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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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時節,塬上雖然已經換上了春裝,一片生機勃勃,可天氣還是乍暖還寒,供塬上孩子打牙祭的非榆錢兒莫屬,形似銅錢的榆錢兒層層疊疊的裹在枝條上,細小的枝條彎曲著軀幹,隨輕風微微蕩漾。榆錢樹像蒲公英,種子隨風播散,落地生根,雜草叢中到處都有榆錢的身影,有的也從田埂上橫著冒出來,一個根上分叉出四五個枝條,長在地裏小榆錢樹就被當作野草拔掉,不影響農作物生長的榆錢大多數都能存活下來,存生砍掉分叉的枝條,留一根主枝長,旁支砍斷曬幹燒火。王家奶奶不讓院落周圍留太多的榆錢樹,榆錢樹葉子愛招惹墨蚊子,一種比蚊子更小的飛蟲,通身黑褐色,夏天的晚間出來咬人,飛到耳朵邊,常聽得“墨墨墨墨”的聲響,王家奶奶說那是墨蚊子在盯人之前念緊箍咒,把人麻醉了它好趴在臉上吸血。暑裏的天氣燥熱,墨蚊子也最多,燕燕三個經常被墨蚊子叮咬,臉蛋上、胳膊手上一個細小的凸起的紅包,奇癢無比。盡管晚上王家奶奶都點著用白蒿做的幹蒿繩熏墨蚊子,有時半夜幹蒿繩燃盡了,墨蚊子就到處叮咬。隻要哪裏被咬,趕緊吐一口唾沫在上麵,這樣可以止癢,有時家裏有大蒜,也掰開來塗抹在患處。榆錢樹枝柔韌性好,拉扯撕拽是不容易折的,榆錢春天裏長速驚人,一場雨過後,枝條抽出一大截,等榆錢兒幹枯變黃,葉子長出來,存生便拿著鐵鐮刀爬溝溜窪,切割粗細均勻的榆錢枝條回來編背簍,他編的背簍用貓吖得話說,就是三扁二圓的拿不出手,隻供自己家裏用。熊家老爹才是編背簍的好手,逢雨水充足的年份,山溝裏的榆錢枝條又多又細長,他編的背簍多了,就逢趕集時去賣,換錢貼補家用。燕燕家院落周圍的榆錢樹大多都高的他們夠不著,燕燕就帶著小燕和彥龍去墳地的山溝裏找榆錢,墳地在老五家旁邊的山溝裏,也是山裏耕種的土地,這裏的風水好,村裏幾個姓氏的祖墳都在這裏。要吃榆錢兒是很容易的,折斷一截榆錢的樹枝就可以了,使勁吹吹榆錢兒裏麵跑動的小蟲子,擼一把放在手心,分開五指抖落榆錢兒上麵的雜物,仰頭一把倒進嘴裏,嘴巴裏頓時甜絲絲又略帶點草香味。等到榆錢樹上的榆錢兒幹黃,葉子從中間慢慢長出來,村裏的大一點的男孩子就開始摘榆錢的嫩葉子喂蠶,蠶最喜歡桑樹葉,無奈灣裏有桑樹的隻有一家,健健奶奶家院子裏的桑樹小經不住摘,健健奶奶也看的緊,生怕他們摘光了桑葉樹不好好結果子。鮮嫩的榆錢葉子起初可以代替桑葉喂蠶,榆錢葉子長老了蠶吃了不易消化容易至死。順利養的蠶最多,幾張寫字的草紙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蠶蛋,剛孵出的蠶又黑又醜,扭曲著身子在榆錢嫩嫩的葉子中間爬,順利和平弟年紀相仿,他們經常上塬去歲坑坑老四家摘桑葉,老四愛種桑樹,門前有兩三棵大小不一的桑樹。燕燕、小燕和彥龍最喜歡看順利養的蠶,經常來看院子裏玩。順利用一個長方形的鐵皮盒子養蠶,前一天蠶還不過指甲蓋長,尾巴和頭部還是黑漆漆的,隔一兩天再來看,原來的蠶已是身圓體胖,扭動著白嫩嫩的身軀,頭紮在桑葉的一邊啃葉子,盒子底下一層黑乎乎的蠶的排泄物。順利喜歡讓燕燕三個瞧他的蠶,總是問燕燕,
    “你看蠶長大了嗎?”
    “嗯嗯,長大了,蠶白嫩嫩的比我爸爸抽的卷煙還白”,燕燕說,彥龍膽子大,用手撥弄是正在吃葉子的一隻蠶,順利嚇唬他說,
    “唉咦!看蠶咬你手了”,
    彥龍趕緊縮回手,身子一顫,眼睛眯起抬頭看著順利,順利咯咯笑起來,
    “彥龍才是個屁膽子麽,一說嚇成那樣,你看哥給你捉一隻出來放小燕脖子裏,涼涼的可舒服了”,說著捉了一隻最胖的蠶出來,蠶頭尾扭動著,小燕“哇”一聲帶著哭腔跑開了,
    “大媽,我歲哥哥拿蠶放我脖子裏呢”,
    小燕跑進廚房,存柱媳婦正在燒風箱,傳來一陣叫罵聲,
    “順利,你再不要嚇唬娃了,你個大娃娃頭一天淨和歲娃娃耍啥意思呢!”
    順利趕緊蓋好鐵蓋子,擺著手支著燕燕和彥龍,
    “不看了不看了,惹得你大媽又開始給我找事了,你們三個自己玩去”,
    “歲哥哥,你今天還沒有拔我們的蘿卜呢?”燕燕看著順利,她們習慣了順利拔他們的蘿卜,燕燕背靠在順利前麵,順利雙手並攏放在下巴下方,然後托著下巴把燕燕抬起來。剛開始的時候,脖子裏一陣癢癢,燕燕縮著脖子,擠著眼睛忍不住咯咯直笑,慢慢地,雖然脖子裏還是癢癢難受,可她喜歡順利拔完蘿卜,抱住胳膊轉圈圈,幾個圈圈轉下來,頭一陣眩暈,天旋地轉,來回在院子跌跌撞撞,三個樂不可支,排著隊等待著哥哥拔蘿卜。
    清明節這天,學校裏放學早,打掃完衛生,同學們列隊在操場集合,稍息立正向右看,向上看,校長大馬老師開始講話,他雙手並攏放在肚臍中間,再三要求上墳燒紙要注意安全,別上溝爬窪的跌斷胳膊摔斷腿。燕燕和小燕回到家,王家奶奶正在剪燒紙,用剪刀把一踏印好的燒紙,從外麵往裏麵剪成一條條寬約5厘米的紙條,從中間合起來掛在灰耙上。存生從舊掃帚上折下來三半截竹棍,從一端的上麵劈開一部分,把王家奶奶剪好的燒紙條取一部分夾緊放進去,拿一根細繩子把開口處綁緊。貓吖提了一籠玉米芯,忙著在廚房裏準備上墳菜。燕燕放下書包掏出書,趴在桌子上寫作業。王家奶奶問道,
    “燕燕,今兒個清明上墳,先生還給你布置作業了嗎?也不讓娃消停,上墳去呢,布置的啥作業。多不多?你等著上墳回來吃完飯了慢慢做去,我估計塬上那幾個也快到了。”
    小燕手裏拿著一個饅頭啃,燕燕讓她分了一半給她,嘴巴裏塞著滿滿的,邊寫邊說,
    “任老師說不能因為上墳耽誤了寫作業,明早上上自習她會抽查作業,寫不完中午不許回家留在學校繼續寫,我幾下子寫完回來還要教小燕跳皮筋”,
    “這個娃一天寫作業積極,飯不吃都能行,不寫作業不行”,王家奶奶說,
    “塬上那一幫子下來還早呢,學生剛放學,像小寧家我二哥沒在家,回去才收拾印紙,剪紙,我估計下來還得一會兒”,存生蹲在地上一張一張分印好的燒紙。
    門外傳來一陣狗叫聲,狗拉著鐵鏈繩跳起來朝洞門外撲咬,存生應聲尋出去,原來是大坑坑老四媳婦和幾個小一輩的孩子,她笑著說,
    “你們搬過來新地方我還沒有來過,等不住他三爸家那幾個來,我進來看看大媽”,
    “快進來”,存生一邊拿鐵鍬把狗趕進窩裏,一邊笑著說,
    “媽,大坑坑我四嫂子來看你了”,
    王家奶奶正在門檻上坐著,扶著門框起身相迎,笑著說,
    “你一天也忙,又要經管家裏,學校裏也忙唄,”
    “大媽,你好著嗎?我好長時間沒見你了,你還是那麽硬朗”,老四媳婦走近握著王家奶奶的手說,
    “好著呢,年紀大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快進來喝點水,燕燕,你們先生來了你還趴在這裏寫啥呢?我還剛剛罵這個女子,放學回來寫作業積極,回來飯都不吃先要把作業寫完”,王家奶奶說著,拿出杯子準備倒水,
    “大媽,你快別忙活了,我們進來把你們新地方轉一圈,看看你,等後麵人到齊了就上墳去了。你們這個女子這習慣好,長大以後說不上還是個有出息的”,老四媳婦說著,邊在院子裏轉著看,貓吖和存生跟在後麵,大家一起說笑著。一陣狗叫聲傳來,外麵有人喊叫,老四媳婦寒暄了幾句,存生和貓吖一起跟著送出了門外。
    燕燕趴在桌子上寫完作業,剛好一起上墳的隊伍也都聚齊在門外,存生抱著燒紙、竹籃裏提著上墳菜、饅頭和兌好的奠酒。大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在前麵,後麵的十來個小孩人手挑著一個紙錢串,列隊跺著腳前進,個個開心的呲牙咧嘴,跟在大人後麵一路小跑,不時地拿著竹子撥弄牆邊上的土,一行人走在前麵,身後漫卷起輕薄的一團塵土。存生他們的祖墳有三處,墳地裏去完再去塬上大塊地,大塊地裏是存生一輩的爺爺,這塊的祖墳年代久遠,如今大塊地裏都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耕地,根本沒有明顯的方位,存柱便根據以往的印象用棍子在一片麥田裏劃了一圈,他們跪在圈外燒紙。孩子們盯著籃子,早盼著上完墳,這樣他們就可以吃剩下的饅頭和菜,按照慣例,上墳拿去的東西不帶回家,幾個小孩跟在大人後麵,拿著饅頭把剩下的菜分了夾在饅頭裏,邊走邊吃,三步並兩步的追趕前麵的大人。彥龍和兵兵年紀最小,走到最後,存生和福祥架在脖子上,兩個人樂不可支,蹬直了雙腿,嘴巴裏“駕駕駕”的發出騎大馬的鞭策聲,存生和福祥大步流星的走著,胸前落滿了腳上蹭來的塵土。
    第二天上學,任老師檢查完作業,就在課堂上誇獎燕燕,回家不吃飯先要把作業做完,號召大家要像她學習這種學習第一的精神。每天下午放學列隊,都再三叮囑回家要像燕燕一樣,先做完作業再幹其他的事情。每次提到燕燕的名字,她都感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把頭埋的很低,臉上火辣辣的發熱,竟也不知道手該如何擺放,緊緊的捏著兩邊的衣襟。
    王家奶奶的娘家在文家莊下去的河道裏,那裏的人進一趟城不容易,翻過山才能到塬上。磨麵必須得套著驢拉著架子車到白家窪來,有時候逢天氣不好,或是磨麵排不上隊,就來王家奶奶家裏暫住。大清早,喜鵲在窯背的麥垛上“渣渣渣”的叫個不停,王家奶奶問聲尋思,“今天這個喜鵲一直在窯背上叫個不停,怕是要來親戚了,西峰他大姑回去沒幾天,不知道今天誰要來呢?”
    王家奶奶拿起雞毛撣子清掃棺材蓋上的灰塵,彥龍從門洞裏跑進來,接著狗拉著鏈繩“汪汪汪”的吼叫起來,彥龍喘著大氣說,
    “我爸爸和我存娃表叔回來了,”
    “你爸爸和你媽不是拔麥子地裏草去了,怎麽又和你存娃表叔一起回來了!”王家奶奶拎著雞毛撣子走出門外,
    “大姑,你在家呢?最近好著嗎?”存娃問候道,
    “你們兩個怎麽還一起回來了?你是上塬上幹啥來了?”王家奶奶問道
    “我早上來磨麵,誰知前麵還有兩個人,正好碰見我表兄,就順道跟著來看看你”存娃取下黃色的帽子在頭上撓了撓頭,他和存生個頭差不多,方形的臉上鼻子是最顯眼的,除了說話時眼睛不自主的眨巴,其餘個存生非常相像,
    “哦,我說呢,喜鵲在窯背上渣渣個不停,你爸你媽都好嗎?我一直念叨著回河道裏轉幾天,家裏一攤子瑣碎絆的脫不開身,你們幾個也不經常走動,河道有個啥事都沒人給我通個音訊”,
    “其他都好呢,我媽前半年前晚上出來解手,昏倒在地上,我們拉到城裏醫院,大夫說是腦溢血,人命撿回來了,就是現在走路不方便,半個身子沒有知覺”,存娃接過存生倒的茶水,
    王家奶奶聽到這個消息,心跳加速,腳步開始不停的來回踱碎步,她扶著門框進來坐在炕頭上,急忙問道,
    “我說最近你們一個個都不見來,往常雯梅進城、磨麵幹啥都來我這說說話,現在也不見來,原來出了這麽一檔子事,我一天窩在家裏像個聾子一樣,存生現在預製廠一走,你嫂子忙地裏活,我被三個娃絆住,河道裏啥消息我都不知道。唉!……”王家奶奶長歎一口氣,摸著眼淚說,“你媽好強了一輩子,怎麽害了這樣的病,這下遭罪了”,
    “唉,誰也不料想我媽這樣,一直喊著頭暈腦脹,我們就沒當回事,指著孩子到村頭藥鋪買點安乃近,吃了藥就見好了”,存娃低著頭,手裏捧著茶杯子來回轉動。
    存娃回去的第二天,存生到白廟供銷社買了幾盒桃酥,一瓶橘子罐頭,騎著自行車帶著王家奶奶和彥龍到坡頭停下,王家奶奶拄著拐杖,一手牽著彥龍沿著一條小路走下去。去河道的途中必須經過幾戶楊姓人家,人都口口相傳他們家祖墳風水不好,家裏的男人瘋的瘋,瘸的瘸,塬上要飯的好幾個都是楊家瘋子。尤其是楊老二家的小兒子,大約十五六歲,頭崴腳瘸說話結巴,除了吃飯睡覺,沒事就坐在大門外的土坡上,用手心來回磨搓一根棍子,棍子被磨的光滑發亮,看見人就興奮的連滾帶爬的湊過來,嬉皮笑臉的耍弄手裏的木棍,塬上人習慣叫他“瘋子瘸”。存生一直護送著王家奶奶和彥龍兩個人到了“瘋子瘸”家大門口,“瘋子瘸”看見有人過來,一瘸一拐的歪著頭走過來,撅著嘴巴說,
    “你-你們……”吃力的吐了兩個字,擠擠眼嘴巴半張著,“不要你-你們-走我-我家……的路”,手裏的棍子舉到了頭頂,勢如幹仗,存生把自行車推過來擋住王家奶奶和彥龍,厲聲嚇唬他,
    “我把你個狗日的,人歲還膽子大,你過來看我不把你腦髓打出來”,說著在土牆上搬下來一個大的土疙瘩提在手裏,“瘋子瘸”原地怔了幾秒鍾,門口帶著鏈繩的大黑狗跳起來撕咬著,站在狗窩上“汪汪汪”的叫個不停,“瘋子瘸”轉身走向狗窩,嘴巴裏嘟囔著,“你媽個皮!我-叫狗-日-日你媽……”,一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撒著一雙破舊不堪的鞋子出來,上衣的扣子張冠李戴,邋遢著寬鬆的補丁褲子,大聲罵道,
    “你個驢日的,趕緊往回走嘛!成天坐在門外頭叫魂呢嗎?”說著順手拿起了立在牆角的鐵鍬,“瘋子瘸”歪著腦袋橫著臉走回去,回過頭指著存生,嘴巴裏不停的嘟囔著一連串的髒話。存生看著王家奶奶和彥龍快到坡底了,才掉頭推著自行車上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