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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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吖一家的日子像一條細細流淌的小溪,平淡無奇亦波瀾不驚,丟個石子下去激不起一個大水花。如今,逢集趕集已經成了存生和貓吖的固定工作,塬上的人無需知道他們的本名和綽號,習慣性的稱他們為白家窪賣菜的老王和老王老婆。他們把多數歡聲笑語和好脾氣都留在了菜攤上,每天賣菜回來算賬數錢也是最為得意的時候。貓吖還是習慣唾口唾沫在手指,一邊搓錢一邊嘴巴裏念叨著數目。燕燕三個有時作業寫完的早,他們也來湊熱鬧,貓吖就給他們一踏一塊、五毛、兩毛和一毛的零錢。他們三個一邊整理一邊數,也學著貓吖的樣子大拇指和食指在嘴邊蹭點口水,下意識的“唾唾”兩下,這才進去數錢的狀態。每湊夠整十塊,用最後數到的那張折疊夾住以作記號。貓吖靠在窗戶邊的牆壁上,一邊數錢一邊說:“白廟集上五毛一塊格外的多,不像寨河集人一出手就是紅皮綠皮。今天收的幾踏子零錢,數起來沒多少,捏在手裏夾不住。”存生耳朵裏別著一根煙,剛才要抽時被貓吖嘮叨了幾句,悻悻地擱在了耳後,攤開了記賬本,頭也不抬的說:“白廟畢竟離城近,現在交通也都便利了,遇上個紅白事坐個車到城裏就拉回來了。寨河來去路費貴不說,一來一去把時間都耗在路上了。現在人不比那幾年,都圖個方便省事”。貓吖接著說:“跟了這麽多年的集,我還是愛寨河集上的買主,不僅人實誠,出手也大方,不像咱們集和冬九集上的人,有錢還是個賊小氣,有時候為一兩毛錢舍不得往出掏,然來然去,說的人嗓子冒煙要不出來。尤其白廟有幾個人,叨嘴的我瞅見發愁呢”。存生合上賬本,長舒了一口氣,他的煙癮上來了,覺得嗓子眼裏像有蟲子在爬動,急需要冒一根煙來撫慰,他起身歎了一聲,做出要出門的姿勢,邊走邊說:“三六九等活人,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呢,不管它大錢小錢,把一車菜賣完錢揣兜裏才算完事”。說著徑直走向洞門出去了,貓吖低聲說著:“你看那煙癮發的不行了,裝腔作勢地在這做了一陣樣子”。
塬上的夏天往往姍姍來遲,過了端午節才有了夏天的模樣。山裏的麥子地勢低最先成熟,為了和塬上的麥子錯開時間收割,山上的麥子都是早熟品種。前幾年的“螞蚱”品種因為產量低都已經被其他品種替代,不過,麥行裏還能零星的看到這些早已被淘汰的麥子穗。耐不住性子的人已經在地裏挑揀黃透了的麥子收割,麥子地裏像是被小孩子隨意的塗鴉過,留下不規則的方塊形狀,麥穗還綠的那些麥子還需要曬個天把兒,等麥穗完全幹黃才能收割。臨近麥收,集市上賣菜的人似乎一夜之間又新添了幾個,也有搞二道批發的菜販子,整車的拉來蓮花白和蔥頭,按批發價在集市上叫賣,要知道大多數的塬上人就認洋芋、蓮花白和蔥頭,因為價格便宜耐吃。存生和貓吖這些三道販子賣不上價格,原價賣又分文不掙。存生兩口子現在拉多半車廂菜都賣的吃力,看著行人大包小袋的裝著買來的菜,隻在他們攤位前買少許的細菜,像芹菜、大蒜、辣椒等等,這些都是條件差不多的人來買。加上這幾年塬上人自己的菜園子也起來了,菜的種類越來越豐富,菜地裏的大蔥、菠菜、蘿卜、豆角、辣椒、西紅柿也陸續長成。黃瓜像毛毛蟲一樣密密麻麻的倒掛在藤蔓上,過了晚上,明早再看,前日手指頭長短的毛毛蟲已經長到一巴掌長了。存生和貓吖內心有些惆悵,市場就這麽大,如今一個饅頭被這麽多個人分,到手的利潤是越來越少。臨近太陽落山天色漸暗,市場裏隻剩下賣菜的那幾個人,他們似乎都沒有回家的意思,還在盼著趕晚集的買主急匆匆地來買菜。存生歎了一口氣,起身大聲吼道:“蔥頭便宜了,一堆一塊錢——”,效林在旁邊瞅了一眼存生,眯著眼睛苦笑著,幹裂的嘴唇,嘴角邊的口水沉澱呈半圓的白暈。效林媳婦彩霞咧著嘴笑著說:“連個撿爛菜葉子的都不進來,給誰便宜賣去呢?不行了拉回去明兒個拉莊裏串莊賣”。彩霞剛開始賣菜時,不管多早晚都要打扮一番,畫上像火棍一般黑的眉毛,有時口紅都從嘴邊畫了上去,豔紅的讓人不忍看第二眼。為此,效林總是陰著臉罵道:“咱們要去賣菜下苦力,又不是去趕場子跳舞跳六,你打扮的像個妖婆一樣給誰看?”彩霞隻是笑著不言語,才不管他怎樣謾罵,照舊天天濃妝豔抹。盡管頭上一直戴著寬大的帽子,也招架不住從早到晚背著太陽,臉龐和脖子被曬的都是黝黑發亮,早起上的妝早已被汗水浸透,臉上抹的粉像夜幕下的山巒重疊起伏。白效清婆娘手裏啃著饅頭,就著一根辣椒,邁著外八字步伐招搖過市,笑著喊存生:“老王,不要錢倒我菜堆堆上,哈哈哈!這把它先人虧了,賣了半輩輩菜,還沒有像這幾天這麽熬煎,想白送都沒人接承!我看這一行弄不成了,不如把鐮刀磨塊當麥客子走”。還沒等存生說話,柴寺的小黑笑著說:“你還呻換啥呢?就你和老王賣的最好,我們其他的人還不是跟上當墊背的呢!唉——天黑了,沒人了,收拾了回家割麥走,錢不好掙咧——”。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臉上都露出無奈的表情。菜攤上沒有賣完的綠葉菜被曬的蔫兒吧唧的,蓮花白等的爛菜葉子、蔥胡蒜皮散落滿地。貓吖拿個袋子把菜葉子裝起來拿回家喂雞,自從賣菜以來,最後剩下的爛菜葉子她都收集起來,第二天王家奶奶剁碎拌上些牛吃的飼料喂雞。貓吖抬頭一看,存生又回到三輪車座上發呆,眼角兩疙瘩眼屎,貓吖趕緊“嘖嘖”罵道:“你看你窩囊不?兩團白囊囊的眼角屎。沒人了收拾回家,幹坐著等啥呢?都沒賣完,又不是誰一家子,收拾回去吃了,看能把卯上麥子撿黃的旋著割點。生意不行了,正好割麥子”,貓吖這樣說著,其實心裏還是不甘,她這幾天盤算著菜賣生意不成了,不如批發一車西瓜,或換麥子或收現錢,應該比買菜強些,她注意已定,準備回家了才和存生商量。秀梅還在旁若無人的嘮叨著罵銀銀:“那木頭人坐困了還要挪下位置,你除了尿尿就四平八穩的往車座上一靠,這一車菜像是給我拉的,一副事不關己的嘴臉。本來這幾天生意就淡,你拉個驢臉擱那一坐,好像天底下人都欠你的,好不容易來個打問價的買主,你端個架子愛答不理的一句話‘問那個’,你像是別人家的男人一樣,即就是別人家的男人,對待人該還有點人理待道。嫌我愛嘮叨,你把那是個人的活好歹幹些嘛!天光神!我上輩子眼瞎了咋看上你這麽個貨的……”,銀銀坐在車座上板著臉,斜著眼睛瞪秀梅,咧著嘴巴咬牙切齒,“咦呀——咦呀”、“嘖嘖嘖”的重複著,以此發泄情緒。秀梅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憋了一肚子氣如果不倒出來的話,回去指不定兩個人還得幹一架,至少在大庭廣眾之下,銀銀為了那點一文不值的臉麵,不會和她大動幹戈。她哪裏管得起別人正在盼望著看一場熱鬧,笑話她們兩口子三天兩頭鬧的雞飛狗跳。對於她來說,死氣沉沉的婚姻生活,這樣烏煙瘴氣的日子,比起別人的熱嘲冷諷,她哪還顧及得到自己的尊嚴和麵子,那都是留給本來就有的人的。她一邊裝著攤位上下剩的菜,一邊喋喋不休的謾罵,有時候壓低聲音自言自語,轉身一看見銀銀,不由得抬高了嗓門,故意傳話到銀銀耳朵裏。效林湊近貓吖跟前,小聲說道:“你看這兩個人,怎麽都是些沒擔當,生意好了,你看她眉開眼笑,生意不好了,皮叨叨的一直能傳,生意不好大家都不好麽,又不是誰一個人生意不好。讓我過去把那個各個說一頓,看一會兒還撕扭起來呢,丟人現眼。”貓吖趕緊攔擋:“你快悄悄回去收攤子回家,再不要火上澆油去了,那兩個就這樣的慫架勢。一個端個臭架子放不下,一個處處能慫要顯擺,懶漢碰上了能慫,一直就那麽個樣子,誰能把他們的官司斷清楚。”存生故意扯開了嗓門抑揚頓挫的喊道:“唉,賣錢不賣錢,肚子先填圓。走——各回各家垤飯走!”對麵戰臨被逗笑了,呲牙咧嘴的笑著:“一看老王都把本錢賣回來揣兜裏了,你看那褲子口袋憋的鼓囊囊,我們這墊背的,一天背上太陽混日月呢”。存生“哼哼”的抿著嘴笑了兩聲,“唉,誰家鍋底黑不黑隻有自己個兒知道”,轉頭問貓吖說:“都收拾那完了嗎?我搖車回嗎?”貓吖把稱袋子丟進車廂說了句:“你搖你的啥,眼睛讓狗屎糊住看不見我收拾光了嘛”。菜場裏隻剩下兩三個菜攤子了,都在忙碌的收拾回家,秀梅一個人把剩下的菜裝好放進三輪車裏,銀銀搖響了三輪車準備出發,轉頭橫著臉看了一眼秀梅,秀梅蹭一下踩著踏板坐在了旁邊。
一輪圓月斜掛在半空中,夏夜的天空一片澄淨,星星像散落的寶石泛著微弱的光亮。微風吹拂,樹影婆娑起舞,四野靜謐,聽得到老鼠在草叢裏亂竄的簇簇聲。現在是晚上十一點,存生和貓吖揮舞著鐮刀在卯上割麥子。昨天晌午存生來看時青黃相間,約莫再曬兩三天就能一起挨鐮刀了。賣菜回來吃罷飯,存生正躺在炕上舒展腰肢,生意暗淡錢沒掙著,人倒容易犯困沒精神,頭一挨著枕頭就開始鼾聲如雷。貓吖急匆匆地進了洞門,一邊到碳窯裏取出兩把鐮刀,一邊催促存生說:“我剛上去到卯上轉了一圈,卯上的麥子都能割了,吉祥家、老九家都割的差不多了,一天的功夫,卯上的麥垛都起來了。趕緊起來給咱們磨鐮刀,月亮出來夜亮的像大白天,晚上也不像白天太陽曬的脊背疼,咱們兩個消停割到睡覺時候。眼看著塬上的麥子都黃歇歇的變顏色了,十幾畝麥子要咱們兩個一鐮刀一鐮刀過,還不想把趕集耽擱了。今年麥子比去年還好,萬一下一場子過雨,把麥子吹倒了就更難割了。一年到頭最辛苦、最緊張的就是收麥子天,不把麥子屯到囤囤裏,心裏頭老是捏著一把汗,害怕老天不遂人願來攪和。”貓吖擺好磨刀石,舀來磨鐮水,不斷的催促存生。存生伸了個懶腰起身下了炕,他感覺腰杆又困又麻,於是在原地捂著腰擰了幾圈。王家奶奶看見貓吖和存生拎著鐮刀出了洞門,知道他們要去連夜割麥子,歎了一口長氣自言自語:“唉,等不到雞叫,三更半夜出門,大太陽底下曬一天,也不知道緩下把腰展展,又提上鐮刀割麥子去了。鐵打的也招架不住這樣折騰。日子起來了還把身子骨還搞得散了架了。唉——”。
此刻,隻聽得麥地裏鐮刀和麥子碰撞發出的“哧啦——哧啦”聲,抑揚頓挫又鏗鏘有力。貓吖在前麵打頭陣,手裏的鐮刀遊刃有餘,右手一把掄過去,一大片麥子順勢倒下來,鐮刀攔住麥子的半腰,左胳膊伸開放在一邊,抓起一把麥杆均勻分開,麥穗纏繞著一扭便下好了麥腰,把剛才割的麥子放在上麵。腳下不停地按節湊向前長驅直入,前麵的麥子像是被嚇得不攻自破,齊刷刷倒下來。存生跟在距離約有兩米的後麵,撅著屁股追趕著貓吖,他捂著鐮刀伸展腰肢,笑著說:“哎——哎,我說,你到底慢一點啥!咱們兩個又不是趕著給人當麥客子,把我追忙唄了,連個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了。”貓吖也彎著腰撅著屁股割了起來,手下的活還沒有停住,一邊說:“你乏了割六行往前攆,我在前麵割九行,邊割邊等你。夜亮光光的,風吹上好涼快,我還試著晚上割麥子輕省。這要是在白天,汗多的估計衣服都粘在身上了。這個地那時候丈量是一畝幾分?”存生邊割邊說:“一畝七分地,卯上這幾塊地都差不多”。唉!我說,你幹活有個不要命的勁兒,到底要把自己疼惜一下,你不是身上還不好嘛,慢慢割,撐不住了就坐到麥捆上歇會兒”。貓吖回應說:“我又不是彩霞,身上來了連集都不跟了,三天兩頭腦熱頭疼的喊叫。我打小就皮實,現在又把女人當的像個男人一樣,一心還想著,我多幹點活,能把你疼惜一下。”存生內心湧過一陣暖流,也顧不上腰杆疼痛,唾了一口唾沫在手心,揮舞鐮刀加快了速度往前趕。貓吖又說:“這幾天賣菜的像一窩蜂一樣都冒出來了,都想的美,趁著農忙時節都想撈幾個錢,賣菜的比買菜的人還多。我看不行了,咱們兩個把剩下的處理完,批發一車西瓜賣。麥子也快下來了,咱們串莊叫賣,或換麥子或現錢,一車瓜賣完最起碼等於咱們跟了兩集的利潤吧。你說呢?這幾集剛來的那幾個年輕人年輕人不知道水深淺,一個個派頭不小,說起話來占地方,口氣比腳氣還大,讓試活幾集。啥行業都有門道,還以為隨便是個人就能在集上賣菜立住腳。”存生接過話茬慢吞吞的說:“也能行啥,前幾年沒有三輪車都拉著架子車各道四處叫賣吆喝呢,西瓜利潤說起來比賣菜還能好一點點。就是太磨人了,咱們都是當天拉多少菜都能賣完,西瓜不一樣。放車上人看著心急,塬上麥子一黃,害怕忙不過來。”存生是有這樣的顧慮,他知道貓吖的急性子一上來,連喊帶罵,他事先要埋好伏筆。貓吖趕緊說:“西瓜它又放不爛,咱們先僅著麥子割,如果西瓜賣的好了,說不上我還去西站拉兩三個麥客子上來呢”,存生沒有言語,他自個兒思忖,貓吖還不是嘴上過癮呢,今年麥子好,一畝地最少不得給人家四五十,她哪能舍得?就這樣,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地裏的麥捆像睡著的孩子直溜溜的躺著,越來越多。臨晨一點多,存生把最後一個麥捆捆綁好,“哎呀,我的天光神!把我老漢筋都抽完了”,他扔掉鐮刀彎曲著膝蓋,雙手扶著腰杆連聲說了幾個“哎呀呀”,雖然笑著說,臉上的肌肉似乎是麻木的:“咱們兩個到底把一塊麥子撂倒了,真的是‘二杆子’呀!跟在你勾子後頭把我追忙了,一心想著把你攆上,把腰疼都忘記了,這會兒老腰杆像木棍一樣捋不直了,哎媽呀——”。貓吖在不遠處解了手,撿起鐮刀和磨刀石,隻是淡淡的說:“聲喚啥呢!我怎麽覺得倒沒有多困乏,隻是感覺身底下一陣一陣像往出噴一樣,我試著褲襠都濕透了,墊了一塊厚布估計早都透了,每回來例假都多的,女人家咋那麽麻煩!”。夜色清涼,他們一前一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腳下像踩著棉花,輕飄飄地走著,他們急需要把身體安放在炕上,安穩的睡一覺。蝙蝠張開了翅膀在夜空中遊蕩,對麵的山坳裏傳來一兩聲貓頭鷹的叫聲,低沉悠長。憨睡中的人們一無所知,農忙時節是最耗體力的,明天一大早,東方魚肚白還沒出來,他們又得出門往麥子地裏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