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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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塬上透著清冷,灰蒙蒙一片毫無生機,凜冽的寒風吹著哨聲刮過塬頭,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刃,細小的柳樹枝丫被橫空剪斷,地裏沒有揭掉的塑料薄膜隨風起舞,掛在左搖右擺的樹梢上“刺啦刺啦”的作響。靠在麥草垛旁邊的玉米杆被吹倒,橫七豎八的躺在地上,幸虧麥草垛和胡麻柴垛上麵蓋著一層厚厚的泥巴,不然,這麽大的風準把麥草吹走。存生提籠撿地上的樹枝,這些幹樹枝耐燒,燒鍋、架爐子、填炕都是好材料,存生頭上捂著一頂軍綠色翻毛棉帽子,身穿軍綠色的長大衣,本來他想著不穿大衣了出去撿柴一會兒就走熱了,王家奶奶硬是取出大衣外套讓穿上,說是寒風刺骨,三單不抵一棉,年輕人不穿暖和,冷風進到骨頭裏,上點年紀吹風下雨關節骨頭疼。路邊的草叢,田埂邊的角落,到處是細碎的樹枝和雜草,存生撿滿一籠回家倒下,背著背簍又出門了。王家奶奶在炕上邊拆毛衣邊纏毛線,不時的向窗外望去,爐子上的水燒熱了,冒著熱氣嗚嗚作響,風吹著山牆的牛皮紙來回顫動,她念叨著,
“這麽冷的天氣,風把人都能卷跑,兩個女子在學校不知道冷不冷?唉!造孽的上個學大人娃娃不得消停,這麽冷的天……估計明天又是風攪雪”。
二年級的教室裏,燕燕頭上的圍巾還包裹在脖子裏,二三十個人的教室,前後各有一個用泥砌成的土爐子,煤塊壘出了爐麵,紫色的火焰噗噗的燃著。牆後麵的一塊玻璃碎了巴掌大的窟窿,老師用一個厚紙箱子擋著,風還是從窟窿眼裏吹進來,剛好吹到燕燕坐的地方,她感覺頭皮冷颼颼的,不時的拉起圍巾蓋在頭頂,腳支在凳子後麵凍麻了,她在地上不停地輕輕踩踏,這樣腳能暖活一點,好不容易支撐到下課,同學們一擁而上,大點的孩子把火爐圍的水泄不通,旁邊最多站四五個人,其餘的手從其他人的腰間塞進去烤火,有的同學在桌子前上下跳起來跺腳,不一會兒教室裏塵土飛揚。燕燕的臉凍得緋紅,一邊跺腳一邊啃著早上從家裏帶來的黑麵饅頭,饅頭中間能看見亮晶晶的冰粉。一陣衝鼻的焦味散開,原來毛五軍出門去廁所前,把一塊饃饃直接放到了明火上烤,饃饃表麵燒焦了,他進門一把撿起饃饃,來回在手心翻騰,穿著的一雙布鞋鞋頭打磨的泛白,腳趾頭隨著跳動在裏麵翻來覆去,隨時有可能鑽出鞋頭。毛五軍和王小軍是班上年紀最大的,每當回答不上來問題,李老師經常罵他們,“留了一兩年了升不了級,年年留級,陪走了多少個沒你們年紀大的學生?坐二年級來養老來了,就打算蹲二年級到老去,班渣子!”
他們兩個個頭也高,其他同學都怕他們倆,尤其是毛五軍,他頭戴一頂發黃的軍帽,身上的軍綠衣服已經泛黃,隻有胳膊肘下方一塊有點綠色,兩個袖口黑油油的發光,馬海平湊到他跟前烤火,擋住了他的視線,他拉開馬海平,頭一偏斜眼一瞪,
“唉,你眼窩瞎了嗎?沒看你爺在這兒?是不是想站火上考個美呢?來來來,我直接把你送進去”,說著起身準備抱馬海平,旁邊的同學哈哈大笑起來,馬海平身子趕緊往後一縮,盯著毛五軍看了看,轉身走開了。毛五軍搬來一個凳子,抬腿在火邊烤鞋,饃饃放在旁邊,他邊烤邊吃著烤熱的部分。燕燕憋著尿等到最後一節課,放學了,一出校門口隊伍散開,燕燕趕緊找一個避風的角落脫褲子尿尿,腰間綁棉褲的布繩係成了死結,她越拽越緊,尿憋的屁股和腿來回擺動,她喊來小燕,小燕用嘴巴解開繩結,脫下褲子還沒有蹲穩當,就感覺屁股後麵一陣熱乎乎,褲腰又被尿濕了一大片,提上褲子貼著腰冰冷難受。燕燕拉著小燕一路狂奔回家,風吹的方向正好推趕著她們,一進門燕燕就脫鞋上熱炕,屁股平躺著捂尿濕的褲腰,貓吖端來冒著熱氣的黃米幹飯,見燕燕窩在被窩裏,便說,
“是不是褲腰又尿濕了?你這麽大的人了,還不如人家小燕,上一周就有兩三次把褲腰尿濕,憋尿的毛病怎麽就是改不掉?”
燕燕用被子捂著頭,在裏麵偷著笑,說,
“我想著能憋到放學,我們教室離廁所遠,冷的不想出教室嘛”,
“看把人懶成啥樣了,活人還能叫尿憋死,脫下來我看尿濕了多少,你那樣捂得捂到什麽時候,脫下來我放爐子旁邊一會兒就烤幹了,以後不許再憋尿,憋出毛病怎麽辦?”
貓吖拿著棉褲在火爐邊翻轉著烤,燕燕蓋著被子光屁股爬在炕上,碗擱在下巴旁邊吃飯,她最不愛吃黃米幹飯了,就著鹹蘿卜幹挑揀著吃裏麵的洋芋塊,小燕趴在炕桌上,嘴巴擱在碗邊用筷子往嘴巴裏刨,王家奶奶說,
“這三個娃就屬燕燕尖饞食,瘦的像個筷子還挑食,在碗裏撥過來撥過去,不知道尋啥呢?你看小燕和彥龍,一個勁的往嘴巴裏刨,人看著就有胃口。還是現在社會好了能吃飽穿暖,娃娃都沒有受過饑荒,放到五八年餓幾天,看見狗屎都是個香的,現在的娃娃都是福燒的,這不吃那不吃,都是慣出來的毛病”,
“奶奶,我給你說個事,還有人福不燒,我們班上毛五軍還穿的布鞋,腳上他大舅都出來了,下課把腳擱在煤塊上烤,還烤饃饃,大多都是男生烤火,我們女生不敢過去,怕那些大孩子打我們,我沒挨過打,因為我很少過去烤火,我們任老師有時候上課時間讓我們輪流烤一會兒,下課了我穿的棉窩窩鞋,在地上跳幾下就熱乎了”,燕燕夾了一筷子寒菜,和在米粒中間往嘴裏刨起來,
“燕燕說的那個娃娃可能就是文家莊狼剩飯家的,老婆腦子有點問題,二拉吧唧的,狼剩飯脾氣上來往死裏打老婆麽呢,頭發都揪的沒幾根了,唉!還說咱們情況不好,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存生坐在火爐邊邊說邊吃,
“窮富都無嫌,家和萬事興,隻要一家子安安穩穩,粗茶淡飯能吃飽,衣服夠換洗比啥都強,狼剩飯那女人可憐的活個啥人呢?”,貓吖說道,把棉褲扔到炕上讓燕燕穿好,
“媽媽,我們班馬青利一直打我呢,今早上把我頭推撞在牆上,碰了個大疙瘩,他還說,如果我回來給你們說了,我還天天打我呢,不隻我一個人,我們班王玉鐲,薛蘭蘭幾個都被他打過,你看我的頭”,說著起身站起來指著碰的疙瘩讓貓吖看,貓吖一摸,頭後麵果然有一個鵪鶉蛋大小的包,頓時心裏氣不打一出來,說,
“天天打你們,你們一個個都憋著不給大人說,越打手越硬,你們這幾個瓜慫娃,就等著挨打呢嗎?”貓吖生氣的說,
“我們都不敢給你們說,馬青利說了,他能掐會算,誰說他能知道,第二天會打的更厲害,他還打我們班幾個男娃娃呢”,小燕說到後麵,眼淚簇簇掉下來,
“燕燕,你們班有人欺負你嗎?人欺負了你們回來要給大人說,聽到沒”,貓吖問道,燕燕使勁的搖搖頭,又點點頭。貓吖用袖子幫小燕擦幹眼淚,隻說了一句話,
“今天中午我送你們去學校”,
“娃娃們都不懂事,你嚇唬嚇唬就行了”,存生叮囑著。
貓吖故意把燕燕和小燕送的比往常遲一點,看著燕燕進了教室,她領著小燕進了教室,孩子們基本到齊了,見有陌生人進來都抬起頭好奇的看著,貓吖提高嗓門問,
“誰叫個馬青利?站出來我看看,誰借你的膽子打王燕的?還嚇唬不讓給大人說,今天她就說了,大人也來了,你不是能掐會算嘛?算到我要來了嗎?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吃了狼心豹子膽了,來!你有本事把我打一頓”,
大家眼睛齊刷刷的投向坐在最後一排的馬青利身上,貓吖聲音洪亮,似乎震懾住了馬青利,他低著頭滿臉通紅,腿不停地抖動著,貓吖走到他桌子前,敲著桌子說,
“我看你也是個紙老虎麽,今天隻是個警告,以後再敢欺負王燕和其他歲娃娃,我碰見就把你腿打折了,我不給你們老師說就是想給你娃留點餘地,以後再不能以大欺小了,聽到沒有?”貓吖故意把後麵四個字壓低拉長了說,
馬青利的腿哆哆嗦嗦的抖動著,頭像撥浪鼓似的點著,始終頭沒有抬起來。
寒冬臘月間,一場大雪紛飛,塬上一片白茫茫,一腳踩下去,小腿就被淹沒在雪裏,光禿禿的樹梢上裹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有的樹枝下掛著幾道子長短不一的冰溜子。菜地裏,幾根沒有埋下去的蔥直挺挺地冒出頭,幾叢沒有幹枯的冰草是唯一帶點綠色的植物,沒被雪壓下去的葉子靜靜地探出頭張望著。豬“哼哼哼哼”的撅著圓嘟嘟的屁股,用鼻子拱著豬圈旁邊的雪土,狗蜷縮著身子躺在窩裏,低著頭嘴巴深深的埋在身體裏取暖。爐子的煙囪眼上掛著一團黑褐色的冰棱子,煙氣順著牆麵緩緩的升起。貓吖和存生掃院子裏的雪,貓吖拿著推板推雪,存生跟在後麵拿著一把破舊的掃帚掃,天空還飄著零星的雪花,不大一會兒,剛掃過去的地上又一層薄薄的雪花,王家奶奶手捂著牆,拿著苕帚掃門檻邊剛落下來了雪。炭窯外麵有四根木樁,上麵掛滿了玉米,存生剛要拿起掃帚掃玉米上的落雪,貓吖“唉”一聲,說,
“這麽大的雪,溝裏路滑的肯定下不去,我早上看著兩個缸裏吃的水也不多了,小缸裏半滿,大缸裏一半都下去了,如果雪還不停,就沒有吃的水了,玉米杆上雪都是幹淨的,我想著吃完飯,鍋底留點火,把玉米杆上的雪鏟進鍋裏消成雪水添補上做飯呢,你吃完沒啥事去外麵給我把菜地裏上麵一層幹淨的雪鏟下來,能消多少算多少,湊活著溝裏路開了再去擔水。”
存生低頭掃旁邊地上的雪,嘴巴裏呼出白色的霧氣,他解開衣服紐扣,說,
“幸虧現在家家有個水窖方便多了,洗衣服、飲牛都用窖裏的水,出門提一桶就來了,省了不少勁兒,以前人冬天很少洗衣服,髒了就在雪地裏撣幾下,冬天晚上沒啥事就在煤油燈下擠虱子,白天人身上癢了,就在樹幹上蹭來蹭去,樹上皮都被蹭的發光呢,五隊裏馬天佑成天手捅在袖口裏,天熱了扒拉開衣服在腋窩裏擠虱子,冬天了靠在大柳樹上蹭脊背,嗬嗬,爛棉褲破了棉花都在外麵露著,臉稱平誰笑話都不搭理,想起我就好笑”,存生邊說邊笑起來,一邊捏著鼻子省鼻涕,
貓吖也跟著笑起來,說,“這號人還多,人都傳熊渠天成他爸胡子裏麵都有虱子跑呢,現在大人身上少了,咱們三個娃冬天一身棉褲棉襖穿到頭,一想起晚上給擠虱子,我心裏不落忍,感覺指甲蓋都軟了,幸虧媽一年還給這三個摘洗了縫新的,不然我看這三個娃吃點營養都被虱子吸收了,我看顏龍沒事手就擱著棉褲撓癢癢,可能又生虱子了,想起要給三個收拾棉褲,我愁的能嚎”,
“娃娃夥麽,哪來那麽多虱子,我一輩子身上就沒有虱子,人都說,虱子多不怕咬,那東西越擠越多,”王家奶奶接過來說,
“不擠燕燕一直讓人給她摳脊背,這個女子身上愛起虱子,你們老一輩經常說,‘小時候虱子多,長大了錢財多’,這個女子嘴尖人懶,自己上不下學再找不下個好人家,我看有她遭的罪”貓吖用鐵鍬鏟雪,一邊說著,
“人各有命,那還小呢,兒孫自有兒孫福,眼前頭的事都看不清楚呢,誰還能想那麽遠,而更社會越來越好,不知道以後啥樣子呢”,存生說完,拍了拍肩膀和背後的落雪,把掃帚立到牆角,院子兩邊堆起兩大堆雪。
下雪天,燕燕三個甚是興奮,中午的時候,太陽薄稀的撒在雪地上,白晃晃刺的人眼睛睜不開。燕燕帶著小燕和彥龍,沿著掃開的一條小路來到老院子的斜坡上玩,他們三個都不愛走掃開的路,腳踩在雪上吱吱作響,彥龍跟在兩個姐姐後麵專門踩她們踩過的雪坑,燕燕抓起一把頂層的雪在手心揉成一團雪蛋,舔著雪蛋感受著雪在嘴巴慢慢融化成水,三個人每人手裏握著一個雪蛋,雪水融化順著指頭縫隙裏流下來變成了黑乎乎的水,“吧噠吧噠”地滴落在雪地裏,頓時打落成幾個坑眼,不一會兒,手凍得通紅發青,燕燕咬了一大口扔掉手裏的雪蛋,手在腰間擦試幹,趕緊捅進袖筒裏,貓著腰在幹地上跺鞋邊上的雪,彥龍還在抓雪往嘴巴裏麵塞,棉窩窩鞋邊上、褲腿上都沾滿的浮雪,雪鑽進了襪子,他感覺腳踝兩邊一陣冰涼,滿滿的吃了一把雪,手塞進棉襖裏層取暖,
“姐姐,雪從我鞋裏頭進去了,我感覺襪子都濕了,怎麽辦?奶奶知道了打我怎麽辦?”,彥龍看著姐姐說,
“我的襪子也濕了,隻要沒人告狀,奶奶她不知道咱們去雪裏頭踩了,這下別去雪裏頭,咱們再吃一會兒雪就回,回去把腳放爐子旁邊烤會兒襪子就幹了”,燕燕一副無所謂的姿態。還沒進大門,小燕就跑向王家奶奶,邊跑邊喊,
“奶奶,我姐姐和彥龍在外麵雪地裏踏,雪進到鞋裏弄濕襪子了”,
燕燕急忙跟在後麵喊,“小燕也在和我們一起踩雪了,她還跟著我們吃雪蛋了”,
“奶奶,你看我的襪子冰了,腳好凍”,彥龍一進門就把腳搭在炕頭鋪的油布上說,王家奶奶放下手中的針線,把彥龍的鞋和襪子脫掉,彥龍趕緊鑽進被窩裏,王家奶奶開始嘮叨起來,
“你們三個歲先人,勾子裏像把燕麥芒鑽進去了,閑不住一陣陣,我還以為你們去偏窯裏你媽那去了,跑外麵吃風去了嗎?這麽冷的天,把棉鞋弄濕我看你們光著腳跑去”,邊說邊在炕沿上撣鞋子,把他們的鞋立到爐子下方烤,襪子搭在爐筒中間的鐵絲上,用鉗子夾起兩塊煤塊填進爐子裏。一邊傳著罵叨,一邊把燒開的水灌進電壺裏,燕燕三個毫不理喻,任憑王家奶奶一個勁的叨叨叨,他們已經在炕上相互嬉戲打鬧起來,彥龍傾斜著身子用肩膀推小燕一把,小燕用雙手把彥龍搡到牆壁上,彥龍頭被磕到,站起來向小燕撲去,兩個撕扯著抱在一起互不相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