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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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利一夥孫子輩們看過王家奶奶的第二天。中午的時候,玉蘭正坐在院子裏淘洗尿布,聽見裏麵有動靜,連忙起身進屋去看。隻見王家奶奶突然清醒,想必是口渴了,便拍打著炕單喚人。玉蘭忙把耳朵貼近王家奶奶的嘴邊,聽見王家奶奶張著嘴吃力地說道:“口渴了,想喝點水。”玉蘭情急之下,趕忙往杯子裏添了點熱水兌溫,先自己試了試溫度,拿著勺子小心翼翼地灌進王家奶奶嘴裏,嘴角邊溢出的水滲進了脖子上圍著的口水圍簾上。王家奶奶看起來有了點精神,一連吐咽了好幾勺。玉蘭邊喂邊說:“媽,你想吃點啥嗎?我給你熬點小米稀飯,還是你想吃點爛麵片片?”王家奶奶瞪著天花板發了一會呆,便用沙啞微弱的聲音回應:“吃點甜甜的薄麵飯。”
    燕燕聞聲走進來,驚奇地問道:“我奶奶能說出話來了!”她走進炕頭邊,看到王家奶奶呆呆地瞅著天花板,眼睛上糊得那層像霧膜的東西今天沒有了,泛青的嘴唇也暗淡了一些。玉蘭把水杯遞給燕燕說:“我咋看你奶奶今兒個這情況可能是回光返照,說是想吃點爛麵飯,哪怕給她囤路糧呢。你坐到跟前看著,讓我揉一筷頭麵給下點。”
    玉蘭正要出門,又想起了啥,轉身走到炕邊,手伸進王家奶奶的屁股底下,輕輕地抽出淋濕的一塊尿布。在炕堖裏取了一塊幹淨的尿布上炕給王家奶奶換上,那姿勢完全像是個母親給自己的孩子換尿布。自從王家奶奶下不了炕,大小便也就沒有了意識。說來也怪,不吃不喝卻時不時有點兒尿滲出來。村裏老一輩媳婦子都說,那是人走到最後,硬是要把身上那點血水耗幹耗淨呢。貓吖和存柱媳婦便把王家奶奶之前穿過的舊線衣線褲裁剪了當尿布墊在屁股底下。年前都是燕燕和顏龍給換,到了任人擺布的地步,王家奶奶也沒有了一點兒羞臉。玉蘭一回來,這些活都換成她一手包管,她換得更勤謹,滲指甲蓋大小的濕印漬,她都要換下來及時淘洗幹淨。
    王家奶奶上半身穿戴齊整,玉蘭來翻箱倒櫃把她平日裏舍不得穿的衣服都翻了出來,拿王家奶奶黑色的方塊頭巾包裹著。後來,這些舊衣服存生都填了炕。王家奶奶的衣服樣式都是老古時的碎腳女人穿的大襟子衣服,現如今鮮有人這樣穿戴。下半身墊了一層薄薄的棉花褥子。為了方便換尿布,隻穿著貼身的線褲。玉蘭生怕長時間躺著下半身壓爛或悟出褥瘡,每隔一段時間就給王家奶奶翻個身,把手搓熱乎在後背脊梁骨處撫摸一會兒。她還每隔幾天給王家奶奶用熱乎的毛巾擦洗身上,用手指當梳子順著頭皮梳頭發。玉蘭總是心疼不已地念叨:“媽,你看你恓惶著,吃不上五穀,光剩下一把皮包骨頭了。”
    前幾天熊家老媽過來看望王家奶奶,看到玉蘭如此用心的照顧王家奶奶,她忍不住在貓吖跟前感慨說:“你們燕燕她奶奶那還是個有福人,一輩子沒啥大疾大病,臨了臨了,女兒當個個家的碎娃娃一樣服侍。你們他大娘那是個細心人,把她老媽真個伺候得好呀!”
    貓吖也是看在眼裏,不由得附和說:“那我姐姐可真個是個孝子!換成我們哪個人都沒有那耐心。就不說我們他奶奶了,好多癱炕上的老人房裏都有一股子臭哄哄的臊氣味道。我們她奶奶你看,我姐姐擦洗得幹淨,那停停給換洗尿布著呢,滲一點子都害怕把她老媽捂著難受。那可真個!”
    玉蘭在廚房裏一邊給王家奶奶做飯一邊思忖,“存生兩口子沒在家裏,不行吃點飯了要把他大舅叫過來,看著這樣子,突然一下子想吃想喝,說不清楚到底是不是回光返照麽?萬一一口氣緩不過來要咽氣,身邊連個穿老衣的人都來不及叫。我一個當女子的,畢竟是個外人,還不能守到跟前。趕緊做成我給喂,讓燕燕去把他大舅叫過來。”
    王家奶奶喝了夠了水,擺手示意燕燕不要了,閉著眼睛迷糊一會兒,又催著燕燕看玉蘭給她把飯做好了沒有。燕燕起身在房裏轉一圈,假裝去催飯,回到王家奶奶跟前哄道:“麵下到鍋裏了,馬上就就端來了。”說完玉蘭正好端著碗進來了。王家奶奶掙紮著示意想起身吃麵,玉蘭和燕燕一起往身後墊了兩個枕頭,燕燕像抱一個毫無支撐力的軟骨人一樣,讓王家奶奶把胳膊以上靠在自己懷裏。玉蘭拿勺子把麵條搗碎,湯飯一起放嘴邊吹涼喂進王家奶奶嘴裏。王家奶奶一副餓得迫不及待的樣子,飯到嘴裏似乎來不及咀嚼,順著脖頸一股腦就咽了下去。燕燕看王家奶奶的狼吐虎咽地吃相,臉色也活泛起來有了血色,心裏七上八下起來,不由得也想起“回光返照”來。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熊家老爹咽氣的前一天,她和貓吖去探望,熊家老爹正是這樣狼吞虎咽地吃他平日裏最喜歡吃的攪團。她們回家的路上,貓吖悲傷無奈地歎著氣說:“你外爺吃路糧開了,這不行了……不行了,這下誰也救不活我老大了。”
    玉蘭把飯喂完,給王家奶奶換上了幹爽的口水圍簾。兩個人把王家奶奶扶平躺好,趕緊吩咐燕燕讓過去把存柱叫來。
    燕燕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到灣裏。存柱也正好飲完牛,正準備去看王家奶奶。進門給勝利他媽安頓了幾句,便手背搭過佝僂著身軀邁著大步出了門。勝利他媽緊隨其後把大門鎖好,邊走邊問:“那你看你奶奶今兒個到底咋麽個?”燕燕不知道怎麽說,信口說道:“我看著像好了一樣,把我大娘做得少半碗爛麵飯都吃完了。”勝利他媽停了一會兒念叨說:“前兒個我給你媽悄悄說,叫拿個笤帚到老地方把棺材從頭到尾掃幾遍,你媽去了嗎?”
    燕燕回答道:“我和我媽兩個一噠下來掃了。本來我媽說,讓我們兩個悄悄去掃呢,結果早上我大娘也說掃棺材這個話了,說是我奶奶這樣躺下去遭了罪了。”
    勝利他媽聽到這話,不禁鼻子呼出氣來笑著說:“唉,這你奶奶一口氣咽不下去,咱們幾家子人不得安寧。你姑父做了手術還沒恢複好,你大娘也操心惦記麽。你看你大娘今年也一下子老了,今年過來脊背老疼,你看背駝得不像啥了。年輕的時候為了光陰,也吃了不少苦。恁麽都六十好幾的人了!你們啥還好些,有你和你娘經管,你爸你媽還能跟個集跑菜。說起來你爸膽子真個大,他不害怕哪天他們跟集去了你奶奶歿到炕上!掙幾個錢都是小事,叫外家人知道了告孝的時候看不唾到他臉上。”
    燕燕聽到她大媽的口氣裏有點埋怨存生兩口子,泯著嘴傻傻地笑著,心裏想起貓吖經常也怨示存柱兩口子的話,“老大家一家子能慫棍棍,啥話從人家嘴裏說出來都有理。一輩子愛欺人!人家把兒和女都安頓到地方上了。自從勝利和順利到城裏把樓房買上,老大家婆娘恁一下料慫著,就差把尾巴翹到天上了。哎呀呀!那個欺人的勁兒,像旁人沒見過樓房一樣。有本事把你兩口子也接城裏住去啥,咋沒有一個兒把話說出來叫她。咱們他奶奶那遲早是個落連,你信咱們走著瞧,咱們把力出了,到最後連個好都落不下……”
    存柱媳婦邊走邊說,上到坡頭停下來喘了口氣,又接著說道:“把我和你大爹跑忙唄了,上到塬上不像灣裏方便了,灣裏有個啥事情離得近腳一展就過來了,這一下遠得。而今灣裏搬得空蕩蕩的,到晚上一個人出來孤哇哇地還瘮人呢。白天著急家裏沒個人牛把韁繩嚼來跑了都沒個人喊。我們有個牛尋牛娃著哩,嫖客家恁個見動彈就把韁繩嚼開了。說是給牛鑽個鼻鑽子呢,這叫你奶奶攪和上,忙得都沒來得及。這幸虧璽明人家還領城裏念了幼兒園了,不然看不把腿跑斷了。也不是人咒你奶奶呢,她個家也越拖越遭了罪了,這趕緊歿了算了,再拖著到清明跟前,人都忙著種莊稼呢,幫忙的人都叫不齊整。”
    一直到存生兩口子賣菜回來,王家奶奶仍是一息尚存,一會兒昏迷,一會兒又清醒過來。存柱媳婦趴到王家奶奶耳邊問:“媽,你是不是想小燕了?”王家奶奶明白了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貓吖輕聲說:“媽那心偏得,從小不愛我小燕,前幾天小燕都訂好了火車票說要回來呢,結果她們那通知著培訓,要是要裁一批老員工,不參加培訓的就不要了。小燕來電話嚎得問她咋弄呢,我給說不回來了,已經成這麽個樣子了,回來瞅一眼能幹啥。翠花給找恁麽個工作不容易,剛幹得穩當了。他奶奶睡到炕上以後也沒有念叨著想我小燕。小燕問呢,我嚇得都沒敢給娃說實話。我小燕說她回不來看不上她奶奶最後一眼嚎得都沒氣了。”
    玉蘭慢悠悠地說道:“媽一輩子不愛女子,那是老古時的想法。我還想著再給誰不給剩下的錢,燕燕在跟前伺候了一番,就留給我燕燕了,你看人家離心近都給了顏龍。”
    燕燕聽玉蘭這麽一說,突然一下子覺得又委屈又激動,終於有人看到了她的付出!竟然情不自禁地撇著嘴眨巴著眼睛,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自從王家奶奶癱躺到炕上,她也把外出闖蕩的念頭深埋了起來。一心想著陪王家奶奶走完她人生的最後一程。到時候,她也可以了無牽掛,無怨無悔地去拚自己的前程。
    大人們看到燕燕摸眼淚,連忙誇讚起了燕燕,存生趕忙安慰道:“你奶奶幾個孫子孫女一噠,最我這個女子盡得孝心多,這個家裏要不是我這個女子經管,伺候她奶奶,我們還能安穩地出去掙錢?恁給我乖著,把家裏啥心都操到了”。玉蘭也在一旁撫摸著燕燕的頭發好言安慰著,燕燕不好意思地低著頭,“噗嗤”一聲破涕為笑,無地自容地隨口撒嬌說:“我嚎著不是嫌我奶奶心偏,也不是那個啥……”她一時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索性隨口笑著說:“反正不是你們想得那樣,嗯—反正不知道,反正我要上廁所去。”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
    大家一直守到晚上十二點,存柱和存生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消磨著時間。玉蘭坐在王家奶奶跟前時不時地丟盹打悶,存生勸了幾次,讓她過去隔間炕上躺一會兒,萬一人不行了,他們給穿老衣時叫她往大門外頭走都來得及。玉蘭生怕存生和存柱情急忘了。她還是把傳統的說事看得很重,她可不願意因為一時疏忽,老人咽氣的時候沒有躲到大門外頭,將來以後有個啥事落埋怨。
    臨晨三點左右,王家奶奶顯得焦躁難耐,大張著嘴巴呼氣,似乎無力再吸一口外麵的空氣。瞪圓的眼睛像是要把眼珠子蹦出來,布滿青筋的手顫抖著。玉蘭一看王家奶奶的樣子不對勁兒,連忙招呼著存生和存柱穿老衣。貓吖也沒有睡覺,聽見響動連忙跑過來幫忙。玉蘭看著王家奶奶的頭已經耷拉了下來,慌忙中喊了一聲“我的媽媽呀—”,高聲哭泣著徑直出了大門。幾隻鳥雀被驚醒,撲棱著翅膀從夜色中劃過,和著玉蘭的哭喪聲在黑暗中發出陣陣悲鳴。
    玉蘭鎮靜後,等待著裏麵的人出門叫莊戶鄰裏幫忙停放。等了好一陣子都不見動靜,她心裏七上八下又不好進去。這時,她聽見貓吖在院子裏喊她進來。原來,王家奶奶穿好老衣,躺在存柱懷裏嘴巴大張著呼吸了幾口,一口氣又還原了回來,要了一口水喝下去,又半耷拉著眼睛沉沉地昏睡了過去。存柱並攏手指在脖頸旁邊試了試,還有一絲微弱的氣息在。於是便把王家奶奶放平躺在炕上,長歎了一口氣說:“咋麽看著氣息又順暢了,唉!人這一口氣不好咽呐!”
    貓吖沒經過這樣的場麵,剛才手忙腳亂地一陣折騰,身上的熱汗早已經成了冷汗。她習慣性地伸手在脖頸裏輕輕一搓,手指頭上粘了些灰黑色的垢痂卷兒,她看了一眼,便在腰間擦拭了。她這才察覺到,即使靠在桌子跟前,她的腿還在不由自主地哆嗦著,像是不受她自己的控製似的。她強裝鎮定自若地讓兩條腿輪換著踩實地麵,仍舊無濟於事。
    這時候,存生忽然想起了還躲在大門外頭的玉蘭,連忙抬頭問存柱說:“那就把姐姐喊進來麽?一個人還在外頭呢”!存柱怔了一下才緩過神來說:“你看,咋把姐姐放外頭忘求子了!叫進來去,我思想著都不要緊,姐姐硬是要出去呢”。貓吖趕忙出去到院子裏喊玉蘭,聽到應答聲,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本來也想趁機出來解個手。院子中間的那顆鬆樹上有幾個麻雀窩,她們的聲響驚動了鳥雀,幾隻鳴叫著飛出了窩巢,樹枝上幹枯的鬆針噗簇簇落到了院子裏,加上玉蘭的應答聲那麽像王家奶奶平日裏的聲音。貓吖身上又湧著一股熱浪,一時間她肯定,剛才“哦”的一聲肯定是王家奶奶回答的。貓吖腦海裏犯了糊塗,“人明明剛都在炕上呢!咋麽又在門外頭答應呢?那明明是她奶奶的聲音,我聽了二十幾年了,絕對不可能聽錯。難道是魂影子?老一輩人都說,魂魄走了,人才咽氣呢,難道上說,一口氣回過來,又回來了!怎麽也不見她娘進來?”貓吖胡思亂想著,腿抖得更厲害了,她連忙又喊了幾聲“姐姐”,不見應答,又喊起了存生。存生起身出來看,隻見玉蘭的身影從大門外進來了,她已經猜到裏麵發出了什麽,邊走邊說:“把我等不住,料想著媽氣沒咽得了,聽你一喊,才舒了一口長氣,才感覺尿憋著難受都忘了。”貓吖跟著玉蘭和存生一起進了屋,她剛才的那個聲音還在耳邊縈繞,她身上感覺有一陣發冷,不停地打著冷顫。她素來有個毛病,一緊張或者害怕,有沒有尿都想尿尿。現在,她一想到王家奶奶的魂影子隨時都有可能在院子裏遊蕩,陰森森不說,還有點瘮人,她一個人更是不敢出去尿尿了。燕燕也不在家裏,叫存生她還不好意思張嘴。索性就憋著,她心想,“這她媽的,多少年沒這麽個心驚膽戰過了,今晚上不由人慫起來。這要趕緊盼天亮呢,雞一報曉,陽氣一衝,那亂七八糟的汙穢東西就沒有了。這她娘娘得個腳把骨,尿憋地人小肚子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