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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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了,方家老二還是沒消息,部隊年初又來了一次,當時方複國剛十六。“方家老三也到年齡了啊”方煖到處聽鄰居說,是啊,又一個到年齡的,真真是不給留條活路啊。當天晚上,方煖她娘跪在他爹腳旁,那個江南女子第一次撕心裂肺的同丈夫哭訴,方煖經過時抬頭看到站在庭院中間的那棵木王旁的少年,想是也聽了十之八九。
    “三哥,你想去嗎。”方煖抬頭看著麵前的少年,不知何時,當時不比她高出多少的哥哥已經需要仰著頭才能同他講話。
    老三低頭看著妹妹水亮亮的大眼睛:“臭丫頭,我不去難道你去啊?”
    “可是二哥都。”方煖記得她說完後,三哥一改平常嬉皮笑臉“丫頭,記得,我是你哥哥,也是男人,總不能讓你們這些姑娘家去抗槍杆子。”方煖看著麵前的這個人,突然感覺他和身後的高高壯壯的木王有些像。
    複國也走了,自己主動去的,走之前還是嬉皮笑臉的,他說:“爹娘,我替小五把二哥找回來,這丫頭整日的念得緊,找到了就回”。
    老三走的那天又下雪,這裏就是這樣,四五月裏還時不時要來那麽一場,南邊已是下火的天,時不時來那麽一場雨便是天賜的活路。那時,方媛才第一次知道哥哥要去的地方遠得很,那裏如今早就沒了雪,但熱的人受不了,像是放在火上烤似的,大致同四年前奉天城的那個冬天一樣,即便冷了那麽些年早該習慣,但那個冬天卻格外冷,讓人受不了,所以爹才會給自己改了那麽個名字吧。
    認得喬落也是在1935年,老三走後兩個月,方情禮和妻子商量用兒子的慰問金在鎮上開個學校,如今,那些像奉天中學一樣的大學校早已姓日不姓中了,連學校裏的牡丹都被大片的粉遮了身子。十月,方煖十二,學校剛建好,在撫順,方家一家人搬了些用品在學校裏,說是學校,不過六七個班級,一排平房過去,卻是從小學到中學各個全乎。方情禮起名叫“紅江”。方媛除了日常讀書,偶爾會去小學幫忙代課,小小的,站在講台上,比手裏樹枝做的教棍高不了多少,喬落是來接孩子的,雇主家的小少爺,今年九歲。
    “你是老師?”
    “嗯,你是?”
    “我是來接人的,莫凡,我家少爺”
    “小少爺,走吧,外麵瞅著要刮雨,太太家裏燉了豬蹄,等您回去吃飯呢。”
    “方老師,再見。”
    “哎,再見,別忘了做作業。”
    “嗯。”
    知道兩人走遠,方煖才回神,回去路上忍不住問她爹。
    “方校長,問您一問題唄。”
    “臭丫頭,少給我打官腔,有事就說”方情禮朝方煖梳著光滑麻花辮的頭上拍了一下,不重,卻惹的自家閨女的白眼,當即消了一身的疲憊,樂的眉眼都擠出了紋路。
    “就,莫凡,高高瘦瘦的,不愛說話那男娃娃。”
    “哪個?”雖說學校不大,但好歹是幾十號人,冷不丁讓方校長想一人還真不容易。
    “那個啊,和我差不多高,對了,之前還幫你搬過新書。”
    “哦,莫凡啊,那不是城東莫家的大少爺嗎,你不記得啦,小時候他爹老帶你去吃他家門口買的核桃酥,還給非讓我把你過繼給他做閨女,你大哥聽說了還去人家家大鬧了一場”
    “我怎麽不知道?”
    “你那時候才三歲多,除了吃還知道什麽。”方校長斜了自家閨女一眼,鄙夷之意甚足。
    “大少爺?他家就他一個兒子嗎?”
    “是吧,沒聽說莫先生家又添喜了”
    “哦。”
    “臭丫頭,想什麽呢,怎麽突然問起莫家的事兒了?”
    “沒,就突然想起的,問問。”
    兩天後,學校放假,方先生帶著妻女上街準備置辦些夏天穿的衣物,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正式變樣的時候,個子也是竄的極快,堪堪到了方先生肩頭,幾乎同她娘一邊高,方煖本就長的好,又是從小嬌慣著長大的,家裏父母兄長處處緊著這朵嬌氣花,自是不比鄉下姑娘,身材高挑,又水靈,特別是那雙眼睛,更是遺傳了方先生的濃眉大眼,不似孟小慧眉目含情,一彎眉眼似是盛了這世上所有的情,方煖更是英氣些,她娘總說,這老四和小五倒是長反了,方煖越大越像方先生,雖說皮膚依舊水靈靈的,但不像小時候那般秀氣,到更顯幾分颯爽,而方興國卻是越長越發的男生女相,兄妹二人也隻有小時候有些相似,如今,方興國越發安靜,日日讀書練字,倒是多了個繼承方先生衣缽的。就像方家老爺子說的“如今,這一大家子我是管不了了,一個個都要往戰場上跑,祖上積德,方才留了興國,可別再出什麽岔子了”。
    “爹,四哥又呆在屋子裏,我都怕他憋出病來。”
    “你四哥喜靜,哪像你,整日蹦跳個不停,哪有一點點姑娘家的樣子。
    “對了,爹,財神節是不是要到了”方煖踢著腳下的雪團子,剛做的小紅棉靴鞋頭一片白,像極了姑娘凍得紅撲撲的小臉上俏生生的鼻尖一點白。
    “呦,是呀,你娘昨日還讓我別忘了買些貢品香料,我這一忙起來給忘了,小五啊,你去前街鋪子看看還開著沒,若是關門了就去多走兩步去三台子,你劉嬸那,也算照顧照顧生意。”
    “劉嬸,她不是前年跟那個打鐵的喬什麽,唉,想不起來了,就那個喬叔一起去南方了?怎麽又回來了?”
    “剛回,聽說是老喬那邊還有個家,但家裏就隻剩個閨女和老母親,去年冬天老喬沒了,你劉嬸看著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不忍心,就把人一起接回來了,那閨女跟你差不多。”
    “跟我差不多?這喬叔也是厲害,唉,說起來,我記得喬叔身體挺好,怎麽說沒就沒了?”
    “你劉嬸說是被人給害了,她們也是沒辦法,這才回了奉天,一個女人不容易。好了,小孩子瞎打聽什麽,快去快回,外麵不安全”。
    “知道了,回回都說我瞎打聽,回回還不都說了,老頭子就是口是心非”方煖撇撇嘴,握著錢抬腿朝門口走去。
    “臭丫頭,就數你嘴厲害。”
    方煖出門時已經酉時了,太陽剛剛剩些餘輝,照在雪麵上泛著瑩瑩的白光,像極了姑娘濕了水,染著蔻丹的手指,粉嫩嫩,直晃人眼。離得最近的一家香料鋪子早關了們,聽說是家裏婆娘生產了,盼了好久的福娃到了,老板喜不自勝,日日早早關了門回家伺候。方煖看著香料鋪的大門笑了笑,轉身去了三台子街。
    “老板娘,來二兩八角、二兩茴香、半斤大料,再要一捆香”
    “喲,小先生,都這麽高了,差點都沒認出來,出落的真好看,真是女大十八變,比小時候還水靈”
    “劉嬸,我爹說您回了,正好財神節到了,我來看看您”
    “唉,劉嬸這就給你拿東西去”劉萍萍一邊笑著幫方煖稱香料,一邊朝裏屋喊“落落,拿一捆香出來”
    不多時,一個穿著紅襖灰褲的姑娘從裏屋出來,個頭不高不矮,勝在皮膚白,倒也顯得清秀。“你是,莫凡家的”方煖看著喬落。
    “方先生,我叫喬落,白日去接了我家少爺。”
    “我記得你,喬落,你是?”
    “這是我閨女,落落,把東西幫小先生送回去”
    “不用了劉嬸,東西不多,我自己一個人拎就行,總共多少錢”
    “給什麽錢,過去方校長對我多是照顧,拿去用就行了,不值幾個錢”
    “那不行,生意不能這樣做的。”
    “嬸說了,拿去用,再給錢就見外哈。”
    “那行,那改天嬸,你去我家吃飯,我讓我娘給您做好吃得”方煖笑著說,邊說邊把錢票塞在門口的花盆底下,露了個角。
    “好,改天嬸去你家,我瞧著這天暗了不少,趕緊回去,別讓方校長掛著,路上小心著點”劉萍萍囑咐著。
    “好嘞,那我就先走了”方煖朝劉萍萍笑笑,有看了眼喬落,朝她點了下頭。
    北方,日頭落得快,這時天已經快要黑透了,方煖加緊了步子,快到家時,瞧見母親在門口張望著“娘,我回來了”。
    “你這孩子,怎麽去了這麽久,這天都黑透了,你爹也是,讓他置辦點兒東西他都記不住,還真會指使人,東子、你四哥誰不能去,偏偏讓你一姑娘家黑著天去。”孟小慧一邊數落著方情禮,一邊接過閨女手裏的袋子“冷著了吧,娘給你煮了紅棗銀耳羹,火上熱著,娘給你盛出來哈,先進屋子裏烤烤,小手冰涼。你爹,我非得好好說說他”孟小慧一邊拉著閨女往裏屋走,一邊數落著丈夫,方煖跟在身後忍不住笑出了聲,惹得她娘一頓白眼。
    喝了銀耳羹,方煖被她娘趕進屋子裏用棉被裹著,說是在外頭那麽久,怕是身子都凍透了,非得好好暖暖才行。
    躺在床上,方煖又想起喬落,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樣是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自己跟她一比,更是跟姥姥說的:“丫頭真真兒是個掉進了福窩窩裏的金疙瘩。”方煖傻笑了兩聲,雖感慨喬落的不幸,卻也慶幸自己家人個個將自己捧在手心兒裏,唯一的遺憾是二哥至今生死不明。但這年頭,家國不幸,又有哪一個是能逃得掉的。