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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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氣從煙囪升騰而起到了窯頂上,廚房裏,鼓風像靠近站台的綠皮火車嗚嗚拉響的警報。王家奶奶燒開水灌滿兩個電壺,又在搪瓷盆裏舀滿水,麥收天氣燥熱,喝水比吃飯重要,盡量多涼些開水,省的燕燕三個進門就舀水缸裏的冷水喝。她收拾幹淨釀皮鑼鑼,準備涮幾張爛釀皮,割麥子的人隨時回來就可以吃。她拿鐵勺攪拌均勻,舀出兩鐵勺倒進鍋裏的釀皮鑼鑼,鍋裏的水咕咚咚冒著泡泡,她提起鑼鑼來回晃蕩兩下,不一會兒,鑼鑼裏的麵水凝結形成固體,蓋好鍋蓋她蹲下往鍋底添了些碳,手背上蹭了幾塊黑印子,她隨手在圍裙上抹擦了一把。兩三分鍾後,揭開鍋蓋,一把提出鑼鑼丟進水缸裏冷卻。太陽已經從牆角曬到了院子,她估摸著快到中午了,怎麽割麥子的人還沒有回來,她一邊切釀皮一邊說,
    “大晌午了,怎麽還不往回走著吃飯,早上天不亮就把娃娃領出去了,這會兒太陽這麽大,三個娃早都喊叫的不行了。兩個人幹起活來就橫心大的很,農活麽,一下兩下又幹不完,回來吃了把腰舒展一下嘛。唉!幹活沒個邊沿……”,
    王家奶奶長舒了一口氣,廚房裏一切準備就緒,她把手在圍裙上蹭了幾下,帶上草帽出了大門外。菜地邊上長滿了白蒿,她拿著鐵鐮割了一捆放在牛槽旁邊,讓太陽稍微曬蔫一點了,她準備搓幾條白蒿繩,曬幹了晚上點燃驅趕蚊蠅。每到暑夏節氣,塬上雖說沒有蚊子,有一種被人稱作“麥蚊子”的小飛蚊,被叮咬後奇癢難耐,晚上睡覺前點燃白蒿繩的一端,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便蔓延開來,“麥蚊子”最怕這種味道。
    王山上的麥地裏人頭攢動,走近隻聽得鐮刀和麥稈碰撞發出的“嚓啦嚓啦”聲,貓吖走在最前麵,一鐮刀揮向前勾住四五犁麥稈,使勁兒一拉鐮刀,一大把麥杆應聲倒下來,貓吖利索的抱起放在旁邊,揮動著鐮刀又向前邁去,存生緊跟在後麵一起一落揮舞著鐮刀,前麵的麥杆像戰敗的士兵,鐮刀所及之處盡皆倒地投降。他們身後,一排排麥捆整齊的排列在旁邊。燕燕,小燕和彥龍相差不遠,落在後麵邊說話邊割麥子,燕燕青色的布鞋麵上露出一大塊口子,像青蛙張大了嘴巴一樣。剛才一鐮刀揮過去用力往回拉時,偏不偏刀刃戳破了鞋麵,腳麵上一陣燒乎乎的疼痛,幸好她們穿的都是破舊的鞋。燕燕揉搓著腳麵噓噓了幾聲也不聲張,繼續跟在後麵割。彥龍滿頭大汗,坐在麥捆上大口大口的喝著水休息,牛拴在架子車車沿上,低頭吃地裏的青草,不時地抬頭哞哞叫喊幾聲,回應其他地裏的牛叫聲。貓吖已經到了地頭上,她走過來說,
    “快加把勁兒,剩下最後一塊割完了回家掛鐮,下午吃掛鐮麵,腰上油都下來了嗎?這下咱們割完,再沒有麥子地了,別人家還正在熱火朝天的割,咱們一年緊打緊的收那幾袋麥子都不夠吃,再有那麽十來畝我都不愁割,越多越好”,
    “媽,我都乏的不行了,光想著睡在麥捆上呢,麥子地多了把人幹的累死了,我可不想要那麽多”,小燕說,
    “看你個瓜娃啥,我們恨不得地多呢,莊稼地多了,糧食就收的多,咱們吃油吃麵隨性子多好,不像現在吃啥還要看還剩幾袋子麥子”,貓吖邊割邊說,存生也趕過來截頭割剩下的幾溜麥子,燕燕三個都扔下鐮刀坐在麥捆上休息。存生唾了口唾沫在手心,兩手搓了搓,開始往架子車上裝麥子,邊裝邊說,
    “麥子收完了就要拉地重新分地了,我大概算了一下,咱們要多出來十幾畝地呢,明年起地一多咱們就忙了,現在國家減免農民的政策越來越好了,不像前幾年還要交公糧,唉!還是共產黨好呀!”
    “咱們六個人種兩個人的地多少年了,這些年要不是咱們把別人撇了的地翻耕了種,咱們的糧食就不夠吃,這下地多了,看能攢點麥子,到時候賣了還能存點錢。”貓吖割完最後一把麥杆,起身直起腰杆笑著說,
    “最後一鐮刀在這呢,早早知道的話,一鐮刀下去先把這一塊割完,把人費勁的割了一早上”。
    太陽火辣辣的直射下來,腳底下的一團影子跟著腳步移動。崎嶇不平的陡坡裏,燕燕拉著牛套著架子車在前麵走,存生拱著腰拉著架子車,後麵,貓吖和小燕、彥龍推著車子。存生厲聲喝道,“駕”!牛弓著脖子往前竄去,嘴巴裏冒著熱氣,呼哧呼哧喘著氣,燕燕拉著韁繩趕緊加快步伐走幾步,生怕牛踩到她的腳後跟。
    碾麥子的時候杏子也熟透了,燕燕三個趁著拖拉機碾麥子的空檔,爬上杏樹坐在樹幹上,撿熟透了的杏子摘來吃,隨手把杏核扔到樹底下。這幾年莊裏多了幾輛拖拉機,除了老八家的外,大坑坑老二家寧祥,楊家應生和文魁都買了拖拉機,現在碾場不像前幾年莊裏拖拉機少,得排隊等拖拉機碾麥子,也有的人家套著牛拉著碌碡碾。從地裏收割完到碾場曬幹,前前後後得一個來月,現在最多二十來天大部分人家都收拾停當了。和存柱家連畔子的地坎邊上,有一棵大杏樹,分家的時候分給了存生。這棵杏樹枝葉繁茂,像一把遮天的大傘。樹幹低矮,燕燕抓住一根樹幹輕輕一跳就能爬上去,結的杏子鵪鶉蛋大小,密密麻麻的杏子像蒜辮子一樣,壓彎了樹梢。雖說是苦杏仁,可杏子的味道香甜可口,掰開兩半塞進嘴巴裏,一口氣能吃二三十個。小燕不敢爬樹,站在上麵的地畔邊拉過一個樹梢就能摘到杏子,她一手拉著樹梢,一手摘來丟進腳邊的木升裏。王家奶奶在地頭上大喊,
    “燕燕,你們三個少吃點杏兒,吃多了胃燒的吃不下飯了,這個小燕這幾天不好好吃飯,一天就看吃杏養活呢,吃的臉黃噠噠的沒有一點血色,趕緊摘一升子回來挑麥子來……”
    聽著拖拉機從眼前開過去,燕燕和彥龍趕緊跳下樹,抱起裝滿杏子的木升子就往場裏跑,小燕還在撿地麵草叢裏的杏核。燕燕三個各自撿的杏核分開來儲存晾曬,等到快開學的時候,就有開著三輪車收杏核的販子,他們攢的杏核賣了錢就自己保存起來,等到開學的時候湊學費買文具。有時候為了爭競一個杏核,三個經常發生口舌糾紛,甚至推推搡搡。小燕經常眼疾手快又心細,走在路上看見杏核就撿起來裝在口袋裏,她的杏核總是比燕燕和彥龍的多出多半截來,燕燕趁小燕不注意偷一把杏核倒進自己的袋子,彥龍見了也趕緊偷一把,正好被小燕逮個正著,小燕連忙大喊,
    “王彥龍,我把你個偷杏核的賊,把我的杏核還回來”,話沒說要,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彥龍趕緊放回去說,
    “我給你放回去,大姐姐也偷了一把,你怎麽不罵大姐姐?”
    燕燕指著彥龍的鼻子翻著眼睛瞪了一眼說,
    “哎呀呀,你真是嘴尖毛長,小燕又沒有看見我,都是你!舌頭怎麽伸得那麽長!好好好,小燕再不要嚎了,我給你還回去一把”,說著掏出一嘬子丟進小燕的袋子裏,小燕還在嗚嗚咽咽的抽泣著,嘴裏不停地念叨著髒話罵燕燕和彥龍。
    南邊的天空突然積聚起團團烏雲,一陣大風刮過,加快了烏雲的行進,很快就蓋到了頭頂,天空中突然變得昏暗下來,幾隻燕子嘶叫著從地麵上飛過。王家奶奶見狀也加快腳步拿了把鐵叉來挑麥子,存生和貓吖小跑著把麥杆挑起來堆在場邊上,喊著燕燕趕緊拿掃帚把下麵的麥秸往一起掃。存柱媳婦肩膀上扛著鐵叉也趕過來幫忙,燕燕看著大家都在緊張的幹活,剛才的犯困頓時沒有了,她掄起掃帚使勁的掃著,彥龍一會兒拿起鐵叉挑麥子,看大人丟下了推耙,又跑過去拾起推麥秸。麥秸還沒有掃堆,場裏還有許多零星的麥粒散落,豆大的雨點就稀稀疏疏的打落下來,滴在地上頓時浸濕一大塊,一聲驚雷閃電後,天空中閃過一道電閃,隨後雨點像斷了線的珠子從天而降,存生喊著,
    “媽,你趕緊領幾個娃往回走,一陣雨大了,坡坡裏滑得下不去了,嫂子你也趕緊下去躲一陣,我們把這點拿塑料紙蓋起來就行了”,
    燕燕三個興奮地呼嘯著跑下去,邊跑邊喊,
    “雨!雨!大大的下,金勾子娃娃不害怕”,燕燕還跑到彥龍跟前笑著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風吹烏雲散去,太陽又毒辣辣的照下來,院子裏的水窪像一麵鑲進了地麵的明鏡,波光粼粼,眼睛盯著看久了眼前一片漆黑。燕燕帶著小燕和彥龍,比賽誰不眨眼睛看的時間久,不一會兒,三個一起擠眉弄眼,東倒西歪的地上晃蕩。東邊的天空出現了一道彩虹,小燕興奮的叫起來指著彩虹說,
    “你們快看那邊,彩虹像橋一樣……”,
    王家奶奶趕緊阻止,
    “不要拿手指彩虹,手上起疣子疙瘩呢!”彥龍好奇地問道,
    “奶奶為什麽手指了彩虹起疣子疙瘩呢?”
    王家奶奶搓了搓手說,
    “老一輩人都這樣說呢,這個疣子麻煩很,得上了還傳染,一時半會兒去不掉,老一輩人說,等打雷下雨時掐才能去掉,王溝裏你嬸媽滿手背的疣子,看著瘮人得慌,那疣子還分公母,母的傳染的最厲害。反正咱們家裏沒有人得過,不知道到底怎麽得上的”。
    燕燕經常聽大人們這樣說,有一段時間,她的額頭上起了一連串的小疹子,不痛不癢。她生怕自己額頭上長的是疣子,一直盼望著打雷閃電,有時候也偷偷拿來貓吖擱在門背後的藥膏自己擦。好不容易等到打雷下雨,她便虔誠的站在窯洞門口,對著打雷的方向,左手撩起劉海,右手掐著額頭向外甩,嘴裏念念有詞:“滾!滾!再滾一個!都滾遠遠的,讓雷擊死電閃死……”。
    小燕吃飯過程中愛打嗝,尤其吃王家奶奶摻的攪團時。吃攪團講究又光滑又勁道,農村人常說,“攪團要好,七十二攪”。王家奶奶胳膊疼手腕上沒勁,摻的攪團經常麵和水攪不均勻,裏麵還有幹麵小疙瘩。小燕沒吃幾口就對著飯桌“嗝”一聲,她趕緊縮進脖子看看大家,不好意思的笑起來,旁邊的燕燕胳膊肘過去一推,開始告起狀來,
    “媽,你看你們圓蛋,見吃飯就打嗝,本來我奶奶摻的攪團裏麵的麵疙瘩就多,人不蘸蒜水難以下咽,圓蛋再打個嗝,我越發咽不下去了”,
    貓吖瞅了一眼燕燕說,
    “你窮毛病還多,攪團麽,有幾個幹麵疙瘩正常的很,再說那些都熟透了,又沒有讓你生吃。這個小燕也是,我說過多少遍了,在飯桌上,不管打嗝還是咳嗽,都不能對著桌子,怎麽說過的話都是秋風過耳記不住呢?”
    小燕剛準備說話,又“嗝”一聲,這次她趕緊轉過頭麵向燕燕,燕燕連忙邊跺腳邊哭喪著臉笑著說,
    “媽,她又對著我打嗝了,哼!我今後再不往圓蛋旁邊坐著吃飯了”!
    燕燕說著端起碗站起來吃,彥龍抬起頭說,
    “我奶奶說打嗝就是圓蛋把誰家雞肉偷吃了。咱們家裏都好長時間沒有吃雞肉了,怎麽西峰我大姑不來?她來了我奶奶才舍得殺個雞吃肉呢”,
    彥龍的話惹得大家都笑了起來,存生說,
    “看來把你們三個還都饞了,就說想吃雞肉了,還給你大姑戴高帽子呢!前幾天我才打了信過去,你大姑現在也忙,家裏頭門市部,還要經管娃,來一趟也不容易。”
    王家奶奶接著說,
    “就是,轉明媳婦可能也快生養了,你姐姐想回來一回,讓娃娃纏住腿腳出不了門,門市部忙了就關了算了麽,還把人忙活出個好歹呢,你寫信也沒給說,讓把門市部關了去”,
    存生邊吃邊說,
    “這話我怎麽說呢?我姐夫看著忙不過來肯定就要想辦法呢”。
    隨著燕燕三個漸漸長大,飯量也越來越好,莊裏有個紅白事,貓吖都不讓他們三個去坐席吃飯,除非親近的親戚家,或是門戶裏關係較近的。燕燕三個也從不吵鬧著跟著大人去,他們都害怕貓吖。燕燕尤記得那一年,效林家兒子強強滿月時,貓吖和存生帶著他們三個都去了熊渠,晌午開席時,由於行情的人比準備的席麵多,當時總管吩咐,自家親戚和村裏的小孩不讓坐在桌席上吃飯。貓吖領著燕燕三個從後廚端來一碗菜讓他們三個就著饃饃吃,燕燕一聽不讓她坐席,立馬哭嚎了出來,吵鬧著要去坐席。貓吖好說歹說哄勸不住,氣急之下,便一把提起燕燕進到偏窯的牛圈裏,旁邊有一個炕,貓吖揭開上麵的床單露出炕席,把燕燕放在炕上罵道,
    “這也是席,你這下坐在上麵就坐個夠!今天坐不夠不許你下炕。巴掌大點就開始不聽話了,看我不把你這些毛病整治了,兩個小的不鬧騰,你還越大越不像話了……”,
    貓吖一邊罵一邊脫下燕燕褲子在屁股上拍著巴掌,還不允許燕燕哭出聲來,哭出聲音打的更厲害。燕燕手捂著嘴巴抽噎著,一遍遍地認錯求饒,小燕和彥龍站在旁邊也跟著抽泣,一邊在旁邊求饒,
    “媽——我知道錯了,我再也不敢坐席了,嗚嗚嗚——”,
    “媽……你再不要打我姐姐了……”
    從那以後,燕燕三個不經過貓吖的允許,從不敢吵鬧著去行情坐席。貓吖經常說,“農村裏過個紅白事不容易,糧食寬裕還好,如果不寬裕再碰上一家老小六七個人都來蹭吃,準備的席麵充足不在話下,準備的不夠了主人家難看,咱們一家大大小小六張嘴都去吃,讓人看見了笑話”。
    那時候,農村裏遇上白事,莊家鄰裏每家一道燒紙、一副饃饃。紅事每家禮部上隨禮五塊錢。這幾天,灣裏楊家社子娶媳婦,可把灣裏的一幫子小孩高興壞了。貓吖和存生兩個一邊去幫忙,一邊隨禮行情。王家奶奶就在家裏經管燕燕三個,下午吃罷飯,燕燕和小燕急忙寫完了作業,彥龍寫作業總是慢吞吞寫不快。燕燕看不下去了,一把搶過來三下五除二幫彥龍寫完作業,三個出門喊來婷婷、兵兵和曹龍,拴牛也跟著,大家一溜煙跑上坡。社子家門前人來人往,路邊的大柳樹上掛了一個大喇叭播放著時下最流行的歌曲音樂。一幫孩子在場裏追打著嬉鬧,燕燕他們也加入了進去。灣裏的樹木多,他們玩抱樹的遊戲,跑不動了便找樹抱緊樹休息,旁邊的人數著“一二三”,催促著抱樹的人趕緊跑。喇叭裏的音樂聲,孩子們的追打嬉鬧聲混雜著傳遍了灣裏。等到天黑下來,他們便站在社子家窯頂,看對麵新媳婦的窯洞裏鬧洞房,村裏的女人都圍在新媳婦的窯洞裏看熱鬧,他們小孩子都被趕出來不讓看,門口、窗台上也擠滿了湊熱鬧的人。一會兒,窯裏便傳出來一陣嘻嘻哈哈的哄堂大笑聲,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跟著笑起來,楊家文霞年紀稍微長點,她雙手捂著臉“咯咯咯”的笑著,兵兵上前問,
    “新媳婦房裏人都笑啥呢?啥都看不見,你們像吃了豬尿泡一樣,嘰裏哇啦笑啥呢,真的是傻子尿多,瓜慫笑多”,
    楊文場接過來笑著說,
    “你回去問你爸爸和媽就知道了,哈哈哈……”,大家都跟著起哄笑了起來。燕燕又夥集幾個人,趁著院子裏的燈光和月色,相互追逐嬉鬧,一直到大人們喊著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