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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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麥子前的二十多天,存生上廟合好了搬家的吉慶日子,秀梅、效林幾家親戚都來幫著搬家。兩處地方上一片亂嚷嚷的景象。
    燕燕拉著坐在架子車上的王家奶奶,鍋碗瓢盆堆在王家奶奶的身旁相互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音。王家奶奶蜷曲在裏麵,一隻手扶著架子車轅,一隻手摟著旁邊的醃菜壇子。嘴裏不停地埋怨說,“巴掌長點路,非得把我架到這受罪,我說叫我各家慢慢地往上走,你爸爸還不是看……害怕人說閑話,咋不知道給我把病好好領上看?”燕燕回過頭看了一眼王家奶奶,準備懟幾句欲言又止,她想起來貓吖開玩笑說的話,“搬到塬麵上說話就沒有在灣裏方便了,何況咱們還在路畔邊,著急放個響屁外頭過路的人就能聽見,像你們奶奶孫子一天高聲闊嗓子的叫喊,外頭都聽得真真的”。燕燕想著懟王家奶奶過來過去就是那幾句話,周邊地裏還有勞作的人,給王家奶奶說話必須放大聲喊出來,萬一叫人聽見了又成了是非。隨著大坑坑四奶奶的去世,一個門戶裏的老人就剩下王家奶奶年齡最大了。大坑坑五爺身體近兩年來也不太行了,但是那個老漢一天也不消停,褲腰裏經常掛著個尿袋,還硬撐著在地裏趕牛耕地,偶爾還背個背簍滿塬上給牛割青草。後人們一個個都說不動他老人家,老十媳婦一碰見貓吖就開始訴苦:“嫂子,莊裏就剩下咱們兩個跟前有老人呢!我也不怕你笑話。你說人家那老人都為後輩兒孫考慮一下呢,你看我們那老人啥!一天尿袋背上到處招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這個媳婦子給老人給得紮實,我們那死老漢一陣陣都閑不住,看不慣就在院子裏吼起來了。有時人前一天地裏幹乏了想睡個懶覺,大清早把攪料棒拿上把門敲得鐺鐺響,我們那死老婆子都是那一丘之貉,滿院子打雞罵狗的說風涼話,把你能活活氣死……”,於是兩個境遇相同的女人就因為家裏都有老人這一層關係變得親密了起來。貓吖深有同感的說:“還不是都一樣,久病床前無孝子,他奶奶看不慣我們一直翻著兩個眼睛一愣一愣地偷著瞪。我們老大家不管誰,幾個月拿點好吃的來把她看一回,噓寒問暖叮嚀幾句,那就愛眉開眼笑的呀!反正一句話,老人在誰家,誰家到頭來都摞不下好名聲。我們她奶奶家裏來個人恨不得把我們大小都罵一遍,嫌我們不給叫大夫給她看病,他五大都說了那是老病沒辦法醫治,人家光顛個嘴罵我們麽,有啥辦法呢?唉!叫人還說咱們當媳婦子的良心叫狗吃了故意不給老婆子看病……”兩個女人碰在一起相互訴說一番,彼此從言語裏能找尋些寬慰。
    燕燕這幾年呆在家裏,也深諳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老話。似乎每個莊裏都有幾個愛反舌的人,有些家長裏短的話一旦傳到長舌婦的耳朵裏,一頓添油加醋的編排和傳道,幾架原上都能傳開。貓吖每次趕集回來都能聽些稀奇古怪的事,吃罷飯記完賬把錢捋碼齊整,貓吖就開始給存生說起她在集上聽來的是非——那個誰家女人半夜裏跟著誰跑了,男人打工回來提了一把刀子把人尋見直接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出了人命案;那個誰家女子才上初中就肚子大了,家裏大人都是那糊塗蟲,娃快生養的時候才察覺出來,不知道是那個缺德的幹的?把女子娃一輩子都耽擱了;還有誰家後人不管老人,後人一家大小在新房一住,嫌老婆子髒的很不要,活活就把老婆子餓死了……存生坐在炕棱邊一邊抽煙一邊默默地聽著,時而回複一句:“林子大了啥鳥都有呢!都是些哈慫愣娃麽!”
    存生不想聽了就假裝起身去尿尿,邊出門邊撂下話說:“你們這些女人湊是頭發長見識短,湊一噠就是是非多”,貓吖仰起頭“哎”一聲脫口而出:“你看你這個人,屎尿憋到溝門子上了就趕緊倒去,再不要白吃棗還嫌胡大,你瓜娃實道的,一天光知道賣菜數錢!”
    牛拴到槽上,豬在後院裏哼嗯哼地拱著土熟悉新的環境時,也就是意味著重要的家當都搬到新地方了。效林吆喝著幾個男人在大房裏安鏡框,貓吖娘家人合起來送來一麵,另一麵是莊戶裏湊份子送來的。按照塬上人的慣例,搬新房第一天都要“捂煙”,親戚朋友都不空手來,主人家在新房做一頓飯招待眾人。存生親自手持一串鞭炮,在門外劈劈啪啪的燃響後,貓吖把早就準備好的一把細柴草放進鍋底下點燃,上麵添了一鐵掀頭細碳,關上灶火門,鼓風聲嗚嗚響起,霎時間一股濃煙擰著繩子從煙囪裏冒出來。貓吖和幾個幫忙的女人在夥房裏有說有笑的準備晚上的飯菜。熊家老媽和燕燕坐在水泥台階上剝蒜,王家奶奶手持拐棍坐在旁邊的靠背椅子上滿院子巡視。熊家老媽開玩笑地大聲問王家奶奶說:“老親家,你看這一院子新地方你愛著嗎?這視野開闊的,大門一開大路上一直有人呢,不像你們灣裏,著急坐一天門口連個人影都沒的。”王家奶奶笑嘻嘻地說:“哎!住哪還不是都一樣,我習慣住灣裏清閑,她姨娘你不知道!咱們住了一輩子的窯洞,那幾年人都往低處挖窯呢,那是而今年輕人都打夥盛呢,又都往塬麵上趁。我都黃土埋到齊腰了還能過幾年光陰”。燕燕湊到熊家老媽身邊悄聲說:“外奶,你女兒!就是我媽,說我奶奶經常把這些話掛到嘴邊是因為,’老不死的,害怕把她死了才這麽說,逢人就學說不給她看病,那是死慫憋路呢’”,燕燕邊說邊往廚房裏看,生怕貓吖有所察覺。熊家老媽嗔笑著責怪燕燕說:“那就還給?我女兒能說這個話不假,也沒見你奶奶睡到大街上去沒人管。我女兒我知道那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做不出來那事。”燕燕抿著嘴笑著看王家奶奶,王家奶奶瞪了一眼罵道:“燕燕這個哈慫女子,現在有個啥話不好好給人說,我耳朵也背得不行了麽,偷偷摸摸地叫人能憎惡死,你們奶奶孫子又編排啥著呢?”燕燕悄悄告訴你熊家老媽說:“我奶奶以前好話聽不著,你說她的個壞話一聽一個準兒,現在聾的啥都聽不著了。”熊家老媽想到她自己的處境,說不定將來老了還不如王家奶奶,不禁長歎一口氣感歎道:“老了難老了難,看我老了或許還不如你奶奶呢”。
    到了七點左右,莊裏人陸陸續續的來貓吖的新房參觀。不管有沒有吃飯,貓吖都熱情大方地留下來吃一碗餄餎麵。每個進來的人都說些誇讚房子闊氣之類的客套話,貓吖樂得臉上笑容滿麵,迎來送往每一個踏進門的莊戶人。吃罷餄餎麵,貓吖又準備了幾個喝酒菜,存生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大壇子高粱酒。大房裏男人們吆喝著劃拳喝酒,聲音此起彼伏。他們兩口子這是心裏憋了一口氣,時光倒退回二十年貓吖兩口子單另過日子的那光景:地少糧稀連煨炕燒鍋的柴火都稀缺,秋後等不到洋芋蔓曬幹,光冒煙不見火,遇到陰天下雨,鍋頭連炕的窯裏不好好出煙,嗆得人鼻一把淚一把。幸虧那時候還有玉蘭和娘家人接濟,蒸幾個白麵饃饃還要留著給上工的存生當幹糧。想吃雞蛋就像雞溝子裏掏蛋一樣作難,早上給做活的人燉個雞蛋,三個娃娃擠上來嘴張得想待哺的燕唧唧一樣搶著要吃。為了牛能吃上一把青草,三更半夜的兩個人去偷割苜蓿被人追打,不是那些年年輕腿腳利索,早都被後頭扔過來的鐮刀把命要了……唉!往事不堪回首。存生兩口子當年日子那麽爛包,幾乎在白家窪是墊底的,誰成想而今也能鹹魚翻身把日子過到人前頭。雖然這一處新地方把他們兩口子的家當折騰光了,但是他們兩口子腰杆挺直氣順了,心勁也更大了。存生這樣寬慰貓吖說:“錢財在世上轉怕啥呢?何況而今摸著門路了,隻要咱們兩個人在著,日子肯定越過越好。”
    鬧熱的氣氛還在繼續,存生已經喝得說話舌頭展不直了,趁著出門尿尿的功夫,貓吖跟上前去責怪存生說:“你幾百年沒喝過酒了,招呼讓人喝呢先把你放倒了,沒出息的慫樣子!”存生答應了一聲釀釀蹌蹌地走了進去。女人們都是隨來隨走,秀梅和彩霞吃過飯也都回家喂了牲口。燕燕幫著貓吖在廚房裏刷碗收拾。有些東西搬上來都隨手一擺放,貓吖又重新按著自己的意向歸置擺放停當,聽得貓吖一邊幹活一邊呻吟說:“哎媽呀!這一天不停點得把人跑得腿都要快斷了,這把他媽的!總算搬上來了,把我愁的幾個晚上沒有睡好覺,迷迷糊糊一合眼,腦子裏盡是盆盆罐罐。這下糧食也踢騰光了,錢也葬完了。明兒個在收拾一天後天就要開始掙錢了,趁著割麥子旺季裏好好跑幾天集。麥子眼見著過完端午就能搭鐮了,今年個麥子成了,家家地頭上麥子又高又厚。生意要是好了咱割不過來就叫幾個麥客子割,把人再撂倒就不劃算了。”燕燕想著自己的心事,分配工作的事肯定是黃了,本來她打算等著搬了新家就自己出去打工找活幹,眼見著麥子又黃了,她又猶豫了起來,父母兩個人又要收近二十畝麥子,又要趕集賣菜,家裏牲口啥的都要人照看,還有王家奶奶也要人經管,想到這些燕燕又躊躇不決了。打定主意等著秋後莊稼地裏閑下來了再做外出打工的決定。聽到貓吖說叫麥客子割麥子的話,眼睛裏立刻有了光芒,趕緊附和說:“不行了真的叫個麥客割,哪天周末了顏龍回來,如果有集麥客子割了我們兩個就摞好碼在地裏讓幹著,就那麽幾個人我壓些機器麵拌些涼麵一天兩頓飯就解決了。今年麥子好,萬一到跟前吼一場大暴雨急忙割不了,或者像那一年連續陰雨不晴再把麥子芽到地裏就不好了。”她極力鼓動著貓吖叫麥客割麥子,轉頭笑著問貓吖說:“媽,說起芽麥子,你還記得大前年年我蒸了些石頭饃饃的事嗎?嗬嗬,我記得你們四個去王山上割麥子,讓我在家裏蒸饃饃,我放了一把堿麵咋揉都粘手,放了兩三把還是粘手,揉的我滿頭大汗。最後看著到中午了就稀裏糊塗上鍋蒸了。你們回來揭開鍋,那饃饃青黑青黑的像石頭一樣硬,最後剩下幾個給狗摞過去狗聞幾下都不好好吃。哈哈哈!那是我記得蒸饃饃以來最差尺的一回。人還說芽麵子吃起甜,我不覺得有多甜,那芽麥子麵損滴不好做是真的。”貓吖把幾個缸挪到位置上,拱著腰“哎媽呀”做了個伸展姿勢說道:“到時候再看麥子黃得齊茬嗎不齊茬,山裏塬上都黃到一起各家割不及咱們就叫麥客子割。”燕燕一聽這話,心裏巴不得山上塬上麥子都一起黃。
    果真如燕燕所盼,山上塬上麥子黃到了一起。貓吖兩口子的賣菜生意也是紅紅火火,每天趕集回來蘸著唾沫星子數完錢,把本錢和利潤分開一放,存生總是笑盈盈的叫貓吖猜掙了多少錢,貓吖總是說二百左右,存生神秘兮兮的伸出三根手指頭,貓吖頓時瞪圓了眼睛做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感慨地說:“對得起咱們兩個半夜三四點起床,一秤一秤陪著笑臉賣出去,提的人胳膊疼的都沒處安放的辛苦”。割麥子天吃罷晚飯太陽還在山頭,酷熱還沒有消退,存生已經累得來不及喝口茶就躺在炕頭上打起來了呼嚕。貓吖一把推醒存生,催促他趕緊磨鐮去割麥子。存生呼得一聲起身用手掌心把兩邊的口水摸去,目光呆滯的往窗外看了一會兒就起身去磨鐮。燕燕跟著貓吖兩口子一直割到晚上十點左右,起身時腿麻木的像是踩在海綿裏。貓吖還想趁著夜色微涼割半個小時,存生催促著她趕緊收拾回家睡覺,眼睛一閉到三點半又要起床。雙廟如今又新設立了一個集市點,因為距離白廟近,集小人少,存生兩口子平常不趕那個集賣菜,趁著割麥子期間用菜量大,他們兩口子也不放過一天掙百八十塊的機會。
    本來按貓吖的計劃,顏龍也快放假了,回來四個人齊搭鐮不叫麥客子就能撂倒麥子。今年麥子好,工價一畝比往年又上漲了十來塊錢。一天,他們割麥子回來正在吃晌午飯,聽到路邊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十字路口處接著響了幾聲鞭炮。燕燕連忙跑出看,大柳樹旁邊已經圍了好些人,男人們唉聲歎氣,幾個女人摸著眼淚。老四媳婦提著鐮刀邊走邊帶著哭腔說:“昨兒個下午還和媳婦開著三輪車往回拉麥子,嘴幹咋咋的和我打招呼呢,年輕輕得個人,怎麽說沒有就沒有了。熱月天人都忙的鬼推磨呢,連個幫忙抬埋的人都不好叫,剩下娘母子三個人可憐的咋辦呢?唉……可憐呀”。
    原來是住在大柳樹旁邊的新民出了事。在王山上割麥子時突然一頭栽倒在地裏,救護車還沒拉到城裏人就咽氣了,又拉回了家。貓吖和存生聞訊也趕了出來,貓吖嚇得腿不由自主地抖動,一口饃饃憋在嘴裏不知道怎麽嚼咽下去。她嘴裏咕囊著:“明明昨天還在一起說說笑笑在集上賣菜的一個人,為了點擺菜的地方,和人爭得臉紅脖子粗,怎麽今兒個說沒有就沒有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竟然是真的。
    新民的猝死像一個棒槌敲打在貓吖的腦袋上,讓她對生命又有了新的領悟,當天中午她就斬釘截鐵地大發感慨說:“他媽的!人這一輩子圖了個啥啥?你看新民兩口子頗實的頂了啥用啥?販菜販瓜倒騰煤炭,還開了個商店,八頭子來錢著呢,到頭來眼睛一閉啥都不是他的,不知道給誰攢倉著呢。人他媽的,活著為這為那勞碌奔波,死求了連一口饃饃都帶不到棺材裏。白滴呀白滴!眼前頭路黑噠模糊,說不定啥時候閻王爺就來請來了!最近白天跟集晚上連夜割麥子,今兒個聽見新民這麽個事,我一下子沒有氣力做活了。他媽的!說不定栽倒也起不來了呢!”
    存生偏過頭瞪了貓吖一眼罵道:“嘴顛上胡說呢!做不動了就去西站上拉幾個麥客子來把塬麵上的稠麥子割了算了。陝北的麥子也剛收罷了,趕場的麥客子也好叫。硬叫錢聲喚再不叫人聲喚了”。
    存生當即開著三輪車領著顏龍到西站拉回來了三個從陝北一路趕場過來的麥客子。西站是麥客子攬活的聚集點,掛著鐮刀的麥客子三五個一堆坐在西站外麵陰涼處等著。存生把車停好讓顏龍看著車,還沒等他走近,攬活的人已經圍到了他身邊,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兩個四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十七八的年輕小夥子坐上了存生的三輪車。存生一邊和他們搭話,刻意挺直了腰杆在前麵帶路,這是他第二次以“老地主”的身份花錢叫人割麥子,腳底下有點飄飄然。腦海裏不禁想起他年輕的時候為了混一口飽飯,掙幾個糊口錢,和貓吖兩個人揮舞著鐮刀給旁人當麥客子的情景。於是他又轉了個彎來到菜市場稱了二斤五花肉。誰家光陰過得好走遠路給人下苦力呢?看那個年輕小夥子娃曬得成包文拯了都快,錢雖然少說了些,給人家吃好喝好權當彌補了少下來的錢,不能虧了下苦的人。
    三個麥客子揮汗如雨割塬麵上麥子的同時,顏龍跟著麥客子把捆好的麥捆摞成垛。別說摞麥垛還需要些手藝,顏龍摞得麥垛結實透氣風雨還吹不倒,外觀看著像一座草房子一樣美觀,過路的莊裏人看見都要把顏龍誇讚幾句。貓吖兩口子像狗攆兔一樣也撅起屁股揮舞著鐮刀割峁上的麥子。想起又要出去一筆賬,貓吖心裏禁不住又一咯噔。話雖那樣一說,畢竟人還活得好好的,眼不閉就得為錢財日子奔波,一天背著星星起早貪黑掙幾個錢不容易,想起要拱手給人心裏總是不得勁。她又有點後悔讓存生叫麥客子了。轉念又想,話出去的話撥出去的水還有啥辦法呢,還不如加把勁自己多割點,給麥客子就能少給點。於是她抓了一大把麥子,鐮刀一揮過麥子嚇得齊茬倒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