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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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之間,存生家每天都很熱鬧,莊戶裏串門子的,走親戚的你來我往。連拴在大門口的狗都懶得叫喊了,門外有響動便躲在狗窩裏探出頭朝天汪汪叫兩聲,繼續把頭蜷進腿檔裏取暖。狗也習以為常了,過年不過年的,狗又不愛湊熱鬧,狗窩裏至少還墊了一層麥草可以取暖。自從它跟著搬家到塬上,剛挪完窩上來也還點認生不適應塬麵上的動靜。路畔上隨時都有過路的人,尤其逢著趕集的那一天,還有學生上學的幾個時間段,遠遠傳來過路的人說話或是車的響聲,不管是敲不敲門進來,它都豎起耳朵嗖一聲跳起來拉著鐵鏈繩警醒地汪汪汪叫個不停,腳在水泥地上不好刨它便在門口叫喚兩聲,又拉著鏈繩跳起來在旁邊的土牆上刨土號叫。燕燕有幾次聽不下去了,便故意提著灰耙在地上邊敲打嚇唬邊罵狗道:“咦!我把你個瘟黃爺一樣,有人沒人你一天咣咣咣地都幹叫喚,嚷得人專注不下來看完一頁子書麽!這下再沒人敲門你就咣咣咣你試著,我看不拿灰耙把你那狗腿給打折!”燕燕這樣嚇唬了三五後,狗也似乎有所領悟,從此以後,除非有人站在門口一邊喊一邊敲門,狗才習慣性的跳起來叫喚幾聲。漸漸的狗似乎也習慣了這樣,變得越發的慵懶,有時候人都從大門進到院子裏了,它才象征性地汪汪叫喊一兩聲。存生倒是埋怨狗看門不勤謹了,大概一推算這條狗少說也有十來年了,年紀大了越發的懶散了,尋思著看有誰家狗下了狗娃子抱個回來替代老狗。而老狗呢,自然也就成了人的口中美味。熊家老爹生前最喜歡吃狗肉,也是收拾狗肉的一把好手,莊戶裏但凡有老狗要下場了,主家往往下不去手親自斷絕狗命。熊家老爹膽正心硬,不用別人插手,從拿繩下套勒狗到剝皮手到擒來。作為回報,主家總會留他吃一頓狗肉。冬天裏農閑,人一閑下來光想著犒勞嘴,狗肉那可是冬天裏大補的食材。圍著爐火,溫一壺黃米酒,碟子裏堆放著拳頭大小的狗肉,熊家老爹總是不緊不慢地手撕一小塊狗肉,慢悠悠地咀嚼,花白的長胡須隨著下巴擺動。呡一口黃米酒,還不忘咬緊牙關發出“嗞嗞”地響聲,砸吧著嘴發出一聲感歎:“不消說,這真的是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倒底美得很!”
    貓吖聽存生念叨要在冬天裏勒死老狗吃肉,脫口而出就罵了起來:“你這個人有時真是黃眼仁子六親不認。我看你嗔人的咋下得去手,再不說啥了,以前在灣裏,沒有這個老狗看家護院有個響動,洞門外頭的鐵掀家什,還有那牲口果梅,不把人操心死。你那心硬的真像個石頭。看誰給人煮去呢,我嗔人的不放鍋裏煮。”
    貓吖還沒走罵完,存生打斷了她的話,斜著眼窩翻了個白眼,歎了一聲說:“你看你這個人,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就一大串子等著呢。我還真個有那慫本事勒個狗吃肉?還心硬的連石頭一樣!看你說的那話!牲口麽,就是個叫人吃得,難不成挖個坑埋了!我思想著等把狗娃拉回來了,老狗叫銀銀拉回去勒了一收拾,給咱們留幾疙瘩肉吃就對了,其他的他們胡撥去。那銀銀跟熊渠他外爺一樣,愛務戀那事情,前一天捎個話,第二天天上下刀子那都不務時辰。”
    貓吖不屑地哼了一聲說:“你聽啥!還叫人家胡撥去!那個狗有多少肉呢,聽著你那話像給人家給了一頭牛一樣,看把你得能的!我看你嘴饞的得點貓肉吃。”
    存生麵帶微笑地打圓場說:“唉,你看你這個人,我說啥你都要叉一杠子,湊是那熊家渠的能不夠!”
    正月裏親戚來來往往,燕燕幫著貓吖圍著鍋頭做飯刷碗。她心裏也納悶,怎麽今年的親戚特別得多,大家像是知道王家奶奶時日無多的樣子,好些他們不認識的遠路親戚也都來看望王家奶奶。也許是存生和存柱商量著應該給王家奶奶的娘家報了王家奶奶情況的緣故。農村都有這樣的鄉俗,老人在彌留之際,後人都要提前酌情給親戚們告知,好讓老人的老小外家都來探望,也好了結老人的心願。不然的話,在老人去世告孝時,老小外家心裏憋著一股怨氣埋怨不休,孝子孝孫們得頭頂著靈牌長跪在地上受教。存生和存柱也是省得王家奶奶的娘家人到時候埋怨說他們當後人的沒有盡到責任通知的外家人。
    王家奶奶見到了娘家人,整個人精神狀況好了許多,她能自己起身靠在被窩後坐直身子。手拉著她最小的兄弟,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她:“我還當再見不著你了,你們而今搬到了城裏,聽後人說你也一身的病疾,不好好緩著,還來看我幹啥呢!我還不是看……家家都有個忙閑,盡給你們添了些麻達,能~啥一哈~了較另……”,王家奶奶邊說著,心裏不覺一淒楚,嘴巴一咧帶起了哭腔,眼圈的皺紋擠出了很多深壑的溝道,卻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她已經半個多月沒好好吃東西了,每天靠著點奶粉,小米米湯裏麵掐碎泡幾小塊饃饃疙瘩支撐著。她的兄弟嘴裏不停地地寬慰著說:“老姐姐,好著呢,你快別胡思亂想了,好好緩幹就好了”。炕頭邊圍著王家奶奶的兩個侄女姑娘,聽到王家奶奶如此說,不禁鼻子一酸眼眶濕潤了,連忙轉過身擦了擦眼淚,又故作無事的樣子和玉蘭一起寬慰王家奶奶。
    玉蘭拿了個枕頭墊在王家奶奶脖頸後麵大聲說:“媽,你又好好的,你胡說啥呢!冬春交接就這麽個節氣,還說你呢,我們都感覺這一天乏疲愣瞪的這疼那疼的,這雪一消眼見著就打春了,把春一打氣候暖和了陽氣一升,人連那草木一樣都就開始緩過神來了。”這時候,顏龍進屋叫去大房裏吃飯,王家奶奶趕緊擺著手招呼說:“趕緊,你們都去吃飯去,從城裏上來坐了這麽久都餓了。飯急忙端不上來我都尋思想著催呢!”王家奶奶生怕餓著她的娘家人了,連忙指撥著玉蘭不要管她,先讓親戚趕緊吃飯。玉蘭笑嗬嗬地摻著她舅舅的胳膊往出邊走邊說:“舅舅,你們趕緊吃飯,你們不吃我媽那兒一直喊著消停不了。今兒個你們來我媽一哈緩過神來了,說話都有了聲腔。你不知道前兒個我來,就精神好的還吃半碗點稀軟麵飯,一直念叨你們咋不來,今兒個我媽那心勁又來了。”
    兩邊的茶幾上顏龍和燕燕已經擺滿了飯碗。紅油臊子機器麵,紅色的清湯上麵飄著綠色的細蒜苗韭菜花。中間擺放著幾碟下飯的醃菜和蒜瓣。正月裏的麵飯快捷簡便,早在年前貓吖就炒好了搭湯菜,隔間地上的紙箱子裏滿滿地擺放著整齊的機器麵。前鍋水開下麵後鍋湯也咕嚕嚕冒著熱氣,隻需要切好飄湯的蒜苗和蔥飯就能上桌了。存生在大房裏招呼著親戚吃飯,顏龍負責端碗,燕燕幫著貓吖燒火撈麵,飯桌上熱氣騰騰的麵不間斷,房間裏充斥著吸溜吸溜地吃麵聲,存生一邊吃一邊招呼著說:“把湯剩下熱麵挑上”。
    貓吖在廚房裏忙活著,隨時根據大房的情況酌情考慮煮多少麵合適。她也抽空端著一碗麵去大房子寒暄幾句,問問大家都吃好了嗎,鹽味合適嗎。還不忘開個玩笑話說:“我這手藝不行,粗茶淡飯的你們再不要把肚子餓著了就行”。等顏龍和燕燕把大房裏剩的飯碗都端回來,貓吖才和顏龍燕燕騰剩下的麵飯。正月裏頓頓有剩飯,貓吖舍不得倒給狗吃,吃幾頓剩飯所剩無幾才活著湯水倒給狗吃。看著到處擺滿了剩飯剩菜,貓吖不禁嗟歎說:“唉!而今這人遭罪呀!肚子都吃的簧漲了,生活條件一好,吃食樣樣一多,啥吃的都不知道稀欠了,把這飯剩的七塔塔八塔塔,到底可惜的很呐。連狗都吃的簧漲了,這幾天骨頭吃得麵條都不好好吃了……”。她一邊分派著任務,讓燕燕和顏龍把案板上端回來的剩飯騰一騰。燕燕嘴一撅連忙搖頭說:“咦,我再不吃了,臘月裏過來好吃的吃得一多,我感覺我腿粗溝子大,照鏡子臉都圓鼓了。不管我咋跳肉肉都甩不下去,我可不敢吃成你那個樣子,看著負擔都重”。
    顏龍刨完一碗飯,又端起一碗看了看燕燕說:“你呀!就猴精的了不得!哪噠胖了啥?你快放心吃,而今光聽著男人瞅不哈媳婦,沒聽說哪個胖女子嫁不出去。”
    貓吖也笑著在一旁附和顏龍,燕燕就是不吃,她心裏另有盤算,比起燜得軟塌塌的麵飯,大房裏的禮當和水果更讓她垂涎三尺。
    正月初三,玉蘭一家開著車都回來了,除了轉明兩口子。王家奶奶過了初一就心心念念地盼著,麵對著門口躺在炕上,看見燕燕和顏龍就打問道:“你大娘有音信嗎?”,燕燕被問的不耐煩了笑著趴在炕頭邊上回答:“好我的老奶奶呀!今天都打問了八遍了。來呢!來呢!明兒個就來了,你可不敢臨時斷了氣哦!大冷天的我們跪地上波棱蓋子受不了!”王家奶奶聽了燕燕的話,哀歎了一口長氣,手輕拍著枕頭墊子用微弱的氣息說:“燕燕,你那個嘴呀!到底要集點德呢!你不知道我也細細不想耐活了,閻王爺不收我有啥方子呢!唉咦……”
    顏龍走進來數落起燕燕:“你看你說的那話啥,同樣個話咋到你嘴裏就像把屎粑粑胡上了。”顏龍走到炕邊又給王家奶奶重複了一遍說:“奶奶,你再不著急著盼了,前幾天下雪來你又知道,路上雪還沒有碾開,我大娘肯定也心急著等路開呢。”他停頓了一會兒又問:“奶奶,你喝水嗎?”顏龍問時臉貼近王家奶奶的耳朵問,王家奶奶搖擺著手腕示意著不要。燕燕站在炕頭邊上看著王家奶奶如遊絲般微弱的氣息,心裏別有一番滋味,道不盡說不明。她在心裏自言自語,她內心的話似乎用白廟塬上的土話難以名狀,非得用抒情的普通話才能表達出來,“奶奶,其實我說的並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的,我常常說話言不由衷詞不達意。我不希望你離開這個世界,真的,真心的!我還想回到小時候,每次我放學回來都有熱騰騰的飯菜等著我。還想讓你為我們烘烤濕鞋,拿笤帚疙瘩打我們……活著固然好,哪怕也有許多的煩心破煩事。可是您現在的狀況,我是既難過又無奈……這樣活受罪的一息尚存何嚐不是受苦,可是能怎麽辦?是不是人活著都得曆經一場磨難,真正如你們老人所說的,活著白得跟白糖一樣。唉……”
    這時,王家奶奶使勁地抬起頭掙紮著準備起身,嘴裏嘀咕著要尿尿,燕燕連忙掀開被子,顏龍上炕摟著腰把王家奶奶半拉半抱著扶下炕坐在炕頭邊的椅子上。燕燕抽出櫃子下麵的尿盆,幫著顏龍解開王家奶褲腰裏的布條繩,抹下來褲襠。顏龍像大人抱不會走的小孩解尿的樣子,抱著王家奶奶屙尿,懷裏的王家奶奶儼然像個瘦弱的老小孩,隻剩下滿身的骨頭連著一層皮。蛋黃的液體順著王家奶奶的溝渠“吧嗒吧嗒”地滴到尿盆裏,一股尿騷味夾雜著體腥味慢慢散發開來,燕燕和顏龍不約而同地相視抿嘴一笑,盡量讓鼻孔隻呼氣憋著不要吸進去,過一會兒自然就散發了。
    真是人到無能為力的時候也就管不得羞臉了。顏龍年前剛放寒假回來的時候,王家奶奶還能掙紮著自己下炕送水火。每次坐到凳子上還要探頭偵察一番,避著存生兩口子。每次燕燕去倒尿盆,他還要再三叮囑,讓燕燕也避諱著存生,屎尿乃混濁之物,衝撞一家之主總是大不吉利。隨著她飲食不進,身體日漸消瘦不堪到無法起身需要人攙扶著下炕,她自己覺得有羞臉總是把存生和顏龍攆走她才肯脫褲子。
    那天她自己掙紮著起不來,當存生抱起她像把一個小孩解手那樣。王家奶奶突然“哎”一聲號叫起來,嘴巴裏斷斷續續地喊叫著:“媽媽呀!我把人活成啥樣了!咋麽不叫我吧一口氣咽了去……我把人活到啥份上了……嗚嗚”,王家奶奶耷拉著頭,一邊悲哀的哭嚎,幹澀的眼睛裏滿是無奈,任由著存生和燕燕擺弄她。貓吖站在門口鼻孔裏除了一口長氣說道:“這陣子命都拉不住了還要啥羞臉呢!唉,到底咋弄哩?她受罪旁人跟著受虧欠。還不如一哈……”
    還沒等貓吖說出後麵的話,存生“唉”一聲狠狠地瞪了貓吖一眼,緊咬著牙叉骨懟道:“你快皮加緊,沒啥說上了邊上去!”
    貓吖自知失禮,也沒有多說什麽,轉頭走進大房裏一邊磕著麻子,嘴裏不停地嘟囔著:“你是孝子!你再把你媽好好伺候,也該著你盡孝的時候。我看著,這陣子人都冬閑著你獻殷勤呢,開春地裏活一動彈,你媽一口氣緩過來,躺到炕上水火送不了,你看你該著一屁股兩巴掌的爛賬,到底是過日子呢還是炕前頭盡孝哩!這他媽的,久病無孝子,老人走到這一步,在哪個後人跟前都不落不到好。你看那~老婆子心偏的不像啥,看見老大家人眼睛都有水,看見你和我,恨不得拿眼睛縫把人夾扁!”
    王家奶奶終於盼到了正月初三。最後一抹昏暗的陽光躲進西邊的山頭,塬麵上的田地周圍積雪還沒有化,露出斑駁的地表,畢竟快到打春的時候,夜晚逐漸地來得遲了些。當轉社的車停到大門口,燕燕把腿就跑進了王家奶奶的屋裏,大聲吼道:“奶奶,我大娘回來了!奶奶,我大娘回來,剛剛到”,打小燕燕三個就盼著玉蘭回家,因為隻要玉蘭回家一趟,他們才能有好吃的東西,許多水果和零食都是這樣才有了見識。王家奶奶呼地被驚醒,連忙手捂著枕頭掙紮著早要起身。玉蘭加快腳步進了王家奶奶的屋裏笑著喊了一聲“媽”,王家奶奶頓時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癟著嘴,手拍打著炕帶著一副哭腔埋怨起來:“早早給你把話都捎了,你一天忙啥呢不把我來看一眼……”王家奶奶斷斷續續地哽咽著,嘴裏不停地嘟囔埋怨。玉蘭上炕扶著王家奶奶睡好,撫摸著她的手,一邊寬慰著。玉蘭女婿坐在炕頭邊上和存生搭話,炕邊緣站著轉社兩口子。燕子和安子趴在炕頭邊上,和玉蘭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給王家奶奶寬心。玉蘭女婿輕聲和存生搭話說:“我看著他外奶意識還清醒得很,啥還都能辨得來。估計是內髒係統不受用了,老婆子到了遭罪的時候了。”
    存生長歎一口氣連連點著頭。廚房的煙囪裏一股黑煙竄出來,隨風四散逃開,貓吖係上圍裙在廚房裏給遠路上來的親戚準備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