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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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塬上冬深春短,農曆四月八之前氣候還是不穩定。王家奶奶經常掛在嘴巴說,“二八月的天,妖婆娘的臉”,意思是每年的這兩個月天氣乍熱乍冷,熱的時候感覺能穿半袖,冷起來包裹棉衣也不為過,尤其是農曆二月,早晚必須得穿棉衣,中午太陽出來又熱,這個季節桃李杏梨都是開花的季節,偶爾一場雨雪,花全部被凍僵在枝頭,這一年水果指定又少價格也貴。每年的三四月份也是燕燕三個嘴巴最饞的時候,年過完了,正月間儲存的禮當也吃完了,二月二打牙祭的玉米花和豆豆也成了念想,這個季節都是忙著往地裏耕種,最早的水果杏子也得等到麥黃時節。燕燕三個嘴巴饞了,晚飯後就盛一碗玉米粒,趁著鍋底的餘火炒玉米豆豆打牙祭。晚上吃多了飯,貓吖怕他們積食,買來了幾包食母生,偶爾他們誰喊叫肚子脹疼就倒幾個讓他們吃,然後還放在門背後的木板盒子裏,燕燕三個嘴巴饞了家裏又沒啥吃的,背著大人也偷食母生來吃,每人分幾個裝在口袋裏,當作零食嚼,嘴裏每次不能塞太多,太多了容易粘到上牙堂上下不來,必須手指塞進去掏出來。貓吖知道了也不加責備他們,權當三個吃消食片。等地裏的野草野花多了,地氣漸暖,蟄伏的蟲子出來了,王家奶奶就把雞籠打開放出雞,隨它們到處尋食。雞吃飽了自然下蛋也勤快些,彥龍最愛搶先收雞蛋了,雞下蛋有固定的地方,洞門外的草窯裏,雞經常臥在麥草秸稈最上麵下蛋,彥龍在門外玩耍,聽見雞接連“呱呱-蛋”的叫聲,撒腿就跑進來,紅著臉的雞還坐在上麵叫,見彥龍趕來,來回擺動著腦袋,緊張的尋找出口。彥龍一把抓住一邊的雞臂膀,提著雞丟出去,雞受到驚嚇“呱呱呱”的撲騰著翅膀叫著跳到地上,聞聲趕來的大公雞,邊跑邊蜷縮著身子撲打著翅膀,撐開爪子在地上,全然一副臨危不懼的架勢。彥龍趕緊操起立在旁邊的棍子舉在半空中說
    “來呀,你來!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還敢來叨我,看我一棒把你打死吃肉”,彥龍掄起木棍在眼前晃蕩,大公雞見狀,橫在原地一會兒,轉頭撲向下蛋的那隻母雞,壓在母雞身上就去啄頭上的羽毛,母雞嚇得“呱呱——呱”嘶叫。燕燕隨手拿起牆角的攪料棍,掄起就追過去罵,
    “我把你個壞慫,欺負不過瓜了欺負蔓,吃我一棍”,
    燕燕一棍下去敲在了地上,幾隻雞嚇得四散奔逃,那隻大公雞見勢頭不妙,一邊奔走一邊叫喊著跳上了豬圈上麵的地裏。小燕站在燕燕旁邊觀戰,笑的合不攏嘴。彥龍手裏捧著雞蛋,興奮的說,
    “你們摸摸,雞蛋熱乎乎的能暖手”,
    燕燕提醒彥龍說,
    “你別捏碎了,這可是那個公雞和下蛋母雞的小寶寶,不然你看你收雞蛋時,公雞來叨你,那是公雞怕你偷了它們的孩子”,
    小燕接過來說,
    “姐姐胡說,雞的孩子是小雞,奶奶說過幾天了讓爸爸趕集買幾隻小雞娃回來喂呢”,
    “那你說小雞娃哪裏來的?還不是雞蛋孵出來的,那雞蛋不是雞的孩子嗎?”燕燕歪著頭話語強硬的說,
    “反正雞蛋不是雞的孩子,不信咱們問奶奶去”,小燕邊說邊準備進去,
    “我不去,管它誰是誰的孩子,和咱們有啥關係呢,咱們看咱們的雞蛋去”,燕燕的話引起了共鳴,他們三個一起到堆放燒炕柴的敞口窯裏,找出了前兩天藏起來的雞蛋,每人手裏握一個。家裏的雞蛋都放在電視櫃下麵的隔板上,有一個專門存放雞蛋竹編簍子,攢夠二十個雞蛋王家奶奶就喊貓吖趕集時稍上賣,這幾天王家奶奶一心想用賣雞蛋的錢買些小雞娃,很少煮或者炒來吃。燕燕三個就趕著雞叫收了雞蛋藏起來。
    “奶奶這會兒在睡覺,咱們三個偷著煮雞蛋吃,等她醒來咱們煮好跑場裏躲起來吃,你們說能行嗎?”燕燕說,
    小燕和彥龍齊聲附和。他們三個偷偷摸摸進了窯裏,爐子上的水正好燒開了,咕咚咚冒著熱氣,頂著壺蓋翻騰作響。燕燕倒出一半的水灌進電壺,又往火裏扔進一根粗木頭,輕輕的把雞蛋放進壺裏,蓋上蓋子,三個彼此會意,捂著嘴憋著笑偷偷摸摸的跑了出去。王家奶奶睡了一會兒起身掃了地,拿雞毛撣子把桌子上的灰塵彈了彈。看著水壺裏咚咚發出聲響,自言自語說,
    “睡覺時水就有了響動,爐子裏的柴可能燒完了,半天了一壺水還沒燒開”,她提開水壺又往裏扔進一根木頭,轉身出了門。燕燕三個在院裏踢毽子,燕燕踢小燕站在旁邊數數,彥龍拿個沙包使勁刨在空中,撿起來又踮起腳尖向上拋。王家奶奶喊,
    “燕燕,我出去到菜地裏把那幾行蔥擁一下,你一會了看壺裏水煎了灌電壺裏,聽見了嗎?”
    燕燕忽得想起壺裏的雞蛋,三個撒腿就往裏麵跑,王家奶奶喊,
    “我剛把火架上,水才響,還得等一陣子,你們三個著急拔慌的幹啥呢?懶得時候一個都指使不動,勤快了一個比一個跑得快”。
    王家奶奶拄著鋤頭出了門,燕燕三個哄搶著進了窯裏,撈出雞蛋放在冰水裏涼了一會兒。填滿水在水壺裏,去廚房拿來了鹽罐子,在雞蛋上撒上鹽,津津有味的吃完,他們也不忘銷贓,把剝的蛋皮收拾幹淨拿出去扔在糞堆上掩蓋。
    五月的槐花開遍山野時,塬上的氣候才算穩定了,王家奶奶脫下冬天的棉衣換成春裝。她有個專門的櫃子,裏麵都是她的衣服和舊時的家當。有時家裏來了親戚拿來的禮當,她也撿幾樣儲存在櫃子裏。秋天收了蘋果和花紅,她挑揀一些好的放進櫃子角落和衣服間,一段時間過後,走近櫃子就有一股濃鬱的果香味。燕燕三個時常抵擋不住這種味道的誘惑,嘴巴饞的時候就糾纏著奶奶不放。櫃子的鑰匙都是她隨身裝在裏襯衣衫的口袋裏,燕燕三個硬搶不來就智鬥,王家奶奶總是早睡早起,趁著她晚上睡著呼嚕聲想起,燕燕起身偷摸蓋在被子上的衣服口袋,連鑰匙的繩子上串著一個鵪鶉蛋大小的銅色鈴鐺,輕輕觸碰就“叮零”作響,所以偷鑰匙失手的次數還是多,後來王家奶奶晚上睡覺時總把鑰匙藏起來,燕燕三個尋不見,隻能軟磨硬泡苦苦央求。燕燕和小燕總是挑唆彥龍去要,因為她們也看看得出來,王家奶奶偏心彥龍,平時有好吃的都是向著彥龍,即使是分蘋果,彥龍的蘋果指定是最大最紅的那一個,燕燕和小燕心下不服,燕燕嘟囔著嘴巴提意見,
    “奶奶,你的心長偏了,啥東西彥龍都是最好的,以後別喊我給你跑堂了,叫彥龍一個給你幫忙去!哼!”
    王家奶奶翻眼瞪一眼,先是一口唾沫吐出來,唾沫星子亂濺,她說,
    “我把你個沒良心的,巴掌大點一個個拉扯大,現在還跟我提意見了,你咋不說彥龍是這個家的主人,你們兩個都是些外來戶戶”,
    小燕接過話茬來說,
    “我媽說了,你嫌我是個女子,生下來都準備給人送去,一直抱燕燕呢不抱我。奶奶就是偏心你們兩個人,等我長大掙了錢了不給你買好吃的……”,
    小燕說著嘴巴一咧,眼睛裏擠出一大顆淚珠,王家奶奶被逗笑了,噗嗤一聲笑起來,燕燕和彥龍跟著笑了,小燕破涕為笑,鼻涕“砰”一聲從鼻子吹出泡泡來,王家奶奶指著小燕笑著說,
    “我沒拉扯你,你娃吃屎喝尿能長這麽大嗎?你小時候咳嗽,你媽給你炒麻雞蛋喂,花椒放多了把你氣差點閉了,不是我從嗓子眼裏把東西摳出來,你娃都不知道現在在哪裏呢,我把你個沒良心的外來戶”。
    燕燕三個麵麵相覷,彥龍拿蘋果擋在眼睛上,手做出拿槍的姿勢朝著燕燕和小燕掃射,手裏的蘋果經過長時間的存放,果皮像王家奶奶的手背一樣,細紋滿布、紋路清晰幹癟。
    這天,天氣晴好,太陽火辣辣的照進院子裏,王家奶奶坐在門檻上,背向著陽光,拿一塊布包裹了苕帚中間,拿針線上下把布和苕帚固定。掃地苕帚掃的時間久了,苕帚中心縫合的繩子斷了,整個苕帚散了架子,王家奶奶舍不得取新的,轉來轉去想出拿布條固定的辦法。縫合好後她背過手試著脊背後麵曬的發燙,她自言自語說,
    “天氣這麽好的,我把老衣拿出來見點光,時間長了捂出黴來”,說著她扶著門框起身。從櫃子裏取出衣服擺放在炕上,手裏來回摩挲著光滑的麵料。燕燕三個玩渴了跑進來喝水,看到炕上擺著顏色鮮豔的絲綢衣服,像是電視裏古代人穿的長袍馬褂。三個伸手就在上麵摸來摸去,王家奶奶趕緊收起來,一邊說,
    “不要用髒手胡亂碰,這是老衣,這又不能見水,摸髒了我老百年了咋穿呢?”
    燕燕問,“奶奶,這是啥衣服,怎麽和我們穿的不一樣,這個紅顏色的好看,我也要穿一下”,
    王家奶奶趕緊“呸呸呸”,在地上唾了三個,轉頭說,
    “瓜慫,這不是隨便就能穿的,這是我死的時候穿上去陰間的衣服,我拿出來晾晾”,
    燕燕三個聽奶奶這樣說,覺得很是新鮮,三個七嘴八舌的搶著話頭,
    “人都要死嗎?死了就要裝棺材裏麵埋土裏嗎?”燕燕問,
    “奶奶,你死了就住這個棺材裏嗎?那下雪冷了怎麽辦?”彥龍指著棺材問,
    “那我們死了也穿這樣的衣服嗎?我爸爸我媽?還有我姐姐和彥龍?”小燕問道。王家奶奶見他們三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盡是些沒著落的話,有點不耐煩了,催促他們,
    “你們三個趕緊出去看外麵牛韁繩拴好著嗎?圍到這裏幹啥呢?快出去到陰涼處玩去”。
    門外傳來一陣狗吠聲,婷婷、兵兵和曹龍在外麵陰陽怪氣的喊暗號,“葫蘆娃,葫蘆娃,葫蘆娃”,他們為了方便聚集,幾個人商量好暗號,暗號也不固定,但都是以他們愛看的動畫片為主,有段時間電視上演《聰明的一休》,他們的聚集暗號便是主題曲“哥弟哥弟……”。看《藍精靈》時,燕燕,小燕和彥龍吃罷飯,躲在婷婷家院牆後麵齊聲大喊“格格巫——”,如果正趕上下麵婷婷和兵兵吃飯,他們兩個趕緊刨完碗裏的飯,假裝出門上廁所,一溜煙兒打截路從旁邊的坎上爬上來。隔壁的曹龍聞聲也從場裏爬上來集合,隻聽得後麵平弟媽大喊,
    “這個娃娃,飯還沒有吃就跑出去幹啥去,麵都煮鍋裏了,你趕緊來把飯吃了再去嘛!”。
    曹龍是平弟大姐梅花的兒子,梅花嫁到了鄧家莊,因為曹龍父母去城裏打工掙錢,曹龍從二年級時就搬過來住在灣裏,每天跟著彥龍一幫小孩一起去學校。彥龍每天早上或中午去學校時,站在兵兵家和曹龍家院牆上麵,喊暗號約出兵兵和曹龍,三個湊在一起,找一塊稍微平整的地兒,掏出一個拳頭大的坑玩“彈彈子”,每人口袋裏拿出一個玻璃球,劃一條橫線作為起點,手背撐地,大拇指指蓋扣住食指,瞄準方位用力彈出玻璃球,最終誰把其他兩個人的玻璃球彈進坑裏,誰贏得一個玻璃球。彥龍雙膝跪地,鄭重其事的觀察地形瞄方位,手氣好的時候,玻璃球彈出去一招製勝,曹龍的球滾落到坑周圍盤旋,慢悠悠的滾進坑裏。彥龍最喜歡和曹龍玩,曹龍玻璃球多,輸了也爽快不抵賴,從不欠帳。兵兵彈彈子的手藝一般,贏不來別人的,自己有沒有錢買,每次輸了都磨磨蹭蹭半天。為此,彥龍和曹龍都取笑兵兵,“看你,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扭扭捏捏的,硬是把男人活成了女人家的模樣”,
    曹龍的手上都是土,他伸手在頭頂撓撓,食指手指塞進耳朵眼裏轉轉,笑嘻嘻、慢吞吞地再加上一句,
    “褲襠裏那個東西白長了麽”,
    兵兵也不生氣,笑著上前摟住曹龍的脖子說,
    “你看你們兩個啥,等我今天到學校裏贏多了,下午咱們三個再決戰”。
    到了學校,課間十分鍾,男孩子們三五成群地忙著彈彈子,女孩子們打沙包,跳皮筋,踢鍵子。等到哨子聲響,他們趕緊抓一把土來填了彈坑,用腳在上麵抹平,不然校長看見又要在周五的師生大會上,公開點名批評。
    有段時間,彥龍玩彈子上了癮,放學回家沒事兒就在院子裏掏個小土坑,獨自一個人彈玻璃球進坑,時而蹲在地上,時而趴在地上,褲腿上沾滿了塵土。有時候,他分給燕燕和小燕一些玻璃球,讓他們兩個陪著他一起玩,不一會兒,發放出去的玻璃球如數返還。周末,曹龍和兵兵來家裏,三個人在院裏彈彈子,那場景像是一場激烈的戰鬥,他們時而緊張的捏著拳頭捶腿,時而興奮的跳起來捶打牆壁。彥龍的玻璃球被曹龍彈到了坑邊上徘徊著不肯下去,曹龍急了趴在坑邊用嘴巴吹氣,彥龍和兵兵一邊阻止,一邊提著嗓子眼兒喊著,
    “進不去、進不去”,彥龍跺著腳,眼珠子瞪圓望著玻璃球,攥著的拳頭在空中顫抖。喧鬧聲吵起來午睡了的王家奶奶,隻見她拄著灰耙大步走過來罵道,
    “都出去場裏玩去,把人耳朵都吵聾了,燕燕,你這麽大了怎麽不知事呢?夥同一院子娃娃,跳彈的滿院子土,你看彥龍把院子掏的大坑小窖的,你爸爸回來不收拾你們三個還怪了!”
    燕燕收起皮筋,帶頭跑出了洞門,隻聽後麵“噔噔噔”,婷婷、兵兵、健健等六七個蜂擁著跑出去洞門。彥龍把贏來的三個玻璃球給了奶奶說,
    “奶奶,這是我今天贏的,你給我攢起來放一起”,
    王家奶奶接過彥龍給的玻璃球說,
    “我那天數著可能都有五十幾個了”,
    “明天去學校要多拿幾個,有的學生輸完了,讓我賣給他們幾個,上周賣的三毛錢你也給我存下,等攢多了我買練習本子”,彥龍說,
    “我娃乖的很,我給你專門拿了個麥乳精罐子存起來,錢也裝在一起,攢多了拿去買本子和墨水去”,王家奶奶轉身走進窯裏。洞門外兵兵和曹龍在催促,狗跳出來一陣撲叫,前爪在牆上刨起一團塵土。彥龍一邊罵狗一邊直奔大門外,邊跑邊喊,
    “曹龍,你們兩個還要繼續彈彈子嗎?要不咱們去倩倩家場裏再玩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