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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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年蘋果成熟的季節,灣裏更是一番景象。家家戶戶的果樹上掛滿了果,紅通通的紅香蕉蘋果,像是粗心大意的小孩拿紅色的水彩筆在向陽的一麵亂七八糟畫了許多橫線;老五家的幾樹六月仙蘋果像它的名字一樣仙兒,早在陰曆六月間就下了架,黃綠相間的樹葉在微風中斑駁;黃澄澄的黃香蕉蘋果兩三個掛在一個細小的樹枝上,壓彎的枝腰隨風擺動;存柱家那幾樹國光青綠相間,三五個齊頭並進爭相長大,國光果期長,要等到霜將來臨它們才成熟下架;婷婷家院台子上的一樹香蕉梨掛滿了樹枝,站在上麵看去,密密麻麻的梨似乎比樹葉還多。大前年存生在大門洞旁邊的杏樹上嫁接了一枝香蕉梨,兩個樹杈,兩種水果,旁邊的杏子已經掛果了,梨樹還隻是長枝椏,春天開了幾朵梨花,最後都被吹落了;雞蛋大小的核桃夾雜在樹葉間生長,不仔細看還真發現不了。雖然灣裏住了十來戶人家,門戶少山地多,家家戶戶的院落旁邊都有果園,少則幾樹夠自己家裏吃,多了摘下來趕集或拿城裏去賣。塬上這幾年又蓋起了許多磚瓦房,大路兩旁以前的莊稼地都批為宅基地,五隊和六隊山溝底下的人家相繼都搬到了塬上。如今塬上幾個村莊都打了吃水井,白家窪附近的小城、張莊、白廟村都有了自己村裏的水井,由本村的村民承包經營,方便了附近的居民飲水,稍微遠一點的村民,各家準備一個大的鐵皮水桶,放在架子車上運送,一桶水三毛錢,一般早上和傍晚的放水時段,周邊拉著架子車的人都要排著長長的隊灌水。加上政府鼓勵家家戶戶挖儲水窖儲天水,現在已經很少有人去附近的溝裏擔水飲牛。這樣一來,大大改變了以前人們靠近溝邊挖窯安家的傳統。住在山溝裏的人都想盡辦法對地往塬上平坦開闊處蓋房子。灣裏幾戶弟兄多的,成了家各立門戶後,都在大塊地周邊蓋起了房子。王家奶奶和莊戶裏的幾個侄媳婦聊天,說起現在的年輕人不興箍窯,都想在塬上修房子,她輕歎了一聲說:“唉!時代不一樣了,咱們都成了老古董了。反正我住了一輩子窯洞,還是覺得窯洞好,冬暖夏涼。塬上的房子四麵敞口,沒有個山擋風,冬天肯定不好過,哪有住窯洞舒服”,幾個人七嘴八舌的表示同意,雖然他們不知道以後啥變化,個個都表示,即使年輕人都趕時髦、圖方便要上塬蓋房住,他們老兩口就願意守著灣裏的窯洞頤養天年。存柱媳婦說:“唉!我們也撲騰不動了,順利和勝利都在外頭打工,聽說話的口氣,既不想回來住,也沒有在塬上修房的意思。順利在城裏逛了幾天心都野了,見我提起修房手一擺,頭一擰,不耐煩的說,讓我不要閑操心。我們兩個也管不著了,看他們以後都怎麽打算去,唉!……”,福祥媽一邊做著手裏的鞋墊一邊笑著說:
    “人家順利學廚師,以後靠手藝吃飯。再逛幾年就給你老兩口在城裏買樓房安家呢!而更年輕人在外麵看的世麵大了,錢掙多了誰還住窯洞呢?蓋的房子都看不上,住城裏樓房上又幹淨又方便,誰還想回來呢”,存柱媳婦不屑的哼了一聲說:
    “住城裏喝西北風去,他娃還要有那本事呢!城裏一般人能養活的住嗎?吃喝拉撒樣樣不得錢,就連一根蔥都要跑出去買,哪像咱們自在方便,地裏啥都有,有那幾畝地想吃啥都不缺。給我白給一套樓房,我都不去住”。
    今年雨水光照好,存生家的幾樹蘋果像蒜辮子一樣壓彎了樹枝。存生到晚上睡覺前都把狗拉過去拴在蘋果樹下,防止夜間熟睡時有人來偷蘋果。昨天夜裏灣裏的狗到半夜三四點,像是約好了時間,齊聲叫嚷。存生起身披上外套拿著手電筒去蘋果地裏轉了一圈,沒有發現動靜。第二天才聽說,婷婷家的一樹蘋果幾乎全被偷光。貓呀吃飯的時候問存生:
    “你說,偷蘋果的賊是小城老回回還是咱們莊裏人?肯定不是一個人,一個人不可能把一樹蘋果連夜下架”,貓吖說,
    “唉!賊臉上有沒有寫著字,誰知道呢?咱們灣裏就十來戶人,家家有果樹,肯定是邊緣熟悉的人,不然他怎麽知道婷婷家溝邊的樹多又背人,也有可能是溝對麵放養的老回回。我聽人說,楊家那幾個小夥子夥同小軍,還有柳家幾個,一幫子娃娃不學好,大白天都幹那偷雞摸狗的事。昨晚上也怪,幾家子狗連續叫喊,我出去了兩趟子,看著咱們園子周邊沒啥動靜就回來了。”存生吃罷飯立馬點燃一根煙,吸了兩口吹出一股煙氣,貓吖一邊拿手扇著煙霧一邊說:
    “你現在煙癮越來越大了,成天裏煙不離嘴,我看一天一包煙都不夠了,尤其賣菜的時候,我看著怎麽那麽厭惡,嘴裏叼著煙,還忙碌著給人稱菜算賬,煙灰到處亂散,你看你那幾件衣服,胳膊和衣襟上燒了幾個窟窿眼兒。咋那麽邋遢個人?就像抽大煙過癮一樣,你還越來越不象話了,一包煙兩塊錢,你算一下,你一個月糟蹋多少錢?抽的牙黃嘴臭,尤其跟集的時候,兩邊的眼屎黃窪窪的掛在眼角。我都看不順眼,不知道買菜的人咋受得了呢?打今兒個起,你一天控製三根子就差不多了,明天跟集買上些麻子裝口袋裏,煙癮上來了就磕麻子解饞。你這個病我看我不治不行了”,
    存生把剩下的煙使勁吸了兩口仍在地上,晃動腳尖踩滅,翻著白眼瞪貓吖,接而又笑著說:
    “你看這個人啥?我有點啥愛好都不行,以前不讓看書,這都不說了。十有八九的男人,哪個都抽煙?不抽煙還有個男人樣嗎?你心裏不痛快就不要我好過麽,心眼眼小的能拿針剜”,存生掏出一根煙遞向貓吖又一邊賠笑著說:“你也來一根,舒服極了,尤其吃飽飯那一根煙,真的是‘飯後一根煙,賽過活神仙’,給!不信你試一下”,貓吖哼了一聲說道:
    “留著你嚼著吃去!都說你是個‘和稀泥抹光牆’,我看你還是個‘油餅子兩麵光’,你一個人不嫌費錢,把我拉上幹啥!打明兒個起,最多三根煙,你就記到腦子裏。慢慢戒,看能不能少抽點,你抽煙比吃飯還積極”,
    存生把煙塞進煙盒,手舉到耳朵跟前做出敬禮的姿勢說:“是!”,貓吖笑著瞪了一眼:“看你像豬嗎?我說的是實話。說著說著跑偏了,蘋果不下架的這段時間咱們就睡靈性點,看不要叫人把狗毒死,再把蘋果偷完了”,存生起身說:
    “你快把心放肚子裏,再不胡思亂想了。咱們的不要緊,兩邊上都是住戶,賊偷東西也觀察地形呢。要我看狗都沒有必要拴過去。唉喲喲,肚子漲的必須出去方便一下”,存生說著出了洞門,貓吖隨口說:
    “火不燒到勾門子上你不著急,眼仁子黃窪窪的,就是不相信狼是個麻的!……”。
    蘋果下架前,貓吖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膽,早起趕緊先去蘋果樹周圍轉一圈,看看蘋果有沒有被偷的跡象。樹底下長滿了荒草,她叮囑燕燕三個不要在樹下亂踩動,踩得亂七八糟,人發現不了到底有沒有進來賊。灣裏果樹多,每每聽聞誰家的蘋果被偷了幾個,她總是心有餘悸。趕集前再三叮囑王家奶奶和燕燕三個,聽見狗咬動趕緊去看看果園裏有沒有啥動靜。
    小城村裏有了水井,存生也收拾了一個水桶灌水。在兩頭各套進去一個自行車外輪胎,防止在架子車裏回來動彈。等到太陽下山,天空漸漸暗沉下來,貓吖就喊著燕燕三個跟她去小城拉水。燕燕三個最喜歡跟著貓吖去小城拉水了,去的時候,燕燕拉著空車走在前麵,不斷地給小燕和彥龍使眼色,三個交頭接耳,嘀嘀咕咕的一邊推搡著向前,一邊扭過頭看著貓吖。貓吖情知他們想要泡泡糖,故意不理睬假裝沒有發現,隻是邊走邊觀察,看哪家地裏的胡子和窩瓜結的繁,這也是領著燕燕三個來拉水的目的。回民玉米地裏愛種胡子和窩瓜,尤其拉水去的那道路上,玉米行隙裏的胡子和窩瓜蔓已經幹枯,薄膜上的胡子和窩瓜橫七豎八的躺著,又長又彎的胡子,窩瓜有的綠色,有的呈金黃色。貓吖一邊走一邊給燕燕三個說:“你們三個等會兒回來的時候,先用指甲試試窩瓜,撿皮老的掰幾個拿回,胡子老嫩都可以,回去了明天給你們包胡子包子”,燕燕回頭擔心的問:
    “媽,萬一叫人看見了把我們當成賊打一頓怎麽辦?”
    “就是就是!我害怕的不敢”,小燕接著說,貓吖邊走邊笑著說:
    “看你們兩個屁膽子,等咱們回來天快黑了,我慢慢拉上水走,你們趕緊溜進地裏,掰一個就往出抱,我專門讓你爸爸在水桶後麵放了個磚頭支著,放後麵人瞅不見。誰聽話了我給誰買個泡泡糖吃”,
    貓吖的話正中燕燕三個的心意,他們三個都想讓貓吖買泡泡糖吃,可誰都不敢開口要,正在前麵你推我搡的嘀咕。頓時興奮的不得了,齊聲點頭應承:“好好好!我們三個都去呢!”邊走邊興奮的討論是要比巴卜還是大大泡泡糖,看誰吹的泡泡最大,彥龍把手環繞一圈大聲吆喝:“我能吹像天那麽大的泡泡”。
    等到排隊灌滿水,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貓吖在前麵彎著腰拉著架子車,燕燕和小燕在兩旁的扶手上推著車子,彥龍推著擋板。嘴巴裏不斷的發出“噗噗噗”的聲響。燕燕剛學會吹泡泡,等把糖份嚼完,蠕動舌頭把泡泡糖頂在舌尖,吸一口氣然後往外吹,剛有水晶球那麽大點,爆一聲裂開了,粘在嘴唇上下不來,她趕緊取下來又塞進嘴巴裏繼續咀嚼。小燕和彥龍不會吹,嘴巴不停地翻轉,卷起舌頭噗噗的裝謀作樣。快到玉米地跟前了,貓吖放慢了腳步,燕燕三個排著隊溜進玉米行隙間,顧不上掐試瓜的老嫩,擰斷瓜蔓,抱起就往出跑。小燕膽子小總是夾著屁股跑在最前麵,隻要落在最後,她便感覺有什麽隱形的東西跟著她,燕燕和彥龍隻要有一個人在後麵她才安心。夜幕降臨,他們加緊腳步推著架子車往回家走,看見不遠處有人影晃動,燕燕的心不由得撲咚撲咚跳起來,她趕緊往水桶後麵看了一眼,夜色昏暗,那些胡子和窩瓜似一片黑影般似有似無,不湊近看根本看不出來,她才略微安心一點。等到了家,他們三個又像是熱火上的螞蟻,不停地炫耀自己的能耐,彥龍說抱起一個最大的說:
    “你們看,這個最大的是我摘的!”
    “我摘得這個窩瓜像個洗臉盆一樣圓”,小燕抱著一個窩瓜說,燕燕也不甘示弱,她搶著說:
    “那算什麽!我摘的是最多的!”
    貓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一屁股蹲在門檻上休息:
    “偷了幾個窩瓜像做賊呢一樣,把人緊張出了一身汗,這三個娃去的時候嘰嘰喳喳,回來的時候也像屁打一樣蔫,一句話不說。光聽著玉米葉子呲啦啦的響動,偶爾山裏頭傳來一聲貓頭鷹叫,弄的人心裏發毛。唉——”
    存生一邊拿管子抽水,一邊笑著說:
    “看你們娘三個那點子出息,以後快不要去偷了,為吃一頓包子,磕幾個胡子籽,叫人拉住了,臉麵上過不去,天天集上跟人打交道,周邊塬上的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叫不上名字也混了個眼熟”,
    “你大道理一籮筐,那條路上都是玉米地,今年胡子窩瓜豐收了,就是隨便掰一架子車都發現不了,再說也沒有人看見,我想著掰幾個給娃包包子,不是咱們今年種的少嗎?明年咱們玉米地裏也種些,比種豆豆強,吃不完咱們拉集市上賣。”貓吖說,
    “能行啥,還不是你說了算。再不要領三個娃去小城地裏偷窩瓜了。常言道,得便宜處休歡喜,遠在兒孫近在身。這三個算是聽話的,從來都不動別人的東西。你看家裏咱們賣菜回來,零錢一摞摞夾賬本裏,隨便放哪裏,這三個娃看見都不拿,算是有家教的了。別人家娃娃咱們不知道也不好說,我敢說咱們這三個出外麵去,莊裏人都另眼相看呢。尤其到熊渠去了,他外爺外奶都偏向咱們這三個,有啥好東西,偷著藏著往口袋裏塞”,存生一邊灌滿了一水缸,把水管放進另一個缸裏,說最後一句話時,得意的笑出了聲,
    “那你就直接了當地說,我領三個去偷窩瓜不對,還拐彎抹角的繞了一個大圈子,從平涼城轉了一圈才繞到白家窪,看把人費勁嘛!能慫棍棍一樣,啥話都讓你說了”,存生咧著嘴笑著重複貓吖說的話。燕燕聽見爸爸誇他們三個,突然想起前幾天中午去上學時,趁著小燕和彥龍不在,偷偷溜進屋裏,翻開賬本子準備拿幾毛錢去學校門口的商店買個泡泡糖吃。她用大拇指不斷地摩挲著一塌毛毛錢,不斷地思考到底該不該拿?該拿幾毛錢?她一邊矛盾一邊翻看賬本,上麵爸爸密密麻麻的記著趕集當天的支出和收入,最後她還是合上了賬本出了門,瞬間覺得呼吸都順暢了。此刻,聽到爸爸誇他們三個,她慶幸那天沒有因為一時的貪嘴偷偷拿幾毛錢。
    貓吖經常有胃痛的毛病,尤其下午飯後愛發作。經常喊來燕燕三個揉肚子,他們輪流跪在炕上,雙手疊壓在一起,順時針按摩幾圈,又換一下手,逆時針轉動幾圈,其他兩個在旁邊數著數,有時候也說些他們在學校聽來的順口溜,說完一段換另一個來揉。貓吖把手搭在他們手上,一邊幫襯他們揉,偶爾疼痛難忍,閉上眼睛嘴角上揚抽搐一下說:
    “哎呀——媽呀,剛才像把筋抽了一樣疼,就是這個地方,你輕輕再按一下,這裏有個硬疙瘩,是不是?”
    彥龍小心翼翼地一邊按壓一邊觀察貓吖的表情,看到她沒有反應,又開始轉圈揉肚子,燕燕在一旁問:
    “媽,我們揉一陣子,你放幾個屁就好了,你現在想放屁嗎?彥龍離你最近,一個屁就把彥龍打成豁豁牙了,哈哈哈——”,小燕和彥龍跟著笑出聲來,貓吖強忍著笑說:
    “放個屁還能舒服點,關鍵還沒有一點點意思,你們每人再揉二百圈就行了”,小燕指著彥龍笑著說:
    “豁豁牙,漏氣氣,吃了你媽的臭屁屁,哈哈哈——”,彥龍朝小燕呲牙咧嘴,伸出腳準備踢小燕。貓吖突然屁股一抬,緊皺眉頭,噗一聲擠出一個屁來。燕燕和小燕趕緊邊笑邊跑了出去,彥龍捂著嘴巴哭喪著臉說:
    “哎呀媽——你也不知道給我說一聲,把我都臭暈了”,一邊說著一邊把頭埋到了枕頭下麵。貓吖笑著說:
    “我就試了一下有沒有屁,結果放出來了。臭屁不響,響屁不臭,早都散開了。哎呀,一下子舒服多了,那一陣子像腸子擰一塊了,把人疼的能閉氣。好了,都不揉了。”貓吖伸了個懶腰,躺在炕上休息。存生走進來問:
    “好點了嗎?你這個胃最近咋回事?動不動就疼的受不了了,要不去叫燕燕去買點藥去,你說呢?”
    “十有八九是今天在集上一忙忘記了吃,餓急了饃饃就蔥頭吃的猛了,回來又垤了一老碗幹拌麵,一陣陣把我疼的氣上不來了。三個輪換揉了一會兒,現在好多了,不用買藥,又不是啥大問題,我躺一下就起來了”,貓吖說。小燕跑進來對著存生說:
    “爸爸,我媽是屁憋著胃疼,放了個大臭屁把我們三個都臭跑了,哈哈哈”,燕燕也跟著進來說:
    “咱們家裏我媽是大屁,你是屁大,你們兩個都愛放屁。像我外爺給我們講的故事一樣”,存生腳在地上使勁一跺,指著燕燕笑著說:
    “你們三個管天管地,還管人拉屎放屁”。燕燕和小燕邊重複著存生的話,一邊相互指著對方,在院子裏拿著沙包跳飛機,一邊跳一邊嘴裏不時的說著電視上聽來的廣告詞——“胃不舒服,服胃舒寧”,也有從糊牆的報紙上看到的廣告語——“服月月舒,月月舒服”,彥龍也跟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故意扯開嗓子,把月月兩個字壓低拉長來說,一邊滾著鐵環在院子裏轉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