
“聽著好著呢,反正也沒有往家裏寄錢回來,你大哥聽著你四爸說,會文卸煤掙著錢了,還在白銀瞅了個媳婦,來信說那邊活輕鬆,龍龍中學出來也沒個啥事幹,準備這幾天把龍龍送白銀去,讓你三爸在煤礦上給找個活幹去”,熊家老媽說,
“我三爸現在升成隊長了,手裏有點權力,給這些找點下苦的活應該沒啥問題,我聽秀梅說都想讓銀銀去白銀呢”,貓吖說,
“你聽秀梅給你胡說呢,銀銀那人是去白銀卸煤下苦的料?去不到三天受不了就回來了。秀梅大著個肚子眼見著就要生了,愁的說她老二再生個女子,還要再生個兒子呢”,熊家老媽說著,
“我看肚子尖的像是個兒子,秀梅看著精神也好,說不定真是個兒子呢”,貓吖咬了一口饅頭,
“唉!秀梅把麗麗慣的一直在頭上騎著,生養了娃娃,心思都在各自兒女身上,常言道,兒女心在石頭上,一輩輩都這樣傳下來,隻要你們一個個都好,我們晚上就能睡個踏實覺,效林眼看著說媳婦呢,這又把人愁的”,熊家老媽說,
“我們都成家了,你們別給我們操心了,把你們老兩口經管好,效林20歲都不到,讓在社會上混幾年,掙點錢了再找媳婦不遲,你們不要急著給說媳婦,”貓吖說,
“嘴上說不著急,不由想起來就發愁”,熊家老媽說,
“你們著急有啥用,操的閑心麽,這都講究個緣分,到時候來了擋都擋不住”,存生接過來說。
一陣沉默,麻雀三三兩兩追逐著掠過頭頂,知更鳥“咕咕-噔”的叫聲響徹山穀,春天一到,塬上的知更鳥也活躍起來,悠長的聲音中略帶淒涼。燕燕三個總是愛纏著貓吖一遍又一遍的講關於知更鳥的故事。說是舊社會有個父母雙亡的女孩在姑姑家寄養,姑姑家小孩子多口糧不夠吃,便心生歹意,想方設法的丟棄小女孩,有一天,姑姑帶她來到偏遠的山穀,謊稱自己要找廁所方便,讓小女孩在路上給她把風,趁機丟下小女孩自己跑回家去了,小女孩等了好久不見姑姑回來,哭泣著到處找姑姑,嘴裏嘟囔著“姑姑-等等我”,最後喊到聲音沙啞,化成了一隻鳥到處找尋姑姑,幻化成鳥後嘴裏隻會說“咕咕-噔”。清晨,知更鳥在院子周邊的樹上叫喊,燕燕總會想起媽媽故事中那個可憐的小女孩,怎麽到現在都沒有找到姑姑。
熊家老媽坐了一會兒,變拎著袋子回家了,存生和貓吖把剩下的地翻耕完。初春的太陽稀薄的散在地麵上,一陣清風吹來,存生感覺涼爽宜人,他在犁柄上敲了敲鞋,倒了鞋裏的土,穿好外套扛上犁,貓吖背著兩副牛軛,牽著牛上坡。身後塵土飛揚,風卷起浮塵在空中打旋,最後吹到靠牆的角落裏。
小燕和燕燕放學回來,沒進門洞就大聲喊道,“奶奶,我們回來了,今天做的啥飯?你們小燕今天早上拉褲襠裏了”,
王家奶奶聽見小燕拉褲襠裏了,連忙從菜地裏起身趕進來,邊走邊嘮叨起來,
“我把他那個歲先人,不是往炕上尿就是往褲襠裏拉,把人一天眼害死了,昨晚炕上尿了那麽一大泡,你看炕上墊的像牛圈一樣,怎麽又到學校拉了一褲襠,這個燕燕也是,怎麽不提醒著去廁所,就讓往褲襠裏拉呢?怕把人家其他學生臭昏了,唉!把這些害人的歲先人,快來我看!”王家奶奶加快步伐走進來,喊著小燕過來,小燕磨蹭著走向奶奶跟前,她昨天下午啃了三個玉米棒,饃饃就著鹹菜吃完,睡前渴了,在水缸裏舀出一瓢冷水喝了,早上上操時肚子一陣難受,又不敢跑去廁所,拉出的玉米粒順著褲腿掉下來,幾圈操轉下來,玉米粒已被學生踩的找不見了。小燕坐在座位上一早上沒動過,尿憋不急了索性尿在了褲襠裏,一路上叉開腿踱步回來。王家奶奶邊給小燕脫褲子邊罵,一巴掌啪在屁股上,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小燕哇一聲扯開了嗓門哭出來,彥龍站在一邊一聲不響的看著,
“你還有臉嚎,看這啥東西?把人髒死了,”小燕邊哭邊往下瞧,褲襠裏稀黃稀黃的一大片,腿上還粘又玉米粒,王家奶奶舀來一臉盆水給小燕擦洗完腿和屁股,燕燕和彥龍現在一旁,彥龍學著姐姐的樣子一隻手捏著鼻子,一隻手來回煽動,
“你們兩個站在這裏聞香味呢?趕緊走開,不嫌臭嘛”,王家奶奶邊擦邊說,“你可憐的,屎夾在屁股裏怎麽熬到現在的?咋那麽老實,怎麽不知道給先生說,讓燕燕把你領回來,哎!我把你個瓜娃娃,可憐又可憎”,
“奶奶,光不是我一個人拉褲襠裏了,我看見走在我前麵的鄧拴存也拉褲襠裏了,他拉的稀屎,順著褲腿淌下來,”小燕揉著通紅的眼睛,停止了哭聲,
“都是些瓜子娃麽,趕緊把幹褲子穿上吃飯去,以後拉褲襠裏了給先生說一聲就回來,不敢這樣憋著”,王家奶奶把褲子撂在糧食窯門口,洗了洗手走進夥房端飯。
炕上的油布鋪了一半,炕中間墊了一層厚厚的土。每次他們三個誰尿了炕,王家奶奶都端來一鐵鍬土墊在上麵,說是土能吸水,把下麵的尿騷氣味道拔一拔。燕燕一進門還能聞到一股明顯的尿騷味兒,王家奶奶炒的洋芋絲,烙的黃麵餅,洋芋絲燉在鍋裏熱,已經爛成沫糊湯了,燕燕在裏麵泡了一個玉米餅,攪拌均勻後,嘴巴擱在碗邊,吸溜吸溜的隻管往嘴裏刨送。
秀梅領著麗麗趕集順路來貓吖家串門,麗麗額頭又寬又長,頭頂凸起,臉蛋黝黑泛紅,浮腫厚實的眼皮下一雙狹長彎曲的丹鳳眼,短而濃密的睫毛微微往上翹,鼻棱高挺,嘴巴寬厚,圓嘟嘟的下巴,整體看像是被王家奶奶稱作“氣死賊”的蘿卜,露出地麵的上麵小,沒在土裏的後半部分又圓又大。她進屋一點兒也不生疏,站在凳子上爬上桌子,端起一杯水咕嚕咕嚕咽了下去。拉開寫字台的抽屜,在裏麵翻來覆去的搗騰。王家奶奶趕緊倒了一杯水晾著,招呼秀梅喝水,
“這個女子越長越像她爸爸,跟他們劉家人一個模樣子,身體乖的,長大是個高個子”,
“就看著身體瓷實,又不聽話,到哪裏去都是個閑不住,到處翻箱倒櫃的胡整,你看一進門就拉你們的櫃子翻騰了。麗麗,你幹啥呢?再不聽話,看你姨奶奶罵了”,秀梅起身去拉麗麗,
“歲娃娃都愛翻騰,你不管了讓娃翻騰去,裏麵有沒有啥東西,”王家奶奶說著,伸手把脖子裏的碎頭發塞進白色的的確良帽子裏,挪動心三寸金蓮出門去了。燕燕、小燕和彥龍盯著麗麗在抽屜和櫃子翻了一遍,什麽東西也沒有動,叫麗麗出去到院子裏玩去了。窯裏隻剩下貓吖和秀梅了,貓吖問道,
“你這下浪了回去就少出門,看樣子肚子踏下來了,估計也快生了,你婆婆膽子大,還讓你出來趕集”,
“我感覺比生麗麗時還要輕鬆,不太乏困。姐姐,你說我萬一再生個女子咋辦呀?我婆婆肯定要我生個兒子呢,我看我又要走你的老路了”,秀梅抿了一口水說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娃在肚子裏你愁也白愁,誰都希望生個兒子,生兒生女又不由咱們,生個兒子固然好,萬一生個女子那也沒辦法,實在不行下一個去問一下咱們廟上老爺,像我當年那樣,我覺得咱們廟上神靈驗,一說一個準兒”,說著貓吖彎腰笑起來,“我寬慰你就像當年媽寬慰我一樣,那時你還沒結婚,一晃彥龍都能跑堂了,哎!這日子說不好過,一天一天也快,不敢回頭看,我今年都25歲了,到白家窪都七八個年頭了”,
“就是,日子不經過,我前幾天去熊渠,大哥和二哥都在媽那裏,還說起那年要是小燕是個女子,就讓他們兩個誰撫養,結果我姐夫中途變卦不給了,二哥說他和二嫂子把娃枕頭都裝好等著呢,到現在枕頭還保存著。二哥還拿我說笑,萬一這個又是個女子給他抱去養活”,秀梅手搭在肚子上說,
“大哥和二哥家裏都是兒子,盼著有個女子,養活大了多個親戚路子,你們條件又可以,我估計銀銀舍不得,你姐夫那年就是,生下來越看越愛,最後舍不得送了,畢竟是咱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娘不嫌兒醜,更是舍不得”,貓吖說道,
“抓計劃生育的天天打問我生了沒有,現在還抓的那麽緊,萬一是個女子,就讓媽趕緊抱到熊渠躲幾天風聲,對外隻能說娃生下來夭折了,大點了花點錢把戶口報了”,秀梅說,
“這也是個辦法,彥龍上戶口就罰了300塊,把個電視機都罰沒了,話又說回來,錢不頂人值錢,媽說的話,存錢不如存人”,貓吖說。
秀梅回去的第五天夜裏生了一個女孩,銀銀連夜接來熊家老媽包裹好孩子,就送去了熊渠躲藏起來。第二天,秀梅奶漲的青筋暴起,結成硬塊,腫痛了半個月才消腫。孩子在熊家老媽這邊餓的哇哇大哭了兩天,最後認了羊奶才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